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语文课本,还是伦理读本

近日读到谢冕先生在其随笔文集《永远的校园》中一篇文章,《我没有“童年阅读”》,感受颇深。其中谈到,“在我的记忆中,我几乎没有‘童年阅读’的阶段。我似乎是一开始就摒除游戏性质的训练而进入‘纯正’的文学阅读。”谢冕先生是在“艰难而充满忧患”的生存环境中被剥夺童年阅读的。作为六七十年代在红旗下长大的我们这一辈而言,虽然时代早已不是那个内忧外患的时代,但我们的阅读却并不见得比谢冕先生的童年幸运多少,到今天,印刻在脑海里的阅读记忆,最能轻而易举地跳跃出来的无非是小学语文课本中提供给我们的刘胡兰、邱少云、董存瑞、雷锋等革命英雄的故事,还有朱德的扁担、八角楼的灯光等。

随着童年时代的过去,我们好像也就慢慢地远离了小时候的课本,也远离了对小学语文课本的关注。因为以教育学和伦理学为自己专业的原因,我两年前收集了一套小学语文教材,当时也没有细看,直到这几天受谢冕先生文章的影响,我翻出了两本,人民教育出版社九年义务教育六年制小学教科书语文课本,都是第3册,一本是1995年版,一本是2001年版。我仔细一看,竟然发现,从20世纪90年代到2001年,我们的小学语文教材基本上还是一个套路。下面就以这两册课本为例,来谈谈我的感受。

我们先从相同的课文分析开始。1995年版与2001年版相同的篇目有《秋天》《我要的是葫芦》《诚实的孩子》《蓝树叶》《小马过河》《狐狸和乌鸦》《坐井观天》《捞月亮》《精彩的马戏》《初冬》《北京》《动物过冬》《植物妈妈有办法》《骆驼和羊》共14篇。除开其中《植物妈妈有办法》是科普性质的文章,《秋天》《初冬》《动物过冬》3篇是与时令相关的稍微(也不多)带点童趣的课文外,其余10篇有9篇是伦理性暗示很强或者直接明示的课文:《我要的是葫芦》通过忽视邻居的劝告而使虫子吃坏了小葫芦的故事暗示我们要善于听从别人或者说长者的忠告(两个版本的书都画了一个老人在旁边);《诚实的孩子》讲列宁诚实的故事,有两层伦理含义,一是要做诚实的孩子,一是要学习革命领袖;《蓝树叶》是讲的同学之间要相互关心、帮助;《小马过河》是讲的要相信自己、敢于尝试;《狐狸和乌鸦》讲的是不要相信别人的美言,不要轻易落入别人的陷阱;《坐井观天》讲的是不要自满自足,要不断地从自己的狭小世界里跳出来,关心外面的大世界;《骆驼和羊》,讲的是既要看到自己的长处,又要看到自己的短处;《北京》明显地传达的就是要爱北京,爱我们国家的首都,暗示的成分是爱北京就是爱国的基本内容。《精彩的马戏》本来伦理色彩不明显,前面都是讲马戏的精彩,但最后一句还是明显地露馅了:“马戏团的叔叔阿姨真有办法,能让动物听从他们的指挥”。让小孩子看马戏,何必一定要让他们想到马戏团的叔叔阿姨呢?就好像钱锺书说的买鸡蛋何必一定要看母鸡呢?显然这其中隐含的伦理意义就是时刻要想到你的快乐是跟别人的劳动分不开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马戏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它们都“听”叔叔阿姨们的“话”,隐在的意思就是我们也要听话。真正以童趣为中心的就只有《捞月亮》一篇,全文充满情趣,没有丝毫牵强的伦理意味。

