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选)[2]

第一部

……

“升堂!”

大家就都站起来。法官们陆续登上法庭里的高台,领头的是庭长,肌肉发达,留着漂亮的络腮胡子。其次是脸色阴沉、戴着金边眼镜的法官,现在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因为临出庭之前他遇到了他的内弟,一个司法工作候补人员,这个内弟告诉他说,刚才他到姐姐那儿去过,姐姐对他申明说家里不预备饭了。

“那么,看样子我们得上小酒馆了,”他的内弟笑呵呵地说。

“这没有什么可笑的,”脸色阴沉的法官说,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殿后的是第三名法官,也就是永远迟到的马特维·尼基季奇。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生着善良的大眼睛,眼角往下耷拉着。这个法官患胃炎,遵照医师的嘱咐从今天早晨起开始采用新的疗法。这种疗法使得他今天在家里耽搁得比平时更久。目前他正在登上高台,脸上带着聚精会神的表情,因为他养成习惯,总是用种种可能的方法来预测他向自己提出的各种问题的答案。眼前他就在占算:如果从办公室门口起到他的圈椅那儿止他所走的步数可以用三除尽而没有余数,那么新的疗法就治得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他的步数本来应该是二十六,可是他故意把步子放小,正好在二十七步的时候走到了他的圈椅跟前。

庭长和法官们登上高台,身穿制服,衣领上镶着金色丝绦,气度很是威严。他们自己也感到这一点了,这三个人仿佛为自己的庄严气派发窘似的,赶紧谦虚地低下眼睛,走到铺着绿呢子的桌子后面,在各自的雕花椅子上坐下。桌上高高地立着一个三角形的东西,上边雕着一只鹰。另外还摆着几个玻璃缸,而在小卖部里这种玻璃缸通常是用来装糖果的。桌上还有一个墨水瓶和几支钢笔,放着一叠干净的上等纸张和几支新削好的、长短不齐的铅笔。副检察官也跟法官们一块儿走进来。他仍旧匆匆地走着,一只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另一只胳膊仍旧甩来甩去。他来到窗边他的座位上,立刻埋头阅读和重看一些文件,利用每一分钟为审理这个案子做好准备。这个副检察官还只是第四次提出公诉。他功名心很重,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认为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件都非达到判罪的目的不可。这个毒死人命案的要点,他大致知道,而且已经拟好他的发言大纲,不过还需要一些论据,目前他就在匆忙地从卷宗里把它们摘录下来。

书记官在高台对面的远处坐着,已经把可能要他宣读的文件统统准备好。这时候他在看一篇被查禁的文章,他昨天才把它弄到手,已经看过一遍。他打算跟那个留着一把大胡子、同他见解一致的法官谈一谈这篇文章,为此想在讨论以前把这篇文章再好好看一看。

庭长看完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出几个问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就吩咐把被告们带上堂来。栏杆后面的一扇门立刻开了,两个戴着军帽的宪兵握着拔出鞘的军刀走进来,后面跟着三个被告,打头的一个是生着红头发和满脸雀斑的男人,随后是两个女人。那个男人穿着对他的身材来说显得太肥太长的囚衣。他一走进法庭,就把他的两只手使劲贴紧大腿,同时翘起大拇指,借此挡住太长的衣袖,不让它落下来盖住手。他不看法官们和旁听者,却注意地瞅着他正在绕过去的那条长凳。他绕过长凳,在它的尽头,挨着凳边规规矩矩地坐下,好空出位子来给别人坐。然后他定睛瞧着庭长,两边腮帮子上的肌肉蠕动起来,仿佛在小声嘟哝什么话似的。在他身后,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女人,也穿着长囚衣,走进大厅里来。这个女人头上扎着囚犯用的三角头巾,脸色灰白,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眼睛发红。她似乎十分镇静。她走到她的位子那边,她的长囚衣不知被一个什么东西钩住,她却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把长囚衣摘开,坐下来。

第三个被告是马斯洛娃。

她一走进来,法庭里所有男人的眼光就一齐转到她那边去。很久都没有离开她的白脸、她亮晶晶的黑眼睛、她长囚衣里隆起的高胸脯。就连宪兵在她走过面前的时候,也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直到她走过去,坐下来为止。后来她坐好了,宪兵才好像省悟过来这不大对似的,赶紧扭过脸,打起精神,直着眼睛瞧着前面的窗子。

……

……

“您姓什么,叫什么呢?”好色的庭长有点特别客气地对第三个被告说。“您应当站起来才是,”他看到马斯洛娃坐着,就温柔亲切地补充了一句。

马斯洛娃赶快站起来,带着依顺的神情挺起高胸脯,用含笑的、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照直瞧着庭长,没有答话。

“您叫什么名字?”

