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超越语言

尽管文学语言已在很大程度上接近和呈现了人们的心灵世界和情绪状态,但是语言依然无法满足作家的需要,于是也就有了“言”与“意”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许多人也提供了一些大致相同的方案。

1.“言不尽意”的痛苦

中国古代医学讲:舌为心之苗;中国古代的文论中说:言为心之声。可见,语言是与主体的心灵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心灵世界的感觉、感受、情绪等也只有通过语言的表达才能获得物质形式,否则,就只能处于昏暗状态。然而,在实际的创作中,作家们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自己想说得非常多,但实际能说出来的却非常少,于是“言不尽意”的痛苦也就产生了。歌德说:“那试图用文字表达艺术经验的做法,看起来好像是件蠢事。”高尔基更是大喊大叫:“世界上没有比语言的痛苦更强烈的痛苦了。”

事实上,早在中国的先秦时期,就提出了“不可言传”和“言不尽意”的问题。如果说在老子那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著名论断里已蕴含了“言不尽意”的思想,那么庄子则把这一命题进一步理论化了:“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书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1]在庄子看来,言只能表达“形色名声”这些事物迹象,而不能表达“意之所随”的“道”。故事物精微之处,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庄子的这种思想在魏晋玄学大师那里又进一步发扬光大:“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2]显然,由于有了“得意忘言”“得意忘象”的哲学总结,“言不尽意”的思想也有了一个坚实的立足点。

对于“言不尽意”这一命题,中国古代文论家也非常重视。如陆机在《文赋》的开篇就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这里所说的“文不逮意”,也就是“言不尽意”。为什么会如此难呢?这是因为作家要传达的是不同于认识的审美体验,“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种复杂而微妙的过程,的确是语言难以描述的。对于这一问题,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也有过如下表述: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这几句的意思是说,在刚刚开始下笔之时,真是力气倍增;但成篇之后,发现写下来的,不过是心里想的一半。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审美创造中的思想情感凌空翻飞、奇想变幻,而语言文字则是着迹之物,难于生巧。由此可见,在陆机、刘勰那里,已深深感到正是语言的“征实”性与审美体验的丰富性之间的距离,造成了文学创作中“言不尽意”的困境。

为什么会出现“言不尽意”的现象呢?黑格尔认为,语言只能表达普遍的东西,但人们所想的却是特殊的、个别的东西。因此,很难用语言表达人们所想的东西。由此来思考“言不尽意”的问题,我们便会发现,由审美体验构成的这个“意”,与一般的认识是不同的。一般的认识发生于人的意识、思维等心理层面,具有单一、明晰、抽象等特征,这样就与语言的一般性的品格比较匹配,也较易被语言驾驭。而审美体验是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直觉与思维、本能与理智、意识与无意识的统一,它的发生深入到人的本能、直觉、无意识这些幽深的心理领域,它与个体的、本原的生命颤动相关联,并具有最鲜明的个别性与特殊性。这样,以一般性为特征的语言就往往难于与它匹配,作家的“言不尽意”的困境就在这种言说与审美体验的疏离与矛盾中产生了。

2.超越语言的方案

为了走出“言不尽意”的困境,中外文论家和作家往往把超越语言作为一种理想,也提出了超越语言的具体方案。概括而言,有两种方案值得重视。

(1)自动写作

“自动写作”是超现实主义文学家提出的一种超越语言的方案。关于“自动写作”,布列东(André Breton)有过如下解说:

在思想最易集中的地方坐定后,叫人把文具拿来。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处于被动、接纳的状态,不要去想自己的天资和才华,也不要去想别人的天资和才华。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文学确是一条通向四面八方的最不足取的道路。事先不去选择任何主题,要提起笔来疾书,速度之快应使自己无暇细想也无暇重看写下来的文字。开头第一句会自动跃到纸上;不言而喻会这样,因为下意识的思想活动所产生的句子无时无刻不在力图表达出来。接下来一句就较难写了。因为它无疑会接受我们意识活动的影响;如果我们承认第一句的写作受到过哪怕是最小限度的自觉意识的影响,那么其他句子也不好写。但这些毕竟无关紧要,因为运用超现实主义的最大兴味正在于此。当然,标点肯定会阻挡我们心中的一直不断的意识之流。但是我们应该特别提防轻声的提白。如果由于出了疏忽之类的小小差错,预先警觉到沉寂将来临,那就要立刻结束已经变得过分明晰的文字。在那个来源可疑的词后面,应该写上一个字母——任何字母都可以,比如I,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就一律写I;把这个字母用作下面那个词的首字母,借以恢复随心所欲的意识之流。[3]

