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静静的顿河》
《静静的顿河》(1928—1940)是20世纪苏联文坛的一部巨著,主要描写顿河哥萨克在两次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国内战争)和两次革命(二月革命与十月革命)的历史巨浪冲击下的浮沉、聚散和变化。作者以恢宏的历史意识观照俄国社会中的特殊群体——哥萨克社会,深刻地表现了顿河哥萨克的社会景象、历史特征和精神风貌。这部熔铸了十月革命现代意识与顿河哥萨克历史命运的悲剧史诗,为作者赢得了广泛的世界声誉。
为了表现严酷的现实,《静静的顿河》着意把中农哥萨克置于叙事的中心。小说开始的时候,顿河哥萨克已经出现了日趋激烈的阶级分化,富农珂尔叔诺夫家雇工成群,贫农珂晒沃依家则一贫如洗;村中富商莫霍夫家里连门把手都镀了金,可是丁钩儿等工人连生计都难以维持。第一次世界大战驱使哥萨克从边远的草原汇入了历史的巨流。战争引爆了革命,使摒弃了军人天职的哥萨克在十月革命后转向了苏维埃,以波德捷尔珂夫为首的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接管了顿河军屯州的全部政权。但是,哥萨克要背弃传统走向革命,注定要经历血与火的考验。在国内战争的严酷岁月里,红军与白军在顿河地区展开了反复的拉锯战。哥萨克不愿放弃土地,幻想“顿河自治”,竟然在白匪的煽动下发动了三次暴动,不仅一度对红军构成了巨大威胁,也给自己留下了累累创伤。顿河掀起的这些历史旋流,深刻地揭示了农业文明与现代战争之间的矛盾,真实地表现了哥萨克浴火重生的悲剧里程。
肖洛霍夫对顿河哥萨克历史命运的描绘,始终凝聚着他对重大的现实问题的思考。作者敢于直面严峻的现实,全面探讨哥萨克暴动之历史、阶级、社会的根源。在深层意义上,哥萨克暴动乃是源于自身那种保守、凝滞的精神状态,即哥萨克世代相因的传统观念和特权思想。就表层原因来考察,除白匪军官、反动富农和外国武装干涉军的反革命煽动之外,哥萨克暴动的原因更有哥萨克与俄罗斯、乌克兰之间的族群矛盾和红军的失误。1918年,哥萨克第一次暴动的导火线是溃退到顿河地区的乌克兰赤卫军任意抢劫和强奸妇女的不法行为,次年第二次暴动的直接起因是红军进入顿河草原后对哥萨克的过火镇压。这些描写,从政治的角度提出了区分敌我、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从政策和策略的角度提出了避免极“左”错误、巩固工农联盟的问题,从道德的角度提出了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问题,从而艺术地总结了顿河地区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经验和教训。
《静静的顿河》以强烈的悲剧意识观照历史交替时期普通人的命运,塑造了葛利高里这个复杂的艺术形象。
葛利高里最初是一个热情、英俊、豪勇、勤劳的青年。他大胆地背叛传统的道德观念,厌倦毫无**的夫妻生活,与饱受生活磨难的阿克西妮亚一起私奔;但又恪守哥萨克的荣誉和所谓军人的天职,来到了帝国主义战争的前线。他不乏善良美好的人性和渴求真理的**,逐渐接受了贾兰沙的革命思想,公开侮辱慰问伤员的皇族。然而,回到故乡之后,那种与生俱来的哥萨克气质又战胜了他人向其灌输的那些宏大的革命真理。在此后3年的军旅生活中,葛利高里虽然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打仗,但是沙俄军队这个大染缸使他的心肠变硬了,哥萨克荣誉驱使他在战斗中以忘我的勇敢和疯狂的冒险著称。
十月革命爆发了,“已经在政治上睁开了眼睛”的葛利高里率先加入了红军并升任连长。不过,他一直没有真正认识到顿河草原两军对垒的性质,当他看到波德捷尔珂夫不经审讯就下令砍死40名白匪军官时,实在不能认同这种人性中被战争激活的兽性。适逢负伤,他便借机回家,幻想离开这个“沸腾着仇恨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此后,哥萨克发动了第一次暴动,葛利高里被裹挟进去。但他在思想上与白军格格不入,不久就自动离队回到了家乡。
