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窥视者》
小说主人公马弟雅思是个手表推销员,从小喜欢收藏绳子。他渡海到一个岛上去推销手表。这个岛上只有两千多户人家,他的童年曾在这里度过。上岛后,他带着一只装手表的箱子,租了一辆自行车,准备去一个叫黑岩村的地方搞推销。途中,他来到一个水手家里,水手家的小女儿13岁,名叫雅克莲,村里好多人骂她是“恶鬼”,这天,她一早把羊群赶到悬崖边去了。马弟雅思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雅克莲的照片,她身着童装,却像一个已经发育成熟的姑娘。奇怪的是,马弟雅思脑中老是浮现女友维奥莱的形象。他骑车挨家去推销手表,在一片狭小的洼地里,他看到了雅克莲。手表快卖完了,但他没赶上返回的渡船。他的口袋里有早上捡来的绳子,香烟盒里少了三支香烟。
第二天,渔民们在洼地发现了雅克莲的尸体。马弟雅思前往观看,只见少女**裸地躺着,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衬衣。在她尸体周围有两个烟蒂。人们推断,雅克莲是被人凶杀的。回到镇上时,马弟雅思看到了雅克莲的情人于连一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马力克指责儿子于连是杀人犯。马弟雅思不敢和于连握手,于连则两眼死盯着他。他再次来到悬崖的洼地,发现了一件灰色毛衣,并把它扔进了大海。于连跟着他,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糖纸,它是马弟雅思扔在那里的。马弟雅思想杀了于连,但又觉得于连并没有什么敌意。晚上,马弟雅思躺下睡觉时感到十分疲倦。接下来,他继续推销手表,并于两天后回到了大陆。小说最终没明确说出谁是凶手,但根据故事情节的交代,凶手是马弟雅思。
小说名为“窥视者”,那么,谁是窥视者?窥视了什么?
小说描写的核心事件是少女雅克莲被奸杀,凶手是马弟雅思,他奸杀雅克莲的过程被于连所窥视。这里,于连显然是“窥视者”,而马弟雅思是被窥视者。不过,于连却从未站出来陈述马弟雅思犯罪的事实。作为被窥视者,马弟雅思在那间神秘的房子外,通过窗户、走廊和镜子的反光,反复窥视室内的情况,因而,马弟雅思也是窥视者。其实,马弟雅思的犯罪过程,也被由小岛上的人构成的社会所窥视,因而,作为整体的社会也是窥视者。然而,不仅作者始终没有说明凶手是谁,小说中所有的人,包括被害少女的男朋友于连,都没站出来揭发凶手。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没有说出凶手,因为似乎谁也没有马弟雅思是凶手的确切证据,人们无论怎么努力也始终窥不见凶手犯罪的真实过程。
就小说的叙述策略和结构模式来看,窥视者的多元性和交错性,造成了小说时空结构的不连贯性和故事情节的模糊性、非真实性。而从小说意义追寻的角度看,窥视者的多元性和交错性,拉开了作品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开了读者与作品以及作者的距离),呈示着人与人之间的背对关系和间隔关系,体现出人情感的漠然状态。对雅克莲的被杀,有那么多的窥视者也即知情者,有那么多的破案线索,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揭发,甚至连深知内情的死者的男友于连也没有追查和惩治凶手的愿望。当马弟雅思说到雅克莲“再也回不来了”时,于连假装没听见,时而还帮他开脱。村里的其他人不是宽慰心虚的马弟雅思,就是帮他早早离开小岛。小岛是一个虚构的、封闭的社会,从小岛中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窥视关系”中,透出的是非传统人伦关系和价值理念维系的人的生存状态。这里的人,漠然得近乎冷酷,平庸得近乎卑琐,怪异得有些荒诞。“窥视”是小说透出的人的存在关系和状态。这大概就是新小说代表者罗伯-格里耶在《窥视者》中通过非传统的故事叙述透出的某种非意义的意义。
