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待戈多》

两幕剧《等待戈多》被公认为是荒诞派戏剧的经典。

第一幕,两个身份不明的老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又名戈戈)和弗拉季米尔(又名狄狄),在黄昏小路旁的枯树下等待戈多的到来。他们为消磨时间,语无伦次、东拉西扯地试着讲故事、找话题,做着各种无聊的动作,还错把波卓和幸运儿主仆俩当作戈多。直到天快黑时,来了一个小孩,告诉他们戈多今天不来,明天准来。

第二幕,次日黄昏,两人如昨天一样仍在等待戈多的到来。所不同的是,枯树长出了四五片叶子,波卓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天黑时,那孩子又捎来口信说,戈多今天不来,明天准来。两人陷于绝望,想死没有死成,想走却又站着不动。

贝克特以戏剧化的荒诞手法,揭示了世界的荒谬,写出了这样的生存环境中人生的痛苦与不幸。剧中展示的人类生存活动的背景是凄凉而恐怖的,人在世界中处于孤独无援、恐惧幻灭、生死不能、痛苦绝望的境地。两个老流浪汉,穿着破烂衣服,浑身发臭,生活在焦虑、痛苦与无聊之中。他们吃的除了胡萝卜就是红萝卜、白萝卜,甚至品味不出萝卜的滋味,吃了一半还想剩下点儿下次再吃。[186]当波卓扔下一根骨头,戈戈“一个箭步蹿上去,捡起骨头,马上啃起来”,以后回想起来还念念不忘,回味无穷。戈戈暴怒地说:“我他妈的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它!”在社会中,他们是“猴儿”“猪”“窝囊废”“丑八怪”“阴沟里的耗子”。他们不堪忍受既可恶又空虚的生活,人生如“谈了一晚上空话”“做了一场噩梦”。他们早就不能自由思想了,甚至连笑都怕违法。奴仆“幸运儿”其实并不幸运。他服侍主人60年了,如今年纪老大,头发花白,身上长满脓疮,被主人波卓用绳子拴住脖子牵到市场去卖。“他身上的精华全都吸干以后,像一块香蕉皮似的把他扔掉了。”他的灵魂已经死去,连狗都不如,“狗都比他更有志气”,“从来没看见他拒绝过一根骨头”。他被主人唤作“猪”,不断遭受鞭打,“活像只猪”,跳着人生的“网舞”,陷入死亡的罗网。他甚至悔恨当初没有“从巴黎塔顶上跳下来”。贝克特深刻而真实地揭示了西方荒诞社会的面貌,描绘出一幅可怕的荒原图景,以荒诞的形式揭示苦难的人生,刻画出承受世俗痛苦、苟延残喘的现代人形象。剧中的荒原意象,象征着人失去与外部世界联系后空洞、阴暗、凄惨的感觉,生活中只有黄昏而没有阳光,人被造物主抛弃在荒原上,失去了生存的立足点。贝克特借“幸运儿”之口愤怒地喊道:“生活在痛苦中,生活在烈火中,这烈火这火焰如果继续燃烧,毫无疑问将使穹苍着火,也就是说将把地狱炸上天去。”《等待戈多》所展现的人类,个性毁灭,人格丧失,求生不得,欲死不能,身处于苦难荒谬的世界中。作品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提示社会荒诞、人生荒诞的本质。

《等待戈多》的核心和主题是等待希望,是一出表现人类永恒地在无望中寻找希望的现代悲剧。作为一个代名词,“戈多”始终是一个朦胧虚无的幻影,一个梦魇中的海市蜃楼。戈多虽然没有露面,却是决定人物命运的首要人物,成为贯穿全剧的中心线索。戈多似乎会来,又老是不来。戈多是谁?他象征什么?一直成为评论的焦点。有人说戈多是从英语“God”借用而来,暗示神、上帝、造物主;有的认为象征“死亡的结局”;也有的认为剧中波卓就是戈多等。当有人问及贝克特时,他则说:“我要是知道,早就在戏里说出来了。”无论戈多是谁,从作品中人们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到来将会给剧中人带来幸福,因而戈多无疑是不幸的人对未来生活的呼唤和向往。从这个意义上讲,戈多是指人的“希望”。戈戈和狄狄生活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想活,连骨头也吃不到;想死,连绳子也没有。但他们还是执着地在痛苦中希望着、憧憬着。无论戈多会不会来,也不管希望会不会如期而至,它使绝望中的人多了一层精神的寄托。对于戈戈、狄狄来说,希望是黄昏后的清晨,是谋生求存的精神支柱,是改变苦难人生的精神寄托。

