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瞬间

2010-1-1

万籁寂静深邃的天,湛蓝背景上面闪烁的点,无边无际深处海底浅。琴声方止音乐才起来。沉思冥想心不在,一点一线去体验。e小调Partita的Sarabande[1]——犹如半夜钟声泛空,内观无痕的静止状态。

阳光透亮稀薄,一笔一抹扫过,小鸟斜着脑袋,眨巴两边小眼,不时带着莫名其妙的疑点。不知是它精力过剩,还是故意和我作态,有事没事,为了弄爪跳槽,为了叽喳争吵。降B大调Partita的Praeludium[2]——不就是冬日清晨的跃跃欲试,心壁内侧的窃窃喜欢?

2010-3-28

冬日雪夜迷茫之中,寒霜雾气玻璃隔层,窗外雪花白粉,没头没脑,就着清水无色的窗户轻柔抚摸。整个屋子被这轻盈的动**鼓捣,犹如白云一朵,缓缓翻卷过河。不知何事扰梦,天还未启我就醒来,好像黎明在迫,屋里依然昏沉,微波轻拂,托着半睡不醒的梦浓。

坐在钢琴前面,无意翻到勃拉姆斯圆舞曲小品Op.39第二首。睡眼蒙眬的我,发现那是一首简洁易就的歌谣,可以不用醒来随音漂泊。没过几个小节,微末之中,一线清晰幽怨的气息,朦胧里面滋长蔓延。手边昏黄的琴灯,无意之中淡漠下去,屋子另一角落,昏昏欲睡的月色披着纱雾,在这微薄颤动的空气里面,神奇不觉慢慢露脸。滤过玻璃一层,窗外的迷雾渗入我这局促的居室,巨大的玻璃窗户,煞是一片脆薄的丝网透明。琴弦哆嗦,音色弥漫空无,喃喃述说一个遥远古老的传说。我突然想起勃拉姆斯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不再可能与以往的大师比肩,至少可以保持相当的纯真——不知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2010-4-23

母亲过世后我很少过生日。记得第一次还是在师院读书的时候,正好外地写生,硬被同学拖上一顿生日晚餐,至今依然记得,那天同学叫的锅巴汤让我特别新奇。几年以后,好像是1985年,我在复旦开画展,开幕式后,复旦的朋友拖我去教工食堂吃饭,看到饭厅里面满堂热闹,朋友解释那是外语系历年莎士比亚纪念日,方才想起自己生日。朋友知道之后,特别高兴开幕式赶巧。这是母亲去世之后十几年来,我的第二次生日。

我喜爱一人生日独处。每次在琴上听肖邦B大调夜曲,就会闻到幼时生日的环境。那是一个令人熟悉亲近的杂草丛生,有着母亲飘来的影子和她身上淡淡的清新。我发现音乐偶然会有气味的记忆。在琴上摸B大调夜曲,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绕我不去。

2010-5-30

莫扎特的神奇就是让你出其不意。他挂着笑脸悲叹,深思熟虑之中奸笑琳琅。他的音乐转弯抹角喜怒无常,小的拐角里面藏着大的圈套。他由不得你半分休憩,觉得终于上了岸边,不料脚下兀然倾斜塌方,刚刚发现一个形态,转身已经变了模样。莫扎特老是叫你下阱中计,可永远不会让你真真丢失。他把你带入圈套,目的却是给你一个奇路出窍。不可思议的是,所有这些纠缠居然都是如此顺当,不知不觉之中,给你看到有限空间里面无限的奇观。这不就是我们古人园林迷离错觉的花招?

2013-2-9

几个星期来,我同时赶做三个设计方案,没日没夜地干活,时间不再移动,周围的环境是迎面的风沙、漂浮即逝的云雾。昨天一场暴风雪,晚上居然还和朋友理查及他太太卡伦一起出去吃饭。我们在漫天风雪的纽约街道和着泥浆雪渣“散步”。街上没有人影半个,不知天上风卷雪舞还是地上一浅一深,感觉总在雪里雾里滑行摇摆。回来工作睡觉。雪夜雾浓,半睡半醒,梦魇和搞不定的方案搅成一团。

第二天一早起床,窗外是雪夜之后出奇的明亮,大好的阳光照得积雪夺目。但我依然待在屋里工作,要不是朋友来电,还真不知今天中国新年。将近傍晚时分,我再也憋捺不住,抓件衣服就向外跑。我没有目的乱走,不知不觉已在中央公园。我的脑子空空,看着白雪铮亮的斜坡,满地都是疯玩滚雪的小孩。回家之后,给自己弄点食物填肚,不知午饭还是晚餐。转眼,我又钻入电脑。日常生活是脑后拉过的洋片,过了等于没过。将近半夜,我去洗澡,尽管很累,但是一点不想睡觉。