“柳博芙,”她很快地说。

这当儿涅赫柳多夫已经戴上夹鼻眼镜,趁庭长审问被告们的时候,依次瞧着他们。“这绝不可能,”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个女被告的脸,心里想着,“她怎么会叫柳博芙呢?”他听见她的答话,暗自想道。

庭长打算再问下去,可是戴眼镜的法官拦住他,生气地小声说了一句话。庭长点一下头表示同意,再转过头来对被告说话。

“您怎么会叫柳博芙呢?”他说。“您登记的是另一个名字。”

被告没有开口。

“我问的是您的真名字是什么。”

“你当初受洗的时候取的是什么名字?”那个生气的法官问。

“我从前的名字是卡捷琳娜。”

“这绝不可能,”涅赫柳多夫继续对自己说,可是这当儿他又毫无疑问地知道:这个人就是她,就是那个半养女半奴婢的姑娘,有一个时期他爱上了她,真心实意地爱过她,后来却在一种失去理性的疯魔状态里诱奸过她,过后又抛弃了她,从此就再也没有想起过她,因为这种回忆过于痛苦,过于明显地暴露他的真面目,表明他这个以正派自豪的人非但不正派,简直是用下流的态度对待这个女人。

对了,这个人就是她。现在他已经清楚地看出来那使得每一张脸跟另一张脸截然不同的、独特的、神秘的特点,这使每一张脸成为一张特殊的、独一无二的、不能重复的脸。尽管她的脸容不自然地苍白而且丰满,可是那特点,那可爱的和与众不同的特点,仍旧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唇上,她的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现在她那天真而含笑的目光里,不但她的脸上而且她的周身都流露出来的依顺的神情里。

“您早就该这样说才是,”庭长仍然特别温和地说。“那么您的父名呢?”

“我是私生子,”马斯洛娃说。

“可是按您教父的名字该怎么称呼呢?”

“米哈伊洛娃。”

“她能做出什么坏事来呢?”这当儿涅赫柳多夫继续在想,他的呼吸费力了。

“您的姓,大家叫惯的姓,是什么呢?”庭长继续问她说。

“人家按我母亲的姓,写成马斯洛娃。”

“您是什么出身?”

“小市民。”

“信东正教吗?”

“信东正教。”

“职业呢?您做什么工作?”

马斯洛娃沉默了。

“您做什么工作呢?”庭长又问一遍。

“我在一种院儿里,”她说。

“什么院儿?”戴眼镜的法官厉声问道。

“您自己知道那叫什么院儿,”马斯洛娃说,微微一笑,然后很快地往四下里看一眼,立刻又照直地瞧着庭长。

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异乎寻常,她那句话所表达的含义、她的笑容、她急忙向法庭里扫一眼的目光都那么可怕而又可怜,弄得庭长低下了眼睛,整个法庭一刹那间十分肃静。这种肃静被旁听席上一个什么人的笑声打破。有人就嘘他。庭长抬起头来,继续问道:

“您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讯吗?”

“没有,”马斯洛娃轻声说,叹了口气。

“起诉书的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请坐下,”庭长说。

被告就用盛装的女人整理长衣裾的那种动作把她身后的裙子底摆往上提了提,然后坐下,把一双不大的白手拢在囚衣的袖管里,目不转睛地瞅着庭长。

这以后就开始传证人,再把他们带下去,接着又推定法医,把他请到法庭上来。然后书记官站起来,开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清楚而响亮,可是太快,而且л和р这两个字母的音分不清,结果他的声调就混合成不间断的嗡嗡声,听得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忽儿把胳膊肘倚在圈椅的这边扶手上,一忽儿倚在那边扶手上,一忽儿倚在桌上,一忽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忽儿闭上眼睛,一忽儿又睁开,彼此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把刚要开口打呵欠的那种**动作压下去。

