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觐琉森
“琉森音乐节在北京·2009”系列音乐会之一
时间:2009月9月20日、21日
地点:国家大剧院音乐厅
乐团:琉森音乐节管弦乐团
指挥:克劳迪奥·阿巴多
钢琴:王羽佳
上座率:110%
曲目:普罗科菲耶夫C大调第三号钢琴协奏曲,Op.26;马勒D大调第一号交响曲
连续两天!国家大剧院的空气都是白热化的!我有幸连续两天到场聆听。是的,我没写错,110%的上座率(如果可以这样计算的话)!此前早就一票难求,甚至开始卖“站票”,20号的首场音乐会,二楼后面便站了两排激动的乐迷。场内尚有“加座”,可谓史无前例。
开场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王羽佳一如既往的活力四射,令人目眩的速度、熠熠生辉的打击乐效果、眼花缭乱的各个高难度段落……她似乎永远看起来举重若轻。万无一失的触键,踌躇满志,挥洒自如,三个乐章一气呵成,在末乐章精彩的尾声中王羽佳完成了漂亮的收束。激动的乐迷们用掌声为王羽佳喝彩,并向大师阿巴多致敬。
马勒第一号交响曲
马勒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每个人的心——第一号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的引子(恬美和神秘的弦乐),不但是进入整部交响曲的序奏,在每个人的潜意识中,这也是进入整个马勒精神世界的接引。在原谱中,缓慢的弦乐要求以“sempre ppp(始终保持最弱)”的方式演奏,“ppp”在浪漫主义后期的大型编制管弦乐队中,也几乎是可以实现的最弱的力度标记,但原本马勒曾经明确地强调,这里须尽可能地弱(以“最弱的声音”来演奏),事实上每个现代的乐团都在向“pppp”努力。庞大的乐队,难度不在于“最弱”,而在于对“最弱”的保持(这就像声乐中“弱唱技术”一样)。特别是:马勒在这里,把传统的弦乐五部(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分成了九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都是分为三组)!除了最下面的低音提琴声部,上面八个弦乐组都是泛音!要求“最弱”音,还要保持绝对的均匀、平稳、细若游丝,又不能“若隐若现”。
在阿巴多的麾下,我们听到了魔幻般的“ppppp”。这里其实已经无法用表情记号来表示了,弦乐组完美的最弱音、极弱音,完全感受不到是九个弦乐组,就像一个声音一样,朦胧而又保持着(一个优秀乐团必备的)声音的密度和穿透力。毫无疑问,一流的指挥大师能够完美地控制乐队,而阿巴多这般超级大师,不但能够完美地控制乐队,更将听众紧紧掌控在手:在这神秘的天籁中,场内每个人都屏气凝神,每个人都紧紧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和意识,连一个多余的念头都不敢有,生怕“念头”本身都会发出声响破坏乐队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了!现场每一个听众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当下音乐的一部分,感受到在大师的麾下与乐队共同创造着连绵不断的意境——甚至“寂静”本身都是需要去创造的!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离开柏林爱乐,特别是复出后的阿巴多,声音理念上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在2003年他执棒琉森音乐节管弦乐团灌制的马勒第二号交响曲(特别是专辑中的德彪西《大海》)唱片中,以及2009年8月琉森音乐节开幕演出中得以体现。这次北京演出也表明:在柏林爱乐时代,声音比较明显地更为硬朗和整齐,时有火爆的表现,而琉森时代的阿巴多,严格地讲,准确性上有所放松(但其实你很难判断这一点,因为所谓“琉森音乐节管弦乐团”,其成员不像柏林爱乐乐团那样相对固定,而且流动得非常频繁,这必然影响乐队对大型作品细节准确性的把握),声音软缓了些许,且更多色彩性的变化,特别是更为丰富的细节变化——渐强与渐弱时明显的速度变化,更为灵活的弹性速度——一言以蔽之:乐团声音更多了主观的成分。
神秘长音
针对2009年8月份琉森音乐节开幕式音乐会的马勒第一号交响曲,作曲家乔治·本杰明(George Benjamin)曾经表达过自己的鲜明见解:“在第一乐章里有一个由大号吹奏的音,而这个音则是这部交响曲的灵魂,也是整部交响曲中最重要的一个音……(阿巴多的号手)把他的乐器发挥得淋漓尽致,那完美无瑕的低音F将旋律缓缓带入了另一个世外桃源。”相当有趣的见解,反映出一个作曲家的视角。我们来看一下:在大号第180小节这个F长音之前,整个乐队都在D大调的属和声背景下,而发展部在这个极弱的(ppp)长音之后却越来越迷雾重重,整个发展部似乎陷入到波诡云谲的漫长弱奏中……直到圆号狩猎曲般的旋律出现,才又渐渐“云开日出”(导向再现部)。当然,这种太过个人化视角的见解仅供参考,这样“重要”的音,可能在第一乐章里就能找到一打儿,他甚至没有提到“主-属”的下行四度动机,不是吗?