红军兵临鞑靼村,决定捕杀葛利高里,他不得不仓皇出逃,结果家中被抢。此后,正在给红军运送炮弹的葛利高里又被列入了10人黑名单,他闻讯远走高飞,幸免一死。不久,哥萨克暴动再起,葛利高里怀着“保卫顿河”的愿望盲目地加入了暴动,并从连长升至师长。作为一个哥萨克人,他勇猛地与红军作战,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反对的是人民,因而痛感前途渺茫,在行动中亦往往自相矛盾:刚刚下令杀害红军俘虏,一转念又将其释放回家;头一天在战斗中杀死了4名水兵,第二天又强行打开监狱,释放了100多名红军家属;听说红军朋友落入白军之手,他飞马驰救,把马都跑死了。他渴望结束战争,常常违抗白匪将军的进攻命令,结果被降为连长。1919年底,红军取得了节节胜利,葛利高里“愉快地”参加了红军骑兵师,怀着“赎罪”的心情勇猛作战,多次立功受奖,由连长升任副团长。然而,由于他参加过哥萨克暴动,次年便被复员回家。
在7年的戎马倥偬之中,葛利高里时刻魂牵梦萦于庄稼汉生活的艰苦豪迈和淳朴和谐,但其田园幻梦注定不能实现。一天夜里,镇上又派人来逮捕他。他在东躲西藏时,被福明匪帮强拉入伙。流窜了几个月,葛利高里终于逃出匪窝,决定带着阿克西妮亚远走南俄,去过太平日子,不料她在途中饮弹身亡。埋葬了情人,葛利高里像幽灵一样地在草原上游**了半年之久。最后,一种顺应潮流的思想与刻骨铭心的亲情驱使他在“五一”大赦之前,将武器扔进顿河,大踏步地回到了顿河母亲的怀抱。
葛利高里是一个在急剧的历史变革时期看不到曙光、不能把握自身命运、长期左右摇摆的中农哥萨克的典型形象。在整个国内战争时期,他两次投奔红军,三次参加哥萨克暴动,长期徘徊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作为一个悲剧形象,葛利高里身上凝聚了颇具哥萨克气质的“人的魅力”。他能够与阿克西妮亚共同演奏出一曲充满原始生命之美的爱情悲歌,也能挺身反抗沙俄军官、叛军司令和白匪将军的**威。这种**澎湃的野性之美诠释了狂放不羁的哥萨克对人和人性的永久价值的尊重。在小说中,葛利高里天性中善良仁义的一面,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完全泯灭。他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的悲剧人生,在苏联文坛上提供了反思人性的另一种视角,具有一种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肖洛霍夫的创作继承了托尔斯泰等古典作家的心理分析传统。在具体手法上,《静静的顿河》中的心理描写具有形象生动、辩证复杂的特征。作者善于将人物隐秘的思绪诗化为伸手可触的视觉形象。例如,用遭人践踏但是顽强生长的小麦映照阿克西妮亚不甘心葛利高里被人夺走的复杂心情,将娜塔莉雅由于丈夫不忠而产生的难以言说的愤懑宣泄为压迫大地的隆隆沉雷。作者刻意揭示人物矛盾的、复杂的思想情结,展示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心理错位,通过描写娜塔莉雅对葛利高里爱恨交织的心路历程,以及伊莉妮奇娜面对珂晒沃依这个杀死彼得罗的“刽子手”向杜妮亚求婚时由断然拒绝到默默承受的心理漂移等细节,形象地说明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复杂纷纭、甚至互相矛盾的综合体。小说还广泛运用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梦幻象征,巧妙调动人物的行动、语言、对话、表情、眼神揭示人物的心灵运动,以充分展示人物精神世界的完整性、丰富性和多面性。
肖洛霍夫是一位纤敏细腻的写景大师。《静静的顿河》以时间为轴,周而复始地描写顿河草原的春、夏、秋、冬,或浓墨重彩,使人心旷神怡;或惜墨如金,也能画龙点睛。这套由100多帧原生态的风景画组成的艺术长卷,使小说独具一种不疾不徐的长河风格与浓郁的乡土气息,实现了大师叙事与民俗风情的完美结合。小说的景物描写为人物的情感所浸透。当葛利高里陶醉于自己初恋美梦的时候,顿河草原便呈现出全部的妩媚:蓝天丽日下一望无际的草原,静谧的、在霞光下泛着玫瑰色彩的哥萨克农舍,月光下平静而又不息奔流的顿河。当他被红军清退回家、前途暗淡之时,草原则好像被施了妖法,死一样的沉寂:地上蜿蜒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天上见不到一只飞鸟。小说中有很多追求“通感效应”的景物描写,如“一道干燥的闪光划破天空,稀疏的雷鸣声压迫着大地”,“苦艾的刺鼻的苦味烧着嘴唇,大道被暑热蒸得好像在冒烟”,“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的太阳”。
思考题:
1.《人的命运》是一篇怎样的小说?
2.肖洛霍夫的创作有什么独特的个性?
3.为什么说葛利高里的形象凝聚了“人的魅力”?
4.为什么说《静静的顿河》是“哥萨克历史命运的悲剧史诗”?
5.《静静的顿河》取得了哪些突出的艺术成就?
