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也可是诠释:历史记忆与历史真相
罗尔纲先生近年回忆说,胡适在1931年“九一八”前夕,曾与徐志摩和他一起登临景山。本来游兴甚高,在俯视故宫后,“一瞬间,胡适的脸忽然阴沉起来,过了一刻,他沉痛地说:‘东北情况严重,如果当年冯玉祥不把溥仪驱逐出宫,今天北京不知怎样了。那时我反对把溥仪驱逐出去,我错了!’言下不胜沉痛”。[1]
这个故事已数次为人所引用,仅《文汇读书周报》就两次刊发讨论此事的文章,且引用讨论者与罗先生一样,都有意想要为勇于“改正错误”的胡适“正名”。换言之,他们都试图修订或重塑我们历史记忆中的“胡适形象”(既存的胡适形象也是由他本人及其他人“塑造”出来的,其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历史真实姑暂不论)。正如王汎森先生所说:“人们的历史记忆像一块黑板,可以不断地添写、修改、擦拭。”而集体历史记忆也确实需要不断地“再生”(reproduce),才能延续。这一不断“再生”的行为与过程,可以是有意的,也可能是无意的。但往往不仅“受自然的限制,也可能受社会政治情境所左右”。[2]
一般而言,罗先生是当事人,他的观察又仔细到胡适的脸色语气心情,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恰恰是在涉及语气的用词遣字方面,这个回忆似乎出现了时代误差。我们如果学胡适教给罗先生的考证方法来分析一下,就会发现直呼宣统帝之名不太符合民国十几年时人的说话习惯,尤其不合胡适的表述习惯,倒更像是经过了社会主义改造的知识分子的口吻(甚至在“逐”前加“驱”这样的字,虽然也有较早的先例,似乎也非民初人常用的口头语言)。那段话应非胡适原话,最多是罗先生的转述,其实不必用引号。
罗先生在讲述此故事后接下去就此进行了简单分析,大致可知他作为转述者对此事的态度与观点。他认为:“溥仪在辛亥革命时就应该驱逐出宫,冯玉祥驱逐溥仪出宫,正是代表民意的革命行动。”有这样的个人见解,罗先生得出胡适在事发当时“并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来则因“意识到大风暴即将到来”,于是“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并“沉痛地悔恨自己的错误”这样的认知,是合乎逻辑的。但正如胡适告诉罗先生的:“凡治史学,一切太整齐的系统,都是形迹可疑的,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去。”(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那看上去合乎逻辑的发展,就颇有些“形迹可疑”。
这需要略回顾一下史实。冯玉祥在1924年的“北京政变”时,将清废帝宣统逐出故宫。此事确如罗先生所云,为一般舆论所支持。但因个人家庭经历对“孤儿寡母”的受气深有体会的胡适,认为这是“欺人之弱,乘人之丧”,曾大打抱不平,不仅公开撰文痛斥此举,并亲到溥仪的住处看他。胡适一向讲究特立独行,少时又曾身受辛亥革命党人讲义气的影响,故敢做此违背时流之事。这对于落难者来说,想必是温暖的。(溥仪后来的回忆,因为时代的关系,没有将此事说得很近情理,不过他还是婉转说出了胡适那时与一般人的单纯慰问不一样,还多了一层“关心”,即为他打算今后的出路,要“皇上自己下决心”出国去留学。参见《我的前半生》)
但在那时,胡适的所作所为恐怕很不能算明智,尤其不能说“在政治上正确”(politically correct)。连他一些相当“温和”的朋友如周作人、李书华、李宗侗等人都写信表示反对,因为宣统帝先参与过张勋复辟,可算是自己放弃了民国代清时定下的“优待条件”。但胡适更重要的考虑,则是中国在洋人那里的形象或“面子”问题。他表态说,“我是不赞成清室保存帝号的”。但他认为:“清室的优待乃是一种国际的信义、条约的关系。条约可以修正,可以废止。但堂堂的民国,欺人之弱,乘人之丧,以强暴行之,这真是民国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誉的事。”(胡适致王正廷信)胡适也当面对溥仪重申,冯玉祥的行为“在欧美国家看来,全是东方的野蛮”。中国在外国的形象,是胡适一生最关切的问题之一,这一点到30年代并无任何改变。
同时,靠自我奋斗“暴得大名”的胡适,自我保护的防卫心态甚强。他本好名,也知道“盛名之不易处”,因为名誉就是社会的期望,“期望愈大,愈容易失望;失望愈大,责备也愈严重”。他更认为“一切在社会上有领袖地位的人都是西洋人所谓‘公人’(Public man),都应该注意他们自己的行为,因为他们的私行为也许可以发生公众的影响”。所以他最注意为公众维持一个持续的正面形象,做事历来主张首尾“一致”。正如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中所观察的,胡适“没有梁任公那样憨直。对自己思想挑战的文章,在胡氏著作里是找不到的”。简言之,胡适不是一个喜欢承认错误的人。
