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萌芽》
《萌芽》是家族史小说的第13部。作品写“第二帝国”末期,蒙苏煤矿沃勒矿井的矿工为反对资方扣减工资,在工人领袖艾蒂安的组织发动下,举行了罢工斗争。资方不仅不答应工人最基本的条件,还一面派军警镇压,一面从国外招募矿工,由此引发了暴力冲突。罢工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作家预示了工人阶级光辉的远景。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萌芽》是第一部正面表现产业工人罢工斗争的小说。
作为左拉的代表作,《萌芽》体现了其“家族史”小说“社会史”研究的极高水准。
“第二帝国”后期,法国发生了普遍经济危机,罢工活动频繁。左拉曾亲临法国北部罢工的矿区收集素材。从作品题材的选择上,可以看出作家对时代脉搏的把握,《萌芽》也因此具有了巨大的社会意义。
罢工过程占了小说近2/3篇幅,是作品的中心。左拉侧重从两个方面表现工人的罢工斗争。其一,写出了以马赫为代表的工人的觉醒过程。马赫曾祖一代从煤矿公司创始时期起就下井挖煤了,百年中,矿工们为公司创造了无数财富(如公司股东之一格雷古瓦,祖上靠10000法郎入股,百年后翻成100万),而自身仍然贫困。面对这样的悲惨现实,起初马赫与他的祖辈一样,陷于茫然的命运感中,对公司怀有迷信的恐惧,年轻人责骂工头或公司时,他会小心地提出告诫。在艾蒂安的宣传启发下,他开始觉醒;当公司玩弄扣工资的伎俩时,他升起了反抗的意识;出于责任心,这个一向谨慎小心的工人,做了与资方谈判的代表,在申诉工人的要求时,不善言辞的他出人意外地奔泄出滔滔话语,这表明正义的渴望在他是久蓄于胸。最后,他**着胸膛迎着军警的枪弹倒在血泊中。其二,展示了工人阶级在斗争中的自觉性、坚定性和团结精神。罢工开始后,男人们不再进酒馆,妇女们不再吵嚷,连孩子们也停止了哭闹,以避免给当局任何镇压的借口。罢工坚持到第六周,矿工们已是财尽粮绝,饥饿像巨大的魔影威胁着人们,在森林里举行的几千人的集会上,当艾蒂安征求大家下一步的意见时,矿工们表示了绝不妥协、坚持到底的坚定信念,从中显示了工人阶级巨大的整体力量。小说最后,以生机勃勃的“萌芽”象征工人队伍的成长、壮大,最终将活跃于大地之上。《萌芽》以塑造工人群像著称,那些意志坚定、友爱互助的矿工们,表现出了各种不同的性格与气质,可以说,这是一组浮雕。
小说对工人奋起罢工原因的探索和揭示,鞭辟入里,富有说服力。首先,作家浓墨重彩地从经济学角度揭示了罢工斗争的直接根源。小说前三部,左拉花了很多笔墨描写矿井恶劣的劳动环境和矿工贫困的生活。资方为追求最大的利润,让矿井设备年久失修,危机四伏;坑道在几百米深的地底,又矮又窄,工人必须跪着、爬着、仰面躺着干活,“像一个被夹在两页书里的小甲虫一样”;混合着粉尘、瓦斯的空气,酷热难当。但这样恶劣条件下的艰辛劳作,仍换不来最基本的温饱,即使技术熟练、生活严肃认真的工人也免不了饥饿。马赫一家10口,有5人在矿井干活,半个月所得仅50法郎,光买面包也不够;作品多次写到马赫嫂借贷无门的凄凉景况。罢工的导火索,就是资方实行新的工资制,使工人每车煤的收入减少两个生丁。实质上这是资方欲把经济危机的损失转嫁到工人头上。可以看出,与《小酒店》把工人的贫穷简单解释为自身的酗酒、堕落不同,《萌芽》找到了工人贫困的真正原因,即资本剥削;同时这也就肯定了罢工斗争的正义性。其次,左拉描写了社会主义思潮在凝聚工人力量、引领罢工斗争时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威力。矿工的罢工是在艾蒂安社会主义理论的宣传引导下发动起来的,罢工期间,蒙苏一万名矿工集体参加了“国际工人协会”并得到其资助,还成立了蒙苏支部。这使罢工有了新一种意义,即超出了单纯的经济原因而具有了政治斗争的色彩。当然,社会主义思潮的主流声音中也混杂着其他声响,所以小说还写到了以万利酒馆老板拉赛纳为代表的改良主义思潮和以俄国流亡贵族苏瓦林为代表的无政府主义思潮,这些描写真实地反映了19世纪下半期社会主义运动的复杂状况。
作为自然主义小说的代表作,《萌芽》多方面体现了自然主义的文学观念和审美追求。