相比于传统作家,罗伯-格里耶对自己笔下的人持有一种冷漠态度。在《窥视者》中,作者更多关注的不是人,而是物。小说中人与人的相互“窥视”,透出的也是人对人的冷漠。似乎可以说,正是作者对人物的冷漠态度,造成了小说中人的“窥视”状态。罗伯-格里耶一再强调新小说反对写人,要把人物从小说中驱逐出去。他认为,小说的主要任务是写出一个更实在、更直观的世界,以代替传统小说所提供的那种充满心理、社会和功能的世界。虽然不管怎么“驱逐”,罗伯-格里耶也无法把人真正挤出小说,但他的《窥视者》到底还是让人物边缘化了,代之而起的是“物”占据了更多的空间和更重要的位置。《窥视者》从马弟雅思乘船赴海岛开始写,详尽地写岛上的各种静物,如码头、堤坝、斜桥、房屋、广场、纪念碑、广告等,就像画家在用工笔画静物画和风景画。不仅描写的物象数量繁多,而且是反反复复描写,如指甲、纸团、海鸥、小女孩、一张凌乱的床等物象,在书中反复出现。
读者本以为,等人物出现时,作者会重点写人。然而,作者固然也写人物,但往往将人物一带而过,笔触总是由人飞速转向并停留于对物的描摹,人物则常常成了物与物之间的桥梁与过渡。例如,主人公敲门,接着就写门:门上的油漆、门上木料的花纹、花纹中的树结。主人公打开箱子,接着就写箱子:箱子的形状、颜色、提手、锁链、箱钉子、衬布、衬布的图案、箱子里的物品等。[187]这样的写法,读者难免产生一种琐碎感,但似乎也有一种客观感与自然感。这种自然感正是罗伯-格里耶所刻意追求的,他就是把“物”描写为“本来那样”,要恢复物的一切功能。这就是他所谓的“中性描写”。这种“中性描写”不是以巴尔扎克式的“记录员”去代替人的目光观察,而是恰恰相反——要竭力排除这种总是含有作家主观性的目光,以恢复物—世界的纯粹状态和力量。因此,《窥视者》在繁杂的物象描写中还体现着对“科学的准确”的追求。作者总是以一种冷漠的客观态度(非人道的和非灵性的态度)写物。例如,小说中用400余字写一盏灯,把黄铜与无色玻璃的质地、方形的台座、圆锥形的灯柱、半圆形的笔筒、褐色的**、灯芯上的火焰、火焰的形状一一道来,达到了几何学的精确。
罗伯-格里耶的这种物象描写意识,使人物的概念也产生了变化:人物被“物化”了,其个性、思想、情感、意志纷纷隐退。在《窥视者》中,马弟雅思是奸杀少女的凶手,但动机何在?事后内心活动如何?这是传统小说特别是侦探小说所要重点描写的内容,但在《窥视者》中,马弟雅思始终神态如常,就连作案现场留下的物证也引不起他什么特别的心理反映。这种超然静观与冷漠无情,使人物性格内涵被挤出,成了物化的、缺乏理性和意志的“物人”。这在他的日常工作中也表现出来。马弟雅思工作职责就是平均每4分钟卖出1只手表,他的动作也往往如同预先编排好的、机械化的程序:把箱子放在桌上,按住开关,打开箱子,挪开备忘录,取出手表,递给顾客……这一套程序在书中周而复始地反复运行,说明马弟雅思的性格早被“机械化”“程序化”的工作销蚀殆尽,这也进一步说明他是一个“物人”,而非传统意义上作为文学形象的“人物”。在作品中,我们甚至始终找不到哪怕是一个字描绘主人公马弟雅思的外貌,他长什么模样、个头多高、是瘦是胖一概不得而知。
罗伯-格里耶对物的高度重视与关注,对作品中的人和意义的漠视,以及由此带来的小说叙事方式、情节结构等方面的变化,表现出了他对传统小说的反叛以及对新小说艺术的实验式追求。
思考题:
1.罗伯-格里耶的重要小说有哪些?
2.罗伯-格里耶“反传统”的文学理念有哪些?
3.在《窥视者》中,作者是如何专注于物的描写的?
4.在新小说中,人的概念与文学人物的概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5.如何理解和看待“新小说派”在叙事艺术上的先锋实验?