如果说,戈戈和狄狄在荒诞的世界中滑稽可笑、百无聊赖地活着、希望着,具有一种幽默滑稽成分的话,那么,他们在无望中的苦苦等待,则体现了对希望之追求的执着与坚韧。他们既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戈多什么时候来,只是一味地苦苦等待。狄狄说:“咱们不再孤独啦,等待着夜,等待戈多,等待着,等待着。”天黑了,戈多不来,说明天准来,第二天又没来。第二幕中,一夜之间,枯树长出了四五片叶子,戈戈、狄狄穿着更破烂,生存状况更糟糕,波卓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剧中两天等待的情景,是漫长人生岁月的象征。然而,戈多“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等待戈多》给我们以极大的启迪:希望是存在的,但希望能否变成现实则是人所不能掌控的;等待意味着幻灭,任何以等待形式开始的希望都将以永恒的失望而告终。《等待戈多》中对希望的等待体现了贝克特不愿将痛苦的人类推入绝望的深渊,于无望中给人留下一道希望之光的存在主义人道主义思想。

《等待戈多》在艺术上表现出反传统倾向,具有浓郁的荒诞性特征。

首先,戏剧的叙述内容是荒诞的。没有开端**,也无结局。戈戈、狄狄从何而来,为何要等戈多,我们都一概不知。脱下靴子,往里看看,伸手摸摸又穿上,抖抖帽子,在顶上敲敲,往帽里吹吹又戴上,充满滑稽与无聊。在传统的戏剧冲突被摒弃之后,整个剧情便以人物如上无聊透顶、莫名其妙的小动作与语无伦次、含糊不清的瞎唠叨填充。摒弃戏剧冲突的要义在于拒绝传统戏剧情节中所蕴含的理性逻辑,因此剧作中到处都是反常规、非逻辑的荒唐:戈戈、狄狄在一起等了一天,第二天见面时却又互不相识;一夜之隔,枯树长出了叶子,波卓变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幸运儿成天替主人套在脖子上的那只沉甸甸的箱子,里面装的原来是沙土;戏剧只展示了两个傍晚,但次日却是个不定数,据狄狄说,“也许有五十年了”;戈多托小孩捎来口信,说明天要来,却又总也不来;失望的戈戈、狄狄想上吊,却没吊成;老说要走,但始终没付诸行动。《等待戈多》以杂乱而荒诞不经的叙事,隐喻了生活的荒诞与人生的荒诞。

其次,《等待戈多》的舞台景象是荒诞的。背景布置于简单、重复之中充满了荒诞性:空****的舞台,荒郊野外,乡间小路旁,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枯树;日薄西山,临近黄昏,笼罩在一片阴暗肃杀的“苍白”的光影下。第二幕中,时间地点、布景道具都没变,只是枯树长出了几片绿叶,衬托出荒原的悲凉。作者为了表现现代人毫无逻辑、没有意义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的停滞,突出强调幕与幕之间在内容、场景和情节断片上的复制性,创造了一种静止的、无变化的、没有行动的循环式结构样式。作者为创设近于凝固的场景,首先将时间“冻结”在日期不确定的“黄昏”。这样,时间失去了标记的意义,成了一个绝对凝重的抽象概念。与此相联系,戏剧的空间也萎缩成为“乡间一条路。一棵树”。它周而复始,毫无生机,毫无变化。两个流浪汉在孤零零的枯树下等待戈多,如同被抛弃在荒漠的人生舞台上,充满荒诞和悲剧色彩。贝克特称这种荒诞的舞台景象为“直喻”,赋予舞台道具以思想内蕴。舞台的荒诞就是社会荒诞、人生荒诞的概括。

