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粤人与南学
陈寅恪评语中关键概念有四,即粤人、南学、江淮与黄河流域。中外学者多已指出,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的阶段性区域变化,中国的文化学术重心,有自北而南转移的趋势。日本京都学派主帅之一的内藤虎次郎所谓文化中心流动说,认为明以后文化中心在江浙一带,海通以还,将移到广东。[1]此说表面似与陈寅恪语相印证,尤其在思想方面,但就学术而言,个中大有曲折。
清代学术,朝廷虽坚持理学正宗,学者则独重朴学,且奉考据为正统,其余皆附庸。但以地域论,朴学重心在于江淮,其他各省,或仍宗理学心学,如江西、河南,“能为汉学者少”[2],或文风不盛,难以言学术。所以梁启超有“一代学术几为江浙皖三省所独占”[3]的评语。据注重清学的吉川幸次郎估计,依出生地而言,清朝学者十之八九产于苏、浙、皖三省,其他各省如直隶、山东、湖南、福建、广东、贵州等合计,比例也极低。[4]阮元督粤,创学海堂,引朴学入粤,主张折中统一汉宋,对广东文化发展,影响极大。道咸以降,粤学骤盛。清末民初,广东藏书蔚然成风,即其流风余韵。今人苏精编《近代藏书三十家》(《传记文学》丛刊之72,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3),所录江苏11人,浙江8人,福建2人(其中郑振铎生于浙江),湖北、湖南、江西、四川、安徽各1人,而广东有4人,位居第三。不过,就学术贡献而言,学海堂的成就尚不足观。梁启超虽然说清中叶后“江浙衰而粤转盛”,但粤人治学足以“名家者无一焉”。[5]如“东塾弟子遍粤中,各得其一体,无甚杰出者”。[6]民初修《清史》,广泛征求各省入儒林、文苑人选,广东人承认“敝省著述自远不及大江南北”,所举“乡评极确,列入儒林而无愧”的“笃行朴学之士”,不过5人,另附算学1人,加上附传及入文宛者,总共提出8人,其中宋学家3人,兼采汉宋家1人,算学邹伯奇还在可收可不收之列。[7]
《清史稿》的编撰,取舍不当,疏失较多。就实际情形言,晚清岭南影响较大的学者有二,一为陈澧,一为朱次琦,均主汉宋不分或汉宋兼采。两人门下,各分两支,“东塾弟子分为二派,一派是陈庆笙、梁节庵辈,一派是廖泽群、陶春海辈,廖、陶颇不以陈、梁为然”。[8]但论影响势力,陈、梁无疑大于廖、陶。尤其是梁鼎芬,为张之洞“最深倚重”,与李文田、沈曾植等“皆同时讲学契友”[9],相继被聘为惠州丰湖、肇庆端溪、广州广雅、武汉两湖、南京钟山等书院山长,在湖北时还赞襄学务,几乎等于其幕府中沟通士林的总管。光绪朝后期张之洞权倾一时,历任两广、湖广、两江等要地总督,并入值军机,又好结交名士,幕下网罗各种人才,颇有阮元再世之象。张之洞私淑陈东塾[10],他的鼓吹加上梁鼎芬的作用,可谓张大学海堂影响的重要后天因素。东塾弟子不仅遍及粤中,其学风还远被京师。直到20世纪20年代,在华设专门研究室调查中国社会情况的日本学者今关寿麿,于所撰关于学术界状况的书中,认为北方旧学势力最大的还是张之洞余风的陈澧一派。[11]
至于朱九江一脉,虽然没有官威做后台的显赫,对于中国近代思想学术界的影响却比东塾门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弟子有名于时者,一是康有为,作为维新派的精神领袖和政治统帅,是一个历史时期中国思想界的标志。不过,康在学术上走了经今文学的路子,渊源不来自乃师。而今文学在近代思想界的贡献或影响虽然极大,学术上的疑古辨伪,却是语多妖妄怪诞,得不到公认。民初马良、章炳麟、梁启超等仿法兰西研究院发起函夏考文苑,议论人选名单时,“说近妖妄者不列,故简去夏穗卿、廖季平、康长素,于壬秋亦不取其经说”。[12]一贯尊师重教的梁启超也公然放弃师说。
其二为简朝亮,他虽恪守师训,却颇得真传,“艰苦笃实,卓然人师,注《论语》《尚书》,折衷汉宋精粹”。[13]1933年他与柯劭忞相继辞世,学界有“一月之间,顿失南北两大儒”[14]之说。尤其是再传弟子邓实、黄节,后来在上海主办《政艺通报》和《国粹学报》,与江浙学人结合,一面输入西学,一面复兴古学,对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均有重大影响。邓实晚年颇颓废,黄节则长期任教于北京大学国文系。其一生学问志业,由简启发,“学简斋(袁枚)为当今第一手”,“而诗歌、书法皆冠绝时流”。[15]
陈、朱二门,均以岭南为根据,另外京畿也有粤人以学术名于时者。道咸以后,边疆史地之学兴盛,及至同光,擅长此学者有顺德李文田等。李历任苏浙川等省主考,做过顺天学政,官至礼部右侍郎,“直南斋最久”,弟子门生众多。光绪初元,他与号称京师士林“龙门”的工部尚书军机潘祖荫和士林之“厨”国子监祭酒盛昱以及文廷式等人最为莫逆[16],“学问渊博,自经史、词章、天文、舆地、兵法及宋儒义理之学,以至占、筮、医、相、青鸟之术,金石、碑帖、书籍、版本之源流,皆得其要”。[17]“精于碑版之学,覃研乙部,而于辽金元史尤洽孰,典章舆地,考索精详”,且“耄而好学,奖掖后进”[18],在京师学界举足轻重。清末番禺人沈宗畸等在北京办《国学萃编》,成就虽不高,也形成一活跃小团体。