布列东认为,这样写出来的语言,就是一种没有任何模式,没有任何界限,没有任何成见,具有无限可能性和自由性的语言。这种语言超越了日常的现实,而与人的心理生活中更深层的现实联系在一起,因而是一种最纯正、最生动的表现形式。布列东制定的“自动写作法”显然是建立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所发明的“自由联想”的基础之上的,他所要做的,是希望用文学创作中的那股“言语流”来导引出文学家心中的那股“意识流”,让作家的言语活动随着作家飞速运转的心理一道飞起来。这种写作与我们前面谈到的作家选择“内部言语”进行创作有某种相似之处,但是却走到了一个极端。这种文字也许可以成为“尽意”之“言”,但由于它完全是无意识和非理性的,很可能又会使这种“尽意”之“言”变得莫名其妙,最终让读者无从理解。

(2)意生言外

寄意于言外,是中国古人提出的超越语言的理想。刘勰首先在《文心雕龙·隐秀》篇中提出“文外之重旨”和“意主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的主张。所谓“文外之重旨”“意主文外”,即追寻“言外之意”。这一思想可以说是刘勰的一大发现。他认识到“言征实而难巧”,于是就想到是否可以在提炼话语文字的基础上,使意义产生于话语文字之外,就好像秘密的音响从旁边传来,潜伏的文采在暗中闪烁。这样一来,不但“言不尽意”的困难被克服了,而且可以收到以少总多、余意无穷的效果。因此,刘勰解决“言不尽意”的基本思路和具体办法是在语言文字之外建构一个艺术空间,使意义深藏于这一空间,从而产生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正是因为刘勰的这种理论开创,后来的文论家才把意生言外作为超越语言的基本思路。钟嵘强调“文已尽而意有余”,司空图要求诗歌要有“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苏轼提出“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文也”,梅尧臣认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袁中道倡导“天下之至文,莫妙于言有尽而意无穷”,都是刘勰这一理论主张的发扬光大。

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看,中国古代的“言外之意”说,实际上就是将言语与感觉、想象同一化。如前所述,语言本来是一般的、概念化的、抽象的,照理说,它无法表达具体的、特殊的、个别的东西,对于那些幽深微妙之意义,更缺少把握的能力。但我们必须认识到,语言作为一种心理实体,具有指称和表现两种功能。在文学创作中,语言的指称功能相对弱化,而表现功能则被提到了更加重要的地位,因此,作家就可以利用语言的表现功能,历历如绘地、栩栩如生地去写景状物,这样,语言就感觉化了,心理化了,语言也突破了自身的一般化的缺陷,可以自由地去表现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和意,收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效果。苏珊·朗格(Susanne K.Langer)指出:“那些只能粗略地标示出某种情感的字眼,如‘欢乐’‘悲哀’‘恐惧’等,很少能够把人们亲身感受到的生动经验传达出来……当人们打算较为准确地把情感表现出来时,往往是通过对那些可以把某种情感暗示出来的情景描写出来,如秋夜的景象,节日的气氛,等等。”[4]为什么“欢乐”等语词无法传达人的生动经验?就是因为这里只运用了语言的指称功能,它无法唤起人的感知和想象。相反,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诗句中,头一句的愁是概念,是指称,并不能作用于我们的感官;但第二句中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已是形象,是表现,它强烈地作用于我们的感知、想象和理解,我们已从这语言所描绘的画面中,领悟到难于言说的“言外之意”了。

【思考题】

1.简要说明语言工具论和语言本体论的内涵。

2.请以具体的诗歌作品和散文作品为例,说明诗歌语言是一种奇特化程度高的语言。

3.西方作家与中国古人都提出过超越语言的具体方案,你认为哪种方案更切实可行,为什么?

【辅助阅读材料】

1.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2.托多罗夫.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3.巴赫金.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5.卡西尔.人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6.童庆炳.文学语言论∥童庆炳.文学审美特征论.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7.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8.王一川.语言乌托邦——20世纪西方语言论美学探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1] 《庄子·天道》。

[2] 《周易略例·明象》。

[3] [法]布列东:《什么是超现实主义?》,见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朱光潜译,17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4] [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等译,8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