最后,戏剧的语言是荒诞的。剧中人物台词成为毫无意义的嘟哝,就像生物界的鸟叫鸡鸣一样,呈现出语无伦次的无序状态,使人物对话时断时续,乃至驴唇不对马嘴。例如,一开场戈戈、狄狄各自喃喃地述说自己的痛苦,唠叨重复,文不对题。被主人唤作“猪”的幸运儿,突然激愤地讲演起来,不带标点符号的连篇累牍的废话,使人不知所云。混乱而荒诞的语言,寓示人物没有自由意志,没有思想人格。有时人物的语言类似意识流的内心独白和梦幻语言,前言不搭后语,跳跃无序,絮语不止;有时人物语言也偶显哲理,流露出人物对荒谬世界与痛苦人生的真实心理感受。《等待戈多》通过人物怪诞语言之逼真而夸张的运用,构成了一套独特的舞台情感信息传达系统,体现出荒诞派戏剧鲜明突出的荒诞特征。

思考题:

1.贝克特的荒诞派剧作有哪些?

2.《等待戈多》中的“荒诞”主题体现在什么地方?

3.《等待戈多》艺术上的“反传统”表现在哪些方面?

4.《等待戈多》中的“戈多”象征着什么?

5.如何理解荒诞派戏剧的先锋实验?

原典选读

《等待戈多》(节选)

(爱尔兰)贝克特

第一幕

……

[他痛苦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台的极左边,停住脚步,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朝远处眺望,随后转身走向台的极右边,朝远处眺望。弗拉季米尔瞅着他的一举一动,随后过去捡起靴子,朝靴内窥视,急急地把靴子扔在地上。

弗拉季米尔 呸!(他吐了口唾沫)

[爱斯特拉冈走到台中,停住脚步,背朝观众。

爱斯特拉冈 美丽的地方。(他转身走到台前方,停住脚步,脸朝观众)妙极了的景色。(他转向弗拉季米尔)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 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 干吗不能?

弗拉季米尔 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 啊!(略停)你肯定是这儿吗?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我们等的地方。

弗拉季米尔 他说在树旁边。(他们望着树)你还看见别的树吗?

爱斯特拉冈 这是什么树?

弗拉季米尔 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 树叶呢?

弗拉季米尔 准是棵枯树。

爱斯特拉冈 看不见垂枝。

弗拉季米尔 或许还不到季节。

爱斯特拉冈 看上去简直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 像丛林。

爱斯特拉冈 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 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咱们走错地方了?

爱斯特拉冈 他应该到这儿啦。

弗拉季米尔 他并没说定他准来。

爱斯特拉冈 万一他不来呢?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明天再来。

爱斯特拉冈 然后,后天再来。

弗拉季米尔 可能。

爱斯特拉冈 老这样下去。

弗拉季米尔 问题是——

爱斯特拉冈 直等到他来为止。

弗拉季米尔 你说话真是不留情。

爱斯特拉冈 咱们昨天也来过了。

弗拉季米尔 不,你弄错了。

爱斯特拉冈 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爱斯特拉冈 对了。

弗拉季米尔 怎么……(愤怒地)只要有你在场,就什么也肯定不了。

爱斯特拉冈 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

弗拉季米尔 (举目四望)你认得出这地方?

爱斯特拉冈 我并没这么说。

弗拉季米尔 嗯?

爱斯特拉冈 认不认得出没什么关系。

弗拉季米尔 完全一样——那树——(转向观众)那沼地。

爱斯特拉冈 你肯定是在今天晚上?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是在今天晚上等他?

弗拉季米尔 他说是星期六。(略停)我想。

爱斯特拉冈 你想。

弗拉季米尔 我准记下了笔记。

[他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拿出各色各样的废物。

爱斯特拉冈 (十分凶狠地)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

弗拉季米尔 (拼命往四周围张望,仿佛景色上写有日期似的)那绝不可能。

爱斯特拉冈 或者星期四?

弗拉季米尔 咱们怎么办呢?

爱斯特拉冈 要是他昨天来了,没在这儿找到咱们,那么你可以肯定他今天决不会再来了。

弗拉季米尔 可是你说我们昨天来过这儿。

爱斯特拉冈 我也许弄错了。(略停)咱们暂别说话,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 (无力地)好吧。(爱斯特拉冈坐到土墩上。弗拉季米尔激动地来去踱着,不时刹住脚步往远处眺望。爱斯特拉冈睡着了。弗拉季米尔在受斯特拉冈面前停住脚步)戈戈!……戈戈!……戈戈!

