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793年1月23日,夏尔在日记上写道:“国王之死。”用语言领会这一大事件很困难,因为迄今为止国王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完全被视为是由上帝派来的。那天上午,教堂的钟声还没敲到八下,夏尔就已经和他的助手巴雷、菲尔曼、德马雷以及格罗一起坐在马车里出发了。他们愈是接近目的地,马路上的人流就愈多。到最后,密如蚂蚁的人群挤在一起,仿佛巨大的海怪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夏尔和助手们通过一道又一道封锁线。数千名配备了枪支和长矛的卫兵,在新任国民军总司令桑泰尔的指挥下,在马路上坚守安全。人群中弥漫着一种阴森恐怖的静寂。没有喧哗,没有叫喊,只是一片静寂,就像所有的人在联合进行一次神圣的行动。约莫十点,他们终于抵达革命广场,行刑架和威严的断头台早已在广场上准备就绪。夏尔又一次被这个幽灵震撼住了。断头台兀立在自由的天空下,自有一种崇高庄严的气氛,似乎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的祭礼。
亨利已经站在行刑架的平台上。他用手势示意一名骑兵给他的父亲开出一条路来。夏尔感到自己的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他伸手去摸夹克衫下面,确认匕首、手枪、火药盒和子弹袋都还牢牢地绑在身上。他感到害怕。最近的恐吓信铺天盖地,他对有人将会释放国王不再抱有怀疑。他对着革命街的出口不停地张望,在人群中寸步难行,那辆将不幸的国王送到断头台去的马车还没有出现。可突然之间,他听到了马蹄声和叫喊声。一支骑兵队飞奔而来。骑兵的上身突出在人群中,紧接着,夏尔看到国王的马车驶过来了。他匆匆坐在断头台的木板上,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的眼前一黑。汗水从他全身的毛孔里渗出来。他要站起来都很勉强。他觉得脚下没有支撑,厚木板在活动,似乎要漂移。他想起了加布里埃尔,他想起了丹曼莉,可马上又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唯有一种可怕的压抑感猛然攫住了他。
“到下面去,”亨利说,“在台阶脚下等着,然后给我一个信号。”夏尔点点头。广场上依然死一般的静寂。大家只能听到马蹄声。
国王的马车在断头台前停下。卫兵们各自散开,在马车周围形成一个四边形。之后,国王从车上下来。心平气和,若有所思,但没有任何慌里慌张的表现。他看起来要比夏尔记忆中更庄严、更崇高。那位爱尔兰神甫站在他边上,嘴里不停地祷告。德马雷知道采取主动出击,而夏尔和其他三位助手却呆若木鸡地盯着国王看。德马雷满怀敬畏和尊重地向这个濒死之人解释道,按照规定他有义务脱下他的衣服。他本想伸手拿住国王的上衣,可国王怒气冲冲地朝后退。“拿走我的上衣,但别碰我的身体!”那名男子说,而在不久前,作为路易十六国王,他还在整个欧洲受到尊重。“我们必须绑住你的双手,剪掉你的头发和领子。这是规定,卡佩公民。”他真的称呼他为卡佩公民。
国王忽然直愣愣地盯着夏尔看,夏尔浑身的干劲和力量逐渐消失。有一瞬间,他想跪下来,请求法兰西国王原谅。可他马上想起了自己职业的尊严。因为你,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夏尔想道,数十万人死于非命,又因为革命,我们的人找回了自己的尊严。真见鬼,你为何提早并且自愿地放弃你的王位呢?因为你想维持一切,所以你现在失去了一切。国王之死是自由、平等和博爱的代价。