原典选读
《窥视者》(节选)
(法国)罗伯-格里耶
第三部第二节
……
费了好大的气力构成这个他不在现场的论据以后——仿佛这个论据足以洗清他的一切嫌疑似的——马弟雅思现在又发觉这个论据还有不足的地方。他在悬岩上逗留的时间太长,这个论据不足以完全抹杀他曾经在那里逗留过。时间表上还存在着一个漏洞。
马弟雅思开始回想他走出那间咖啡店兼停车房以后,到过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停留过。他动身的时候是十一点十分或十一点十五分。到勒杜克家的那段路程几乎算不了什么路程,可以把到达的时间定为十一时十五分正。第一次停留的时间肯定不到十五分钟,虽然勒杜克太太滔滔不绝的谈话使这一刻钟仿佛过得非常慢。以后停留的地方十分少,时间也十分短——加起来只不过两三分钟。从市镇沿着大路到转弯角的那段路程是二公里,他踏得非常快,而且没有转过弯,充其量不会超过五分钟。五加三是八,再加十五是二十三……因此他从广场出发,到达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地点,经过了不到二十五分钟。而实际上他遇见这个老农妇的时间差不多在一小时以后。
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马弟雅思反过来从他看手表的时候算起,回溯到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时间。他是在黑岩村的咖啡店里看手表的,那时是一点零七分。看表以前他在咖啡店里已经逗留了约十分钟——也许一刻钟。卖出第二只手表(在那对带病态的夫妇家里)所需要的时间最多十分钟,卖出第一只手表(包括和马力克太太的很长的一段谈话)所需要的时间大约十五分钟。在这一段路上他踏得不太快,可以在总数上再加上十分钟。不幸得很,所有这些数字似乎都有点夸大。但是加起来的总数也不过勉强超过三刻钟。那么遇见老农妇的时间最早应该是十二时二十分,也许是十二时二十五分。
那一段多出来的、不正常的、可疑的、无法解释的时间,达到了四十分钟——如果不是五十分钟的话。在这一段时间内连续走两个地方是绰绰有余的:先到农舍,一来一往,包括在农舍关闭的门前稍稍修理一下自行车的时间在内;然后到悬岩的边沿,一来一往,包括……马弟雅思当时只要稍为踏快一点就行了。
他加快了步伐。越过大路以后,他走上了对面的一条小路;这条路开始的时候相当宽阔,接着逐渐变窄,成了一条泥地小径——小径两边一簇簇的灌木和低矮的金雀花丛里,不时出现一段段的车辙,有些比较明显,有些比较模糊。田野已经消失了。最后有一垛已经半坍溃的石子墙,表明这是道路的开头。现在道路两边伸展着连续不断的小丘,上面布满了红黄色的低矮植物,没有什么高出来的东西,只除了不时突出一块灰色的岩石,一丛荆棘,或者在更远地方的一个模糊的侧影,乍一看见很难说出来到底是什么。
地势逐渐低下去。马弟雅思发现前面和眼睛同样高度的地方,有一条比较黑的横线,把毫无变化和动也不动的灰色天空,和另一个同样平坦和垂直的灰色平面——大海——分隔开来。
这条小路通到一个马蹄形山脊的中央,这个马蹄形的口子面对大海,围着一块漏斗形的长地,一直伸展到悬岩的边沿,面积不超过20×10公尺[188]。地上有一个浅颜色的东西吸引了旅行推销员的视线;他跨了几个大步就到了那里,弯下身去把东西拾起来:原来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圆柱形的石头,又光滑,又洁白,看起来简直像一根香烟头。
