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四章

……

“没什么了不得!……你听着,索尼娅(他不知怎的突然微微一笑,笑得惨然无力,持续了大约两秒钟),你可记得我昨天想对你说什么吗?”

索尼娅神色不安地等待着。

“我走时说也许我与你是永别了,但如果我今天来,我要告诉你……谁杀死了丽莎维塔。”

她浑身忽地一阵颤抖。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昨天您确实这么说过……”她吃力地低语道,“您怎么会知道?”她好像一下子恍然大悟,急匆匆问道。

索尼娅变得喘息艰难,脸色更加苍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片刻。

“是不是查出了他?”她胆怯地问道。

“没有,没有查到。”

“那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她又沉默了片刻,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他朝她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你猜猜看,”他说道,脸上重又出现先前那种勉强的扭曲的笑容。

她全身好像一阵**。

“您……吓唬我……您干吗要……吓唬我?”她像个孩子似的笑着说。

“既然我知道,可见我同他是好朋友……”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往下说,两眼仍逼视她的脸,似乎无力把目光移开。“他并不想杀……这个丽莎维塔……他是无意中杀了……她……他想在那个老太婆……独自一人时杀了她……他就去了……可这时丽莎维塔走进来……他……就连她也杀了。”

又过了可怕的一分钟。两人依然面面相觑。

“你就猜不到吗?”他突然问道,觉得自己好像从钟楼上跳了下来。

“猜不到。”索尼娅的声音隐约可辨。

“那就好好瞧瞧吧。”

他话音刚落,一种曾经有过的熟悉感觉袭来,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望着她的脸,突然仿佛看见了丽莎维塔的面孔。他清晰地记得丽莎维塔脸上的表情,他拿着斧头朝她逼去,而她则向墙壁退去,一只手朝前伸着,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恐惧。孩子突然对什么感到恐惧时,就会惊慌地呆望着令他们感到恐惧的东西,一面向后退,一面向前伸出小手,立刻就会大哭起来。现在索尼娅几乎也正是这样,她无力而又惊慌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左手,用手指轻轻按住她的胸口,自己缓缓地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后退,可目光却越发呆望着不动。她的恐惧一下子也传给了他,因为他脸上也出现了那样惊恐的神色,他也用同样的目光望着她,甚至也露出同样孩子般的微笑。

“猜到了吧?”末了他喃喃地说。

“天哪!”她的胸腔迸发出可怕的一声尖叫。她软弱无力地倒在了**,把脸埋在枕头里,但随即又翻身坐起,身子很快挪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双手,握在自己那纤细的小手中,如同用老虎钳夹住似的。她又开始呆呆地望他的脸,好像目光被粘住了。她想最后再绝望地看他一眼,希望发现并抓住哪怕是最后一线希望。但没有看出任何的希望,完全无可怀疑了;事情就是这样!甚至到后来,当她回想起这一时刻时,她都奇怪莫解:为什么她当时一下子就认为无可怀疑了呢?要知道,她当时还不能说已有类似的预感。可现在他刚把这件事告诉她,她顿时觉得似乎确实有着这种预感。

“够了,索尼娅,得了!别折磨我啦!”他痛苦地哀求道。

他完全没想,完全没想这样子向她坦白,但结果却成了这样。

她好像无力自持,噌地跳起来,绞着双手,走到屋子中央;但很快又转回去,几乎肩并肩地坐到他旁边。突然间,她似乎被扎了一下,浑身一颤,尖叫起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

“您,您对自己干了些什么呀!”她绝望地说着,猛地站起向他扑去,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拥抱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挣脱出来,带着忧郁的笑意望着她说:

“你多么怪呀,索尼娅。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之后,你倒拥抱我,吻我。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现在世上没人比你更不幸啦!”她发狂似的叫喊着,并没有听到他的话。突然又像癫狂病发作,她放声大哭起来。

一股久违了的感情犹如热浪涌上来,一下子融解了他的心。他没有去抑制这种感情,两颗泪珠夺眶而出,悬挂在睫毛上。

“那你会抛弃我吗,索尼娅?”他问道,几乎是带着希望看着她。

“不,不会,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索尼娅嚷道,“我跟你走,到天涯海角!啊,天哪!……我多么不幸!……为什么,为什么我早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不早来呀?啊,天哪!”