左拉在《萌芽》中对工人的描写,不仅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其“社会史”研究的成就,而且始终保有生物学研究、生理学研究、病理学研究的视角。在左拉看来,生存竞争的生物规律,决定了充满生命活力的正在壮大的工人阶级必将成为“强者”,必将吞食日益衰朽的资产阶级。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小说第5部几成“兽性”的大展示:几千名男女矿工和孩子组成的队伍,从一个矿井闯**到另一个矿井,原意是去阻止少数工人复工,可饥饿与愤怒使整个队伍像无王的蜂群、决堤的洪水一般,进入一种非理性的失控状态,他们捣毁机器、砸烂锅炉、锉断钢缆、洗劫小铺子。作品对人的生物性描写,也频频出现于对矿工日常生活的叙述中:房客与女主人私通、夜晚旷野上随处可闻野合的声浪……性的本能成了男女关系的内在纽带。而对人物的自然主义式的处理,较为集中地体现在了主人公艾蒂安身上。《萌芽》在“社会史”方面的巨大篇幅几乎使人忽视了艾蒂安的身世,实际上,家族遗传的血缘气质融贯其形象描绘的始终。艾蒂安属马卡尔家族外系第4代,是《小酒店》中洗衣女工绮尔维丝与二流子郎第耶的幼子。父母酒精中毒的遗传在他身上变异为嗜杀倾向,与同胞兄长、《人兽》中的火车司机杰克·郎第耶相比,他的杀人冲动轻微得多,但依然在血脉中时起时伏。罢工**中,人们逮住工贼沙瓦尔,喝了少许酒的艾蒂安在醉意的狂乱中起了杀人念头,是卡特琳(马赫长女)的一记耳光打醒了他。小说最后,在坍塌的巷道里,艾蒂安到底还是把沙瓦尔杀了。作品另外还写到两起杀人事件,一是马赫的父亲长命老掐死格雷古瓦的独生女赛西儿;二是马赫的小儿子让兰用匕首捅穿了站岗士兵的喉管。前者,左拉解释为是长命老精神突然失常所致;后者,则让兰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干,只是控制不住杀人欲望。三起事件的描写有一个共同角度,即杀人者都处于非理性状态。
《萌芽》的自然主义特色还表现在对矿工劳动与生活场景的精雕细刻上面,诸如矿井的深度、罐笼的大小、掌子面的高矮、矿工挖煤运煤的姿势,以及矿工住房的格局、壁板的薄不隔音、三餐食物的种类数量等,都有精细的描绘;甚至一些技术细节、每车煤工价的计算等,也有详尽的说明,以致有人把《萌芽》说成是“煤矿技术手册”。这些细腻的描写,与充满动感、气势奔腾的罢工场面相结合,构成了作品动静交替、疾徐有致的韵律节奏。
在《萌芽》中,左拉创造性地运用了“转换叙事角度”、“使用自由间接引语”等叙事手法来实现叙事的“非个人化”,体现了自然主义在叙事艺术上的创新。
作为叙事的“发起者”,左拉除了从侧面交代环境、描述事件外,尽量不以“我”的身份介入故事的发展过程,也不对事件的发展进行评论和判断,“全知”的单一作家叙事视角由此开始变成多元的“人物”叙事视角,即在不同的场景中都有特定的人物带领读者进入到叙事的展开中,借助他们的所看、所说、所想推动故事向前发展。这样,特定的人物便既是“故事中人”,又在实际上担负起了“故事叙述人”的角色。于是,乍看上去,作者仿佛不存在似的——这正是自然主义作家所要达成的“叙事主体的隐匿”。叙事角度或视角的这种变换,不但使得整个文本叙事的“客观性”急剧提升,而且也大大增进了作品的“真实感”。在《萌芽》中,为了达到客观性的要求,叙述人是高度隐蔽的,尽管他是整个故事的导演,但他始终在幕后。小说一开始,主人公艾蒂安就把读者带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蒙苏矿区。
夜,阴沉漆黑,天空里没有星星。一个男人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孤单单地沿着从马西恩纳通向蒙苏的大路走着。这是一条十公里长、笔直的石路,两旁全是甜菜地。他连眼前黝黑的土地都看不见,三月的寒风呼呼刮着,像海上的狂风一样凶猛,从大片沼泽和光秃秃的大地刮过来,冷得刺骨,这才使他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广漠的平原。举目望去,夜空里看不到一点树影,脚下只有像防波堤一样笔直的石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向前伸展着。