洼地的平坦的谷底,不像荒原那么光秃,长着比较茂盛的草,但是在三十步以外就突然地——中间并没有过渡地段——变成一块陡直的岩石,高约十五公尺,向下插入漩涡卷卷的水中。岩石开始时几乎笔直地落下去,接着岩石表面呈现不规则状态,许多地方突出一些尖角、平台或者小峰。最下面,在一些巨大的岩石之间,有一群圆锥形的岩石从浪花中耸起,尖顶向上,受着浪涛和回头浪的反复猛烈冲击,激起无数水花,有时甚至飞溅到超过悬岩的平面。
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两只海鸥在天空中交叉着画圆圈儿——有时各向相反的方向飞行,画成两个并排的圆圈儿,有时交叉着飞行,合成一个完整的8字形;它们的飞行平稳而缓慢,翅膀动也不动,仅仅把倾斜的方向变换一下就构成各种图形。它们的脑袋微微倾侧,把浑圆而毫无表情的眼睛侧向圆圈内部凝视着海面;静止不动的眼睛窥伺着,像鱼儿的没有眼皮的眼睛一样,仿佛一种绝对的无感觉状态使它们不可能眨巴一下。旅行推销员注视着海水有节奏地冲击潮湿而光滑的岩石,注视着一长串白色的浪花,定期喷射的水柱,有规则地间歇出现的小瀑布和更远处的表面高低不平的岩石……突然间,马弟雅思瞥见稍右一点的地方有一块衣料——更确切点说,是毛线衣——一件灰羊毛的毛线衣挂在岩石的一个突角上,离岩石顶端约两公尺——这就是说,在潮水永远不能达到的高度。
幸而走到那地方看来没有太大的困难。旅行推销员一分钟也没有犹豫,立即脱下短袄放在地上,沿着岩边兜了一个几公尺的圈子,找到了——在更右边——一个可以爬下去的地点。于是用两只手抓住岩石突出的地方,两只脚很小心地踏着裂缝和突角,整个身体紧贴岩石,甚至用肚子紧贴岩石滑下去;出乎他的意料,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到达了一个处所,并不是他的目的地,而是位于他的目的地下面约两公尺的地方。现在他只要完全站直身子,用一只手扶着岩石,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件渴望得到的东西抓住就行了。那件衣服终于毫无困难地到了他的手里。毫无疑问,这是维奥莱穿的那件灰毛线外套——其实她没有穿着这件毛衣,那时毛衣是放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的。
可是马弟雅思明明把这件毛衣和别的东西一起扔掉了,扔的时候还一件件检查过,不让任何一件东西在半路上给岩石挂住而不落下去。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他不如让毛衣留在悬岩上来得好;那时毛衣搁在地上,惊吓的羊群直绕着木桩打转。既然是她自己把毛衣脱下来的,她跌下去时没有毛衣就更自然些。不管怎样,如果她穿着毛衣失足跌下去,岩石的尖角竟然把整件毛衣扯下来,却没有把毛衣里外翻一个身,也没有扯破一点点,这似乎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他们找人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件毛衣,这真是运气。
不过马弟雅思同时又考虑到这样的想法完全不可靠,因为可能有人看见这件衣服挂在那里,却认为不必冒险,所以没去取下来。既是如此,现在把衣服拿掉岂不是更严重的错误吗?如果有人发现过这件衣服挂在岩石上,那么,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衣服放回原处,让它按照原来的折皱,一模一样地挂在那里吗?