更重要的是,废帝溥仪的去东北,是在“九一八”以后相当一段时间的事,并且那事一直是秘密进行的。实际上,所有这一切与“大风暴”相关的思考都建立在(今天已知的)“九一八”事件的基础之上。即使报纸那时已先在谈论东北的局势,但胡适登景山时并不能预知“九一八”这一事件或这类事件是否会发生及怎样发生。历史当然不好假设,但如果没有“九一八”事件,“沉痛地悔恨”的心情将从何而至?尤其关键的是,如果没有“九一八”(指整个事件的前后进程),溥仪是否会去东北这个问题基本不存在,就是去了也问题不大,当然也就不存在胡适是否犯“错误”的问题。
以胡适讲究证据的习惯和不十分喜欢承认错误的性格,竟然在事发之前就凭“大风暴即将到来”的预感——假如真有的话——做出这样先知式的负面判断,然后就“认识”到并“沉痛地悔恨”自己的“错误”,这实在过于“形迹可疑”。反之,如果胡适在对罗先生说完对东北的忧虑后,指出当年若冯玉祥不把溥仪驱逐出宫,今天北京的情形“当更可为”,恐怕还更合乎胡适对溥仪的态度,也符合他对大部分人都主张尽量争取的一贯思想。有可能胡适确实表述了他对宣统帝的失望,但我猜(仅仅是猜想而已)那失望恐怕更多是因为其并未能照他建议的那样“自己下决心”出国去留学,反仍旧纠缠在政治旋涡之中。
我们过去认知中的“胡适形象”,确有片面甚或偏见的成分。这样的既存认知也还在影响相当一部分人,故不少人在努力为胡适“正名”时均特地先做些表态式的批判以为铺垫;此风渐有成“定式”的趋势,以至不合此定式的胡适研究便略有异端的嫌疑。有可能罗先生对此失真的胡适形象不甚满意,很希望为胡适留一个从特定角度看来更“完美”的形象(即认同于“代表民意的革命行动”)。其实,像胡适这样的特立独行之士,正是不欲事事都与人一致。这样的胡适,或不完美,却更完整真实。罗先生爱护老师的厚意,甚可感佩。但在此心态之下的老年回忆,恐未必句句准确。这里的回忆,或者部分已成为一种诠释。
胡适自己也有晚年回忆失误的事例。他初到北大几年,或许因为用功太勤,患了肾病,西医无显效,却为中医陆仲安治愈。他在1921年曾有专文叙及此事,也曾有学医的朋友撰文讨论过。但50年代有人再提此事并作宣扬时,老年胡适却基本否认,认为是别人“造谣”,且颇感“愤怒”。罗尔纲先生认为这是胡适“说假话”,并分析说:“胡适最恨人说假话,他为什么自己反说假话呢?这是因为他主张‘充分世界化’,主张科学。他认为中医不科学。”如果中医竟然胜过西医,而社会发生不信西医的倾向,则对科学的发展有害,“所以才不得不这样说”。(《胡适琐记》)这个分析对胡适的心态把握颇深入,胡适的晚年回忆受此心态影响应可成立;但据此推理(而不是证据)直指胡适“不得不”有意“说假话”,殊欠温厚。这与胡适“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的主张,略有距离。窃以为,老人记忆力稍差,在一定的心态下,回忆转成诠释,或难避免,但恐怕还是无意为之的可能性更大。
葛兆光先生最近在讨论到沈曾植被学术史“遗忘”的现象时指出,由于思想史的判断对学术史描述的“干预”,像胡适、王国维、陈寅恪、郭沫若这样声名素著之人,已经“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得到实事求是的评价了”。他敏锐地观察到,沈曾植的被遗忘,与能欣赏他学术价值的王国维与陈寅恪等人“不再被学术史看重”有直接关联。[3]我想,葛君的“重新发现”沈曾植,或者也与近年王、陈等人又被学术史“看重”有些关系。其实,学术史之走向重视“评价”之路,恐怕也与学术史之外的影响有关。因为一涉及“评价”(即使是纯学术的“评价”),终不免有“盖棺论定”的意思;则从事“评价”之人,不论欲褒欲贬,多少会存有写“墓志铭”的心态,下笔时总会带点春秋笔法,以陈寅恪所说的“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的方式出之。
在前些年召开的纪念陈寅恪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季羡林先生注意到,占一半的人都说陈寅恪治学与辩证法或唯物主义暗合,“这就与马克思主义相通了,这可能高了”。这些人当然也意在为陈先生“正名”,但陈在史学上的地位,是否应该这样来论定,季先生觉得还可再研究。陈寅恪与胡适,大致都属于近年被“重新发现”的一批人。罗先生对胡适登临景山的回忆,或者即与那些欲为陈先生“正名”者类。然而,立意批判也好,试图正名也好,胸中不免都已先有庄子所谓“成心”在,其论说(包括回忆)时无意中便会受此“成心”的影响;故其论说与证据的比例,或未必如胡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相等,恰可能不多就少。历史记忆的涂抹与修改,不论有意无意,有时可能反去真相更远,得无慎乎!
附带说,三联书店1995年出版的罗先生所著《师门五年记》,近年修改的痕迹颇明显,惟作者和编者似均无暇提及。自己的作品当然可以随意修改,但如果说明一下是修改版,并略及何时修改与增删之所在,对读者是有益的。
(原刊《开放时代》,1997年第5期)
[1] 同样文字的记载两见于罗先生的《胡适琐记》和收在《胡适研究丛录》中的《关于胡适的点滴》。
[2] 王汎森:《历史记忆与历史——中国近世史事为例》,载《当代》(台北),第九十一期(1993年11月)。
[3] 葛兆光:《世间原未有斯人——沈曾植与学术史的遗忘》,载《读书》,19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