[爱斯特拉冈一下子惊醒过来。

爱斯特拉冈 (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睡着啦!(责备地)你为什么老是不肯让我睡一会儿?

弗拉季米尔 我觉得孤独。

爱斯特拉冈 我做了个梦。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 我梦见——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 (向宇宙做了个手势)有了这一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了,狄狄。我个人的噩梦如果不能告诉你,叫我告诉谁去?

弗拉季米尔 让它们作为你个人的东西保留着吧。你知道我听了受不了。

爱斯特拉冈 (冷冷地)有时候我心里想,咱们是不是还是分手比较好。

弗拉季米尔 你走不远的。

爱斯特拉冈 那太糟糕啦,实在太糟糕啦!(略停)你说呢,狄狄,是不是实在太糟糕啦?(略停)当你想到路上的景色是多么美丽。(略停)还有路上的行人是多么善良。(略停。甜言蜜语地哄)你说是不说,狄狄?

弗拉季米尔 你要冷静些。

爱斯特拉冈 (****地)冷静……冷静……所有的上等人都说要镇静。(略停)你知道英国人在妓院里的故事吗?

弗拉季米尔 知道。

爱斯特拉冈 讲给我听。

弗拉季米尔 啊,别说啦!

爱斯特拉冈 有个英国人多喝了点儿酒,走进一家妓院。鸨母问他要漂亮的、黑皮肤的还是红头发的。你说下去吧。

弗拉季米尔 别说啦!

[弗拉季米尔急下。爱斯特拉冈站起来跟着他走到舞台尽头。爱斯特拉冈做着手势,仿佛作为观众在给一个拳击家打气似的。弗拉季米尔上,他从爱斯特拉冈旁边擦身而过,低着头穿过舞台。爱斯特拉冈朝他迈了一步,刹住脚步。

爱斯特拉冈 (温柔地)你是要跟我说话吗?(沉默。爱斯特拉冈往前迈了一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沉默。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狄狄……

弗拉季米尔 (并不转身)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爱斯特拉冈 (迈了一步)你生气了?(沉默。迈了一步)原谅我。(沉默。迈了一步。爱斯特拉冈把他的一只手搭在弗拉季米尔的肩上)来吧,狄狄。(沉默)把你的手给我。(弗拉季米尔转过身来)拥抱我!(弗拉季米尔软下心来。他们俩拥抱。爱斯特拉冈缩回身去)你一股大蒜臭!

弗拉季米尔 它对腰子有好处。(沉默。爱斯特拉冈注视着那棵树)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等着。

弗拉季米尔 不错,可是咱们等着的时候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

[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耳语。爱斯特拉冈大为兴奋。

弗拉季米尔 跟着就有那么多好处。掉下来以后,底下还会长曼陀罗花。这就是你拔花的时候听到吱吱声音的原因。你难道不知道?

爱斯特拉冈 咱们马上就上吊吧。

弗拉季米尔 在树枝上?(他们向那棵树走去)我信不过它。

爱斯特拉冈 咱们试试总是可以的。

弗拉季米尔 你就试吧。

爱斯特拉冈 你先来。

弗拉季米尔 不,不,你先来。

爱斯特拉冈 干吗要我先来?

弗拉季米尔 你比我轻。

爱斯特拉冈 正因为如此!

弗拉季米尔 我不明白。

爱斯特拉冈 用你的脑子,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用脑子。

弗拉季米尔 (最后)我想不出来。

爱斯特拉冈 是这么回事。(他想了想)树枝……树枝……(愤怒地)用你的头脑,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 你是我的唯一希望了。

爱斯特拉冈 (吃力地)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

弗拉季米尔 我没想到这一点。

爱斯特拉冈 要是它吊得死你,也就吊得死我。

弗拉季米尔 可是我真的比你重吗?

爱斯特拉冈 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机会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

弗拉季米尔 嗯!咱们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什么也别干。这样比较安全。

弗拉季米尔 咱们先等一下,看看他说些什么。

爱斯特拉冈 谁?