这段场景描写前面部分都是作者的侧面陈述,而后面部分则通过“冷得刺骨”“举目望去……”等表述,通过书中人物所感、所观从另一个角度对当时的环境进行了描述。虽然其中全是作者在叙述,却丝毫不见这位叙述人的影子,这并不是作者喜欢和读者捉迷藏,而是希望自己的陈述客观冷静,像“科学家做实验一样”,不掺杂个人的感情,不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读者,而由读者自己去感受和评判。
这样的叙述方式贯穿《萌芽》全篇。例如,写到罢工队伍游行的场景,作者自己并没有直接对我们讲述什么,而是借用罢工者、资本家、资本家太太、资本家小姐、工程师等多重视角来进行描述。下面是工程师内格尔眼中的罢工人群。
妇女们出现了,将近一千个妇女,由于奔跑,一个个披头散发,身上穿的破烂衣服,露出由于生养儿女而松弛的女人皮肤。有一些女人怀抱孩子,他们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挥动着他们,好像打着一面出丧和复仇的旗帜。另一些比较年轻的女人,像战士似的挺着胸膛,挥动着棍棒。年老的女人们样子也很可怕,她们拼命地吼叫着,精瘦的脖子上的青筋都好像要胀裂似的。随后男人们拥过来,两千个狂怒的徒工、挖煤工、修理工密密麻麻地混作一群,像一大块什么东西似的滚动着,只见一片土灰色,几乎分辨不出哪是褪了色的裤子,哪是烂得一片片的毛线衣。所能看出的只有冒着火的眼睛和唱着《马赛曲》的黑洞洞的大嘴,在乱哄哄的吼叫声和木屐踏在坚硬的土地上的咔咔声中,歌词也分辨不清。在他们头上,在一片林立的铁棍中间,有一把被高高举起的斧头;它好像人群的旗帜,在晴朗的天幕下宛如一把锋利的砍头刀的侧影。
通过这幅由远及近的画面,作者向我们展现了资产者眼中的罢工工人:“密密麻麻”的一群人,样貌“可怕”,好像“战士”一样,“狂怒”而“拼命地吼叫着”。面对这样一幅震撼人心的场面,作为工人斗争对象的资产者显然心惊胆战,他们眼中的工人也失去了正常人的面容,变成了令人害怕的群体。在这段描述中,作者借用心怀恐惧的资产者的所见所闻,描绘出了罢工队伍的壮观场面。
自由间接引语是对人物言语和思想的模仿和引用,但是是一种间接的引用。作者不指明这是谁讲的话,也不用引号限定。这种话语的重要语法特征是以第三人称代词来代表说话的人物。这种叙述话语由于不指明具体的说话人,因此给人一种话语自由流淌的印象,使得思想的表达更为流畅自然。同时自由间接引语是人物话语与叙述人话语的结合,叙述人借用书中人物的言语或思想进行叙述,但又没有留下任何自己在场的痕迹,因此这种叙述方法的使用增强了作品的客观性。《萌芽》中自由间接引语自始至终存在着,如第一章写到艾蒂安到煤矿找工作,老马赫告诉他矿上不需要人,但他仍然不肯走。
艾蒂安重新拿起他的小包,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对着火烤得胸前发热,同时又感到后背被阵阵寒风吹得冰冷。也许,无论如何应该到矿井去问问,老头可能不知道;再说,他也不挑挑拣拣了,什么工作他都准备干。在这失业闹饥荒的地方,往哪儿去呢?他会落个什么下场?难道让自己像丧家犬似的死在墙角下吗?
这一段中,前两句是作者的叙述。后面几句既像是艾蒂安的自言自语,又像是作者对人物话语的引用,是典型的自由间接引语。这种叙述方法使得人物思想得以自然展现,整个内心活动更加的流畅而生动,读者能够深切地体会人物的内心感受,体会到艾蒂安走投无路的沮丧心情。由于这种话语没有指明讲话者的身份,没有诸如“他想”或“艾蒂安想”这样的提示语表明作者在叙述,使得作者的叙述痕迹消失了,整段文字变得更加客观。
思考题:
1.《黛莱丝·拉甘》如何体现了自然主义生理学描写的视角?
2.如何理解《卢贡-马卡尔家族》“自然史”与“社会史”的关系?
3.作为第二帝国时代“社会史”的研究,《萌芽》有什么成就?
4.《萌芽》的自然主义特色表现在哪些地方?
5.左拉的自然主义文论提出了怎样的创作主张?
原典选读
《萌芽》(节选)
(法国)左拉
第五部
六
艾蒂安被卡特琳一顿嘴巴打清醒过来以后,继续走在同伴们前头。当他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同伴们奔向蒙苏的时候,同时又听到自己内心有另外一个声音,这是理智的声音,在奇怪地问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他本来丝毫没有想这样做,他到让-巴特去是为了冷静从事和阻止发生不幸,怎么一天来越干越激烈,最后竟把经理的住宅也包围了呢?
