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与创作

海明威生于美国芝加哥市郊的一个医生家庭。父亲医道高明,爱好户外活动,常外出钓鱼打猎。母亲笃信基督教,擅长大提琴,颇有艺术修养。少时,父亲经常带他出诊和渔猎,前者使其很早就对生老病死等复杂的人生有所体验,而后者则滋养了其性格的强悍、野性和优胜心理。

1917年,海明威中学毕业。是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酣,他渴望赴欧参战但因视力受限未能成行。不愿读大学的海明威成了堪萨斯市《星报》的一名见习记者。翌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临近尾声时,海明威经百般努力终于如愿加入红十字会组织的救护队,作为一名司机去了欧洲战场。在意大利前线,他身负重伤,几次手术从身上取出200多块弹片。战争的残酷给他的心灵带来难愈的创伤。战后任《星报》驻欧记者,长驻巴黎,结识美国作家斯坦因、庞德等,开始文学创作。1924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集子中的大多数篇章都在写一个叫尼克·亚当斯的少年,他常随当医生的父亲出诊,接触过许多印第安人,并目睹死亡的恐怖。尼克长大后参战、受伤、结婚、生子,后来开始写作。尼克的故事自传色彩很浓,而且已经初现海明威后来作品的特点:情节洗练,对话简短,于不动声色中蕴含一种张力。

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1926年出版,海明威一举成名。评论界把这部长篇小说视为“迷惘的一代”的宣言。“迷惘的一代”这一表述源于侨居巴黎的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有一次她指着海明威等人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海明威把这句话作为《太阳照样升起》的题词,于是“迷惘的一代”成了失去价值依归的青年作家的总称。小说写从战场上归来的一群年轻人流落巴黎,彷徨苦闷,整日喝酒、钓鱼、看斗牛,从大都市到乡间,从大自然到宗教节日,到处寻找刺激,浑浑噩噩,把一些过去很神圣的东西踢来踢去,“没什么,我再也不在乎了”。主人公巴恩斯是个美国记者,因在战争中受伤失去**能力,所以无法与自己相爱的女友勃瑞特结合,便在极度颓丧与悲哀中醉生梦死。这部作品表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代青年的失落感与幻灭感,是海明威从战场上回来以后的心态写照。同时,小说人物的生活方式也折射出20世纪20年代美国青年颓废和享乐相混杂的精神状况。

1927年,海明威出版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其中写到的一批勇敢刚强的拳击手、斗牛士和狩猎者,乃海明威笔下的首批“硬汉子”形象。1928年,海明威从欧洲回到美国,写完《永别了,武器》的初稿。同年,父亲用手枪自杀;这一事件给他很大刺激。《永别了,武器》于1929年出版,巩固了海明威的作家名望。

这部小说同《太阳照样升起》一样,具有强烈的反战倾向。小说写了战场上阴雨连绵的天气、士兵的厌战情绪、野战医院里的痛苦呻吟等。主人公亨利在不长的时间内经历了三次失落:首先是战争的无意义——他抱着为正义而战的热情来到战场,看到的现实却是人类之间的大屠杀,“光荣”“神圣”等字眼变成了空洞的口号,断肢残臂的战壕里找不到理想的立足点;其次是义务的无意义——没有了理想,便机械地执行义务与责任,但在大撤退时,由于自己身为军官没有和部下在一起,被宪兵判决枪毙;最后是人生的无意义——从战争中退出,他接受爱的召唤与情人卡萨玲历经波折逃到瑞士,渴望像亚当和夏娃那样安度岁月,但卡萨玲突然死于难产。理想、义务、爱情,就这样一场接一场地嘲弄了亨利。小说结尾时,他孤零零地冒雨从医院回到旅馆,不知今后何去何从。三场失落包蕴了战争现实、道德责任和价值观念,作家从现实社会层面深入了异己的存在层面,从特殊进入一般,认为战争只不过是生存困境的一种形式,人类追求幸福生活只是从一种困境逃向另一种困境。因此,作品从具体反战走向探讨人类普遍生存状况,显示了其更为深邃的哲学内涵。这也是海明威所有作品的基本范式。小说基本上用动作和形象表现情绪,电文式的对话与真切的内心独白,简约而洗练。

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移居古巴的海明威开始检视自己走过的创作道路。1932年,他在描写西班牙斗牛士的专著《午后之死》中提出著名的“冰山原则”:“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部分,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威严壮观,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这一表述形象地概括了作家的独特文风。是时,海明威作为一个成功的作家,经济富裕,婚姻幸福,并到处冒险:到非洲去猎猛兽,定制游艇出海捕鱼,专程去西班牙看斗牛,甚至还亲自上过斗牛场。显然,斗牛士的勇往直前与悲剧性结局很符合他对人生的审美理解。1933年,海明威出版短篇小说集《胜者无所得》。1936年,他发表著名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以幻想和现实交织的意识流手法描写了一个作家临死前对人生的反省。

从1937年到1940年,是海明威的“西班牙时期”。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曾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多次去西班牙报道战事,还为西班牙政府捐助资金,为纪录片《西班牙大地》写解说词,并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写出了其一生中唯一的剧本《第五纵队》(1938)。西班牙内战以佛朗哥法西斯政权得逞而告结束,海明威随同最后一批国际纵队战士撤离西班牙。而后他长期居住在古巴“了望农场”,在那里写出了反映西班牙内战的长篇《丧钟为谁而鸣》(1940)。