在被告们当中,卡尔京金腮帮子上的肌肉一直不停地蠕动。博奇科娃十分镇静地坐在那儿,挺直身子,偶尔把她的手指头伸进头巾里去搔一搔头皮。

马斯洛娃听着书记官朗读,眼睛盯住他,时而呆呆不动地坐着,时而全身一震,仿佛打算反驳似的,涨红了脸,后来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换一个放处,往四下里看一眼,随后又凝神瞧着宣读的人。

涅赫柳多夫坐在头一排尽头上倒数第二把高背椅子上。他取下夹鼻眼镜,瞧着马斯洛娃,他的灵魂里在进行一种复杂而痛苦的活动。

……

十四

涅赫柳多夫所以会到姑姑们家里去,是因为他正在动身赶到已经开赴前线的部队去,她们的庄园恰好就在他必须路过的一条大道旁边,还因为她们殷切地要求他去一趟,不过他这一次去,主要的却是为了见到卡秋莎。也许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已经听从他那如今肆无忌惮的兽性的人的唆使,对卡秋莎起了歹心。然而他没有感觉到这种歹心,只不过打算到他往日觉得很好的一个旧地去重游一番,见一见那两个有点可笑而又可爱的、好心肠的、老是让他不知不觉处在热爱和赞赏的气氛中的姑姑,看一看那个妩媚的、给他留下极其愉快的回忆的卡秋莎罢了。

他是在三月底圣星期五[3]那天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冒着倾盆大雨到达这里的,因此全身淋透雨水,冻得浑身发僵,可是生气勃勃,精神焕发,就跟他在这段时期经常感到的一样。“她还在她们家里吗?”他暗自想道,这时候他的雪橇驶进姑姑家他所熟悉的旧式地主庄园的院子里,那儿堆着从房顶上掉下来的积雪,四周砌着一道矮砖墙。他料着她听见他的雪橇的铃铛声就会跑到外面门廊上来,然而只有两个光脚的女人从边门出来,走到门廊上,裙裾掖在腰里,提着水桶,分明在擦地板。正门的门廊上也没有她,只有听差吉洪一个人走出来,身上系着围裙,大概也在忙于洒扫。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来到前厅,身穿一件绸料连衣裙,戴一顶包发帽。

“你到底来了,这真好!”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说着,吻了吻他。“玛申卡[4]有点不舒服,她在教堂里站累了。我们领过圣餐了。”

“恭喜[5],索尼娅[6]姑姑,”涅赫柳多夫说,吻了吻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手,“请您原谅,我沾湿您的衣裳了。”

“快到你的房间里去吧。你全身都湿透了。原来你已经有唇髭了。……卡秋莎!卡秋莎!赶快给他倒一杯咖啡。”

“马上就来!”那个熟悉而悦耳的声音在过道里答应道。

涅赫柳多夫的心快活地缩紧了。“她在这儿!”仿佛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涅赫柳多夫高高兴兴地跟着吉洪走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涅赫柳多夫有心向吉洪问一问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好不好?生活怎么样?要嫁人吗?然而吉洪的态度那么恭敬,同时又那么严谨,在涅赫柳多夫洗手的时候他那么坚定地要亲自拧开悬壶洗手器给他倒水,这就弄得涅赫柳多夫不便于问他卡秋莎的情况,光是问一问他的孙子可好,那匹名叫“老兄”的老马怎么样,那条看家狗波尔坎怎么样。他们都活着,挺好,只有波尔坎去年得了疯病。

涅赫柳多夫脱完所有的湿衣服,刚要换上干净衣服,就听见很快的脚步声,有人来敲门了。涅赫柳多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听出了来人是谁。这样走路和敲门的,只有她。

他拿起淋湿的军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往门口走去。

“请进!”

果然是她,卡秋莎。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只是越发妩媚了。她那对含着笑意的、纯洁的、微微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稍稍低着往上看人。她身上也跟从前一样,仍旧系着干净的白色围裙。她从他姑姑那儿拿来一块刚刚拆掉包皮纸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一条俄国式的大浴巾和一条毛茸茸的浴巾。不论是那块没有动用过、刻着字母的香皂也罢,那两条毛巾也罢,她本人也罢,一律都那么干净,新鲜,清白,招人喜欢。由于难以抑制的高兴,她那两片可爱的、抿紧的红嘴唇就像从前她见到他的时候那样皱起来。

“祝您平安到达此地,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费力地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好……您好,”他说,不知道对她讲话该称呼“你”还是称呼“您”,也像她那样脸红了。“您身体好吗?”

