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夕阳——“海顿老爹”200周年祭

20世纪的中国,诗人臧克家在纪念鲁迅的诗文中曾写过这样的传世之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其实有的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所以才有行尸走肉之说。可见人的活法大有不同。那些为我们口口相传的人大都有超乎常人的成就:或治国英才领袖群伦,救国民于危难水火;或思想巨擘灵魂泰斗,引领众人走出精神的囚笼。更有佼佼者被尊为“国父”,稍逊者也会被冠以“某某之父”。一个人被家庭以外的人称为父亲,用卡莱尔的话说,确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我们此时纪念的“海顿老爹”又不相同,没有开基立业的勋功,也没有泽被后人的发明,只留下一大堆交响曲、四重奏之类的乐谱。在我们这个西乐东渐只有百余年的东方古国,众多的国人对交响曲为何物尚不清楚,那么对“交响曲之父”的认知自然也就云里雾里了。

作为18世纪的奥地利作曲家,海顿的一生算是顺利的,虽然经过磨难,却从来没有体验过失败。变声以后被从唱诗班赶出来,他流落在维也纳的街头,住过简陋的阁楼,在街头拉过小提琴,为填饱肚子也给一些有名望的音乐家干一些低贱的活儿,目的是借机学习作曲方面的技能,最终在埃斯特哈奇亲王府邸得以安身立命。后来海顿回忆道:“那时的我被遗忘在世界上最偏僻的角落……因此我必须要一鸣惊人。”随着音乐才华的日渐显露,海顿相继发表了许多作品,收到了来自欧洲各国的聘书,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大作曲家。晚年的时候,他的创造力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加旺盛。在接近七十岁的时候,创作了代表他最高成就的清唱剧《创世记》和《四季》。事业上,作为音乐家的他享有很高的声誉;生活上,有贵族赞助人家族赐予丰厚的退休金,晚年就像歌德与华兹华斯那样,得以安享天年。在西方音乐史上,他的功劳在于奠定了交响乐和奏鸣曲以及现代管弦乐队的基础,可以说,没有海顿就没有后来贝多芬那样的伟大成就。正因如此,才有人称他为作曲家中的作曲家。

美中不足的是婚姻不美满。他爱过一个学生,一个做假发的师傅两个女儿中的小女儿,然而这小女子却不知何故遁入了空门,辜负了海顿的一片爱意。于是假发师傅顺情把大女儿嫁给了海顿。这个大他三岁的女人不解风韵,完全不知艺术家与皮匠有什么区别,情急之中甚至可以把海顿写的谱子当作卷发纸和做糕点的托垫。这种婚姻,这种无爱亦无子女的家庭,让喜欢漂亮女人和孩子的海顿终生只能与孤独为伴。

18世纪中叶,作曲家还是生活在庇护人制度之下,就是说他的创作和演奏是需要有人出钱供养的。但一旦签订了雇佣合同,生活与创作还是有保障的。进入埃斯特哈奇亲王的府邸成为一名乐队副指挥后,海顿中年以后的人生找到了幸福的归宿。一个没有骨肉至亲的男人,在宫廷乐队里竟然成为众人的“父亲”。乐队队员们之所以亲切地叫他爸爸,是因为海顿和他们慢慢有了如父如兄的情谊。他做的事情太多了:要给乐队写曲子,定时给他们排练,指导他们提高技艺(因为他几乎是个“乐器通”),为他们在亲王那里排忧解难,解决他们生计中的为难之事。就是一个家庭的父亲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莫扎特后来与他亲密相处时也一口一个“爸爸”地叫个不停。这种人性的关爱、内心的温存、快意的满足,挂在海顿的脸上,也写满了一行行的乐谱,花开一般地跌入美妙和谐的旋律丛中。

我们喜爱巴赫,但是很少有人能把巴赫的曲调哼在嘴边,因为相互重叠的多条旋律线难以唱得上来。海顿的时代,歌剧已经大行其道,自幼参加过合唱的海顿深知“旋律”的曼妙:“曲调是音乐的魅力,最难创造的也是曲调。只有天才才能创作一段优美的旋律。”这是他内心的追求,也是他的自供状。在海顿的作品中,一条旋律线成为主导,仿佛是一座横空飞架的长长的曲桥,而复调音乐中的其他线索则被压缩在和弦之中,形成在桥下一个个结实的桥墩。海顿的晚期交响曲、协奏曲之所以可以朗朗上口,原因就在于听众可以轻松跟上一个单一旋律的发展。