然而,刚才正是他命令“住手”的!他最初纯粹是想保护公司的矿场,因为有人说要去毁掉那里的一切。眼下,石块已经砸坏了经理住宅的面墙,他想把罢工的人群引向一个合适的目标,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但怎么也找不出这样一个目标。正当他独自一人在大路中央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迪松咖啡馆门口叫他;咖啡馆的老板娘刚刚把窗板急急忙忙地上好,只留下出入的门。
“这儿,是我叫你——我有话跟你说。”
这是拉赛纳。他们男男女女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几乎都是二四○矿工村里早晨留在家里的人,下午,罢工者快到的时候,闻风而来,闯进了这家咖啡馆。扎查里和他老婆斐洛梅坐着一张桌子,里边,是皮埃隆和他老婆,他们背着身子怕人看见脸。不过谁也没有喝酒,他们只是在那里躲避一下。
艾蒂安一看是拉赛纳就要离开,可是拉赛纳又说:
“你不愿看到我是不是?我事先就告诉过你,现在麻烦了。你们可以要求面包,可是他们只会用子弹对付你们。”
艾蒂安转回来,回答说:
“我不愿看见的是那些袖手旁观、瞧着我们冒生命危险的胆小鬼。”
“这么说,你是想公开抢劫吗?”拉赛纳问道。
“哪怕是同归于尽,我也要跟朋友们坚持到底。”
艾蒂安失望地回到人群中,准备豁出命干。路上有三个孩子正在扔石块,他狠狠地踢了他们一脚,同时喊叫同伴们住手,说砸碎玻璃没有用处。
贝伯和丽迪刚刚找到让兰,他们正跟他学习怎样用投石器。他们每个人扔一块石头,看谁打得最狠。丽迪一下没扔好,砸破了人群里一个女人的脑袋,两个男孩子却笑得要死。在他们后面,长命老和老穆克坐在一条长凳上望着他们。长命老的两腿肿得厉害,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蹭到这里,他完全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因为多日来他的面色如土,一声不响,谁也甭想让他说一句话。
但是,谁也不听艾蒂安的指挥了。他喊叫他的,石块仍旧像冰雹一般飞过去,他面对着被他松了绑的这些野人,又惊讶,又害怕。他们不易激动,然而一旦激起了怒火却是那样可怕、凶狠和坚决。佛兰德人固有的血性完全表现出来了,他们迟钝沉静,好几个月才能把他们鼓动起来,可是火头一上来就会不顾一切地干出可怕的野蛮事,直到残忍的兽性得到满足为止。在南方,群众易于激动,然而却没有什么作为。他和勒瓦克经过一番争斗,才把他手里的斧子夺过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控制住用两手掷着石块的马赫夫妇。女人们尤其使他担心,勒瓦克老婆和穆凯特等人,心里燃烧着杀人的怒火,张牙舞爪,像母狗般地狂吠,焦脸婆还在一旁鼓动着,她的瘦弱的身子在她们当中显得很突出。
艾蒂安无论怎样央求,也不能使大家平息下来,突然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使大家安静了片刻。原来是格雷古瓦夫妇决定告别公证人,要到对面经理家去;看起来他们是那么镇静,那么泰然,好像他们认为这些老实听话养活了他们一个世纪的善良矿工纯粹是在开玩笑,竟把矿工们惊呆了,他们不敢再扔石块,唯恐砸伤突然出现的这位老太爷和老太太。人们容他们过去,他们走进花园,登上石阶,在挡起来的门前拉了铃,但是里面迟迟不给他们开门。正在这个时候,侍女萝丝从外面回来了,她向狂怒的工人们笑着;她是蒙苏人,所以这些人她都认识。萝丝用拳头狠劲敲门,才使希波利特把门开了一个缝。门开得正是时候,格雷古瓦夫妇刚一进去,石头又像冰雹般扔过来。人群从惊讶中醒悟过来以后,喊得更凶了:
“打倒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万岁!”
到了前厅,萝丝仍然笑着,好像对这种意外的事情感到很有趣,一再对惊慌的希波利特说:
“他们不是坏人,我认得他们。”
格雷古瓦先生规规矩矩地挂好礼帽,又帮助格雷古瓦太太脱下厚呢斗篷以后,补充了一句:
“不错,他们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他们痛快地喊一阵,晚饭可以吃得更香。”
这时候,埃纳博先生从三楼上走下来。尽管他看到了方才的情景,他照旧像往常一样冷漠而有礼貌地接待客人。然而他那苍白的脸上分明还有刚刚流过泪的痕迹。他已经万念俱灰,只想作一个称职的管理人,坚决尽到自己的职责。
“你们知道,”他说,“太太小姐们还没有回来。”
格雷古瓦夫妇这才有些不安起来。赛西儿还没有回来!要是这些矿工们继续闹下去。她可怎么回来呢?
“我本想解除这个包围,”埃纳博先生接着说,“可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不知道叫仆人到哪里去找一个班长和四个弟兄来把这群坏蛋赶走。”
一直没有走开的萝丝又大着胆子咕哝了一句:
“哦!先生,他们可不是坏人。”
经理摇了摇头。这时外面的骚乱声更大了,可以隐约听到石块砸在房子上的声音。
“我并不责怪他们,我甚至可以原谅他们,只有像他们那样糊涂的人才认为我们存心坑害他们。不过,我有责任维持安静。据说,各条大路上都有宪兵,至少人家是对我这样说的,可是从早晨到现在,我连一个宪兵也没瞧见!”
