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形式试验:城市文学创作的热点
新时期的城市文学最先引起兴奋的,仍然是其形式、技巧,犹如象征派诗、新感觉派小说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出现时那样。
文学发展的要求一再使技法的重要性突出出来。新的文化态势使人们意识到,对象因技法才成为对象,技法使得传达新的文化意识、文化感受成为可能。自20年代末,新小说凭借当时所有的艺术手段,寻找对于城市形象的新的感性整合方式。文学曾为此有意识地引入了电影手法——电影的镜头运动,画面剪切,对视听效果的强调,借以打破旧有的格局,表现新奇的时空感受。现代派文学的译介毕竟是太繁难的工程,电影则是易于接触的现代城市艺术。老舍曾有杂文《看电影》,写市民看电影的喜剧性场面。鲁迅的嗜看电影更是人们熟知的事实。由早期左翼文学(如丁玲的《水》,张天翼的《最后列车》、《面包线》、《二十一个》等)到《科尔沁旗草原》(端木蕻良),你都能发现电影对于小说的艺术渗透。这也是那时的“时式”。电影作为典型的都市艺术,充分体现着为当时中国人所理解的现代物质文化,所谓“声光化电”。即使有乡土中国的保守性,现代科技(这里是电影技术手段)仍然影响了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并改造着他们的审美趣味。与电影手法一道大举侵入文学创作的,还有新闻文体和新闻手段。纪实手法、速写体在一段时间的流行,也有助于打破旧有的结构形态,传达城市的**。这一方面,也以早期左翼文学最惹人注目(那种速写体小说直可称作“左翼体”)。新闻文体即使不能硬说是一种“城市文体”,新闻业的发达也是近代城市发展的直接结果,其形式与功能都有十足的城市性。电影手法与新闻文体,是现成的形式材料,两者间又以电影技巧更有结构更新的启示意义。比如电影对多维时空的把握与呈现方式。对电影手法的文字模仿,使新文学关于自身功能有意想不到的发现。现代技巧使文学重新发现了时间,发现了传达人的时间感受、时间经验的方式。这必然导致革命性地改造小说的整个艺术结构。
最革命最讲求内容的左翼文学,也曾经是极富于形式感,以形式试验中的激进姿态影响一时文学风尚的文学。〔19〕对此,文学史却一向吝于描述。文学史所热心的,是左翼文学中革命化的乡村,却忽略或有意绕开了由上述形式试验而鲜明呈现的城市意象。这种城市意象是经由特定句法构成的。蒙太奇,语词、句、段的非常规组织、排列,是革命动**也是都会**的艺术结构化,令人分明感到内在于形式的都市生活、都会情绪。城市参与组织着城市形象。与北京对于老舍小说、当代京味小说创作的渗透相映照的,是上海对于左翼文学、30年代文学的渗透。
我已料到了上面的说法会使一些研究者不屑地一笑,因为作为城市艺术、城市艺术手段,由上述作品所能看到的,幼稚到近乎原始。我希望不要忘了中国,不要忘了中国现代城市文学自己的起点。暂时地冷落一下欧美范型还是必要的。我们所说的城市意识、城市人,只能由中国的城市中生长。认识到这一点,就不难承认二三十年代茅盾提供的都市女性形象,是极大胆的城市想象与城市思考的产物。如果把左翼文学一时写城市的作品搜集起来,细心地不漏掉其中片断破碎的“感觉”、“情绪”、“意象”,那么回头看当时有些人对新感觉派的估价,就会感到言过其实。〔20〕
一时上海城市文学创作的明显特点之一是情绪化。左翼文学以速写体,以电影句法,以诗化(自然常常是标语口号诗)负载情绪,所写是情绪化了的城市。新感觉派的作品亦情绪化,只不过情绪柔靡、软性而已。〔21〕两类不同思想倾向的创作所“同”的还有情绪化的文学实现,即情绪的语言形式化。它们或以跳宕、顿挫强化力度,渲染都会的内在紧张(左翼文学);或以省略造成暗示性,闪烁、飘忽不定,却也另有一种紧张。