夏尔迈出几步走到国王跟前。“绑住双手是有必要的。否则我们无法执行我们的工作。”他低声道。国王不看一眼刽子手,只是点点头。可他神色不动。夏尔请神甫给他帮个忙。神甫立马明白怎么回事,在国王耳边轻轻说了两句。国王显然感到很屈辱,忙将双手放到背后。夏尔这下可以绑住法兰西国王曾经用来发号施令的双手了。在爬上断头台的台阶之前,路易·卡佩亲吻着爱尔兰神甫举到他嘴前的圣母像。一踏上断头台的平台,卡佩公民面对着已不再是他的臣民的民众,用坚定而清晰的声音高吼:“法国人啊,你们看到你们的国王愿意为你们而死。但愿我的鲜血能换来你们的幸福。我是无辜而死。”
桑泰尔骑着马开出一条道,好不容易到了断头台,暗示鼓手立即敲击双面锤。国王的临别赠言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击鼓声中。夏尔转向爱尔兰神甫,可就在这一刹那,沉重的断头铡呼啸着落下,国王的人头顷刻间滚入柳条篮中。夏尔完全没有注意到,国王早已被捆绑在厚木板上。亨利从篮子里拿出人头,而就在这时,鲜血就像喷泉一样从国王矮胖的残缺躯体上喷出来。对这样一个有着粗大颈脖子的人,他们真的使用了一把带倾斜的刀刃。正当亨利将国王的人头展示给人群看的时候,有一些人拿着手绢冲到断头台上,好让自己的手绢沾满鲜血。有个别人在高呼“共和国万岁!”可广场上占据上风的却是狼狈的沉默。人们感到尴尬。现在,他们果真把自己的国王送上了断头台。
夏尔又一次被眩晕击倒。尽管非常理智,可他还是感到这种行为犹如背叛,犹如一种深重的罪孽,犹如弑父,而他相信,国王的躯体将会在他的梦里追随他,从此以后他将在他的酒杯杯底看到国王的人头和他可疑的神情,那种神情是在表达他的困惑和讶异。可是他要成功地反击这颗人头,因为他活该尸首分离。他蔑视他的人民。“共和国万岁!”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在铿锵有力地高呼着。
助手们开始拆卸断头台,而夏尔和亨利在用他们的马车将国王的尸体运至玛德莱娜公墓。他们一路由宪兵护送。决不能让任何一个收集纪念物的人强占国王的衣物。
玛丽·格劳舒兹早已等候在公墓。她毫无阻力地得到了国王的头颅,立即着手工作,夏尔和亨利则脱下国王身上的衣服。这具死尸上没有任何王者风范。苍白,肥胖,没有尊严,就连他的下体也并没有任何惊人之处。他珍藏的所有东西中没有一件可以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既没有他的金子,也没有他的猎狗,抑或凡尔赛宫里的镜子大厅。
疯狂的玛丽咬着牙、硬着头皮,飞快而又熟练地开始浇铸。你无法否认她的天才和**。她三下五除二地完成工作,满面春风地告辞了。她的马车在等着她。这个惨遭屠杀的鲜血淋漓的尸首似乎一丁点儿都没有折磨到她。她只为她的蜡像而活。
夏尔正要离开公墓,却见有一名矮个男子站在门口。他穿着一条深黄色裤子,吸着烟斗。是高萨。“我本想看看那个小女子如何获取死者面型。可显然我来得太晚了。有些可惜吧,不过人头落地还会更多。”高萨挡住了马的去路,“您过来,巴黎先生。我请您喝杯酒。我们必须谈谈。”
夏尔原本想去耶稣会修道院去,可他感觉到必须陪着高萨才行。或许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或许他正陷入危险之中。
他们一起去了双门街上的那家妓院。基本上和每次行刑之后差不多,这里宾客盈门,大家谈论着今天的主角,每次都能得出结论,被处决者罪该万死,以此表明自己对革命的忠诚。找小姐的生意反而不多。虽然享受着这样的氛围,领教了许多**的肌肤,但大家到这里来首先是为了表白自己公开的信仰。
主大厅中央端坐着当今法国最有权势的人物:罗伯斯庇尔和圣茹斯特。他俩自信地伸展四肢躺在沙发椅宽大的软垫上。两人在谈论断头台和指挥权的事。夏尔觉得自己很卑鄙,被人利用了。
“听说您在记日记,”高萨轻声道,“能让我看下吗?”
