隔叶黄鹂空好音——聊聊蒂博的唱片
一
要是给唱片搞个世界遗产名录,蒂博/柯尔托那张法国作品集理应入选,其中,尤以他们合作的弗兰克奏鸣曲当之无愧。唱片史上某些瑰宝,问世之初便以演绎的精深独享殊荣,某种程度上,它们也已同作品到了内容与形式殊难分离的地步,唱片工业最初虽以技术开道,但艺术与人文因素的渗透,也改变了这个体系的内外构成。
这个弗兰克奏鸣曲录音,诞生在1929年5月28日的巴黎肖邦故居,纯以技术角度看,说它是早年间的发烧级录音也不为过,因为两件乐器的神韵大观,都单纯朴素地保存着,但要说哪一件更惹人欣喜,当然是蒂博的小提琴,毋宁说,这是蒂博全盛时期的一个“立此存照”,其他的蒂博唱片,都可以拿它作一个参照。蒂博的琴声竭尽妩媚润泽,曲子开头对钢琴应答的那几句,营造出一种馨香满怀的神奇气氛,钢琴则负责拓展夜空里的神秘深邃,在这个底子上啼鸣歌唱余音绕梁的,便是如得神助的小提琴声。弗兰克身上,其实德国浪漫派影响多过了法兰西情调,他把奏鸣曲写满四乐章,就是取德国化的形式美感而去飘忽印记般法式情绪的明证,但两位法国近代大家的表演,等于把弗兰克的曲子,重新烙上法兰西印记,把它招回到巴黎夜沙龙的氛围,去分泌延绵不绝的异香,且无法为后人所复制—拿世界遗产的标准六条去衡量,它可是样样具备而且够典型。
后世的弗兰克录音,拜日益进步的录音术所赐,音乐的结构和肌理已近乎一览无余,演奏家也多在细节上雕琢求工,出来的效果自是一个比一个通透豁亮,但玩味的余地究竟不能跟蒂博他们比,这也是老录音的魅力之一,有时候它们蒙在耳际的那层薄纱,还真有一层隔世的虚化点染之功,特别是法国人写的那些音乐,本来就对欣赏者有着距离上的要求。EMI的同一张CD,另收了两人合作的德彪西和福雷奏鸣曲,录音时间分别是1929年和1927年,皆为吐属不凡的历史性名演。
二
蒂博最难得的是发音,那是一种介乎克莱斯勒的高贵和海菲茨的天鹅绒般光滑优美的声音,此外,他还具备真正无痕迹的换弓,不会因换弓而造成一弓一句的缺点(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弗兰克奏鸣曲的第三乐章)。蒂博1880年9月生于波尔多,8岁登台,在巴黎音乐学院师从马尔西克,但真正对他产生影响的却是伊萨依。蒂博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凡尔登战役里受伤,险些丧失演奏能力,后曾收内弗为徒,1953年9月,蒂博死于空难,师徒俩相继以同样方式离世,令人唏嘘。
听了伊萨依存世的几段录音,把他跟克莱斯勒结合起来看蒂博,能感觉出蒂博在精神气质上,对他们是有继承的,而且,就蒂博30年代的录音来看他和克莱斯勒及海菲茨的关系,一定程度上,他可谓两者之间的过渡。蒂博毕生成就不及另外几位,一是人生观问题,二是演奏风格范围的过分囿于性情,他的才情主要在自由、自然的情绪表达,不热衷对音乐中深刻严肃命题的挖掘,不喜欢锋芒毕露情感激烈的作品,他只对天性跟自己契合的一部分作曲家感兴趣,以他的弗兰克而论,一旦遇着他灵犀相通的作品,出手便成绝唱。
三
蒂博和柯尔托搭档,另有一个贝多芬克罗采奏鸣曲(1929年录音)相当精彩,需要一提的是,这个录音问世以后5年,EMI又找来少年梅纽因兄妹录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克罗采,不久后更请克莱斯勒录了全集,短短几年,EMI对贝多芬“小奏”之上心,可见一斑。
没有一个克罗采如蒂博那样的妩媚,即使是后世的一众女性小提琴家,也没有像蒂博那样展现过贝多芬如此程度的迷人芬芳,而蒂博的风格,倒也不一定曲解了贝多芬,乐圣跟首演的小提琴家兼题献对象布林格托瓦闹翻,起因就是为一个少女。蒂博削减了乐句转折处的轮廓,让音乐化为柔媚舒缓的流泻,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口吻,更没有被视为浪漫派小提琴独奏最高典范的傲岸之气,毋宁说是蒂博的个人发挥,加深了作品里的平易色彩,并非冲突而是折中和享受,占据着音乐演绎的制高点。听完这个纯法国风味的克罗采,不免叫人又生出遐想,以蒂博和柯尔托的才情,来一曲“春天”,肯定风光无限。
1905年,蒂博和柯尔托、卡萨尔斯组成豪华的三重奏阵容,这个“黄金”组合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的录音,首推贝多芬的“大公”。这张唱片,就其精神气质所达到的深厚质朴程度,已然跟时代融为一体,化身为鲜活的“历史听觉”,我们的倾听,便是回望和对话历史的最好途径,更不必说,三人的演奏本身,就是后人难以重现的一个对话之境。令人欣喜的是,古旧的录音并未为这个坦诚放达的演奏减色多少,三个声音各擅胜场,鼎足而立,不错,卡萨尔斯的大提琴的确有耀眼的光辉,但蒂博的小提琴亦有上善若水的不绝之功,第三乐章如歌行板里引领音乐迈入醉人的乐圣内心之海的,其实是浪花般活跃翻滚的小提琴,这种美,世上也唯有蒂博才能唱出。