弗拉季米尔 戈多。

爱斯特拉冈 好主意。

弗拉季米尔 咱们先等一下,让咱们完全清楚咱们的处境后再说。

爱斯特拉冈 要不然,最好还是趁热打铁。

弗拉季米尔 我真想听听他会提供些什么。我们听了以后,可以答应或者拒绝。

爱斯特拉冈 咱们到底要求他给咱们做些什么?

弗拉季米尔 你当时难道没在场?

爱斯特拉冈 我大概没好好听。

弗拉季米尔 哦……没提出什么明确的要求。

爱斯特拉冈 可以说是一种祈祷。

弗拉季米尔 一点不错。

爱斯特拉冈 一种泛泛的乞求。

弗拉季米尔 完全正确。

爱斯特拉冈 他怎么回答的呢?

弗拉季米尔 说他瞧着办。

爱斯特拉冈 说他不能事先答应。

弗拉季米尔 说他得考虑一下。

爱斯特拉冈 在他家中安静的环境里。

弗拉季米尔 跟他家里的人商量一下。

爱斯特拉冈 他的朋友们。

弗拉季米尔 他的代理人们。

爱斯特拉冈 他的通讯员们。

弗拉季米尔 他的书。

爱斯特拉冈 他的银行存折。

弗拉季米尔 然后才能打定主意。

爱斯特拉冈 这是很自然的事。

弗拉季米尔 是吗?

爱斯特拉冈 我想是的。

弗拉季米尔 我也这么想。(沉默)

爱斯特拉冈 (焦急地)可是咱们呢?

弗拉季米尔 你说的什么?

爱斯特拉冈 我说,可是咱们呢?

弗拉季米尔 我不懂。

爱斯特拉冈 咱们的立场呢?

弗拉季米尔 立场?

爱斯特拉冈 别忙。

弗拉季米尔 立场?咱们趴在地上。

爱斯特拉冈 到了这么糟糕的地步?

弗拉季米尔 大人阁下想要知道有什么特权?

爱斯特拉冈 难道咱们什么权利也没有了?

[弗拉季米尔大笑,像先前一样突然抑制住,改为咧着嘴嬉笑。

弗拉季米尔 你真叫我忍不住笑,要是笑不算违法的话。

爱斯特拉冈 咱们已经失去了咱们的权利?

弗拉季米尔 咱们已经放弃啦。

[沉默。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胳膊耷拉着,脑袋低垂着,两只膝盖在往下沉。

爱斯特拉冈 (无力地)难道咱们没给系住?(略停)难道咱们没——

弗拉季米尔 (举起一只手)听!

[他们倾听,显出可笑的紧张样子。

爱斯特拉冈 我什么也没听见。

弗拉季米尔 嘘!(他们倾听着。爱斯特拉冈身体失去平衡,险些儿摔倒在地上。他攥住弗拉季米尔的一只胳膊,弗拉季米尔摇晃了两下,他们挤在一起静听着)我也没听见。

[如释重负的叹气声。他们松弛下来,彼此分开。

爱斯特拉冈 你吓了我一跳。

弗拉季米尔 我还以为是他哩。

爱斯特拉冈 谁?

弗拉季米尔 戈多。

爱斯特拉冈 呸!是风吹芦苇响。

弗拉季米尔 我简直可以发誓说我听到了吆喝声。

爱斯特拉冈 他干吗要吆喝呢?

弗拉季米尔 吆喝他的马。(沉默)

爱斯特拉冈 我饿啦。

弗拉季米尔 你要吃一个胡萝卜吗?

爱斯特拉冈 就只有胡萝卜吗?

弗拉季米尔 我也许还有几个萝卜。

爱斯特拉冈 给我一个胡萝卜。(弗拉季米尔在他的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咬了一口,愤愤地)这是萝卜!