入于民国,广东人赴京求学者为数不少,北京大学的广东同学会,颇具声色。“综海内二十二省,合文理法工四分科,共五百余人,而广东居全国六分之一,凡八十有六人”,不仅一时敢“称全国最”,而且被认为“自有大学以来,从四方至,执业肄习其间者,惟广东人最多,亦最勤学”。[19]同时一批有志于学术者仰慕北京人文重心,北上问学,加上在政界、财界颇具影响的叶恭绰以及好诗词鉴赏的粤籍世家谭祖任(谭莹之孙)等人的支持和参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相继聚集京师的广东学人形成气候,不仅理工医法商等西式学科人材辈出,中国文史之学亦不乏名家,如新学梁启超,史学陈垣、张荫麟、陈受颐,诗学黄节,古文字学容庚、商承祚,版本目录学伦明,思想史容肇祖,以及崭露头角的后进罗香林等,以致内部再又分别。1933年陈垣致函容肇祖,赞以“粤中后起之秀,以东莞为盛”,容复函则说:“新会之学,白沙之于理学,任公之于新学,先生之于朴学,皆足领袖群伦,为时宗仰者。然白沙之学近拘,任公之学近浅,未若先生朴学沈实精密之不可移易也。”[20]他们在北京时与陈寅恪多有交往,所以陈推测岑仲勉为粤人,便视为南学将兴的又一例证。尽管他真正引为同调的还是陈垣。
清代南学,本有二义,一为国子监在学肄业者之机构[21],一为地域上的南方之学术。江淮既是全国学术之渊薮,又是南学之代表。所谓“南通北不通”,大抵是江淮人士学术自负的表现。岭南学术,渊源于江淮,后因其人来粤为官任教经商,寄籍者众,与之关系亦多。虽然有人说“陈东塾学出仪真而精纯过之”[22],江淮学术正宗的看法未必尽然。唐文治受业于黄以周门下,请教汉宋兼采之儒当以何者为最,黄答道:“王白田先生是已。”[23]据说陈澧“门下有名者最多”,如梁鼎芬辈,号称“学问品行,博通正大”[24],以正学自任,但章炳麟还是目为乡愿。[25]章氏指责“澧既善傅会,诸显贵务名者多张之;弟子稍尚记颂,以言谈剿说取人”。[26]刘师培则说:“澧学沟通汉宋,以为汉儒不废义理,宋儒兼精考证,惟掇引类似之言曲加附合;究其意旨,仍与摭拾之学相同,然抉择至精,便于学童。”[27]“惟(陈澧)学术既近于模棱,故从其学者,大抵以执中为媚世;自清廷赐澧京卿衔,而其学益日显”。[28]将东塾学派的祖师门生一概骂倒。
戊戌前,康有为的今文经学大行其道,浙人呼吁“昌浙学之宗派,绝粤党之流行”[29],视康有为之说为“南海伪学”。入于民国,江淮仍为学术重心所在。日本东方文化事业总会的桥川时雄所编《中国文化界人物总鉴》,收录民元至1940年间在世、从事文化教育、学术研究和文学艺术有名于时的人物共4600人,其中从事中国研究者多半仍产于江淮。[30]1948年首届中研院院士中,浙江19人,江苏15人,广东8人,江西、湖北各7人,福建、湖南各6人,山东、河南、四川各3人,河北2人,安徽、陕西各1人,其余各省缺。[31]陈寅恪将江淮排除于南学之外,与通行所指不同。
不过,陈所谓南学,当不限指岭南,至少还应包括湖南。他与杨树达交谊甚深,誉为文字训诂之学当世第一人。时人称中国学人只有冯友兰之哲学,陈垣之史学,杨树达之训诂学,足以抗衡日本。另有余嘉锡,考据目录之学极精博,与杨树达同为在京湘人治朴学者。梁启超称湘粤两省均为清初学者极少,中叶以后乃学风大盛。[32]本来清代湘士大抵治宋学,“乾嘉之际,汉学之盛如日中天,湘士无闻焉”。[33]后又为今文学流风所被,所以多文人而少学者。但同光以后,湖南的二王一叶驰誉海内外,尤其是叶德辉精于版本目录,连胡适也说他虽然没有条理系统,毕竟为屈指可数的旧式学者之一。[34]陈家三代与湖南关系匪浅,而且杨树达对北京教育界的x看法,很可能是陈寅恪立论的重要依据。
[1] [日]内藤虎次郎:《新支那论》,61页,东京,博文堂,1924。
[2] 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36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 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饮冰室专集》第9册,3页,台北,中华书局,1972。
[4] 《清代三省の学术》,《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6卷,3页,东京,筑摩书房,1974。
[5]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文集》上“学术”,79页,上海,广智书局,1908。此时梁启超对陈澧评价甚低,后有所变化。
[6] 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饮冰室专集》第9册,33页。
[7] 谭宗浚来函三,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73~74页。
[8] 汪宗衍来函,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460页。陈庆笙,名树镛,曾从学于朱次琦。
[9] 《清人陈毅氏より那珂通世氏にあてたる书状》,《史学杂志》第11编第8号,1900年8月。
[10] 《郋园学行记》,《斯文》第9编第10号,1927年10月。张之洞曾因叶德辉诋毁陈澧而与之相持不合。
[11] [日]今关寿麿:《近代支那の学艺》,24页,东京,民友社,1931。
[12] 方豪:《马相伯先生筹设函夏考文苑始末》,《方豪六十自定稿》,2002页,台北,学生书局,1969。
[13] 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饮冰室专集》第9册,33页。
[14] 《悼柯劭忞简朝亮先生》,《燕京学报》第14期,1933年12月。
[15] 尹炎武来函之39,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105页;吴宓:《黄节先生学述》,天津《大公报》,1935年1月27~29日。
[16] 《意园怀旧录——内藤虎次郎氏盛伯羲祭酒盛伯羲遗事译文》,《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6卷,623~630页。文廷式与陈寅恪家同籍兼世交。