我们再看看两版本不同的课文篇目。1995年版中带有明显伦理色彩的课文还有:《温暖》讲周恩来关心清洁工人,伦理含义有两层,一是对周总理的敬爱,二是乐于做平凡的工作,典型就是环卫工人;《看企鹅》也是典型的伦理故事,一是以小光不讲秩序挤着看企鹅,从反面说明要讲秩序,一是以轮流吃食的企鹅为比喻,告诉小孩要处处讲秩序;《狼和小羊》是暗示小学生要警惕以狼为代表凶恶的坏人、敌人;《画鸡蛋》是讲画家达·芬奇画蛋,告诉学生学习、做事要耐心;《吃墨水》讲陈毅小时候的故事,告诉学生一是读书要勤奋,二是要以革命先辈为榜样;《补丁》讲艰苦朴素的毛泽东,同样是两层伦理含义,一是要艰苦朴素,二是要热爱领袖、以领袖为榜样;《美丽的公鸡》讲要谦虚,即使你真的美丽或者成功,都要谦虚。2001年版中明显带有伦理色彩的课文还有:《难忘的一天》,难忘的原因就是邓小平爷爷看了我的计算机演示;《我是什么》本是有点科普性质的猜谜,讲水,但也明显在后面渗透了很强伦理暗示成分:“人们想出种种办法管住我,让我光做好事,不做坏事”;《清清的溪水》讲的环境保护,不要破坏树林;《看雪》由台湾的看棉花做成的雪联系到老师在北京的看雪,其伦理含义也有两层,一是认识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一是强化要爱作为中国代表的首都北京。与1995年版相比,主要变化就是把以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老一辈革命领袖的伦理榜换成了邓小平,增加了环境保护的内容,强化了北京意识。不同篇目中的伦理性课文上了3篇,由古典诗歌补上,1995年版古诗只占1篇课文,2001年版增加了4篇,正好补上。

前面的分析应该可以看出,从20世纪七十年代,到21世纪初,我们近二三十年来的小学语文教科书从大体而言之,真可以算得上是伦理教科书,从日常道德生活伦理规范到社会政治伦理规范,样样俱全。语文课文渗透伦理教育,也是重要的,所谓“人文教化”,通过语文教育来传递社会伦理价值。问题在于,语文究竟应该做什么?语文是以语言文学为本还是以伦理说服为重?在我看来,小学语文教育至少应该首先是优美的、活泼的、生机盎然的语言文本,而不是标准的伦理范本,毕竟我们还有思想品德教材系列。让孩子们翻开语文书一看,大都是从成人世界出发对儿童摆出的各种规范、道理,极少有能体现儿童视角、张扬儿童个性的趣味性课文,哪能真正体现童年阅读的兴趣来呢?汉语言文学世界,优美的适合儿童阅读的篇章真可谓多也,难道我们就真的那么难选择吗?

我非常赞成从小就渗透我们的孩子要有真诚的爱国之心,特别是在走向全球化的今天,民族心就变得更加重要。但问题是,爱国、爱民族究竟从什么地方爱起?爱民族语言本身就是爱民族的重要的内容,甚至如著名作家韩少功所言,“唯有语言可以从历史的深处延伸而来,成为民族最后的指纹,最后的遗产”,民族语言或许是我们进入现代或者后现代社会作为民族性的最后标志。怎样才能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喜欢汉语言呢?当然就是让他们从小就能积极感受到汉民族语言的魅力,给我们的孩子以民族语言最优秀的范本,让我们的下一代,或者一代又一代,都能自觉地、并且深深地爱上我们的民族语言,在民族语言的认同中潜移默化地浸染一种深沉的民族文化精神与文化性格,民族意识的烙印就会一辈子无法抹去。如果没有让我们的小孩子从小就感受到民族语言的魅力,而仅仅让他们把民族语言当成了工具、手段,在被灌输成人预设的伦理规范之中根本就感受不到优秀汉民族语言的魅力所在,其最终的结果就是对民族语言毫无情感,这样,我们就真的可能失去了教育后代爱国意识、让民族性格源远流长的最重要的基础。

而且,还有关键的一点,我前面列举的是小学语文第3册,是给刚进入小学门槛不久的六七岁的孩子读的。过早地以伦理取代童趣成为语文教育的中心,让孩子们在这种以成人世界伦理参照为基本标准而精心设定的伦理规范,而不是以儿童个性、趣味的张扬为重心的阅读中成长,再加上我们从小就对他们进行的各种正儿八经的规范训练,诸如听课时把手放到背后,上课不准随意发言、不准有小动作等,我们培养出来的一代又一代,除了具有刻骨铭心的“听话者”人格,我们还能更多地期待什么?在这种背景下,我们成天喊创造教育或者创新教育什么的,又有什么用呢?一年年过去,我们一步步长大,久而久之,我们慢慢地被同化,也变得思维麻木了,我们好像从来也不觉得我们的童年阅读有什么缺陷。因为我们的心灵早已被这种伦理性阅读所浸润,我们的思考方式不自觉地就被纳入这种阅读所提供的思考方式之中。长大了,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去教育别人,代代相传,我们终于在这种伦理化的阅读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其实,不同的人却也相同,一种样式,缺少个性和创造性,缺少创新的活力与后劲。既如此,对于我们的教育,除了反思应试的弊病,难道就没有别的需要反思吗?眼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课程改革,但愿我的担心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