想了一想以后,马弟雅思问自己:可能发现这件毛衣的人是谁呢?如果是玛莉亚·勒杜克,她看见妹妹的毛衣以后,一定会推想到她的妹妹跌了下去,因而引导大家到这儿找寻,可是昨天没有人这样做。至于今天早上把尸首送回来的那些渔民,他们是在岩石底下的,退潮时露出来的海草可能挡住他们的视线,何况距离又太远,不可能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因此,这件害人的东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看到过。
从另一方面说,现在要把这件毛衣放回洼地的草上,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如果衣服原来是落在那里的,玛莉亚昨天就把它捡起来了。因此,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马弟雅思张开两条腿,站稳在那块狭窄的岩石上,把那件小小的羊毛衣卷成一团,然后用一只手扶着背后的岩石,另一只手使劲把毛衣扔到海里去。
毛衣轻轻地落到水上——漂浮在岩石之间的水面上。那两只海鸥发出了惊叫声,中止了它们的盘旋,向下猛冲。它们用不着冲到水面,就认出了不过是一块破布,立刻向上飞升,向悬岩飞去,叫声更响亮了。这时候,旅行推销员看见那块笔直的岩石边沿上有一个人俯下身子,也在观看海面;那人就站在刚才他脱下短袄的地方附近。原来那是年轻的于连·马力克。
马弟雅思赶快把头低下来,由于动作太快,几乎跌到海里去。这时候那件灰色外套已经被水浸湿了一半,正在受到一个小浪和一个回头浪的夹攻。浪头把它淹没,它慢慢地沉下去,不久就被岩石以外逐渐退落的海水带到大海里去。又一个浪花打过来,涨水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应该抬起头来再看看那个孩子。显然这孩子已经看见了那件毛线外套和旅行推销员的难以理解的举动吧……不;他肯定看见了扔下去的动作,可是他看见扔下去的也许只是已经卷成一团的灰布。现在最重要的是向他解释清楚。
此外,马弟雅思也知道自己所处的境地很尴尬,这一点也得解释清楚。他估计了一下岩顶和他之间的距离。清晰地显现在天空背景之上的那个人形使他又受到一下震惊。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处境的危急。
于连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冰冷的,视线凝固不动,双唇紧闭。
“咦!你好,小家伙。”马弟雅思大声说,装出惊异的样子,似乎他刚看见他。
那孩子并没有回答。他在工作服上面套上了一件旧的上衣,戴了一顶鸭舌帽,使他显得年纪大了些——起码十八岁。他的脸消瘦而苍白,带点惊惶。
“它们以为我扔一条鱼给它们呢。”旅行推销员指着他们上空盘旋的几只海鸥说。由于对方始终沉默,他不得不加上一句:“实际上是一块破毛布。”
他一边说话,一边密切注视着海面:浪花卷上来又散开去,海水在浪花的平行线之间滚动,没有什么翻到水面上来……
“一件毛线衣。”
这句话是从上面传来的,语气是漠然的,平滑的,不容许否认的——正如他说那几句话时一样:“离开这儿以前,您从车座后面的一个小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旅行推销员转过头来仰望于连。于连的态度、表情——或者不如说他没有表情——完全没有变动。看来好像那孩子并没有开口说过话。“一件毛线衣”吗?马弟雅思听清楚了没有?他到底有没有听见说话声?
幸亏双方距离有七八公尺,幸亏有风声和浪声(即使今天的风浪声比较小),他仍然可以装作没听清楚。他的视线又一次在灰色的岩面巡视,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突角和凹洞,然后停留在水面上,凝视着一个浪打不到的凹口,那里海水沿着岩石的光滑平面时涨时落,比较平静,比较有节奏。
“一块破布,”他说,“我在这儿找到的。”
“一件毛线衣,”那个旁观者用沉着的声音纠正。
虽然他没有叫喊,可是他说得更响了。任何疑问都不可能再存在了。同样的情景又重演了一次:他仰望岩顶,对方俯下身子,嘴唇紧闭,脸上毫无表情。马弟雅思做了一个手势,进一步解释:
“就在这儿,在岩石上。”
“我知道,昨天就在这儿。”小伙子回答。等马弟雅思低下头来的时候,他又加上一句:“那是小雅克的。”
这一次,旅行推销员认为还是干脆不接腔,让自己有时间来考虑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怎样行动才对。于是他沿着旧路爬上岩石。这比下来时容易多了,一下子就到了顶上。
可是一踏上岩石的平面以后,他仍然不知道采取什么行动才好。他尽可能慢地向于连·马力克走过去。他还要想些什么呢?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威胁的面前退却,也许他认为这样可以使对方主动说出更多的话来吧。
可是那孩子却坚持沉默,使得旅行推销员不得不先把短袄穿起来再说。他把两只手插进衣袋,摸摸看里面的东西是否齐全。什么也不缺少。
“你吸烟吗?”他问,同时把已经开了的那盒香烟递过去。
于连摇摇头,表示“不吸”,同时后退一步。旅行推销员自己也没有拿出香烟来吸,又把那盒蓝色的香烟放进衣袋。他的手碰到了那个玻璃纸袋。
“那么你吃块糖吧!”他伸长臂膀递过去那个透明的小纸袋,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纸。
对方冰冷的面孔开始表示拒绝,可是一个几乎觉察不着的变化同时在脸部表情上出现。于连仿佛改变了主意。他瞧了瞧纸袋,又瞧了瞧旅行推销员,再瞧了瞧纸袋。马弟雅思在这时候才弄明白对方的目光特殊在什么地方:这双眼睛既没流露出无耻,也没流露出恶意,而仅仅是带有一点斜视。这个发现使他放了心。
接受了对方好意的于连,走过来伸手在纸袋里取糖果。他不是随意取一颗,而是把手深深地伸进袋里,选了一颗包着红纸的。他并没有拆开,只是仔细地打量着那颗糖果。然后他又注视马弟雅思……毫无疑问,这小伙子的视觉上存在缺陷,因而影响了他的表情,不过他也并不完全斜视。一定是还有别的原因……也许是过度的近视吧?不,因为他现在把糖果放到正常的距离来加以观察。
“吃了它吧!”旅行推销员说,于连的犹豫不决使他笑起来。这孩子会不会有点傻呢?