他停了一下,往后退了退,请格雷古瓦太太过去,同时说:
“太太,请别站在这儿了,到客厅里去吧。”
女厨子气冲冲地从地下室跑上来,又把他们在前厅里留了几分钟。她声明说这顿晚餐她不能负责了,因为她向马西恩纳糕点铺定的夹馅点心说四点钟送来,可是到现在还没送来。很明显,一定是送点心的人被这群土匪吓得迷了路。甚至也许提盒被抢走了。她好像看到了那三千个喊叫着要面包的穷鬼正在一个树丛里围着点心,往肚子里填呢。不管怎样,总算事先给老爷打了招呼,假使因为闹革命使她做不好这顿晚餐的话,她宁愿把这顿饭扔到火里去。
“千万要忍耐一下,”埃纳博先生说,“东西丢不了,送点心的人会来的。”
在他转身打开客厅门,请格雷古瓦太太进去时,猛吃一惊:他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前厅里的小凳上,由于天色渐渐黑下来,在这以前他竟没有发现他。
“啊!是你,梅格拉,你有什么事?”
梅格拉站起来,这才使人看清他那苍白的胖脸由于担惊受怕变得十分难看。他已经失去了往日那种四平八稳的镇静神气,他低声下气地解释说,他溜到经理先生这里来,是为了请求经理在暴徒们一旦袭击他的商店时能帮他一下。
“你看连我自己都受到了威胁,而且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埃纳博先生回答说。“你最好是待在家里看住你的货物。”
“哦!我已经用铁杠子闩了门,而且还留下我老婆守在那里。”
经理不耐烦了,露出蔑视的神色。亏他想得出,竟让那个经常挨打的瘦弱可怜的女人守门!
“不管怎么说,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务必自己想法子保护自己。而且我劝你马上回去,你听,他们又在喊叫要面包了……”
的确,又是一阵喧嚣,在一片喊声里,梅格拉仿佛听到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非把他撕碎不可。但一想到自己将要彻底破产,心里就像油煎一样。他吓得浑身冒汗,颤抖不止,把脸贴到门上的小玻璃孔上,等着大祸临头;这时格雷古瓦夫妇走进客厅。
客厅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并且加上了挡板,天还没黑就点起了两盏灯。埃纳博先生竭力平静地以主人的身份热情招待客人,但客人们不肯坐下。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由于房内四壁挂满帏幔,人群的怒吼声听来嗡嗡作响,更加可怕。不过,他们仍然谈起来,说来说去总离不开这次不可理解的暴乱。埃纳博先生表示惊异,说他丝毫也没料到;他的消息很不准确,因而对拉赛纳特别生气,他说他知道这都是拉赛纳的坏影响。当然,宪兵要来的,决不会这样丢下他不管。格雷古瓦夫妇则一心惦记着女儿,可怜的宝贝儿是那么胆小!也许看到有危险,马车又转回马西恩纳去了。在路上的喊声和石块像敲鼓一般地不时砸在窗板上的响声中,他们又紧张地等了一刻钟的工夫。这种情况,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埃纳博先生说要一个人走出去把这些胡喊乱叫的人赶走,亲自去迎接马车,正在这个时候,希波利特喊着跑进来:
“先生,先生!太太回来了,他们要打死太太!”
马车被气势汹汹的人群挡住,不能穿过雷吉亚的小胡同,内格尔就照原来的主意行事,下车走一百米路赶到住宅,然后敲花园挨着杂用房的那个小门,园丁就会听见,那里一直有人等着开门的。的确,事情起初十分顺利,埃纳博太太和那几位小姐已在敲门了。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惊动了罢工的女人,她们便向小胡同直扑过来。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没有人来开门,内格尔拼命用肩膀撞也未能把小门撞开。妇女们的队伍逐渐扩大,内格尔恐怕被围住,便采取了最后一着,让他的婶母和年轻姑娘们在自己前面,推着她们硬从包围者当中穿过,走到台阶上去。但是,这反而引起一阵拥挤,疯狂吼叫的人群不放他们,把他们围住了。人群像潮水般涌来涌去,还不知道这些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怎么会掉进了这场战斗。就在这异常混乱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误会。挤到台阶上的露西和约娜从萝丝打开的门缝中钻了进去,埃纳博太太总算也跟着她们进去了,在她们后面的内格尔最后进来,他确信看见赛西儿是第一个进来的,就把门插上了。可是赛西儿并没有进来,她在半路上就不见了,因为过于害怕,她转身朝家里跑去,这一下她自投虎口了。
立刻喊声大作。
“社会主义万岁!打倒资产阶级!”
她脸上遮着面纱,几个离得较远的人错把她当成埃纳博太太。另外一些人说她是经理太太的女友,是工人们痛恨的附近工厂厂长的小老婆。不过,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使人们激怒的是她那件绸长袍,那件翻毛大衣,以及插着白羽毛的帽子。她身上散发着香味,带着一块挂表,白皮嫩肉,是一个从不摸黑煤、什么也不干的女人。
“站住!”焦脸婆喊道,“我们要给你的屁股也缀上花边!”