“现在我不是来了吗。”

“现在来了!啊,现在该怎么办哪!……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她似乎丧失了知觉,反复嘟哝着,又一次拥抱了他。“我和你一起去服苦役!”他仿佛抽搐了一下,嘴角又出现了先前那种愤恨的颇似傲慢的笑意。

“可我,索尼娅,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说道。

索尼娅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最初她对不幸者满怀着强烈而痛苦的同情,可随着那可怕的杀人念头重又令她震惊。从他变换的语调里,她似乎突然听出了他就是杀人犯。她吃惊地打量着他。对此她还一无所知,不知这么干为了什么,怎样的情形,要达到什么目的。此刻,所有这些问题都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于是,她又变得疑心重重:“他,他是个杀人凶手!这怎么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儿?”她大惑不解地问道,仿佛还没有清醒过来似的。“像您,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下决心干这个?……这是怎么回事呀!”

“还不是为了抢劫。别说啦,索尼娅!”他疲惫地,又像是懊丧地回答道。

她一时呆若木鸡,随即突然大叫起来:

“你是被饥饿逼的!你……你想接济你母亲?是吗?”

“不是,索尼娅,不是,”他转过身,垂下了脑袋,嘴里嘟哝着,“我还没有饿到那种地步……我的确也想帮助母亲,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别折磨我啦,索尼娅!”

索尼娅两手一摊。

“难道,难道这都是真的!天哪,这怎么会是真的呢!谁能相信这一切?……您怎么,怎么能把自己仅有的几个钱送人,同时又为了抢劫而去杀人呢!啊!……”她冷不丁地又叫了起来,“您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钱……那些钱……天哪,难道那也是……”

“不,索尼娅,”他急忙打断她说,“这可不是那样来的钱,你放心吧!这是我母亲通过一个商人寄给我的,我收到钱时正在生病,当天我就把它送给了……拉祖米欣看见的……他替我收下的……这笔钱是我的,我自己的,确实是我的。”

索尼娅疑惑不解地听着,努力要想清楚。

“至于那里的钱……其实我都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钱。”他轻轻地补充道,像在沉思。“当时从她脖子上取下一只钱袋,麂皮的……塞得满满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可我没打开看,大概是来不及了……那些东西呢,什么扣子呀,链子呀,第二天早上我连同钱袋都藏到B——ий大街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埋在一块石头下面……所有的东西现在还在那儿……”

索尼娅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怎么是……您怎么说是为了抢劫,可自己却什么也没拿上?”她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拿这些钱。”他又像陷入沉思,低声地说,但他猛地清醒过来,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冷笑。“哎呀,我刚才怎么说了这么些浑话,啊?”

索尼娅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他疯了!”但她立刻就放弃了这种想法:不,这是另一码事。这事她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无法弄明白的。

“你可知道,索尼娅,”他突然激动起来说,“你可知道,我要对你说:假如我只是出于饥饿动手杀人,”他一字一顿地强调说,同时用一种神秘却很真诚的目光望着她。“那我现在……该是幸福的!你得明白这一点!”

“对你来说,对你来说有什么意思呢,”停了片刻,他甚至是绝望地叫了起来,“就算我现在承认自己干了件蠢事,这对你有什么意思呢?这样毫无意义地击败我,就是胜利了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唉,索尼娅,难道是为了这个我现在到你这儿来吗!”

索尼娅欲言又止。

“昨天我叫你同我一起走,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叫我去哪儿?”索尼娅怯生生地问道。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别担心,不是去干这种事,”他讽刺地冷笑了一声,“我们不是同类人……你要知道,索尼娅,我只是现在,只是刚刚才弄明白,我昨天叫你去哪儿。可昨天我对你说这话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我叫你的目的只有一件事,我来这儿也只是为了一件事:你别抛弃我。你不会抛弃我吧,索尼娅?”