原典选读
《静静的顿河》(节选)
(苏联)肖洛霍夫
第一部 卷一 第四章
傍晚,大雷雨袭来。褐色的浓云笼罩在村庄的上空。狂风在顿河上掀起阵阵波涛,拍打着河岸。村周围的绿树外,闪电照亮了天空,稀疏的雷鸣声震撼着大地。鹞鹰伸直了翅膀,在乌云下盘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跟在后面。从西面涌起的黑云喷散着冷气,顺着顿河飘动。河边草地那边的天空黑得吓人,草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关百叶窗的乒乓声,在教堂做过晚祷的老太太们,画着十字,匆忙地赶回家去;大风旋起的灰色尘埃,像巨柱,在校场上转移,被春天的闷热蒸发得干渴的大地已经尝到第一阵甘霖。
杜妮亚什卡摇晃着两条小辫子,飞也似的穿过院子,关上了鸡窝的小门,然后站在院子中间,翕动着鼻翅,就像马停在障碍前面一样。孩子们在街上乱蹦乱跳。邻家八岁的孩子米什卡正在一只腿蹲着,打着转儿,——脑袋上戴的爸爸的大制帽,也在打转儿,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尖声地喊叫着:
毛毛雨,毛毛雨,停一停,
我们要钻进灌木丛,
祷告上帝,
跪拜耶稣。
杜妮亚什卡羡慕地看着米什卡的两只尽是裂纹的光脚拼命地在地上踢踏。她也想到雨地里去跳舞把脑袋淋湿,好叫头发长得稠密而又卷曲;她也想像米什卡的同伴一样,脚朝天在路旁的尘土上拿大顶,冒着倒到蒺藜上的危险,但是母亲正怒气冲冲地噘着嘴唇,从窗户里往外看呢。杜妮亚什卡叹了一口气,跑回屋子里去。雨下大了。一声霹雳在屋顶上炸响,余声隆隆,直向顿河的对岸滚去。
在门洞里,父亲和汗流满面的葛利什卡,正从耳房里往外拖一张卷着的大渔网。
“拿粗线和大针来,快点儿!”葛利高里朝杜妮亚什卡喊道。
厨房里点起了灯火。达丽亚坐下来缝渔网。老太婆一面摇晃着孩子,一面嘟哝说:
“老东西,你总在出馊主意。全家都该睡啦,煤油一天比一天贵,你还点灯。现在捞什么鱼呀?你们发什么疯呀?还要出去乱闯,要知道,老天爷正在院子里发怒哪,你听听,你听听,雨下得有多大!主耶稣基督,圣母娘娘……”
一道耀眼的蓝光照亮了厨房,霎时,一片寂静:可以听见雨点打到百叶窗上的声音,紧跟着就是轰隆一声干雷。杜妮亚什卡叫了一声,把头扎进渔网里去。达丽亚拿着小十字架朝窗户和门直摇晃。
老太婆用恐怖的眼神望着在她腿边嬉戏的小猫。
“杜恩卡!你把它赶走,鬼东西……圣母娘娘,宽恕我这有罪的人吧。杜恩卡,把小猫扔到院子里去。去你的,鬼东西!叫你……”
葛利高里把渔网上的一条木棒扔在地上,摇晃着身子闷声地大笑起来。
“喂,你们瞎吵吵什么?住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婆娘们,快点缝吧!前几天就说过,叫你们看看渔网。”
“现在可有什么鱼呀,”老太婆不以为然地提醒说。
“不懂——就闭上你的嘴吧!我们在沙子嘴就能逮到鲟鱼。这会儿鱼害怕大风浪,都要往岸边跑。大概河水已经发浑啦。喂,杜妮亚什卡,跑出去听听——小河里的水涨了没有?”
杜妮亚什卡不很情愿地斜着身子,向门口走去。
“都是谁跟着去下水呀?达丽亚可不能去,**会受凉,”老太婆仍旧喋喋不休地说。
“我和葛利什卡,另一张网,叫阿克西妮亚去,另外再叫上个婆娘。”
杜妮亚什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睫毛上挂着哆哆嗦嗦的雨点儿,身上散发出潮湿的黑土气息。
“小河的水涨得可厉害啦!”
“你跟我们去下水吗?”
“还有谁去呀?”
“再叫上几个老娘儿们。”
“我去!”
“好,披上件衣服,跑到阿克西妮亚家去。如果她去,让她再叫上玛拉什卡·弗罗洛娃!”
“那娘儿们是不会冻坏的,”葛利高里微笑着说,“她身上的厚膘像肥猪似的。”
“葛利顺卡,你最好带上一把干草,”母亲劝说道,“放在心口下头,不然内里会受凉的。”
“葛利高里,去弄点干草。老太婆说得很对。”
杜妮亚什卡很快就把婆娘们领来了。阿克西妮亚穿着一件破上衣,腰里系着绳子,下身是一条蓝色的衬裙,看起来似乎矮了一些,瘦了一点儿。她跟达丽亚互相说笑着,从脑袋上摘下头巾,把头发紧紧地挽成一个髻,在蒙上头巾的时候,仰起头,才冷冷地瞟了葛利高里一眼。肥胖的玛拉什卡在门槛旁边绑着袜子,用受了凉的嗓子,沙哑地说道:
“带上口袋了吗?我的天,咱们现在去逮鱼啦。”
大家走到院子里。雨点密密麻麻地向松软的土地上倾注着,水洼冒着泡,汇成浊流,弯弯曲曲地向顿河流去。
葛利高里走在前面,突然无缘无故地高兴起来。
“小心,爸爸,这儿有一道沟。”
“真黑呀!”
“跟着我走,阿克秀莎,挨着我,咱们一块儿去下地狱,”玛拉什卡哑着嗓子哈哈大笑。
“瞧,葛利高里,好像到了迈丹尼科夫家的码头了吧?”