“托上帝的福。……这是您的姑姑叫我给您送来的玫瑰香皂,是您爱用的,”她说,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一把圈椅的扶手上。

“侄少爷自己有,”吉洪说,为客人自备用具无须麻烦别人的气派辩护,得意地指一指涅赫柳多夫的很大的化妆用品箱,箱子已经打开,露出许多小小的银瓶盖,箱子里放着大量的玻璃瓶、刷子、发蜡、香水和各种各样的化妆用品。

“请您替我向姑姑道谢。我到了这儿,心里多么高兴啊,”涅赫柳多夫说着,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像以前那么光明而温柔。

她听见这些话,只微微一笑作为回答,就走出去了。

姑姑们素来就钟爱涅赫柳多夫,这一回见到他,比往常还要欢喜。德米特里正要动身去打仗,说不定会负伤或者阵亡。这打动了姑姑们的心。

涅赫柳多夫原先计划旅程,本来只打算在姑姑们家里停留一天一夜,可是见到卡秋莎以后,就同意在姑姑们家里多住两天,一块儿过复活节。他打电报给他原先约定在敖德萨相会的朋友和同事申博克,请他也到姑姑们家里来。

涅赫柳多夫从见到卡秋莎的头一天起,就对她生出了他旧日对她的那种感情。他现在也跟先前那样,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不能不激动,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欢笑声就不能不高兴,瞧着她那对像湿润的醋栗那么黑的眼睛,特别是在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动心,主要的是他们相遇的时候,她一脸红,他就不能不发窘。他感觉到他在恋爱,不过跟先前不同,先前那种恋爱对他来说是一个秘密,他自己都不敢对自己承认在恋爱,而且相信人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也在恋爱,却知道得很清楚,而且为此高兴,尽管想瞒住自己,却隐约地知道这种恋爱是怎么回事,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在涅赫柳多夫身上就跟在一切人身上一样,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为自己所寻求的仅仅是对别人也是幸福的那种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他所寻求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幸福,为此不惜牺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在目前这个时期,彼得堡生活和军队生活已经在他的身上引起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着上风,完全压倒了精神的人。可是他见到卡秋莎以后,重又产生了他以前对她生出的那种感情,精神的人就抬起头来,开始坚持自己的权利。于是在复活节前一连两天当中,在涅赫柳多夫身上一刻也不停地进行着一场他自己也不觉得的内心斗争。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知道他应当走掉,没有必要再在姑姑们家里住下去,知道这样住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而他是那么高兴,那么愉快,结果他没有对自己说这些话,却住下来了。

在基督复活节的前夜,星期六傍晚,一个司祭带着一个助祭和一个诵经士坐着雪橇到这儿来做晨祷,按他们的说法,他们是费尽气力经过水塘和干地才走完从教堂到姑姑家的那三俄里路程的。

涅赫柳多夫同姑姑们和仆人们站在一块儿做完晨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瞅着卡秋莎,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他按照复活节的规矩同司祭,同姑姑们互相吻过三次以后,正要走去睡觉,却忽然听见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老女仆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外面过道里准备跟卡秋莎一起动身到教堂去给复活节的甜面包和甜奶渣糕受净化礼。“我也去”,他暗想。

到教堂去的路,不论是坐雪橇还是坐马车,都不好走。因此,在姑姑们家里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的涅赫柳多夫,就吩咐人把那匹供乘骑用的名叫“老兄”的马备好鞍子,他自己不再上床睡觉,却换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的马裤,穿上军大衣,翻身上了那匹养得很肥、身体笨重、不住嘶鸣的老公马,摸着黑路穿过水塘和积雪到教堂去。

十五

这次晨祷,在涅赫柳多夫此后的全部生活当中,成为一次最鲜明、最强烈的回忆。

他骑着马,趟着水,走完漆黑的、零星点缀着几堆白雪的道路,进了教堂的院子。他那匹马一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就竖起了耳朵。这时候,礼拜已经开始了。

有些农民认得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侄子,就把他领到一块干燥的地方下马,给他把马拴好,带他走进教堂里去。教堂里已经满是过节的人了。