可以想见他穿着精致的服装,戴着一丝不苟的假发,在宫廷中踱着步子哼着小曲的情景。在周围的田庄里,可以不断听到农夫们的歌唱,还有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那些家乡曲调,那是祖上的传家宝。那些质朴的歌调经他悉心地梳理打扮、穿靴戴帽而成了精妙和美的乐曲。奏鸣曲虽然不是海顿的发明,但给奏鸣曲第一乐章设立两个主题称得上是个创举:一个急促、明亮有时是激越,另一个缓慢、宁静、抒怀,两个旋律既是单独的、对立的,又是互动的、缱绻的,让人想到乡民的情歌对唱、情挑频频的舞蹈场面。这是一种全新的对比,在旋律、调式、结构多方面呈现着多样的变化。

海顿的勤奋在作曲家里是出了名的,从精力旺盛的中年一直写到鬓发花白的暮年。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例子是天才缺乏勤勉,或者是勤勉而缺乏才气,但在海顿的身上,两者欣慰地合而为一。他很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成年后,一直坚持每天工作16到18个小时,而且有严格的工作生活时间表。他习惯于早上先写出草稿,下午进行精心修改,经过痛苦的思考过程以后,才能达到最初想法和最后形式的统一。谈到年轻的作曲家失败的原因,海顿说,“他们把一堆碎片捆在一起,这些碎片从一开始就支离破碎,所以观众最后没有留下完整的印象”。百余首交响曲、七十余首弦乐四重奏、三十首三重奏,还有大量的室内乐、声乐作品、钢琴作品……几十年的笔耕不辍,终于成就了他“器乐之父”的美名。别人看不起的四重奏(体裁太小),却是海顿抒发自身感受的自然的形式,充满阳刚的诚挚和愉悦的心情。由于当时乐队的原因,海顿的交响乐并没有达到伟大或者深刻的程度,但却把写作的标准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的手里,交响乐增加了活力和丰富性,同时也更具有音乐性。

于是我们听到这样的音乐:清新的旋律,精巧的构思,完美的技巧,平衡的结构。海顿的四重奏以新颖的手法,洋溢着一股“阳光般的甜蜜”;钢琴三重奏与他的个性最为相像,字母细长,秀美纤巧,琉璃一般华丽,珠玉一般晶莹,把规则有度、和谐有序的宫廷之美尽现;而晚期的十二首交响曲更是海顿有生之年的巅峰之作,显示了宽阔的视野,以及收放自如的控制。一切宛如一幅多姿多彩的织毯:精致、精彩、清晰、清新,经纬的乐思中无不穿梭着“海顿老爹”一针一线的绵密。

比起亨德尔和莫扎特,海顿不是个快手,写得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可是他信心满满地说,“这样能使作品流传后世”。通宵达旦的写作严重伤害了他的双眼和身体。当此时刻,他内心就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向他低语:“这个世界上快乐满足的人很少,到处都是悲伤与忧虑,也许你的努力有一天能使疲劳衰老的人们暂时远离世俗的重压,获得片刻的休息和放松!”正是这种无私的恻隐之心成为海顿源源不断的创作内驱力,让他多年坚持不懈,始终如一,唯此他那颗善良的心才得以安宁,他那完美的乐音才得以传世。

正如英国传记作家哈登所说:“海顿的音乐作品一如其人:清晰、直接、清新、动人,不带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或者惺惺作态。他的音乐清澈透亮,结构稳固,器乐语言流畅,旋律优美,屡有创新,分寸把握适度,基调又如同孩子般天真愉悦。这些就是伟大作曲家中最亲切的一位——海顿的突出特点。”

浪漫主义以后,艺术家获得了充分表达自我情感的自由,一二百年以来,人们已经习惯于情感的放纵。海顿的作品似乎很不合这个时代的情调,然而在这个浮华、浮躁、浮浅的当下,海顿音乐中那种适度的抽象、有意的节制和净化器般的内在调节,对失血的精神之躯和失衡的心理容器,不是一种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修补吗?他的音乐中细致精微的对比、睿智幽默的窃笑,不是对我们日渐粗疏和麻木的审美机能的修复与再造吗?海顿是精耕细作、大器晚成的,听他的东西需要点儿耐心、修养和阅历。今天的人习惯于初阳的跃跃欲试或是骄阳的锋芒毕露,对经历了漫长的一天才缓缓落下的夕阳反而漫不经心。不妨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平心静气,细细端详那一束束金黄混着紫红色的落霞,在那穿透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绚烂的辉光中,聆听海顿的《创世记》与《四季》。

不要介意时下那些喧嚣不已的点击率、收视率、发行量之类的物件,它们所堆叠的文化泡沫也许会鼓噪一时之虚,比起一直“活着的”海顿老爹,它们又能行世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