“就是它。”
“从这儿……开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顶着呼呼响的风,喊叫道。
“听不见,大叔!”玛拉什卡哑着嗓子喊道。
“下水吧,上帝保佑……我从深处下网。从深处下,我说……玛拉什卡,聋鬼,你往哪儿拉呀?我去从深处下网!……葛利高里,葛利什卡!叫阿克西妮亚从岸上下网!”
顿河在咆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了碎片。
葛利高里用脚试探着河底,一直下到没腰的地方。黏糊糊的冰凉的河水齐到胸部,像一道铁箍似的箍住了他的心房。波浪像鞭子一样,朝脸上、眯起的眼睛上打来。渔网鼓得像大球,向深水沉下去。葛利高里穿着毛袜子的脚在沙底的河**滑行。渔网上的木棒从手中挣脱……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突然,他陷进一个大坑。两脚沾不到地了。急流猛地冲向河中心,把他也卷了进去。葛利高里使劲用右手往岸上划。黑水翻滚的洪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他感到可怕。他的一只脚踏着了松软的河床,太好啦。有条鱼直撞他的膝盖。
“绕过水深的地方!”在一片黏糊糊的黑暗中,从什么地方传来父亲的喊声。
渔网沉了下去,并继续向深处沉,水流冲走他脚下的泥沙,于是葛利高里抬起脑袋,游着,不断地往外吐着水。
“阿克西妮亚,你还活着吗?”
“还活着哪。”
“小雨好像是要停了吧?”
“小雨是要停了,可是大雨马上就要来啦。”
“你小声点儿。叫我爹听见会骂的。”
“老爹就把你吓成这样,也算个……”
他们沉默了片刻。河水像黏面团似的,把每一个动作都黏结了起来。
“葛利沙,这岸边有一棵沉在水里的大树。渔网要躲开它。”
一个大浪头扑来,一下子就把葛利高里冲出了很远。轰鸣的水声,就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飞落到水里。
“啊——啊——啊!”阿克西妮亚在岸上什么地方尖声叫喊。
葛利高里吃了一惊,从水里钻出来,朝着呼叫声游去。
“阿克西妮亚!”
只听到风声和滔滔的流水声。
“阿克西妮亚!”葛利高里吓得浑身发冷,喊叫道。
“嗳——嗨!!……葛——利——高——里!”父亲震耳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葛利高里划动双手。脚底下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用手去抓,原来是渔网。
“葛利沙,你在哪儿?……”这是阿克西妮亚哭叫的声音。
“为什么你不答应一声呀?……”葛利高里往岸上爬着,生气地喊道。
他们俩蹲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解着乱成一团的渔网。月亮从风吹开的云隙中钻出来。河边草地对面,依然响着隐约的雷声。地上还没渗完的雨水闪着亮光。大雨洗过的夜空,森严而明澈。葛利高里解着渔网,仔细地观察着阿克西妮亚。她脸色惨白,但是两片略微向外翻着的红嘴唇已经有了笑意。
“大浪一下子把我冲到岸上,”她喘着气讲道,“简直把我吓晕啦。吓死啦!我以为你准淹死了。”
他们俩的手碰在一起。阿克西妮亚试着把手伸进他的袖筒里去。
“你袖子里多暖和啊,”她可怜地说,“我可是冻坏啦。浑身疼得要命。”
“看它,那条该死的鲢鱼撞了个多大的窟窿!”
葛利高里把渔网中间的窟窿摊开,足有一俄尺半长。
有人从沙滩上跑过来。葛利高里猜出是杜妮亚什卡,还离得很远就向她喊道:
“你带着线吗?”
“带着哪。”
杜妮亚什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你们坐在这干什么?爸爸让我来叫你们啦。赶快到沙子嘴去。我们已经在那儿捉了一口袋鲟鱼啦!”杜妮亚什卡用毫不掩饰的得意口气说道。
阿克西妮亚冷得牙齿磕得咯咯响,在缝网上的窟窿。为了可以暖和点儿,他们快步向沙子嘴跑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在用满是疤痕、被水泡得圆鼓鼓的像淹死鬼一样的手指头卷着烟;不停地跳动着,吹嘘说:
“一回逮了八条,又一回……”他停了停,抽着烟,默默地用脚指着口袋。
阿克西妮亚好奇地朝口袋里看看。里面泼剌泼剌直响;活着的鲟鱼还在挣扎。
“你们倒是跑到哪儿去啦?”
“鲢鱼把网撞破啦。”
“缝好了吗?”
“马马虎虎,把网眼连了连……”
“好,接着捞吧,捞到河湾处,咱们就回家。下网啊,葛利什卡,你还在等什么呀?”
葛利高里迈着两只麻木的脚走去。阿克西妮亚冻得还在打冷战,葛利高里从他俩拉着的渔网都能感觉到她在哆嗦。
“别哆嗦啦!”
“我倒想不哆嗦,可是冻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啦。”
“来吧……把网拉上来吧,这条该死的鱼!”