我坐到钢琴前面,随意翻阅琴上的乐谱,巴赫WTC第二册降E大调前奏曲,页角有我以前的字迹“fresh”,随后的赋格是“beauty”。我在琴上一摸,果然不同凡响。这对降E大调前奏曲和赋格轻盈欢快。前奏曲的主题冲将出来,迷人的气息洋溢**漾,从这陈旧发黄的谱页扑面而来。

整个前奏曲喜悦优雅,音乐从55小节开始转折回来。为了增加归属的感觉,在属音(dominant)降B的遮掩之下,巴赫用降E大调属和弦(dominant chord)的降B大调减七和弦(diminished 7th),给人一种想要回归的意愿和清脾醒脑的趋向,然后一步一蹰,渐渐转折,一个音程一个音程的圈子兜回来,“机械”的步履满是微妙的动态。音乐到61小节,不用乐谱叫我重复,自己也会再去寻找那个初春的气息:

赋格出来的主题充满犟头倔脑的性格和轮廓,可轻松洋溢的特点依然。如果说前奏曲是一个弧线连着一个弧线的平衡交错,那么,轮廓分明的赋格就是一个动态纠集一个动态的圈套。赋格的前段平行渐进,中部开始折腾较劲,最后迟迟不归,一直要到最后第三小节,还是用降G,这次为了增强反差,没有拐到降B上过渡,而是直接运用降B大调减七和弦冲刺。音乐被强行转折回来,形成了一个前稳后勃的不平衡状态。

从横向来看,结尾的突然回归另外还有一层伏笔。作为中声部的降E,在最后几个小节里面持续出现。这个降E既是降B大调减七和弦中的音,又是降E大调的主音。这里降E有一箭双雕的功能:增加冲突和垫底,迎接即刻的回归:

前奏曲转折微妙,回来得若隐若现躲躲闪闪,冲突留在泛音的回响里面。赋格的回归却是摇滚乐(rock “n”roll)的突兀,降B大调减七和弦中唯一两个降E大调里没有的音:降G对着还原的A直接相撞,像是一刀砍出一个奇异世界,转眼刀剑入鞘——真是声音戛止意犹在。

我在琴上翻来覆去鼓捣这对降E大调的游戏,巴赫笔墨手迹就在眼前,音乐动态清晰可辨,我的四肢跟着跳舞,心神随其描绘。我突然发现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白天我在“事俗”里面,现在只有薄薄的一片。凌晨四点,应是梦幻却又不是,那是在、确实的在、轻浮飘逸的在。

2013-2-22

约翰·凯奇的贡献不是做了什么,而是什么都没做。多年前和他的幸会给我印象深刻。当时自己年轻狂妄,但是看到自己崇拜的文化“流氓”居然是个憨厚的长者,我的狂妄顿时烟灭。

凯奇是我的前世妖魔,我老想逃避他的影响,甚至不敢随便看他听他的作品,因为兜来兜去,我总在创作的街角撞上他。我对白南淮(Nam June Paik)[3]的故事颇有同感。当年白南淮年轻气盛,疯迷马克思和勋伯格,冲到德国,发现马克思只是一个经济学家,勋伯格和他韩国听到的《升华之夜》[4]全不一样,结果歪打正着,撞上凯奇,最后随他来到美国这个文化真空地带自由发展。这个故事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因为我们这代人的奇遇。

2013-3-30

音乐造型是个整体气息。莫扎特F大调奏鸣曲KV 280,第二乐章Adagio中,17和18小节里面的顿音出处有缘。这个乐章的主题上来就是起伏不定的喘息,这种口气衍生到第九小节的副部主题,八分音符的休止是个过渡,把主题里面不平衡的因素转为规律的间隙,到了17和18小节,音乐的口气自然而然变成明确的敦促点击:

一口气呼一口气吸,通过节奏和声,音乐是细细道来的语态。在莫扎特早期奏鸣曲中,F大调钢琴奏鸣曲是个特别的作品。十九岁的莫扎特不知哪来如此深邃的人生感叹。第二乐章f小调是略带忧郁的西西里舞曲,副部主题在f小调的关系调升A大调上,和声明暗交叠,一进一出,一晃一动,心绪的光泽闪烁不定,带点的音乐节奏一步一叹一漾一兴,都是音乐的语气和感叹。