“大公”的唱片、晚些年问世的老派录音,尚有海菲茨/富尔曼/鲁宾斯坦可与之一较短长,然而若论室内乐精神的绽放,锋芒外露、速度上常一意孤行的海菲茨,总不及蒂博承当得起理想合作者之名。蒂博的琴,永远恰到好处,永远妥帖地诉说着自由而喜悦的情怀,一派端庄垂世风范。
四
一般说来,1950年前的协奏曲录音,独奏部分的完整度问题不大,但乐队部分则不然,所以老的协奏曲唱片,基本上成了独奏风采的竞放。蒂博的协奏曲录音不多,EMI日本版10 CD套装里收的几个,包括莫扎特“第五”和疑心伪作的“第六”,巴赫“第二”和布兰登堡协奏曲“第五”(里面的主奏小提琴来自蒂博),最值得留意的是1942年在巴黎录音的莫扎特“第五”。20年代和30年代,EMI请克莱斯勒和海菲茨录过“莫五”,加上蒂博的录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为莫扎特代言的最好资源,尽入了EMI囊中。
蒂博拉“莫五”之出色,还是天性契合之故。梅纽因说他年少时觉得自己就是莫扎特,这其实不算什么,听年逾花甲的蒂博拉“莫五”而令人觉出他便是莫扎特化身,这才了不得,蒂博在次乐章里表达出来的滋味,达到了小提琴演奏的一种神奇境界,非用语言表达不可,似乎也只有弘一法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两句偈语可以形容。蒂博的“莫五”在录音史上的地位,以及演奏本身对作品神韵的传递与发挥,可以跟施纳贝尔的“莫二十七”钢琴协奏曲媲美。
战后录制的一张PHILIPS唱片里,收有他任独奏,帕雷指挥拉穆勒管弦乐团的一个“莫三”,可以听出蒂博技巧下滑之严重,琴音虽仍属妖娆,但精气神儿已不复往日,不过,以蒂博的法比学派身价,他的肖松《音诗》,却能勾起乐迷无限兴致,肖松此作原本就是题献给伊萨依,由蒂博这样一个19世纪的过来人来传递肖松的世纪末心绪,以他的垂垂老景,来应对肖松的幽深冥想,以他的铅华尽去,来贴近肖松神秘主义倾向背后的真实世界,实在再理想不过,然而联想到蒂博的离世方式,这个人海孤鸿般的凄怆演奏,总让人感到藏了些许神秘,蒂博之后,如此同命同质的知音传递出的这份神交,岂可再得?
五
20世纪上半叶的小提琴大师,个个是小品专家。EMI日本版的蒂博10张套,小品占到了4张,共计40余首,其中,克莱斯勒改编的曲子占了7首,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德沃夏克作品的小提琴改编也有6首,其余的,主要是意大利巴洛克时期作品、法国小品和西班牙作曲家格拉那多斯的改编作品,从份额来讲,小品世界的蒂博,基本上是个拉丁派,但令人遗憾的是竟不见他演奏的萨拉萨蒂《流浪者之歌》,难道真如史家所言,蒂博喜爱和谐的美,他有自己不能理解几乎从不涉足的音乐领域,连表达吉卜赛人的悲喜,也知趣地藏拙了?
蒂博拉法国小品里的重头戏,数圣-桑的《哈瓦乃兹》(1933年录音)。听过海菲茨、拉宾他们的刺激拉法,再听蒂博,神经完全松下来,在松弛的大背景里听小提琴偶一翻飞,将三段主题过渡连接到不着痕迹的演奏,才明白纯法式的《哈瓦乃兹》,是可以将一种闲适态度和精神气质贯通于作品的,这音乐不是得自千锤百炼,而是被红酒熏染之后的一段独舞,无意纠缠于技巧细节问题,他要的便是那股酣畅淋漓。哈特曼改编自德彪西的《棕发女孩》(1927年录音)在蒂博手里短短2分钟光景,营造出妙不可言的瞬间,德彪西原作是一幅多有留白的剪影,蒂博用他的弓弦交织,把撒落于虚空的点滴穿成一条旋律线条—印象派在此,被改写成浪漫派的如歌行板,居然也行得通,而且更刻骨铭心,听上去又像无意得之,这又是何等的逸致!
巴洛克时期小品,蒂博最值得聆听的是维塔利的“夏空”(1936年录音),这段十来分钟的曲子,听米尔斯坦,会让人觉得压抑了悲情,技巧上当然高过了蒂博,但蒂博却还给了维塔利一份被地中海阳光照耀之中的暖洋洋,或者不如说是懒洋洋的一种“存在”之道,说它是情调上的复古演奏,莫若说是蒂博个性的一次沉溺,是他人情味不可抑止的一次倾泻。不错,这是沙龙视角里的巴洛克小品,是过于自由心境支配下的即兴表演,听这样的演奏,在音乐之外,更能听见一个19世纪遗老的旧梦。
对蒂博和克莱斯勒同样感兴趣的,不妨将蒂博演奏的克莱斯勒小品,跟克莱斯勒自己的演奏逐首进行比较,看看两者的风味究竟有何差别,在那个演奏家把个性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时代,音乐风格的区别其实藏着人格的差异,这也道出了听老录音的一个目的,我们其实是通过音乐在寻找后面站的那个人,然而岁月匆匆,而今的演奏已然跟音乐背后的人格理想越来越无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式的标准化演奏在主宰了唱片业数十年以后,正跟整个录音工业一起步入黄昏时分,这一刻,才发现蒂博是如此值得追怀,但这世上,不知还剩多少人有心情听一听夫子自道一般的蒂博?艾乃斯库说蒂博是“一只活泼的夜莺”,但愿蒂博的琴声,不致失落于深林的一隅,空自吟唱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