一条大鲤鱼在网里跳着。葛利高里加快脚步,拉着木棒往回收网,阿克西妮亚弯着腰朝岸上跑去。退落的河上顺着沙岸哗哗流去,鱼在泼剌泼剌地挣扎。
“咱们走河边草场吗?”
“从树林子里走近一点儿。喂,你们那里快完了吗?”
“你们走吧,我们马上就来。我们把网涮一涮。”
阿克西妮亚皱着眉头,拧了拧裙子,把装鱼的口袋搭到肩膀上,小跑似地沿着沙子嘴走去。葛利高里扛着渔网。他们走了有一百多俄丈[1]远,阿克西妮亚就哎呀哎呀地叫起来:
“我一点劲儿也没有啦!两条腿都冻僵啦。”
“这有个旧干草垛,你进去暖和暖和,怎么样?”
“也好。要不然我是走不到家了。”
葛利高里把草垛顶掀到一旁,掏了一个窟窿。堆久了压得瓷实的干草散发出一股腐朽的热气。
“爬到当中去。这儿就像炉炕上一样热乎。”
阿克西妮亚扔下口袋,钻进干草垛,干草一直埋到脖子。
“这简直是天堂!”
葛利高里冻得打着哆嗦,躺在旁边。从阿克西妮亚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散发出轻柔的诱人的气息。她仰面躺着,半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
“你头发上的气味真醉人。你知道吗,就像那白色的小花的香味……”葛利高里俯下身小声说。
她默不作声。她的眼睛望着下弦的月亮,目光迷离、冷漠。
葛利高里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突然把她的头扳到自己身边。阿克西妮亚用力挣脱,站了起来。
“让我走!”
“小点儿声。”
“让我走,不然我可要嚷啦!”
“等等,阿克西妮亚……”
“潘苔莱大叔!”
“是迷路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山楂树丛里应声喊道,原来离他们很近。
葛利高里紧闭着嘴唇,从草堆上跳下来。
“你喊什么呀?可是迷了路吗?”老头子走过来,又问道。
阿克西妮亚站在草堆旁边,整理着歪到后脑勺子上去的头巾,头上冒着热气。
“倒没有迷路,可是冻得真够呛。”
“唉,真是妇道人家。瞧,这不是草垛嘛,钻进去暖和暖和。”
阿克西妮亚微微一笑,弯身去拿口袋。
(《静静的顿河》,力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第一部 卷一 第九章
村庄各家院子里还留有三一节的痕迹:撒在地上的干香薄荷,踏碎了的干树叶末子,以及砍来插在大门口和台阶旁的、树皮已经干裂、叶子枯黄的橡树和白蜡树枝。
从三一节那天起,就开始割草了。一大清早,妇女过节穿的裙子、鲜艳的绣花围裙、五颜六色的花头巾,像鲜花一样撒遍了草场。全村的人都出来割草了。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打扮得像过年一样。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从顿河边直到远方的赤杨林,被**的草地在镰刀下波动、呻吟。
麦列霍夫家的人起晚了。他们出发去割草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已经都在草地上了。
“早觉睡得太久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些汗流满面的割草人叫嚷说。
“这不能怪我,都赖老娘儿们!”老头子笑着用生皮鞭赶着牛。
“你们好,乡亲,晚啦,老兄,晚啦……”一个高个子的戴草帽的哥萨克在道旁磨着镰刀,摇晃着脑袋说。
“难道草会干啦吗?”
“你快走吧,还来得及,不然可就要干啦。你那段草在什么地方?”
“在红石崖旁。”
“快赶你的牲口吧,否则你今天就走不到啦。”
阿克西妮亚坐在车后头,用头巾把脸全都裹了起来,遮着阳光。她给眼睛留了一条窄缝,从这条缝里冷漠、严肃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葛利高里。达丽亚也裹着脸,穿着新衣服,把两条腿垂在车沿外头,用那布满青筋的大长奶子喂怀里快要睡着的孩子。杜妮亚什卡坐在车辕横木上,身子不停地颠动着,用幸福的目光打量着草地和路上遇见的人。她那欢快的、太阳晒黑的、鼻梁两边长满雀斑的脸上,好像是在说:“因为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万里无云的蓝天也显得这么欢快。舒畅,所以我也很欢快、舒畅;而且我的心里也同样是一片蓝色的安逸和纯真,我很快活,此外我什么都不需要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厚棉布上衣的袖子拽到手掌上,擦了擦从帽檐下面流出的汗。他那紧裹在上衣里的弯曲的脊背上显出了很多湿漉漉的汗斑。太阳透过灰白色的云片,把烟雾朦胧的、扇形的折射光线洒在远方顿河沿岸的银色山峰上、草原上,洒在河边草场和村庄上。