“这些东西都是这群养汉娘儿们从咱们手里抢去的,”勒瓦克老婆接着说,“我们在这儿冻得要死,她们的肉皮子上还要粘上毛——马上剥光她,叫她学学怎样生活!”
于是,穆凯特立刻蹿过来。
“对,对,应该抽她一顿!”
这群女人一个比一个表现得凶野,喊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自己的破烂衣服让人看,每个人都想撕一把这位阔小姐。她的屁股准保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有的在花里胡哨的衣服下面是臭烂的屁股。不公正的时代已经够久了,应该强迫她们都穿女工一样的衣服,这些烂娘儿们竟敢花两个半法郎洗一条裙子!
赛西儿在这群泼妇中间吓得直打哆嗦,两腿不能动弹,嘴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
“太太们,我求求你们;太太们,不要为难我。”
接着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一双冰冷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这是长命老,人群把她拥到他身边,他就一把抓住了她。由于长期的穷困而变得迟钝的长命老好像饿疯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仇恨的驱使下,突然间改变了半世纪来的听天由命的态度。他这一辈子冒着生命危险在瓦斯和塌方中从死亡里救出过十几个同伴,现在,他看到这个年轻姑娘的白嫩脖子,在要掐死她的欲念冲动下,忍不住做出这种事来。今天他又不说话了,他十个手指紧紧地掐着,好像一头残废的老牲口在回味着往事。
“不行!不行!”女人们吼叫着。“让她的屁股透透风!让她的屁股透透风!”
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在屋子里一见这种情况,立刻又大胆地打开门,要赶去营救赛西儿。但是人群这时候又向园子的栅栏冲来,要想出去已经不容易。当吓坏了的格雷古瓦夫妇走到台阶上的时候,那里正展开一场斗争。
“快放开她吧,老爷子!这是皮奥兰的小姐!”马赫老婆向老爷爷喊道;因为有一个女人扯下了她的面纱,马赫老婆认出她是赛西儿。
艾蒂安看到人们这样报复一个女孩子,不知所措,竭力要想使罢工的人群住手。他灵机一动,挥起从勒瓦克手里夺过来的斧子,喊道:
“到梅格拉那里去,他妈的!……那里有面包!去把梅格拉的破棚子推倒!”
他抡起胳臂在店门上砍了头一斧子。勒瓦克、马赫,还有其他几个人随后跟了过去。但是女人们仍在那里不肯放手。赛西儿从长命老手里转到了焦脸婆手里。贝伯和丽迪由让兰带头,趴下钻到她的裙子下面,想看一看这位阔小姐的屁股。这时候她已经被人拉来拉去,拉得她的衣服嗤嗤响。这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那人催马冲向前,用马鞭子抽打着不赶快让路的人。
“好啊!坏蛋们,你们竟打起我们的小姐来啦!”
这是应邀来吃晚饭的德内兰。他很快地跳下马,抱起赛西儿,另一只手非常灵巧有力地驱马向前,用它作为一个活楔子把人群冲开,人群在这头又蹦又跳的牲口前面后退了。栅栏门那儿的战斗还在继续着。但是德内兰仍然冲过去了,尽管胳臂和腿上受了伤。这个天外飞来的救星拯救了处在咒骂和捶打之中的危急的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年轻人终于把吓昏了的赛西儿接进来,这时候用自己魁伟的身子保护着经理的德内兰,在台阶上挨了一石头,差点儿砸断了膀子。
“这真好!破坏了机器,又打碎我的骨头!”他喊道。
他迅速地又把门推上。一阵飞石打在门板上。
“多么疯狂!”他又说。“再晚两秒钟我的脑壳就要像葫芦似的开瓢了……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不可理喻,只有狠狠地揍他们。”
在客厅里,格雷古瓦夫妇看到赛西儿苏醒过来以后,落下泪来,女儿并没有受什么伤,连一点肉皮儿都没破,只是丢了面纱。当他们见到自己家里的女厨子的时候,他们更加惊慌了,女厨子梅拉尼向他们诉说着人群怎样砸毁了皮奥兰。她吓傻了,赶紧跑来报告主人。她也是趁着混乱,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谁也没有注意。在她那没完没了的诉说中,把让兰只扔了一块石头仅仅砸碎了一块窗户玻璃,说成了一排真正的连发炮,把墙打出了豁口。于是格雷古瓦先生的心思改变了,他们掐他的女儿,拆他的房子,难道说这些矿工真的因为他依靠他们的劳动过着老实人的生活而仇恨他吗?