弗拉季米尔 哦,请原谅!我简直可以发誓说我给你的是胡萝卜。(他又在衣袋里摸索,只找到萝卜)全都是萝卜。(他摸衣袋)你准是已把最后一个胡萝卜吃掉了。(他摸索衣袋)等一等,我找着了。(他掏出一个胡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拿去,亲爱的朋友。(爱斯特拉冈用衣袖擦了擦胡萝卜,吃起来)把最后一个吃了吧;这样就把它们全部消灭掉啦。

爱斯特拉冈 (咀嚼着)我刚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弗拉季米尔 啊!

爱斯特拉冈 你回答了没有?

弗拉季米尔 胡萝卜的滋味怎样?

爱斯特拉冈 就是胡萝卜的滋味。

弗拉季米尔 好得很,好得很。(略停)你刚才问的是什么问题?

爱斯特拉冈 我已经忘了。(咀嚼着)就是这事伤我脑筋。(他欣赏地瞅着胡萝卜,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它摆动)我决不会忘掉这一个胡萝卜。(他若有所思地吮吸着胡萝卜的根)啊,对了,我这会儿想起来啦。

弗拉季米尔 嗯?

爱斯特拉冈 (嘴里塞得满满的,出神地)难道我们没给系住?

弗拉季米尔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出来。

爱斯特拉冈 (咀嚼着,咽了一下)我问你难道我们没给系住?

弗拉季米尔 系住?

爱斯特拉冈 系——住。

弗拉季米尔 你说“系住”是什么意思?

爱斯特拉冈 拴住。

弗拉季米尔 拴在谁身上?被谁拴住?

爱斯特拉冈 拴在你等的那个人身上。

弗拉季米尔 戈多?拴在戈多身上?多妙的主意!一点不错。(略停)在这会儿。

爱斯特拉冈 他的名字是叫戈多吗?

弗拉季米尔 我想是的。

爱斯特拉冈 瞧这个。(他拎着叶子根部把吃剩的胡萝卜举起,在眼前旋转)奇怪,越吃越没滋味。

弗拉季米尔 对我来说正好相反。

爱斯特拉冈 换句话说?

弗拉季米尔 我会慢慢地习惯。

爱斯特拉冈 (沉思了半晌)这是相反?

弗拉季米尔 是修养问题。

爱斯特拉冈 是性格问题。

弗拉季米尔 是没有办法的事。

爱斯特拉冈 奋斗没有用。

弗拉季米尔 天生的脾性。

爱斯特拉冈 挣扎没有用。

弗拉季米尔 本性难移。

爱斯特拉冈 毫无办法。(他把吃剩的胡萝卜递给弗拉季米尔)还有这点儿吃不吃?

……

第二部

[次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

[他疯狂地走来走去,最后在极左边刹住脚步,沉思。

[孩子从右边上。他刹住脚步。

[沉默。

孩子 劳驾啦,先生……(弗拉季米尔转身)亚尔伯特先生?……

弗拉季米尔 又来啦。(略停)你不认识我?

孩子 不认识,先生。

弗拉季米尔 昨天来的不是你?

孩子 不是,先生。

弗拉季米尔 这是你头一次来?

孩子 是的,先生。

[沉默。

弗拉季米尔 你给戈多先生捎了个信来。

孩子 是的,先生。

弗拉季米尔 他今天晚上不来啦。

孩子 不错,先生。

弗拉季米尔 可是他明天会来。

孩子 是的,先生。

弗拉季米尔 决不失约。

孩子 是的,先生。

[沉默。

弗拉季米尔 你遇见什么人没有?

孩子 没有,先生。

弗拉季米尔 另外两个……(他犹豫一下)……人?

孩子 我没看见什么人,先生。

[沉默。

弗拉季米尔 他干些什么,戈多先生?(沉默)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孩子 听见了,先生。

弗拉季米尔 嗯?

孩子 他什么也不干,先生。

[沉默。

弗拉季米尔 你弟弟好吗?

孩子 他病了,先生。

弗拉季米尔 昨天来的也许是他。

孩子 我不知道,先生。

[沉默。

弗拉季米尔 (轻声)他有胡子吗,戈多先生?

孩子 有的,先生。

弗拉季米尔 金色的还是……(他犹豫一下)……还是黑色的?

孩子 我想是白色的,先生。

[沉默。

弗拉季米尔 耶稣保佑我们!

[沉默。

孩子 我怎么跟戈多先生说呢?