天气变得炎热起来。被风吹散的云片懒洋洋地爬着,连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路上拉车的牛都追不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己也在费力地擎着鞭子,摇晃着,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向瘦削的牛胯骨上打去。看来,牛也很理解他的犹豫心情,所以并不加快脚步,仍旧摇晃着尾巴,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分趾的蹄子。一只金灰色的、黄澄澄的牛虻在牛身上盘旋。
村边场院附近的一片已经割完的草地上闪着苍绿色的斑点;那些还没有割草的地方,微风吹得闪着黑光、像绿缎子似的青草沙沙作响。
“这就是咱们分的地段。”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鞭子指了一下说。
“咱们从树林子那边下手吗?”葛利高里问道。
“也可以从这头开始嘛。我已经用铁锹在这儿铲了个记号。”
葛利高里卸下疲惫不堪的牛。老头子闪动着耳环,去寻找记号——在地边上铲个三角小坑。
“拿镰刀来!”他立刻就挥手喊叫起来。
葛利高里踏着草走了过去。在他身后的草地上,从车停的地方起,留下了一条波动的痕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朝着远处教堂钟楼的白色尖顶画了个十字,拿起了镰刀。他的鹰钩鼻子油亮闪光,好像是刚油漆过似的,干瘪下去的黑腮帮子上流着虚汗;微微一笑,乌黑的大胡子里立即就露出了满口数不清的、细密的白牙齿。他挥起了镰刀,布满皱纹的脖子不断往右边扭着。割下的草沙沙地响着,倒在他脚下,形成了一个半径足有一沙绳[2]的半圆形。
葛利高里跟在他后面走着,半闭着眼睛,挥镰割草。女人的围裙彩虹似的在前面闪动,但是他的眼睛寻觅的却是那条绣着花边的白围裙;他时而回头看着阿克西妮亚,接着又挥动着镰刀追上父亲的脚步。
他总在想着阿克西妮亚;半闭着眼睛,心里在亲吻着她,对她说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舌尖上来的热情、温柔的话,后来就抛开这些思绪,数着数,向前迈着脚步——一,二,三;往事的片断又在记忆里悄悄地浮出:“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干草垛下面……昆虫在水沟里吱吱地叫……月亮高挂在河边草场上……稀疏的水珠从灌木上滴到水洼里他是这样——一,二,三,……真好,啊,太好啦!……”
从停车的地方传来一阵笑语声。葛利高里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正俯下身去,不知道对躺在车下的达丽亚说些什么,达丽亚挥舞起双臂,两人又笑起来。杜妮亚什卡坐在车辕上,细声细气地在唱歌。
“割到那个小灌木丛边儿,我得把镰刀磨磨,”葛利高里想道,突然感到,镰刀好像砍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一只小野鸭吱吱地叫着,从脚下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又钻进草里。在野鸭窝的小坑旁边躺着另一只已经被镰刀砍成了两半的小野鸭,剩下的小鸭都啾啾叫着,在草地上四散逃命去了。葛利高里把砍成两半的小野鸭放在手掌上。出壳才几天,满身黄褐色绒毛的小野鸭还热乎乎的。张开的小扁嘴上,有粉红色的血泡,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狯地眯缝着,还带热气的小爪子在轻轻地哆嗦。
葛利高里突然非常怜悯地看着自己手掌上的小死肉团。
“你捡到什么东西啦,葛利顺卡?……”
杜妮亚什卡顺着一铺铺割倒的草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两条小辫子在她胸前晃来晃去。葛利高里皱着眉,扔掉小野鸭,恨恨地挥起镰刀。
大家急急忙忙地吃过午饭。猪油和哥萨克每餐都离不开的酸牛奶渣——从家里用口袋装来的——这就是全份的午饭。
“不用回家去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午饭的时候说道。“把牛放到树林子里去吃草,明天一早,太阳还没把露水晒干以前,咱们也就割完啦。”
吃过午饭,女人们就开始把草搂成堆。割倒的草都打蔫、枯干了,散发着浓郁的、醉人的香气。
停止割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阿克西妮亚搂完了剩下的几铺草,便到停车的地方去煮粥。她整天都在恶狠狠地嘲笑葛利高里,用憎恶的眼神望着他,好像是在报复不能忘怀的奇耻大辱似的。愁眉苦脸、不知道为什么无精打采的葛利高里把牛赶到顿河边去饮。父亲总在监视着他和阿克西妮亚。他不高兴地打量着葛利高里说道:
“去吃晚饭,然后就去看牛。当心,别让牛跑到草地里去。带上我的羊皮大衣。”
达丽亚把孩子放在大车下面,就和杜妮亚什卡一同到树林子里去拣干树枝。
一弯新月在草地上的夜空移动。飞蛾像一阵阵的暴风雪在火堆上空打旋儿。大家围坐在火堆旁铺的一块粗布上吃晚饭。粥已经在被烟熏黑的军用锅里沸腾。达丽亚用衬裙下摆擦了擦勺子,朝葛利高里喊道:
“来吃晚饭吧!”