侍女拿来手巾和花露水,她一再唠叨着:
“真奇怪,不过说什么他们也不是坏人。”
埃纳博太太面色十分苍白地坐在那里,她惊魂未定,在人们向内格尔表示祝贺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笑。赛西儿的父母对年轻人尤为感激,现在这门亲事算决定了。埃纳博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早晨发誓要杀死的那个情人,他的目光从他妻子的身上移到内格尔身上,随后又移到那位年轻姑娘身上,无疑她很快会使内格尔摆脱掉他的妻子。但他心里倒也并不迫切,因为他担心妻子会更加堕落,她很可能会跟一个仆人搞上的。
“你们怎么样,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没受什么伤害吗?”德内兰问自己的两个女儿。
露西和约娜虽然也受惊不小,但是她们却高兴有幸看到这种场面。她们现在笑逐颜开了。
“真想不到!这可真是个好日子!”父亲接着说。“假使你们想有一份陪嫁,只好靠你们自己去挣了,并且连我也非要你们养活不可了。”
他声音颤抖地说着笑话。两个女儿扑到他怀里,他两眼充满泪花。
埃纳博先生听到这种破产的自白,一个强烈的念头使他喜形于色。真的,旺达姆矿就要归蒙苏煤矿公司了,这正是梦寐以求的补偿,是他在董事会的那些先生们跟前恢复宠信的好机会。每当他遇到不幸的时候,他总是以严格执行命令来解脱苦恼,从而在他那军人般的纪律生活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快乐。
大家渐渐镇静下来,客厅里的两盏灯散射着安谧的亮光,窗帘遮得很严,屋子里十分温暖,整个客厅陷入一种疲惫的平静。外面怎么了?那些叫嚷的人不喊了,房前也不再有石块击打,只隐约听到一下下沉重的响声,好像从远处森林传来的斧子砍木头的声音。他们希望知道个究竟,于是就回到前厅,壮着胆子从门上的小玻璃中往外张望。就连那些小姐太太们也爬上二楼,站在百叶窗的后面往外观望。
“你们看见没有,那个下流的拉赛纳,就在对面的咖啡馆门口?我早就觉察到,这事儿一定有他。”埃纳博先生对德内兰说。
然而,那不是拉赛纳,而是艾蒂安,他正用斧子砍着梅格拉的店门。他不住地对同伴们喊着:里面的货物难道不是属于矿工们的吗?这个强盗盘剥了我们这么久,公司说一句话他就叫矿工们挨饿,难道我们没有权利从他手里把自己的财产夺回来吗?于是人群渐渐离开经理住宅,跑去抢梅格拉的商店。“面包!面包!面包!”的口号声,又轰响起来。在这个门里面,他们可以找到面包。所有的人都饿极了,好像他们发现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不然就会立刻死在大路上。门前拥挤不堪,艾蒂安每次举起斧子都担心会伤着谁。
梅格拉离开经理的前厅,躲进厨房;但是,在那里他什么也听不到,他惦记着自己的铺子,仿佛看到它正遭受着可怕的袭击,于是他又上来,躲到屋外的压水机后面。这时候,他清楚地分辨出砍门的声音,在抢劫铺子的怒吼声中还夹杂着他的名字。这绝不是一场噩梦,因为他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地听到了,他注意听着这场进攻,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斧子都好像砍在他的心上。好像有一个门闩被打碎了,再有五分钟,他的铺子就要被攻破了。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副可怕的场面:匪徒们潮水般冲进了店铺,然后抽屉被砸开了,口袋被撕破了,一切都被吃光、喝光、抢光了,整个房子里什么东西也不剩,连一根将来讨饭用的棍子都没给剩下。不行,他宁死在店里也不能让他们把自己弄得倾家**产。他从躲到这里来以后,就望见他老婆的瘦弱的身影,躲在铺面侧面的一个玻璃窗后面,面色苍白,手足无措,显然是以一副挨打的可怜相默默地等待着危险到来。窗子下面有一个小棚子,从经理家的花园可以攀着界墙上的栅栏爬到那里,然后可以从那里很容易地爬上屋顶,再爬到窗口。现在他想这样爬回去,他非常后悔不该跑出来。他也许还来得及用家具把店门挡住,他甚至想可以用另外非常有效的办法来抵抗,例如从上面往下倒滚开的食油和燃着的石蜡。他既爱财又惜命,心里充满矛盾,胆战心惊地喘着气。突然间,他听到斧子砍得更有力了,终于下了决心。爱财心占了上风,他宁肯和老婆用身子挡着口袋,也不能放弃一块面包。
几乎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一阵嘘声。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老雄猫在房上呢?抓住他!抓住他!”
众人看到梅格拉爬到了棚子顶上。尽管他身体笨重,由于心情焦急,竟然不顾木板有折断的危险,灵巧地爬到栅栏上;现在他正沿着屋顶往前爬,竭力要达到窗口。但是由于屋顶斜坡太陡,他的大肚子又碍事,手指甲好像快要扒掉了。要不是因为害怕挨石头而浑身哆嗦的话,他是能够爬到的,但是他看不见的人群却在他下面继续喊着:
“抓住他!抓住他!一定要打死这只老雄猫!”