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干吗,干吗告诉她呢?干吗向她坦白实情呢!”片刻之后,他一边绝望地叫道,一边痛苦不堪地望着她。“你在等着我倾诉,索尼娅,你坐着,等待着,我看得出。可我对你说什么呢?要知道,你是无法理解这件事的,只会为我……无限伤心!你瞧,你在流泪了,又在拥抱我,但你为什么拥抱我呢?是因为我自己承受不住,来把痛苦给别人分担,‘你也感到痛苦,我就好受些!’但你能爱这样一个卑鄙的人吗?”

“你不也同样痛苦不堪吗?”索尼娅叫道。

那种感情又一次热浪似的涌上他心头,他的心一时又软了下来。

“索尼娅,我这人心狠,你得知道这一点,这能解释许多事情。我来这儿,正因为我是个狠心人。有的人就不会来。但我是胆小鬼……又是个卑鄙的家伙!不过……算了吧!这都不是我要说的……现在应该说说了,可我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他收住话头,默想着。

“唉,我们是不同的人!”他又一次叫道,“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干吗,干吗要来这儿!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不,不,你能来,这很好!”索尼娅大声嚷道,“能让我知道,这就好多了!这太好了!”

他痛苦地望着她。

“真不妨就告诉你!”他仿佛拿定了主意说道,“要知道,事情真的是这样!你瞧,我是想成为拿破仑,因此我杀了人……喏,现在明白了吗?”

“不,不会,”索尼娅天真而又胆怯地嘟哝着,“不过……你说,你说吧!我会明白的,我心里全都明白!”她央求他说。

“你会明白?那么好,我们看看吧!”

他沉默起来,久久地思索着。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给自己提了个问题:比如说,倘若拿破仑处于我的境遇,他既没有占领土伦,也没有夺取埃及,越过勃朗峰[4]这些伟大的壮举来建立功业,而只有一个可笑的老太婆,十四等文官的遗孀,他还必须把她杀掉,以便从她的箱子里取到钱(为了建立功业,明白吗),没有别的出路,那么他肯这样干吗?他会不会因为这种事太不豪迈,并且……还有罪过,而退缩呢?告诉你,这个‘问题’很久以来一直在折磨我。最终我领悟到(不知怎的突然开窍了),他不但不会退缩不干,而且甚至根本想都不想这事是否豪迈……他甚至都不理解什么叫做退缩不干。这时,我觉得羞愧难言。只要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就会毫不犹豫,不让她叫喊一声就把她掐死了!……于是,我也……效仿这位权威……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事情就是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可笑?是的,索尼娅,可笑就在与实际情形一模一样……”

索尼娅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您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打比方,”她越发胆怯,用微弱的声音请求说。

他向她转过身去,忧郁地望着她,握住了她的手。

“你又说对了,索尼娅。这其实都是胡扯,几乎全是废话!你瞧!你也知道,我母亲几乎一贫如洗。我妹妹受过教育,这也是偶然的机会,她注定只能当家庭教师。她们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进了大学,但无力供养自己上大学,不得不暂时辍学。即便能这样维持下去,过上十年、十二年(如果情况有所好转)我也只有望当上年俸一千卢布的一名教师或者一个小官吏(他好像背书似的说着)……可那个时候,我母亲早因操劳和忧虑而心力交瘁,我仍然无法让她安心;妹妹呢……唉,我妹妹的情况可能会更糟!……再说,谁愿意一辈子一无所有,甘守清贫呢?谁愿意忘掉母亲,眼看着自己妹妹遭人凌辱。为了什么呢?为了在埋葬她们以后再去养活妻小,然后同样一文不名地把他们抛在世上?于是……于是我决定攫取老太婆的钱财,作为自己头几年的生活费,不用母亲操心,保障自己在大学里的学习费用,以及毕业后开创自己事业的经费并且是大展宏图,以便开创一番崭新的事业,走上全新的独立之路……嗯……嗯,就是这么回事……自然,我就杀了那个老太婆。这是我干了坏事……行了,够了!”

他有气无力地把话说完,垂下了头。

“哎呀,不会是这样,不会是这样,”索尼娅痛苦地叫道,“难道能这么干吗……不,不能这样,决不能这样!”

“你自己看出了事情不会是这样!……我讲的可是心里话,是实话!”

“这算什么实话呀!啊,天哪!”

“要知道,我不过杀死了一只虱子,索尼娅,一只无用的、讨厌的、有害的虱子。”

“人能是虱子!”