葛利高里把上衣披在肩上,从黑暗里钻出来,走到火堆旁边坐下。
“你为什么脸色这样阴沉?”达丽亚笑着问道。
“看来是要下雨啦,腰痛哩,”葛利高里想开开玩笑。
“他不愿意去看牛,真的,”杜妮亚什卡含笑坐在哥哥身边,和他说起话来,但是不知怎的,谈话总是很不投机。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命地喝着稀粥,牙齿咬得还没有煮熟的米粒咯吧咯吧地响。阿克西妮亚只是低着头吃饭,连眼睛也不抬,对达丽亚的玩笑话,只是勉强地笑笑。她脸上热辣辣的,蒙上一层不安的红晕。
葛利高里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到放牛的地方去。
“当心点儿,别让牛践踏别人家的草!”父亲在他身后大声喊,老头子被稀粥呛着了,咋咋地咳嗽了半天。
杜妮亚什卡鼓着腮帮子,抑制着别笑出声来。火堆在熄灭。树枝的余烬冒出烤焦树叶的蜜一般的香气,笼罩着坐在火边的人们。
半夜里,葛利高里偷偷地摸到停车的地方来,离着有十多步就站住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躺在大车上不停地打着呼噜。金色的孔雀眼睛似的火星儿,从黄昏就烧起的黄火灰烬中,朝外窥视着。
一个灰色的、衣服裹得紧紧的人影儿离开了大车,躲躲闪闪地慢慢地向葛利高里走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就站住了。阿克西妮亚!是她。葛利高里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蜷着腿向前走了一步,撩开大衣的衣襟,把驯顺的、浑身似火的阿克西妮亚搂到怀里。她的膝盖直打弯儿,浑身在颤抖,牙齿咬得吱吱咯咯地响。葛利高里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就像饿狼把咬住的绵羊甩到自己背上那样快;敞开的大衣襟总在绊他的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走去。
“噢噫,葛——利——沙……葛利——什——卡!你爹……”
“别出声儿!……”
阿克西妮亚挣扎着,在散发着酸味的羊皮大衣里喘息着,受着悔恨的折磨,几乎是用低沉、痛楚的声音叫道:
“放开我,现在还有什么……我心甘情愿上钩啦!……”
(《静静的顿河》,力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第四部 卷八 第十八章
早春,当积雪已经融化和在雪下躺了一冬天的衰草晒干了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春天的野火。春风追逐着野火,贪婪地吞噬着干枯的梯牧草,越过驴蓟草的高茎,从褐色的艾蒿头顶掠过,沿着低地烧去……野火烧过以后,草原上长久地散发着被野火烧焦、干裂的土地刺鼻的焦臭。四周的嫩草青青,欣欣向荣,草地上空蔚蓝的晴空中,一群群的云雀在飞舞,春天归来的雁群在肥美的草地上觅食,来过夏天的小鸨在筑巢。而野火烧过的地方,焦黑僵死的土地闪耀着不祥的黑光。鸟儿不在上面搭窝,野兽也都躲得远远的,从一旁绕过去,只有疾风匆匆掠过这片焦土,卷起灰色的余烬和刺鼻的、乌黑的烟尘,带往远方。
葛利高里的生活变得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漆黑一片。他已经丧失了一切他最心爱的、最宝贵的东西。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灭了一切。只给他剩下了两个孩子。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战战兢兢地紧抓住土地,仿佛他那实际上已经完全毁掉的生活,对于他和别人还有什么价值似的……
葛利高里埋葬了阿克西妮亚以后,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了三天三夜,但是他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到维申斯克去自首。第四天上,他把马扔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一个村子里,渡过顿河,徒步向斯拉谢夫斯克茂密的树林走去。四月里,福明匪帮第一次在这片树林边上被打垮。就在那时候,四月里,他就听说,密林中匿藏着许多逃兵。葛利高里因为不愿意回到福明匪帮里去,所以就去找这些逃兵。
他在大树林里瞎转了几天。他饿得难忍,但是他却不敢到有人烟的地方去。自从阿克西妮亚死后,他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从前的勇气。树枝折断的声音、密林中的窸窸窣窣声和夜里的鸟叫声——这一切都会使他惊恐不安。葛利高里只能用些还没有熟的杨梅、小蘑菇和榛子叶充饥——人瘦得不成样子。第五天的傍晚,几个逃兵在树林子里遇到了他,把他领到他们住的土窑洞里去,他们一共七个人,都是周围各村的居民,从去年秋天,村子里开始征兵的时候,就在这片密林里躲藏起来。他们像居家过日子一样,住在一个宽敞的土窑洞里,几乎是应有尽有。夜里他们经常回去看望家人;返回来的时候,就带些面包、干粮、黄米、面粉和土豆,至于煮汤粥用的肉,可以很容易地从别的村子里弄来,偶尔偷只牲口。
葛利高里也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烦恼、漫长的日子。在树林里糊里糊涂地混到十月初,等到一开始下起秋雨,紧跟着冷起来的时候——他心里突然萌发起思念孩子和故乡的幽情……