小说出版后,立即引起轰动。小说主人公罗伯特·乔丹是一个美国志愿兵,奉命和西班牙山区游击队接上关系,去炸毁一座具有战略意义的桥。小说集中描写了乔丹炸桥前三天三夜的活动。在作品中,海明威铺展出一个复杂的外在现实世界:有正气悲歌的反法西斯英雄,也有言行不一的共和政府领导人;有临阵逃跑的懦夫,也有严格履行职责的普通战士;有法西斯对人类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也有反法西斯一方的丑行陋习;一方面是各个战斗环节的具体安排,另一方面又是对整体战役的茫然——战争像一架巨型机器在自行运转。所有这一切,构成一个难以把握的巨大背景,主人公的追求、困惑、矛盾、命运和生死都是在这一背景上展现出来的。与这一外部力量相对应的是乔丹的内在生活:“那年夏天和秋天,你为全世界的穷苦人,反对所有的暴政,为你所信仰的一切,为你理想的新世界而斗争”,“你当时仿佛正蒙受着天恩”。怀着这样一种抱负在现实世界穿行,必然会在不断地发现中感受不断的失落,最终形成一种清醒的人生痛苦。而与他相恋的西班牙姑娘玛丽亚的出现,意味着和平、美好、圣洁如同漫天飞雪覆盖一切,为乔丹阴霾重重的内心带来了阳光。“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小说扉页上的这段名言弥漫出浓厚的人文宗教气息,其所表达的精神境界正是乔丹志愿参战的根本动机。内在背景与外在背景形成力度对等的较量,乔丹的选择是:以一种优雅的姿态,迎接死神的必然降临。

《丧钟为谁而鸣》是一部内容宏大、结构恢宏的长篇小说。冷峻的现在与迷惘的过去、荒唐的现实和崇高的理想、神圣的爱和无止境的仇杀、清醒的生与辉煌的死,这一切均在人物的回忆、思考和行动中得到了丰富的展示。短短三天时间,主人公罗伯特·乔丹站在人类存在的高度,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教育,也走完了生命的历程。像海明威描写的所有“硬汉子”一样,在注定要被命运吞没的同时,他抖擞着一种不屈不挠的英雄遗风。

20世纪40年代初,海明威曾来华采访,报道中日战争,对中国人民英勇抗击日本侵略深表钦佩和赞扬。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德国潜艇出没于美国东部海岸,海明威把他的私人渔艇“皮拉尔”号加以改装,由政府配备通信与爆破设施,亲自驾驶巡逻海疆达两年之久。1944年,海明威又作为记者随美军在诺曼底登陆,报道战况。其间,他曾因私自参战,被控违反战地记者不得参与战斗的国际规定出庭受审,后因世界舆论抗议而被释放,并被授予铜质奖章。50年代,海明威只发表了长篇小说《过河入林》(1950)和著名中篇小说《老人与海》(1952)两部作品,其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海流中的岛屿》是在他逝世十年后由其夫人整理出版的。1954年,因其“精通现代叙事艺术”和“对当代文体风格之影响”,海明威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同年,在非洲狩猎途中,飞机两次失事,他身受重伤。古巴革命爆发后,海明威迁居美国。晚年因受多种疾病折磨,创作衰竭,精神上十分痛苦。1961年7月2日在家用猎枪自杀。

海明威是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作家。他卓尔不群,敢于行动,喜欢冒险,意志顽强。除了写作,他的生活有许多时间是在战争、渔猎等冒险活动中度过的。基于这样的个性,他最钟爱的主题是战争、死亡、男子汉气概。他满怀深情地赞颂那些孤独的硬汉子,赋予他们“重压下的优雅风度”:或为了个人尊严,或为了职业荣誉,在暴力威胁、死亡边缘面不改色,坦然迎接那个必然要到来的结局。但海明威的文本始终笼罩着一层难以摆脱的迷惘情绪。事实上,他作品中的人物身上蕴含着两种价值因素:一方面是面对世界进行理性审视之后的现代绝望,清醒冷峻的现代悲剧意识给其作品笼罩上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另一方面是传统的英雄遗风,具有古希腊悲剧人物面对不可战胜的命运做出不屈不挠搏斗的古典精神,承袭着传统理性对人的肯定与赞颂。这两个方面,既体现了海明威对整个世界与人生的整体审美把握,也体现了西方文学“人”的母题在20世纪的延伸与发展。

海明威的写作风格与其笔下的人物形象一样独特。多年从事记者工作的职业训练,形成了其简洁、明快、含蓄的“电报式”文体风格。另外,他能十分圆熟地再现口头语言在色彩、音调、意义、感情等方面的细微差别,以及思维板滞或者情绪激动时的停顿。在美国文学史上,他继承了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叙述方式的直截了当和不拘陈规,一改19世纪亨利·詹姆斯一派冗繁芜杂的文风,用简练、单纯的写法“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句,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称海明威为“这个时代伟大风格的缔造者”,其独树一帜的叙事方式对后世小说家产生了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