以结构—语言形式对城市的捕捉,一时极其招摇的仍然是新感觉派。传达躁动不宁的城市感觉,左翼文学固然凭借了文体,也凭借了取材上对“事件”的兴趣和描写中对动作性的强调。新感觉派依赖于更直接的形式手段。在这派作家,那程序,不像是基于世界感受而寻找相应的形式,如左翼文学那样,倒像是形式在先,以输入的形式搜寻、组织材料。穆时英那些最具都市风的作品,运用拼贴,镜头转换、跳接,多镜头等极灵活多变的结构手段展览城市消费文化。当着拼接的画面并不包含稍有深度的情感概念的时候,结构替代了感觉,只余下空洞的语言形式。前一时流行的无标点长句、字体渐次放大等诸种语言形式、印刷形式,都早在这里被使用过了,而且决非穆时英等人的首创。有力的形、线确能醒神,比如“上海特别快”的“弧灯的光”,列车绕着行驰的“那条弧线”(《上海的狐步舞》)。以组合索取陌生效果,强调印象的瞬间性,形象的质感(甚至因过分的质感而流于猥亵),的确激活了文学的感性。意象、场景间的非逻辑衔接产生出非所预想的逻辑,光色形线的拼贴与复合构造出城市感觉的格式塔。结构的功能于是乎凸显,其作为“结构”被感觉到了。这在成熟的文学未见得必要,但在此时尚属适时的提醒,关于结构的功用及结构探索的必要性的提醒。向形式过熟的文学提醒形式总是有益的。形式的过熟会导致形式的“消失”。形式要不断被发现才足以成其为“生命形式”。可惜穆时英的才力与精神境界,多数情况下都不足以为其形式赋予生命,且越到后来越见出苍白——又应了沈从文对城市的批评。形式一旦被纯“技术化”,势必剥脱出其赖以成为“生命形式”的生命整体。穆时英刘呐鸥们由上海文化结构的支离破碎中找到了风格倚托,又以其“玩儿形式”而与普遍文学风气更与普遍人生脱节——终难成大气候。他们的命运不能不喧闹而又寂寞。
新感觉派结构运用中有十足海派文人的聪明、机灵,那种结构样式与语言组织却并不就能加深生命体验。它们在闪烁朦胧故作神秘之后,给你看到的,或许只是虚假的深刻。穆时英刘呐鸥们猎取了感觉的片断、印象的光影,作品中有的是“气味”,却并不就有多少“文化”。形式本身是一种文化,形式却不能替代其他文化发现。由《公墓》、《白金的女体塑像》两集,到《圣处女的感情》,格调愈趋愈下,其原因在文化的贫血。由对夜总会文化的批评态度,到本身(包括文体)即属于夜总会文化——在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血、活力、生命的真实的地方,也就没有了感觉。原本就有几分空洞的,终于空洞到一无所有。因而同代作家的辛辣嘲讽并非即是党同伐异。文坛至少在这里,还不曾因强调倾向性而失去了判断力与公正。
即使左翼文学的形式试验,也注定了是难以熟透的果子。一时的文学思想也全然不理会上述试验中的张力,不能更合于实际地观察形式与内容、结构与意识的关系。直接的革命任务,极为沉重的文学使命,使年轻的左翼文学难有耐心等待变动着的形式由幼稚生硬走向圆熟。一些参与试验者也完成了否定之否定而回到传统。当着人们对新感觉派的怪异文体侧目时,很少有人想到,仅就形式特征看,有些新感觉派作品与早期左翼文学是极相像的。
依据文学史知识反顾新时期之初的形式试验,你会发现,引起过惊诧的所谓“意识流”、“时空交错”等等并不比之前人做得更大胆。然而也应当说,当代文学在艺术地呈现城市时,更追求结构性而非止技巧性,即与城市文化的结构性对应。两个时期都使人感到,城市文学像是比之乡村文学更倾向于20世纪的欧美文学,更热中于求新求异。横向植入造成的不协调——外来艺术结构与中国社会形态、文化结构,陌生美感与中国人的欣赏心理,输入的形式中沉积着的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尚须经由选择淘汰才能化解。在这期间,舶来的形式技法仍将一意孤行地制造其城市意象,或多或少无视中国城市的实际生活。形式因这傲慢使自己格外触目,比之其他时候更吸引你去留意它本身。文学史进程中,“形式主义”有时正适应了文学进一步发展的需求。这一点上,新感觉派并不足为前车之鉴,像前两年一些论者郑重地提醒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