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美德的故事
万俊人先生曾在《读书》(2001年第6期)上撰文介绍当代美国著名教育专家威廉·贝内特精心编织的《美德书》,贝内特试图在理性主义现代性道德情结如此深重的道德文化中,“重叙美德的故事”,让孩子们在倾听美德故事的过程中,“逐步成熟起来,帮助他们早日走出摇篮、托儿所、幼儿园和学校,并自律地走向社会,走进公共世界”。讲述美德的故事,真的能有这么重要的意义吗?美德故事何以在孩子们的心中培育美好的道德情感?
确实如此。正如万俊人先生所说,美德故事也许不如道学家的“道德推理”来得严密、系统、深刻,但却能够比“道德推理”来得更加直截了当、更简明易懂、更亲切可心。比之于强理性设计的、以讲道理为主的规范伦理,以讲故事为主的叙事伦理以真实情境和人的或神的以及拟人的真实命运,或带有复杂伦理冲突的伦理境遇来吸引人、打动人、感染人,让我们在一种切身性的真实可感的伦理境遇中去把捉伦理的脉络,体会伦理与生命的深深纠缠,由此而发生与个体当下生命处境的真实关联,德行质素浸染人心,让个体生命自然地切入伦理叙事的纤纤脉络之中。
规范伦理一般具有对于个体的直接规范性和威权性控制,与之相比,叙事伦理对人的规范与控制是无力的,甚至是无意的——它无意于向你作某种神圣的道德宣教,它只是一心一意地叙述它的伦理故事经纬,它在意的乃是故事的完整性和故事深处的细微的生命痕迹,它在意的只是让故事成为故事,成为娓娓动人的叙述——正是因为它的无力和无意,叙事伦理才带着生命伦理的浅浅印痕走进说者与听者的生命空间,去唤起另一个生命世界之中的伦理冲撞,勾起另一个生命与伦理的血肉相连。
比之于规范伦理的宏大,优美的叙事伦理更细微。叙事伦理无意于展示整个世界、人生的道德蓝图,它关心的是当下,此时此刻的一个一个的人、神、物,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命际遇中的伦理纠葛,此时此地的冲撞、和解、决断。它展示的不是伦理世界的金钥匙,而是一把钥匙添一把锁,甚至一把钥匙也没有,它展示的可能就是恒在的伦理困惑。它找不到答案,无力于寻求答案,它甚至主动地承认自无力。它的无力展示的是人类诸多道德困惑的无奈。它不承诺伦理问题的标准答案,它只是展示问题,展示人的伦理际遇,展示当下境遇中真实的伦理纠缠。
叙事伦理不是“抽象”的伦理,不是从“生活世界”中“抽象”几个伦理判断、命题,不是关于人类、群体的生活应当如此这般的普遍性规范,它就是复杂、细致的伦理生活本身,它关心的是此时此刻一个、一个的人与物的伦理境遇。叙事伦理跟个人生活世界的切近性,这是它打动人心的重要原因。听者只是在一种生活之中去眺望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人(或者神)的生活,“说-听”的过程乃是两个生活世界之间的对话、交流、融合的过程,是生活的共契带来伦理情结的相互纠缠。优美的叙事的伦理是让人去体验、感受、关切于一种真实的伦理境遇,而不是如规范的伦理让人被动地“接受”道德规范。一个人可能会不顾及强势的规范伦理宣称,甚至有时会反感,但人却无法拒绝在真实的伦理冲撞中纤纤的伦理脉络跟个体当下生命的真实勾连,无法拒绝美丽动人的美德故事对个体生命世界的沐浴。
讲故事几乎是人类早期文化精神生活的基本内容,是文明传递的基本形式。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可能会有自己的伦理故事经典。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叙事的伦理对社会生活的伦理建构实际上是至关重要的,甚至还有意识地被强化,比如二十四孝的伦理故事,比如节妇烈女的伦理故事。革命时代也有经典的伦理叙事,比如白毛女的故事,曾经感染多少人对敌人的满腔仇恨。直到现代,我们的生活空间里,雷锋的故事、焦裕禄的故事、保尔的故事,等等,都曾是我们的伦理榜样。如今,当人们的生活一天天忙碌,当孩子们的生活越来越多地为电子游戏、为缺少生命意味的时髦玩具所替代,美德故事也不再是父母与儿童之间交流的必要内容,而由电视传媒替代人与人之间的故事生活,而我们的孩子们恰恰可能慢慢失去对美好道德的真情感受。
“没有故事的世界是单调苍白的,没有美德故事可述可听的人类生活是不值得欲求的。”也许,讲述美德故事,不仅是对我们的孩子们的道德感受力的培育依然十分重要,而且对于我们的生活,对于两代人之间的交流,对于家庭生活的幸福,对于学校生活的充实,还有着难以替代的作用。讲述美德故事,张扬叙事伦理,改善我们日渐贫瘠的道德生活,这难道不足以我们今日教育的任务之一?当然,关注叙事的伦理,这决不意味着我们又可以简单地把过去的美德故事一一拾来,充当我们今天孩子们的精神食粮。选择怎样的美德故事,这是以叙事伦理改善我们的道德生活的首要内容。正是基于此,我们才能发现贝内特的良苦用心。
当贝内特精心编织美德故事的时候,他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在贝内特看来,作为使人“心智向善”的“伟大工作”,道德教育并不仅仅是针对孩子们的,而首先是针对成人的,因为“要想培养孩子严肃的道德感,周围的成人必须表现出严肃的道德感。孩子们必须要会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成年人严肃的道德感”。他编写《美德书》的目的是为了孩子,同时也是为了现代的成人。这和19世纪的安徒生决心写《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的时候的想法几乎一样,他曾这样对一位朋友说过:“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写童话,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成年人。当我在为孩子们写一篇故事的时候,我永远记住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也会在旁边听。因此我也得给他们写点东西,让他们想想。”安徒生包含着人类真、善、美、爱的理想的童话故事,不仅是陪伴儿童生活的不朽经典,同时也足以让成人们听了一生萦怀。由此看来,给孩子们美丽动人的美德故事,并不仅是讲给孩子们听,而且,首先就是讲给我们成人自身。讲述和倾听优美的美德故事,实际上都是一件多么崇高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