“我也知道,人不是虱子,”他用古怪的眼神望着她,回答道,“其实,我在瞎说,索尼娅,”他补充道,“我很久以来就在瞎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你说的完全正确。这里完全是,完全是,完全是别的原因!……我很久没同任何人谈话了,索尼娅……我现在头痛得厉害。”

他那两眼闪着光,像在发昏热。他几乎说起胡话来了;嘴角流露出令人不安的微笑。透过他激动的情绪,已经可以觉察到极度的虚弱。索尼娅心里明白,他在受着痛苦的折磨。她也开始头昏目眩起来。可他的话那么奇怪:有的好像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然而,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天哪!”她绝望地绞着手。

“不,索尼娅,事情不是那样!”他猛地抬起头来说,思路突然一变,使他大为震惊,也让他精神重又一振。“事情不是那样!最好……这样设想一下(是的,这的确更好些),就当我好面子,爱妒忌,心狠,卑鄙,报复心重,喏……或许还有点儿精神错乱的倾向(让我一下子全说出来吧!以前就有人说我精神错乱,我注意到了)。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无力供养自己上大学。你可知道,我或许也能够上得了?母亲会寄钱来让我交学费,我自己能挣点钱来买靴子、衣服和食品,这是完全可能的!我去教过书,每小时赚半个卢布。拉祖米欣也在工作嘛!可我一发火就不愿干了。我真是发了脾气(这个词很贴切)。那时,我像只蜘蛛似的躲在墙角里。你不是去过我的小屋,看到过……你可知道,索尼娅,矮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房间会封闭一个人的心灵和智慧的![5]啊,我是多么憎恨这间小屋!但我仍然不愿离开那儿。我故意待在那里。我整天闭门不出,也不愿工作,甚至也不愿吃饭,只是躺着。纳斯塔霞把饭菜端来,我就吃,不端来就一天不吃;我一赌气故意不开口要!夜里也不点灯,黑灯瞎火地躺着,不愿为买蜡烛去挣钱。应该看书学习,可我把书本给卖了;我的桌子上,笔记本和练习本现在已盖上了一指厚的灰尘。我最喜欢躺着想事。没完没了地乱想……做的梦也莫名其妙,形形色色的,用不着说是什么梦了!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感到……我,不是这样!我又说错了!你瞧,我一直在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会这样愚蠢;如果别人都很愚蠢,而且我也确切地知道别人都很愚蠢,那我为什么不愿变得聪明些呢?后来我才明白,索尼娅,要是等到大家都变得聪明起来,那要等的时间就太长了……后来我又明白了,这种事是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人是无法改变的,谁也无法改变他们,也不值得去耗费精力!对,就是这样!这就是他们的法则……法则,索尼娅!就是这样!我现在明白,索尼娅,谁强大,谁智谋和精神超人,谁就是人们的主宰!谁胆大敢干,谁就真理在握!谁能藐视一切,谁就是人们的立法者!谁最敢干,谁就最正确!自古以来一直如此,将来也总是这样!只有瞎子才看不清这一点!”[6]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番话时,虽说眼睛望着索尼娅,却并不关心她是否能听懂了。他完全陷入狂热,处在某种可怕的兴奋之中。(的确,他很久没有同人交谈了!)索尼娅明白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已经成了他的信仰和法则。

“那时我领悟到,索尼娅,”他继续兴奋地说道,“权力只赋予那些敢于弯身去取的人。这里只要一个条件,唯一的一个:得有胆量!当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在我之前谁也没有过的念头!谁也没有!我突然感到豁亮,如同出了太阳:怎么迄今谁也不敢眼见这种种荒谬,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扔掉,让它见鬼去!我……我就想显示这份胆量,于是杀了人……我只想显示胆量,索尼娅,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啊,别说啦,别说啦!”索尼娅两手一摊叫嚷道,“您背离了上帝,因此上帝惩治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真的,索尼娅,我在黑暗中躺着的时候,总觉得有个魔鬼搅得我六神无主,是这样吗?”