后来,他两手突然一松,像个皮球似的滚了下来,在承霤上颠了一下,跌到界墙外面,恰巧摔在路旁一块界石的棱角上,碰得脑浆崩裂,一命呜呼了。这时,他老婆依然站在楼上玻璃窗的后面,面色苍白,不知所措地看着。
起初,大伙惊呆了。艾蒂安住了手,斧子从手里滑落下来。马赫、勒瓦克以及所有其他的人都丢开商店,把头扭向墙这边,一道细细的血流在那里慢慢地淌着。喊声停止了,在渐渐加重的暮色中,一片沉寂。
咒骂声立刻又开始了。恨不得要杀人的女人们,急奔过去,又喊起来。
“上帝真是有眼啊!哼!你这只臭猪,可死啦!”
她们围着还没冷却的尸体,又嚷又笑地辱骂着他,把他摔碎的脑袋叫作丑恶的鬼脸儿,她们冲着死者的脸喊出饥饿生活中的长久积怨。
“我欠你的六十法郎,这就算还你啦,土匪!”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疯狂地喊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拒绝赊给我东西了……你等着!你等着!我还得犒劳犒劳你呐。”
她用两手在地上抓了两把土,使劲儿塞到梅格拉的嘴里。
“这回你吃吧!……嘿!你吃呀,吃呀,你这个原来尽吃我们的东西!”
死者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两只眼直瞪着夜幕笼罩着的广阔天空。骂声变本加厉。塞在他嘴里的土就是他曾拒绝赊给他们的面包。从今以后,他只有吃这种面包了。叫穷人们挨饿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幸福。
但是,女人们还不解气,还要在他身上进行别的报复。她们像母狼一般地围着他转,嗅着他。每个女人都在寻找一种凌辱的办法,解恨的野蛮行为。
只听见焦脸婆用尖尖的嗓音喊叫。
“像阉猫似的把他阉了!”
“对,对!阉了他!阉了他!……他糟蹋的女人太多了,这个坏蛋!”
穆凯特立刻脱他的裤子,勒瓦克老婆抬起他的两腿,扒掉了他的裤子。焦脸婆则用她那干瘪的老手分开他那**的大腿,攥住死者的**。她满把攥住,使足了力气,连她那瘦弱的脊椎骨都伸长了,她拼命揪,两只胳膊格格直响。但是,软绵绵的肉皮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她只好再揪,终于把那块臭肉揪了下来,她摇着那块血淋淋的带毛的肉,胜利地笑着高喊:
无数的尖嗓子用一阵咒骂来欢迎这个可恶的战利品:
“哈!你这个该死的,你休想再作践我们的姑娘了!”
“对啦,我们再不用让这个畜生作践身子顶账了,我们谁也不用再那样了,不用为了一块面包撅屁股了。”
“喂!我欠你六个法郎,你想要利息吗?你要是还能干那事儿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奉陪!”
这种嘲笑使她们心里痛快极了。她们相互指给别人看那块血淋淋的肉,好像这是一头损害过她们每个人的恶兽,现在她们终于把它打死,它再也不能干坏事了。她们向那块肉上啐痰,伸着她们的嘴巴,愤怒而又鄙视地一再喊着:
“它干不了那事儿啦!它干不了那事儿啦!……他不是人,不用埋他……让他烂着好啦,一点用也没有!”
于是,焦脸婆把那块肉用棍子挑起来,高高地举着,好像打着一面旗帜似的蹿上大路,女人们吼叫着,乱哄哄地跟在她后面。这块可耻的臭肉往下滴着鲜血,活像屠户肉案子上的一块没人要的烂肉头。梅格拉的老婆一直待在高高的窗口后面一动不动,在落日的最后一点微弱光亮下,她那苍白的面孔在昏暗的窗户玻璃后面变了形,仿佛在狞笑。她经常挨打,被欺骗,整天曲着背埋头在账本上,当她看到这群女人用棍子挑着那块臭肉疾驰而过时,她也许真的在笑。
这种可怕的阉割,是在一种残酷的气氛中干的。不论是艾蒂安还是马赫,或是其他人,都没来得及加以制止,他们面对着这群奔跑的凶野女人呆若木鸡。在迪松咖啡馆的门口,很多人探头张望,拉赛纳气得脸色发青,扎查里和斐洛梅一见也吓呆了。两个老头——长命老和老穆克神情十分严肃,不住地摇头。只有让兰一个人嬉笑着,用臂肘推着贝伯,并且强要丽迪往上看。但是女人们已经回来了,她们折回来从经理住宅的窗下经过。站在百叶窗后面的那些太太小姐们伸着脖子望着;她们没有看到墙后发生的事,加之天色已黑,她们分辨不清女人们举着什么东西。
“她们挑在竿头上的是什么呀?”赛西儿问道,她现在也敢看了。
露西和约娜说大概是块兔子皮。
“不对,不对,”埃纳博太太低声说,“她们一定是抢了肉铺,看样子是一块碎猪肉。”
这时候,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立刻住了嘴。格雷古瓦太太用膝盖顶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戛然不语了。那些小姐们也面色苍白,不再追问,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幻影。
(《萌芽》,黎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