西西里舞曲(siciliana,siciliano或者the sicilienne)是一种音乐风格和节奏的模式。它是慢6/8或12/8拍,带有轻盈的风格,类似慢步的吉格舞曲(jig)。吉格舞曲是16世纪起源于英国的一种双重节拍(duple compound meter)的民间舞(比如12/8)。带点节奏(dotted rhythm)的西西里舞曲具有牧歌风味,常以小调出现。从巴洛克时代开始,经常作为一个乐章,在巴洛克歌剧里面,多以咏叹调的形式表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亨德尔的提奥多拉,在监狱里面著名的咏叹调就是一例。

KV280的第二乐章,类似海顿F大调钢琴奏鸣曲Hob. XVI 23和巴赫E大调羽键琴(harpsichord)协奏曲的慢乐章,但是莫扎特的西西里舞步更慢,更带一层悲剧的忧伤。音乐性格类似他《魔笛》中女高音的咏叹调“Ach, ich fühl’s, es ist verschwunden”,d小调弦乐四重奏K421的结尾,以及升f小调钢琴协奏曲K 488的慢乐章。

2013-4-15

还是莫扎特,一早起来没穿衣服,不知哪来的冲动,**跳起,就从书架盲目抽出一本莫扎特钢琴协奏曲。懵懵懂懂的我,谱子中间翻开坐到琴上就读。第一个音出来一愣,怎会这般巧合。我抓谱子时候犹豫片刻,意下想要一个晚期的作品,没想我一路无意,直接掉在我最喜爱的降B大调,KV595慢乐章!

要是通常,琴声往往半夜出神,可是今天白昼阳光,空气里面不免噪声浮华,奇怪的是,这琴的声音居然出奇的清澈,每个音在寂静的空中伸展开来,有意有味有形有态。这是一个清凉空旷的天界,世上的琐碎不在,地上的繁华无有,音乐是声音的空气,清水一潭,纯净得没有道理,音符的简单,没有特别的悦耳甚至多余,没有作曲的技术,没有时代的风格,更没有学术的包袱。我们功名的俗愿太窄,我们世人的装备太重,连这身皮肉都觉太多。我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世,看看窗外阳光生机勃勃的寂静无声,室内的琴声穿透轻盈,屋顶消失,周围的世界清凉无边,云海光明无染。莫扎特不是人,得意风流之时,刻画狰狞世俗面目,尘土绝境之中,反给我们清气的天空,莫扎特,真真说不出。

2013-4-28

我不能确定,巴洛克音乐弧线悠扬的感觉是形式还是精神,但是至少知道,巴洛克的键盘音乐不单单是羽键琴和现代钢琴的区别,而是音乐本身的信息。两个乐器各有所长,关键在于音乐里面和声共鸣的比例和弧线悠扬的特征。钢琴的音色全然不同,但空悬的感觉之特殊,常常也能找到奇特甚至出神的意境。当然,羽键琴上听得更加真切,那是当时的音响,预期的效果,不会出其不意。我总觉得乐器并不决定一切,羽键琴也可以弹得不伦不类,从而“改变”巴洛克的线条,“歪曲”时代的信息。问题的焦点在于艺术究竟是什么。我想艺术不是固定的照本宣科,而是交流过程的重新。然而交流的内容可以不同,所以问题还是在于听到与否。说来似乎挺虚,好像感觉的水分太多,可是无论如何,音乐不是飞行器具,机械的理念拖累意味,虚的感觉不在,音乐这鸟反而不能展翅。

奇怪的是,音乐里面这种简练整体的气势,在巴洛克的视觉艺术里面似乎不多。2009年我完成犹太大学图书馆的作品,一位朋友和我谈起这件作品的心理尺度之大和形态简约之少,觉得那是现代建筑和巴洛克艺术的结合:“真的是,”我同意:“但不是视觉的巴洛克,而是音乐感觉的巴洛克,我很庆幸自己的艺术作品能够接近音乐的巴洛克。”

2013-5-3

巴赫管弦乐曲第五首BWV 791,几乎整篇都是一个期待的节奏,从中给你不断听到奇妙的和声变化。我一遍一遍重复,已经知道如何进去出来,但是依然还是那份期待的忐忑和欣喜,每次都是初听,天真倾心地感受和声各种各样出去回来。最后的终结回得那么温馨,整整一天,心里一直回**最后这个音程关系:

[1] Partita(帕蒂塔,组曲)中的Sarabande(萨拉班德舞曲)。

[2] Partita(帕蒂塔,组曲)中的Praeludium(前奏曲)。

[3] Nam June Paik(1932-2006),韩裔美国艺术家,多媒体艺术的创始人之一。

[4] Verkl?rte Nacht, Op.4,1899,勋伯格的早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