右边都是农民:老年人穿着土布长衫和树皮鞋,脚上裹着干净的白色包脚布;青年人穿着粗呢的新长衫,腰上系着颜色鲜艳的宽腰带,脚上穿着高腰皮靴。左边都是农妇,头上扎着红绸巾,上身穿着棉绒的坎肩,配着大红的衣袖,下身穿着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或者杂色的裙子,脚上穿着打了铁掌的半高腰靴子。站在她们后边的,是衣服朴素的老太婆,扎着白头巾,身穿灰色长外衣和旧式的毛织裙子,脚上穿着普通鞋或者新树皮鞋。这两群人中间夹杂着一些衣服考究、头发上抹了油的孩子。农民们在胸前画十字,鞠躬,把头发甩到后面去。女人们,特别是那些老太婆,都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盯住一个有许多蜡烛照着的圣像,捏紧她们并拢的手指头,有力地点一下额头上的头巾,再点两个肩膀和肚子;她们嘴里不出声地念叨,弯腰站着,或者跪下。孩子们学大人的样子,一见有人在瞧他们,就起劲地做祷告。那些缠着金色螺旋纹的大蜡烛,以及从四面八方把它们围住的许多小蜡烛,照得金黄的圣像壁像是起了火。枝形大烛架上插满了蜡烛。从唱诗班那边传来业余歌手的欢畅的歌声,其中夹杂着粗重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高音。

涅赫柳多夫走到前边去。上等人站在教堂的正中,其中有一个地主带着他的妻子和穿着水兵制服的儿子,有警察分局局长,有电报员,有一个穿着高腰皮靴的商人,有一个佩戴着徽章的村长。读经台右边,在地主太太身后,站着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穿着亮闪闪的淡紫色连衣裙,戴着坠流苏的白色披巾。卡秋莎跟她站在一起,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胸前缝着皱褶,系一根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一个红花结。

一切都欢乐,庄严,畅快,美丽。司祭们穿着发亮的银丝线法衣,挂着金十字架。另外还有一个助祭,还有些诵经士,穿着节日的银丝线和金丝线祭服。业余歌手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上擦了油。节日赞美歌的欢乐的音调,听起来像是舞曲。司祭们举着插了三支蜡烛、装饰着花朵的烛架,不停地为人们祝福,不住反复叫道:“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美丽,然而最美丽的却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红花结、眼睛快活得发亮的卡秋莎。

涅赫柳多夫感到她虽然没回过头来,却看见他了。这是他在经过她的身边,往祭坛那边走过去的时候看出来的。他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不过他想了想,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

“姑姑说,她在做完晚午祷以后就开斋了。”

如同平时她见到他一样,她的青春的血涌上了她整个那张可爱的脸。她的黑眼睛微微抬起来,笑着,欢欢喜喜,天真地瞅着涅赫柳多夫。

“我知道,”她说,微微一笑。

这时候,一个诵经士拿着铜咖啡壶[7],从人群里挤过来,走过卡秋莎身边,眼睛没有看着她,他的祭服的衣襟却擦着她了。这个诵经士分明出于对涅赫柳多夫的尊敬,要从他旁边绕过去,才擦到了卡秋莎。涅赫柳多夫却暗自觉得奇怪:他,这个诵经士,怎么会不明白这儿的一切东西,以至全世界的一切东西,都只是为了卡秋莎才存在的,人对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可以怠慢,独独不能对她这样,因为她就是万物的中心。为了她,圣像壁的黄金才光芒四射,枝形大烛架和那些烛台上的所有蜡烛才大放光明;为了她,人们才发出欢乐的歌声:“主的复活节来了,欢乐吧,人们。”世界上凡是好的东西,一切好东西,都是为了她才存在的。他觉得卡秋莎好像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才存在的。这样的感觉是涅赫柳多夫瞧着她那带皱褶的白色连衣裙裹着的苗条身材,瞧着她那张聚精会神、喜气洋洋的脸的时候生出来的。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来,她的灵魂里恰好也唱着他的灵魂里所唱的那种歌。

在早午祷和晚午祷中间的那段时间里,涅赫柳多夫走出了教堂。人们都给他让路,对他鞠躬。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却问:“他是谁家的?”他在门廊上站住。乞丐们围上来,他就把钱夹里所有的零钱统统散给他们,从门廊的台阶上走下去。