孩子解开了上衣的钮子,伸手去摸工作服的一个衣袋。马弟雅思以为他想把糖果留到以后再吃。
“给你,”他说,“整袋都拿去吧。”
“不必要。”于连回答。他又打量旅行推销员……难道他有一只眼珠是玻璃的,所以他的视线那么使人不安吗?
“这是您的吗?”那孩子问。
马弟雅思把视线从孩子的眼睛上移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那颗包着的糖果,左手伸了出来,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张红色的糖果纸,和另一张完全一样,也是闷着亮光的,透明的,卷过的——可是这一张已经摊平,也没有糖果了。
“它是在草地上的。”于连继续说,同时侧了侧脑袋表示是他们旁边的那块小洼地,“是您的吗?”
“也许是我来的时候遗留在这儿的。”旅行推销员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可是他马上想到糖果纸不该说是遗留的,应该说是扔掉的。为了掩饰他的错误,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把它留着。”
“不必要。”于连回答。
他的薄薄的嘴唇上又掠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正如刚才旅行推销员在农舍里看到过的一样。孩子把那张长方形的糖果纸揉成一团,用中指一弹,就弹到海里去。马弟雅思的视线跟着纸团飞下去,可是纸团没有落到底他就看不见了。
“你为什么认为是我的?”
“因为它和您手上的那些完全一样。”
“这又算什么?我是在镇上买的。任何人都可以买这样一包糖果。一定是维奥莱在看守羊群的时候吃的……”
“谁呀,维奥莱?”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可怜的雅克莲·勒杜克。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把我弄糊涂了。”
孩子沉默了几秒钟。马弟雅思趁这机会使自己的脸上恢复愉快和平静的表情,刚才在对答的时候他对这一点注意得很不够。于连拆开了那颗糖,放进嘴里;他马上又把糖果吐到手上,用糖果纸把它包起来,一起扔到海里去。
“小雅克总是买咖啡太妃糖的,”孩子终于说。
“那么,一定是别的什么人的了。”
“您刚才说是您自己的。”
“是呀,不错。我刚才来的时候吃了一颗,我把糖果纸扔到草地上。你的许多问题把我弄糊涂了。”
现在旅行推销员已经用自然和恳切的态度说话,仿佛他虽然完全不理解对方提问的意思,但是仍然迁就对方的孩子气的任性举动。一只海鸥向海面俯冲下去,接着猛拍翅膀飞上高空,飞过的时候几乎从他们两人身旁擦过。
“我是昨天就捡到的。”于连说。
马弟雅思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真想突然离开这个小马力克,一走了事,以表示他已经忍无可忍。可是他仍然留了下来。仅仅一小张红纸虽然不能证明什么,但是也犯不着得罪这个顽强的调查者,他也许对这件事还掌握一些别的情况。哪些情况呢?