弗拉季米尔 跟他说……(他犹豫一下)……跟他说你看见了我,跟他说……(他犹豫一下)……说你看见了我。(略停。弗拉季米尔迈了一步,孩子退后一步。弗拉季米尔停住脚步,孩子也停住脚步)你肯定你看见我了吗,嗳,你不会明天见了我,又说你从来不曾见过我?

[沉默。弗拉季米尔突然往前一纵身,孩子闪身躲过,奔跑着下。弗拉季米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低下头。爱斯特拉冈醒来,脱掉靴子,两手提着靴子站起来,走到舞台前方的中央把靴子放下,向弗拉季米尔走去,拿眼瞧着他。

爱斯特拉冈 你怎么啦?

弗拉季米尔 没什么。

爱斯特拉冈 我走啦。

弗拉季米尔 我也走啦。

爱斯特拉冈 我睡的时间长吗?

弗拉季米尔 我不知道。

[沉默。

爱斯特拉冈 咱们到哪儿去?

弗拉季米尔 离这儿不远。

爱斯特拉冈 哦不,让咱们离这儿远一点吧。

弗拉季米尔 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 干吗不能?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明天还得回来。

爱斯特拉冈 回来干吗?

弗拉季米尔 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 啊!(略停)他没来?

弗拉季米尔 没来。

爱斯特拉冈 现在已经太晚啦。

弗拉季米尔 不错,现在已经是夜里啦。

爱斯特拉冈 咱们要是不理会他呢?(略停)咱们要是不理会他呢?

弗拉季米尔 他会惩罚咱们的。(沉默。他望着那棵树)一切的一切全都死啦,除了这棵树。

爱斯特拉冈 (望着那棵树)这是什么?

弗拉季米尔 是树。

爱斯特拉冈 不错,可是什么树?

弗拉季米尔 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拖着弗拉季米尔向那棵树走去。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前。沉默。

爱斯特拉冈 咱们干吗不上吊呢?

弗拉季米尔 用什么?

爱斯特拉冈 你身上没带绳子?

弗拉季米尔 没有。

爱斯特拉冈 那么咱们没法上吊了。

弗拉季米尔 咱们走吧。

爱斯特拉冈 等一等,我这儿有裤带。

弗拉季米尔 太短啦。

爱斯特拉冈 你可以拉住我的腿。

弗拉季米尔 可是谁来拉住我的腿呢?

爱斯特拉冈 不错。

弗拉季米尔 拿出来我看看。(爱斯特拉冈解下那根系住他裤子的绳索,可是那条裤子过于肥大,一下子掉到了齐膝盖的地方。他们望着那根绳索)拿它应急倒也可以。可是它够不够结实?

爱斯特拉冈 咱们马上就会知道了。攥住。

[他们每人攥住绳子的一头使劲拉。绳子断了。他们差点儿摔了一跤。

弗拉季米尔 连个屁都不值。

[沉默。

爱斯特拉冈 你说咱们明天还得回到这儿来?

弗拉季米尔 不错。

爱斯特拉冈 那么咱们可以带一条好一点的绳子来。

弗拉季米尔 不错。

[沉默。

爱斯特拉冈 狄狄。

弗拉季米尔 嗯。

爱斯特拉冈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啦。

弗拉季米尔 这是你的想法。

爱斯特拉冈 咱俩要是分手呢?也许对咱俩都要好一些。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明天上吊吧。(略停)除非戈多来了。

爱斯特拉冈 他要是来了呢?

弗拉季米尔 咱们就得救啦。

[弗拉季米尔脱下帽子(幸运儿的),往帽内窥视,往里面摸了摸,抖了抖帽子,拍了拍帽顶,重新把帽子戴上。

爱斯特拉冈 嗯?咱们走不走?

弗拉季米尔 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斯特拉冈 什么?

弗拉季米尔 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斯特拉冈 你要我把裤子脱下来?

弗拉季米尔 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斯特拉冈 (觉察到他的裤子已经掉下)不错。

[他拉上裤子。沉默。

弗拉季米尔 嗯?咱们走不走?

爱斯特拉冈 好的,咱们走吧。

[他们站着不动。

——剧终

(《等待戈多》,施咸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