天色已经很亮了,可是太阳还没升上来。人们散布在教堂周围的坟地上。卡秋莎还待在教堂里,涅赫柳多夫就停下来等她。

人们仍旧陆续走出来,他们的皮靴底上的钉子把石板踩得叮叮地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的院子里和墓园里去。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做糖果点心的厨师是一个龙钟老者,这时候摇着颤巍巍的头,拦住涅赫柳多夫,按复活节的规矩跟他互相吻了三次。他的妻子是老太婆,戴着一块绸子的三角头巾,头巾下边露出她那皱皮的喉部,这时候从手绢里取出一个染得红里透黄的鸡蛋,送给涅赫柳多夫。这当儿有一个年轻力壮、满面笑容的农民走过来,身上穿一件崭新的外衣,拦腰系一根绿色的宽腰带。

“基督复活了,[8]”他说,眼睛里闪着笑意,走到涅赫柳多夫跟前,带来一股农民身上所特有的好闻的气味。他把鬈曲的胡子送上来,搔得涅赫柳多夫的脸上发痒,再把他那有力的嫩嘴唇对着涅赫柳多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正当涅赫柳多夫跟这个农民亲吻,然后收下他所送的一个深棕色鸡蛋的时候,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亮闪闪的连衣裙和那个黑发上扎着红花结的、可爱的头出现了。

她立刻从走过她面前的人们的头顶上望过来,瞧见了他。他看到她脸上放光了。

她跟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一块儿走出来,在门廊上站住。散给乞丐们一些钱。有一个乞丐已经烂掉了鼻子,痊愈后只剩下一块红疤,这时候走到卡秋莎跟前来。她就从手绢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送给他,然后凑到他跟前去,吻了他三次,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神情,正好相反,她的眼睛仍旧快活地放光。正当她吻那个乞丐的时候,她的眼睛遇到了涅赫柳多夫的目光。她仿佛在问:这件事她做得好吗,做得对吗?

“做得对,做得对,亲爱的,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我爱你。”

她们两个人走下门廊的台阶,他就往她那边走过去。他并没打算行复活节亲吻礼,只不过是想跟她挨得近一点罢了。

“基督复活了!”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说,低下头,微笑着,她的口气似乎在说:今天我们大家都平等了。她把手绢揉成一小团,擦干净她的嘴,把嘴唇送到他跟前去。

“真的复活了,”涅赫柳多夫回答说,吻她。

他看了卡秋莎一眼。她脸红了,同时向他这边走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相吻了两回,仿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吻一次,后来又似乎决定应该再吻一回才对,他们就又吻了第三回,两个人都微微地笑了。

“你们是要去找祭司吗?”涅赫柳多夫问。

“不,我们就在这儿坐一忽儿,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卡秋莎说,好像刚刚做完一种愉快的工作似的用她的整个胸膛沉重地呼吸着,抬起她那对温顺的、贞洁的、热爱的、略微有点斜睨的眼睛照直瞧着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刻达到顶点,到了那个时刻这种爱情就没有什么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涅赫柳多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每逢他现在回忆卡秋莎,虽然他跟她在各种场合见过面,可是这段时候的情景总是盖过其他的一切时候。她那生满平滑发亮的黑发的小脑袋,她那件带着皱褶、严实地包紧她的苗条身材和不高的胸脯的白色连衣裙,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她那对由于一夜没有睡觉而微微斜睨的、温柔的、亮晶晶的黑眼睛,总之她周身上下,都表现出两个主要的特征:她用她那清白贞洁的爱情不但在爱他(这是他已经知道的),而且在爱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也不但是爱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而且还爱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那样的爱情,因为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清晨他感到他的心里也有那样的爱情,而且感到他和她在那样的爱情里合而为一了。

唉,要是一切都停留在那天夜里发生的那种感情上,那多么好啊!“是的,整个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是在基督复活节那个夜晚过去以后才发生的!”现在他坐在陪审员议事室里的窗子旁边,暗自想着。

[1] 草婴译,选自[俄]列夫·托尔斯泰:《复活》,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2] 汝龙译,选自[俄]列夫·托尔斯泰:《复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 即耶稣受苦日,复活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4] 玛丽亚的爱称;涅赫柳多夫的另一个姑姑名叫玛丽亚。

[5] 按俄国宗教习俗,对领过圣餐的人要道喜。

[6] 索菲娅的爱称。

[7] 在俄国教堂里,铜咖啡壶用来装圣水。

[8] 这是东正教徒在复活节见面时候的一种套语。一个说:“基督复活了。”对方就回答道:“真的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