“别说啦!不许嘲笑,这个不信神的人。您一点儿,一点儿也不懂!啊,天哪!他真的什么也不懂。”

“别嚷啦,索尼娅,我根本没有嘲笑,要知道我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是魔鬼怂恿我去干的。别嚷啦,索尼娅,别嚷啦!”他脸色阴沉,语气坚决地重复道,“我全都明白。那时我躺在黑暗中,把这一切都翻来覆去地想过,都对自己说过了……所有的一切我在内心都争辩过,直到最小的细节。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所有的一切!那时我对这絮絮叨叨的苦思冥想讨厌极了!我恨不得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索尼娅,我不能再这么冥思苦想了!难道你以为我像个傻瓜似的,不假思索就去干了吗?我去时自认为是个聪明人,可正是这一点毁了我!难道你真以为我连这一点也不明白:如果我追问自己是否有权决定人的生死,那我就会说没有这种权利。或者如果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我也会说,对我来说人不是虱子;对根本不思考这个问题,说杀人就去干的人来说,人才是虱子……既然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痛苦地思索:拿破仑会不会去干?那么这表明我已清楚地意识到,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这些痛苦思索的折磨,索尼娅,我希望能彻底地摆脱这种痛苦,因此我就想无须什么理由便杀人,索尼娅,为我自己去杀人,为了我一个人!这一点我甚至不想欺骗自己!我杀了人不是为的接济母亲,那是胡说!我杀人不是为了攫取钱财和权力,不是为了当人类的救星,那全是胡说!我说杀就杀了;我杀人是为了自己,为了我个人;不论事后我是成为什么人的救星,还是一生都得像蜘蛛一样张网捕捉生物,并吸干它们的养料,反正当时我要去干!……我杀人之后,索尼娅,最需要的不是金钱;主要的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这一点现在我很清楚……你要明白:因为我是出于这种想法,我是不会再去杀人了。当时我需要弄清楚另外一点,促使我干出此事的别的原因:当时我要知道,尽快地知道,我同大家一样是只虱子呢,还是个人?我敢不敢越轨?我敢不敢俯身去拾取?我只是怯懦的生灵,还是有权去……”

“有权去杀人?您有权去杀人?”索尼娅吃惊地双手举了起来。

“哎呀,索尼娅!”他气恼地叫道,原想反驳却不屑地沉默了。“别打断我,索尼娅!我只想给你证明一点:当时是魔鬼怂恿我干的,事后他才向我说明我没有权利去那儿,因为我同其他人一样也是只虱子!他把我嘲笑了一通,于是我现在就到你这儿来了!招待客人吧!假如我不是只虱子,我会到你这儿来吗?听着:当我去老太婆那儿的时候,我只不过是去试试……你要清楚这一点!”

“可您杀了人!可您杀了人!”

“知道我是怎样杀的吗?难道会这样去杀人吗?难道有人会像我当时那样去杀人吗!有时间我会给您讲一讲我是怎么去的……难道我是杀死了小老太婆吗?我是杀了自己,而不是小老太婆![7]我就这样一下子杀死了我自己,永远杀死了我自己!……而那个小老太婆是魔鬼杀的,不是我杀的……行啦,行啦,索尼娅,行啦!别管我!”他在极度痛苦中猛然喊道,“别管我!”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钳子似的夹着脑袋。

“看把人折磨的!”索尼娅发出一声难受的吼叫。

“现在可怎么办,你说呀!”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她问道,脸色因绝望而显得特别难看。

“怎么办!”她倏地从座位上站起叫道,噙满泪水的眼睛突然灼灼放光。“站起来(她抓住他的肩头,他站起身来,不胜惊讶地望着她)!现在就走,马上就走,去站到十字路口,先跪下吻一吻被你玷污了的大地,然后向四周整个的世界大声说:‘我杀了人!’到那时上帝会再次给你生命。你去吗?去吗?”她向他问道,浑身像打摆子似的哆嗦不停,同时抓着他的双手,紧紧捏在自己手里,用炽热的目光直盯着他。

他大感惊奇,对她突如其来的兴奋甚至吃惊不小。

“你这是指去服苦役,不是吗,索尼娅?是得去投案自首,是吗?”他神情抑郁地问。

“去受苦受难,用这个赎罪,应该这样做。”

“不,我不去自首,索尼娅。”

“那以后你怎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呀?你的生活靠什么支撑呢?”索尼娅嚷道,“难道现在这样子能行吗?你怎么跟你母亲说呢?(啊,她们可怎么办哪?)不用说是我了!你连母亲和妹妹都抛弃了。要知道你已经抛弃了,抛弃了。啊,天哪!”她嚷道,“要知道这些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呀!孤单一人怎么活下去呢!你现在可难办了呀!”