为了消磨时间,他整天坐在土炕上,用木头抠勺子,抠木钵儿,用质地软的石头巧妙地雕刻各种各样的人形和禽兽。他竭力什么都不想,不叫那恼人的乡思有可乘之机。白天是这样对付过去了。但是在冬天漫漫的长夜里,痛苦的回忆却把他折磨苦了。他在土炕上翻来覆去,久不成眠。白天,土窑里的人,谁也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但是夜里,他经常从睡梦中醒来,浑身哆嗦着,用手去摸摸脸——他的腮帮子和半年来长得长长的大胡子都浸满了泪水。
他时常梦见孩子、阿克西妮亚、母亲和其他所有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葛利高里的全部生活都已成为过去,而过去的一切却又像是一场短暂的噩梦。“要是能再回老家去一次,看看孩子,就可以死而无怨啦,”他时常这样想。
初春的时候,有一天,丘马科夫突然来了。他浑身一直湿到腰,但是依然像从前那样精神,那样毛手毛脚的。他在小火炉子旁边烤干了衣服,暖和过身子,就坐到葛利高里的炕上来。
“麦列霍夫,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我们游逛了很多地方!到过阿斯特拉罕,到过加尔梅克的草原……见了世面啦!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他们把雅科夫·叶菲梅奇的老婆抓去作人质,把他的财产也没收啦,于是他就发疯了,下令砍死所有给苏维埃政权当差的人。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统统砍死:什么教员啦,各种各样的医生啦,农艺师啦都杀……管他什么人啦,统统杀掉!可是现在——我们也完蛋啦,彻底完啦,”他叹着气说,一直还在打着冷战。“头一次是在季尚斯克附近把我们打垮的,一个星期以前——又在索洛姆内伊附近。夜里从三面包围了我们,只剩下了一条退向山冈的路,可是山上是一片积雪——一直没到马肚子……天刚蒙蒙亮,就用机枪扫射起来,战斗开始了……用机枪把所有的人都打死啦。只有我和福明那个不大的儿子两个人逃出了活命。从去年秋天,福明就把达维德卡带在身边。雅科夫·叶菲梅奇本人也牺牲啦……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头一颗子弹打在腿上,打碎了膝盖骨,第二颗子弹擦伤了他的脑袋。他从马上摔下三次。我们停下,把他扶起来,搀到马上,可是他骑不了多远,又摔下来啦。第三颗子弹又打中了他,打进了腰部……这时候我们就把他扔下啦。我跑出了有一百沙绳远。回头看了看,已经有两个骑兵正在用马刀砍躺在地上的福明……”
丘马科夫在土窑洞里住了一夜,清晨起来就要告别。
“你上哪儿去?”葛利高里问。
丘马科夫笑着回答说:
“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也许你要跟我一起儿去吧?”
“不,你一个人去吧。”
“是啊,咱们过不到一块儿……麦列霍夫,你的行当——是抠勺子抠碗——这不合我的心意,”丘马科夫嘲笑说,又摘下帽子,鞠躬说:“耶稣保佑你们,诸位老实的土匪,谢谢你们的款待,谢谢你们留我住宿。愿上帝赐福,让你们过点儿欢乐的日子吧,不然你们这儿可是太无聊啦。你们住在树林子里,朝着破车轮子祷告,这能说是生活吗?”
葛利高里在丘马科夫走了以后,在密林里又住了一个星期,也准备动身了。
“回家去吗?”一个逃兵问他。
葛利高里这是自从来到树林子里来以后,头一次露出一丝笑意,说:
“回家去。”
“等到春天再走吧。听说五月一日要大赦咱们这号人啦,那时候咱们再散伙吧。”
“不,我等不了啦,”说完,葛利高里就跟他们告别了。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鞑靼村对面的顿河岸边,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家园,高兴、激动得脸色变得煞白。然后从肩上摘下步枪和军用背包,从背包里掏出针线包,一团乱麻、一个装枪油的小瓶儿,不知道为什么还数了数子弹。一共是十二梭子,还有二十六颗散的。
在一处陡崖边,岸边的冰已经融化,碧绿透明的河水激**着,冲刷着岸边的薄冰碴儿,葛利高里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到水里,然后又把子弹撒了进去,仔细地在军大衣襟上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游一点儿的地方,他踏着融雪天气蛀蚀过的三月的蓝色河冰,穿过顿河,大步向自己的家园走去。老远他就看见米沙特卡正在下到码头去的坡道上,他竭力压制着自己,不急忙奔向米沙特卡。
米沙特卡正在把挂在石头上的冰琉璃打下来,往坡下扔,注意地看着浅蓝色的冰柱儿滚下斜坡。
葛利高里爬上斜坡,——他气喘吁吁、沙哑地唤了一声儿子:
“米申卡!……好儿子!……”
米沙特卡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睛。他认出这个大连鬓胡子、看来可怕的人是他的父亲……
葛利高里在密林中夜里想起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嘟哝的那些亲热、温柔的话语,现在全都从他的脑子里飞光了。他跪下去,亲着儿子冰凉的粉红色的小手儿,用压低的声音,只说出一句话:
“好儿子……好儿子……”
然后,葛利高里抱起儿子,用干涩的、像燃烧的烈火似的目光看着儿子的脸,问:
“你们在家里可好啊?……姑姑,波柳什卡——都很好吗?”
“杜妮亚姑姑很好,波柳什卡去年秋天死啦……得白喉死的……米哈伊尔叔叔当兵去啦……”
好啦,葛利高里在多少不眠之夜幻想的那点儿心愿终于实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
这就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这就是暂时还使他和大地,和整个这个在太阳的寒光照耀下,光辉灿烂的大千世界相联系的一切。
(《静静的顿河》,金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