首先是灰毛线衣这件事。于连还可能发现了另一张包糖果的纸——绿色的那张——或者第三根香烟头……还有别的什么呢?旅行推销员访问农舍的时候他也在农舍里,这个疑问也得加以澄清。事实上,昨天快到正午的时候,这孩子既然在院子里或者干草棚里,为什么他不愿意对他父亲说没有人来敲过门呢?他有什么利益要支持马弟雅思的谎话呢?如果他不在农舍里,他的举动又为什么这样古怪?他那么长一段时间坚决不肯说话,最后又突然捏造了一段可笑的谎话,什么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拧紧一只螺钉?……也许这是长途跋涉遭到许多事故以后的一种补救方法吧?
可是如果于连·马力克当时不在农舍,他又在哪儿呢?他的父亲认定他从面包店回家的路上,的确弯到悬岩上去过,这种设想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呢?马弟雅思突然感到十分恐怖:于连从另一条小路——就是“那一条”小路——来找维奥莱,他要求维奥莱表明态度——他对维奥莱怀着相当深的仇恨,甚至希望她死——于连瞧见旅行推销员以后就躲在土坟后面,他看见了……马弟雅思用手揩了揩额角。这些幻想完全站不住脚。他的越来越厉害的头痛使他神志不清了。
仅仅为了一张极其普通的糖果纸,就突然想干掉年轻的马力克,把他扔进深渊里,这岂不是完全疯狂的举动吗?
到目前为止,马弟雅思没有想到昨天扔掉的两块小小的糖果纸——起码照他的想法——竟然能够构成这事件的物证。他认为,如果有人把它们拿出来作为物证,这是恶劣的做法,因为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要把它们找回来,他在头脑冷静的时候对它们完全不加重视。于连自己刚才不是也随手扔掉,表示糖果纸不能证明什么吗……可是,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于连的这个戏剧性的动作是否表示他会保守秘密,犯罪的人即使被发现了,也不必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他在农舍里的古怪的态度也没有别的解释。在农舍里和在这里一样,他都显示出他有支配马弟雅思的能力:既可以轻轻易易替他消灭罪证,也可以轻轻易易揭发他新的罪证,只要随意变换一下马弟雅思在以前几个小时中的活动内容和路线就行了。可是这么充分的自信,仅仅建立在设想上——哪怕是详尽的设想上——是不够的,必须拿得出依据来证实这种设想。于连是“看见了”。否认这一点是没有用的。这双眼睛具有那么咄咄逼人的力量,就因为那双眼睛里摄入了那么些形象。
可是这是一双十分普通的灰色眼睛——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大,也不小——圆圆的,静止不动,一边一只,每一只的中心都有一个黑洞。
旅行推销员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又说起话来,说得很快,而且滔滔不绝——全是些东拉西扯,毫不连贯;不过这样关系也不大,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听。他想到什么就谈什么:港口的商店,渡海时间太长,手表的价钱,电气的使用,海浪的声音,两天以来的天气,风和太阳,癞蛤蟆和云。他也叙述了他怎样没有赶上回去的轮船,使他不得不在岛上逗留;他在这段迫不得已的休息期间要去访问一些朋友,也出来散散步……他说得气也喘不过来,不得不停顿一下,而且搜索枯肠、另找话题,免得重复话说得太多,就在这时,他听见于连用同样漠然而平静的声调提出了问题:
“您为什么要去把小雅克的毛线衣重新拾起来扔到海里去呢?”