不过现场我仍然仔细关注了这个音,在20号的演出中看得比较清楚,这个长音,大号手是通过换气完成的,据说有的号手可以用循环换气法完成这个长音。不过此号手的弱奏确实非常绅士、非常出色地奠定了整个乐队和声功能性的基础,却又非常具“融合性”,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在任何唱片版本中,像这样的音是很难察觉的,但在现场,尽管是极弱的声音,却非常清晰。这里有一点儿物理常识在里面,人的听觉范围是20Hz~20000Hz,但其实对于音乐的感受,特别是低音区,人除了以耳朵感受外,整个身体同样是重要的感受体。因为低频声音不只通过空气传导为人耳所感知,还有非常重要的:通过地面震动,传导给身体,因此事实上,音乐不仅是听觉的,还有触觉成分。坐在音乐厅的软椅上,无疑让低频部分得到了适当的放大。即便如此,在阿巴多麾下,现场的这个音仍然比阿巴多早前的柏林爱乐版本的更为轻柔,并且比大多数唱片版本中的也更为轻盈,显示了一种富有逻辑的控制和个性化的美学诠释。
第一乐章的尾声,乐队以第一主题嬉戏般的变形音调倾泻而下,兴高采烈,体现出压制不住的活力——而定音鼓却不断以“主-属”四度音动机“催促”乐队的收束,喋喋不休的定音鼓与蹦蹦跳跳的第一主题引向匆忙而兴奋的结束。如此充满个性的尾声更为每个指挥和乐团创造了无限的可能性,与其他版本相比,阿巴多与琉森演绎的效果也许没有那么“活泼”,并且似乎较为平白。但可以理解的是,阿巴多此处的处理注重的是音乐本身的美感,而不像许多其他的指挥那样更强调“戏剧性”效果(而削弱了音乐性),阿巴多的第一乐章尾声,更为阳光、自信、诙谐——重要的是:优美,尤其是定音鼓(将原谱的ff奏成fff)极为出彩!
第二乐章的主题似乎是从四度音动机变形而来,其实是来自马勒早期的钢琴二重奏。就像奥地利村民的连得勒舞曲,保留了乡村的风俗和布鲁克纳时代的气息。但阿巴多麾下的琉森让我有了奇异的感觉:仿佛巨大的天体在太空中游弋,又像行星在轨道上的优哉游哉,既粗鲁又悠然,时有趔趄却又步伐稳健(只有音乐中才能有的奇妙律动)。阿巴多重新定义了这一激动人心的乐章:特别是从第68小节起,在长笛的变形主题动机后,弦乐从大提琴组(密集的十六分音符震音)开始,木管配合以大管开始(上升到单簧管和双簧管)的上行乐句,恍若《行星组曲》的先声,又带有斯特拉文斯基配器的釉彩——神来之笔,不知道要感叹阿巴多的演绎,还是马勒的配器了。联想到第八号交响曲,马勒将视角投向整个宇宙——这一观念看来早已形成。
第二乐章的尾声中,大号的从导音开始(倒数第八小节)的下行音阶,比在三声中部前出现,谱位上晚了一拍(四分音符),造成一种重心不稳的趔趄感觉,并导致整个律动强烈导向结尾的A大调主和弦。在很多指挥大师的版本中,都故意把大号乐句这一拍的延迟再推后,并减慢整体的速度,意在突出这种摇摆的律动。这一趋势愈演愈烈之时,也造成许多版本中做作、扭捏和拙劣而生硬的效果。而阿巴多的演绎却总能稳扎稳打,游移在“规矩”边缘,恰到好处,操控乐章的尾声以(比原谱)更大的力度冲向结束,加强了整个谐谑曲的效果。
第三乐章,短小的上行滑音的乐节加速度稍显不足,处理得不够“波希米亚”、不够阴阳怪气。但弱奏之处仍然轻易做到了极致和细腻,总是令人印象深刻。马勒的作品,总是将种种对立的情绪和素材作尖锐的对置,便是所谓“拼贴手法”(这也是为什么现代社会对马勒的精神认同),这在第三乐章表现尤为突出,其中一处:“马丁兄弟”变奏的葬礼音乐与仿佛是城市小酒馆的浅酌低唱,以及吹吹打打的市井俗曲“生硬地”交叠在一起(仿佛两支各司其职的乐队在街角的酒馆处撞到了一起),表现“玩笑式的嘲弄与怪异的伤感”。在阿巴多的处理中,葬礼音乐不够忧伤,市井吹奏旋律也不够兴奋和轻佻——总之,对置并不强烈,趋于缓和。我的理解为:为了音乐性而牺牲了马勒预置的“对立”和“意义”。这于阿巴多而言,并不难理解。他似乎始终对破坏音乐的均衡和美感的倾向非常敏感,从不轻易越雷池一步——这成为压倒一切的前提。