“别像小孩子似的,索尼娅,”他轻声地说,“我对他们有什么罪?我干吗要去投案?我对他们说什么呀?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幻觉……他们自己害了千千万万的人,还以为自己做了善事。他们都是骗子和坏蛋,索尼娅!……我不去。我去说什么呢?说我杀了人却没敢拿钱,把钱藏到石头底下了?”他面带讥讽的冷笑补充道,“要知道,他们会嘲笑我:傻瓜才不拿呢,真是胆小鬼,傻瓜!他们丝毫也不会理解,索尼娅,他们也不配理解。我为什么要去呢?我不去。别天真了,索尼娅……”

“你会痛不欲生的,你会痛不欲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并向他伸出手去,绝望地哀求着。

“或许我骂自己说过了头,”他仿佛陷入沉思;忧郁地说,“说不定我还是个人,而不是虱子,过早地自责了……我还要抗争。”

他的嘴角露出傲慢的冷笑。

“就忍受这么大的痛苦!而且是一辈子,一生一世!……”

“我会习惯的……”他愁苦地说,若有所思。“听着,”停了片刻他又开口说道,“哭得够多了,该谈谈正事: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他们现在正在找我,要抓我……”

“哎呀!”索尼娅吓得惊叫起来。

“你叫什么呀!你不是希望我去服苦役吗,现在怎么又害怕啦?只不过我是不会向他们投降的。我还要与他们进行抗争,他们不会怎么样。没有确凿的证据。昨天我的处境非常危险,我还以为自己完蛋了呢;今天的情况有了好转。他们掌握的所有证据都是模棱两可的,也就是说我可以把他们的指控变成有利于我的证据,你明白吗?我能改变的,因为我现在已经学会了……但他们多半会把我关进牢房。要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今天他们大概已经把我关起来了,或许他们今天还会这样做……但这算不了什么,索尼娅:我坐上几天牢,然后他们就会把我释放的……因为他们不会有任何一个确凿的证据,我发誓。光凭他们掌握的那些东西是无法给人定罪的。好吧,行啦……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我将想方设法不让我母亲和妹妹知道真相,不让她们担惊受怕……其实,我妹妹现在大概有了依靠……因而我母亲也就有了依靠……喏,没有别的了。不过,你得小心。我要坐了牢,你会来监狱看我吗?”

“噢,我会来的!我会来的!”

他俩并排坐着,愁苦绝望,如同暴风雨过后被孤零零抛在无人的荒岸上。他望着索尼娅,感到她眼里充满了怜爱,但奇怪的是他突然因有人这样爱他而感到沉重和痛苦。是的,这是一种奇特而可怕的感觉!当他来找索尼娅时,他觉得自己的希望和出路全在她身上;他以为能消除部分的痛苦。可现在,当她向他敞开了心扉时,他突然觉得并意识到,他比先前更加不幸了。

“索尼娅,”他说,“你最好不要来看我,如果我被关进牢房。”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泣。几分钟过去了。

“你有没有戴着十字架?”她出乎意料地问道,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起初他没有明白过来。

“没有,真的没有?把这个,柏木的拿去吧。我还有一个,铜的,是丽莎维塔的。我同丽莎维塔交换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送给了我,而我把自己带圣像的送给了她。我以后就戴丽莎维塔的,这个给你。拿去吧……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哀求道,“我们要一起受苦,也就一起背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柯尔尼科夫说道。他不想伤她的心,然而,他又立刻缩回了已伸出去拿十字架的手。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以后给我。”为了安慰她,他添上了一句。

“行,行,最好以后,最好以后,”她激动地接着说,“等你一去受苦,马上就戴上。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然后我们一起祷告,一起走。”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可以进来吗?”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彬彬有礼的声音。

索尼娅慌张地跑去开门。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把淡黄色的头探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