马弟雅思用手揩了揩脸。不是把毛线衣“拾起来”,而是“重新拾起来”……马弟雅思的回答简直可以说是用哀求的声调开始的:
“你听我说,小家伙,我不知道这是她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是任何人的东西。我只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你刚刚看见的:海鸥以为我扔一条鱼给它们呢……”
小伙子没有作声。他用他的固定不动的古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马弟雅思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是没有感觉的,甚至是瞎掉的——或者痴呆的。
马弟雅思继续不断地说话,现在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了,他被自己滔滔不绝的说话带着走,带着他越过荒凉的旷野,越过寸草不生的沙丘,越过碎石堆和沙滩,处处都会突然出现幽灵,遮没他的去路,逼使他后退。他说着,说着,愈说愈觉得站不住脚。
他是到这儿来散步的,随意顺着小径走,就走到这儿来了;除了使两条腿活动活动,没有别的目的。他瞥见了一块布吊在岩石上。他爬到岩石那里去完全是出于好奇心,他以为那是一件破烂的旧衣服(可是于连一定知道那是一件十分完好的灰毛线衣……),因此冒冒失失地向海鸥扔过去,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他怎么会知道这块破布——这件肮脏的毛衣(恰恰相反,十分干净)——总之,这件东西——是雅克莲小姑娘的呢?他甚至也不知道小姑娘恰恰是在这儿跌下去……跌下去……跌下去的……他停了下来。于连注视着他。于连正打算说:“她也不是跌下去的。”可是那孩子并没有开口。
旅行推销员又继续他的独白,这一次说得更快了。爬到岩石那里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穿着粗大的皮鞋。接近上面的部分,石块被脚一踏就会塌陷。可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危险,否则他就不冒这个险了。因为他不知道这地方恰恰是……可是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件毛线衣是雅克莲的,这并不意味事件就发生在这儿。刚才谈到糖果纸的时候,马弟雅思已经露了马脚,承认自己知道小姑娘看守羊群的正确地点。现在要挽回已经太晚了……不管怎样,从那件毛线衣的位置看来,他总不能假定这件毛线衣是在跌落过程中被扯下来的……等等。
“这也并不是这样。”于连说。
马弟雅思十分惊慌,赶快转移话题,他太害怕解释了。他开始说得那么快,使得一切相反的意见——甚至自己对自己所说的话的反悔——都成为不可能。为了弥补漏洞,他往往反复好几次说着同一句话。他甚至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背乘法表。他突然灵机一动,伸手到衣袋里摸出那只镀金的小手表来。
“我说,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你:瞧这只漂亮的手表!”
可是于连一边继续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向小山谷的草地后退,逐步离开悬岩的边沿,向马蹄铁形状的凹口退去。旅行推销员唯恐自己动一动就会使于连逃走得更快,于是丝毫也不敢向于连的方向前进一步。他继续在原地不动,伸出来的手上拿着手表的链条,仿佛在用食饵来引诱鸟雀。
于连退到谷底紧贴内陆的斜坡脚下时,就站定了,眼睛始终盯着马弟雅思——这双眼睛虽然在二十公尺以外,仍然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祖母会送一只更漂亮的给我。”他说。
然后他把手伸进工作服的衣袋,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旅行推销员认出了其中有一卷沾满油污的绳子,仿佛在海水里浸过,颜色都褪了。因为离得太远,其余的东西就看不清楚了。于连从中拿出一截香烟头——这根香烟已经吸了四分之三——放到嘴唇上,把绳子和其余的杂物都放回衣袋里,扣好外套的钮子。
他把香烟头叼在右嘴角上——并不点燃它——把玻璃似的眼睛盯着旅行推销员,等待着;他的脸色苍白,帽子的鸭舌稍稍侧向左耳。最后是马弟雅思首先垂下眼皮。
“您租的是香烟店的那辆新自行车,”对方的声音说。“我认得它。车座下面并没有小袋。工具都放在后面行李架的一只盒子里。”当然是这样。昨天一开头,旅行推销员就注意到了:那是一只镀镍的长方形金属盒子,是车上的固定零件之一,盒子背面装着车尾灯,而通常车尾灯是装在挡泥板上的。当然是这样。
马弟雅思重新抬起头来。旷野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前面小洼地的草地中间有一截短短的香烟头——可能是于连临走时扔在那里的——或者是他从早上起就一直寻找的——也许既是于连扔下的,也就是他寻找的。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圆柱形石头,白色,很光滑,他刚到达的时候已经捡起来过了。
马弟雅思沿着通向海关的那条小路,紧贴悬岩慢慢地向大灯塔那边走去。想起了刚才于连为了揭露自行车那件事而戏剧性地向后退,他禁不住笑起来:装在后面行李架上的一只金属盒子……他,旅行推销员,从来也没有说过相反的话呀!难道这件小事那么重要,因此,听到于连说是一只小袋,就非得更正不可吗?如果对方没有更有力的证据的话……
(《窥视者》,郑永慧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