[17] 洗玉清:《广东之鉴藏家》,广东省文史馆、佛山大学佛山文史研究室编:《洗玉清文集》,20~21页,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
[18] 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七,《中国目录学名著》第1集第6册,台北,世界书局,1965。
[19] 《北京大学分科广东同学会序》《北京大学分科广东同学录序》,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上册,649、65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5。
[20] 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270~271页。
[21] 清国子监南学建于雍正九年(1731),本为由内班分出学额,后只有南学长川住学,因而称在学肄业者为南学,在外肄业、赴学考试者为北学(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96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2)。
[22] 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130~131页。
[23] 唐文治:《朱止泉王白田先生学派论》,《国专月刊》第2卷第5期,1936年1月。晚清学术,虽然风行调和汉宋,但亦有非议者。王闿运指陈澧为汉奸,廖平则谓为“奴隶之奴隶”,“盖略看数书以资谈助,调和汉宋以取俗誉,又多藏汉碑数十种以饰博雅,京师之烂派,大抵如此”(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55页,上海,世界书局,1935)。邓实对黄以周、陈澧均予否定:“晚近定海黄式三、番禺陈澧皆调和汉宋者,然摭合细微比类附会,其学至无足观。夫古人之学,各有所至,岂能强同。今必欲比而同之,则失古人之真。故争汉宋者非,而调和汉宋者亦非也。”(邓实:《国学今论》,《国粹学报》第1年第4期,1905年5月23日)
[24] 《清人陈毅氏より那珂通世氏にあてたる书状》,《史学杂志》第11编第8号。
[25] 参见汤志钧:《章太炎在台湾》,《社会科学战线》,1982(4)。章氏所说,虽含政见异同,亦由学术立论。
[26] 《訄书·清儒》,朱维铮编:《章太炎全集》第3卷,15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27] 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国粹学报》第6期,1905年7月。
[28] 《清儒得失论》,《民报》第14号,1907年6月。以上三注,参见朱维铮:《汉宋调和论》,《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55~5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9] 陈汉第来函第7,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204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0] 长春满洲行政学会株式会社1940年出版。傅增湘所写序言称:“统吾国二十八省之地域,五六十年来之人物,综萃品伦,登诸簿录,试披览而寻绎之,而近世人材之消长,风气之变迁,学术之源流,政教之演进,一展卷而得其大凡。”
[31] 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27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2] 《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饮冰室专集》第9册,3页。
[33] 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57、220页。吴士鉴说:“咸同以后,湘中颇习汉学”(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453页),但魏源等人的影响主要在今文经学方面。王闿运号为东洋三硕学之一(另二人为朝鲜金允植,日本竹添进一郎),经学也偏于今文家言。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称:“五十年来学风之变,其机发自湘之王闿运,由湘而蜀(廖平),由蜀而粤(康、梁)而皖(胡、陈),以会合于蜀(吴虞),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所以叶德辉说湖南“一省人物尚不如辉一家”(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558页)。叶祖籍江苏吴县,好自称吴人。
[34]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的日记》,440页,香港,中华书局,1985。王闿运、王先谦的学问,各有偏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