第四乐章,比大多数版本都慢,弦乐部分不知为何忽然给我很甜的感觉,可谓甘之如饴。明显可以感受到,弱奏之处比其他大多数版本都要慢,而强奏之处偏快。后半叶中的那段期待已久的连接处(609小节~622小节),并没有期冀中的戏剧性的渐慢处理,略有遗憾,但这正是阿巴多的风格印证。最后留给人深刻印象的是两组定音鼓的此起彼伏,从滚奏的轮奏到滚奏的齐奏,精湛的衔接和准确的配合,加之圆号组的激动人心的吹奏,整个场子沉浸在地狱到天堂的狂喜之中。最后一刻,我已分不清强大声浪与随之而来的海啸般的掌声了。
阿巴多!
虽然在不喜欢阿巴多的人看来,阿巴多的客观式演绎和中规中矩的表现较为乏味,但其实阿巴多素来又以突然的、出人意料的即兴处理(一般都是较小幅度的)而令人时有耳目一新之感(需要说明的是,这点对乐队的灵敏性考验颇高)——这总是会让人想起阿劳演奏的贝多芬,总是充满了令人喜出望外的细节变化——而对比了20日和21日(是的,我又听了一遍)同一曲目的演出,阿巴多的这一特质表现得更为明显。闭目倾听,无数不可预料的细腻处理接踵而至、左右逢源,令人时刻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渴望”。
但是这一印象在第二天的演出中差点被颠覆。琉森在阿巴多麾下将末乐章中的“火爆”和“动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充满了火药味。尾声中的**恍若柏林爱乐版本的灿烂与辉煌,却更富于光彩和色泽。尾声的末尾的短小三连音,在两个恰到好处的短小加速后,直奔最后干净利落的八度收束。一颗重创的心发出响彻宇宙的赞叹之声。
在这两天的现场演绎中,你时刻能感受到一个“与时俱进”的阿巴多:更为现代的、更加细腻的演绎,以及对于“声音”的新的理解。
第二天的演奏还有值得一提之处,比如第二乐章谐谑曲第一部分末尾低音弦乐器的极弱奏简直不可思议!我似乎觉得声音像是我自己的内心的想象,而不是空气中实际存在的声音(当然,它确实是实际存在的,因为更多是通过振动传导给人体的)。在三声中部后的返始段落,大管和低音弦乐部被富于效果地加以突出,导致更为新鲜、更为粗犷的感觉。第三乐章开始朦胧的定音鼓敲击,谱面上是“pp”,实际的演绎中却是“ppp”(或甚“pppp”),鼓手出色地贯彻了阿巴多的意图。呈示部的低音弦乐(大提和低音提琴)极其卖力,长号和大号明显的气声造成粗野的“裂帛之声”,但其收放到位的控制及其在两个声部不约而同地出现(从谱面上看,这里吹奏的难度并不大)让人猜测这或许是阿巴多刻意的安排。第二场的马勒比第一场更富于灵活的速度张力,有着更为丰富的色彩和更为炫目的光芒。
其实,上述这些都不重要,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是来“听”阿巴多的,而是来见证这场盛宴,见证我们与伟大黄金年代最后的联系——阿巴多——几乎可以说是衔接卡拉扬时代的最后一位超级大师。
朝觐阿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