夏尔恼怒地摇摇头。“我哪有时间记日记?为谁记?我不需要。”
“竟有这等事,印刷厂里的日记都卖光了,可谁也不记日记。那些人为何要买日记本呢?”高萨意味深长地冷笑道。
“可能会有许多原因吧。”夏尔说。
“我在印刷厂做过一些调查研究,获悉您是忠实的用户。”
“我用来做记录。我的职业需要我这么做。我要记下被处决者的名字、他们的职业、他们被处死的原因,然后编制一份他们临终前随身衣物的清单目录。”
高萨点点头,耐人寻味地会心一笑。他不相信夏尔的话。“我们新闻记者的压力也很大,”他说,“对革命政府而言最好不过的是,我们要每天诽谤公民,然后人们就可以把他们送到断头台去。但是每一个公民都是潜在的读者!”他俯身向前,对夏尔低语道,“您瞧那儿,我们的新国王们。”他的整个脸上洋溢着嘲讽。
罗伯斯庇尔认出是高萨,对他喊道:“高萨,你就写下这样的话吧:共和国要解决的就是彻底消灭反对它的人。”
“那巴黎的居住条件马上就会改善了。”高萨说道,点了一杯香槟酒。
“我们不仅要惩罚我们国家的叛徒,而且也要惩罚那些漠不关心的人,惩罚每一个消极被动、不为革命出工出力的人。”圣茹斯特拿腔拿调地补充道。
罗伯斯庇尔乘势附和道:“北部有德国人在进军,南部有英国人在进军。凡尔赛已经请求英国军队支援了。我们必须把这个城市夷为平地,从此以后将它命名为‘无名之城’以示警告。唯有采用史无前例的恐怖统治才能从内部彻底消灭反革命分子,我们才能腾出手来对付聚集在我们国境线上的外来敌人。”
“爱国主义者,”高萨带着有点玩世不恭的神情说,“我刚好听说里昂也已在英国的保护之下。现在,在总共八十三个省中已经有三分之二的省反对自由。真没想到。”
“他们所有的人马上就会支持我们了,”罗伯斯庇尔说,“不管是出于信念,还是出于恐惧,我都无所谓。谁现在还想扮演温和派的角色,他可以剪掉自己的头发准备上断头台吧。我们有可能错杀一千名无辜者,但为了革命总比漏杀一个温和派要好。”
“坟墓里人满为患总归要比监狱里人满为患好。”圣茹斯特干巴巴地说。
“我们认识吗?”罗伯斯庇尔对着夏尔问道。
“还没有。”夏尔答道,离开了房间。
夏尔和高萨离开妓院时,两人谁也没说话。他们默默地沿着马路走,在一个路口停下脚步。“今天不是喝香槟的日子。我得小心了,”高萨说,“我树敌太多。总有一天我的名字会被列在名单上,然后我就人头落地了。您可曾在断头台上斩首过一个朋友?”
夏尔摇摇头。
“您将会经历这样的事。”高萨说。
“您今天究竟为何要请我喝酒?”
高萨注视夏尔良久。“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今晚已经向我证明,相信一个人很危险。法国共济会跟您联系过了吗?”
“没有,”夏尔回答,“他们应该和我联系吗?”
高萨耸耸肩。“大家感到恐惧,先生。恐惧比任何法律更强大。”他吸了吸烟斗。
“您今晚想告诉我什么,高萨公民?”
“我?”高萨虚情假意地问。
“对!”夏尔嘟囔道,恳求地看着他。
高萨躲开他的目光,有点迷惘地摇摇头。“我得回家了,桑松公民,已经很晚了。”他稍显匆忙地拐入灯火阑珊的拉维瑞雷路。
夏尔跟在他后面走着。“您害怕什么?”
高萨没停下步伐。“我该害怕吗?”他加快了脚步。
“不知道。但我看出您害怕。我可以读懂人的心理,先生。一个刽子手可以感觉到他人的恐惧。”他将手搭在高萨的肩上。“您害怕什么?”他几乎以慈父般的声音在和他说话。
高萨烦躁地摇摇头,好像不想听到这个问题似的。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您了,”夏尔说,“您是被关起来了吗?”
“没有,没有,”高萨脱口而出,他惊恐地看了看四周,“我在伦敦,这段匆匆忙忙的时间里并不是完全没有危险,不过我是在伦敦,先生。”
“为何您又回来了呢?这并不明智。”
“不,不,并非如您现在想象的那样。我的工作是在伦敦,作为新闻记者。您知道博伊德科尔银行吗?那是青年瓦尔特·博伊德引以为豪的银行。他和一个貌若天仙的克里奥耳女人结了婚。他们一起拜访了巴黎所有用金钱买来贵族头衔的人士,从他们那里获得了新的存款。这引起了我们革命者的反感。他们没收了他的银行。”说到这里,高萨突然吓了一跳,试图在黑暗中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引发了这种奇怪的声响。一扇窗户被关上了。有人把垃圾扔到了小巷里。“这个年轻人可是有第六感的,”他继续道,“他趁着这个本该遭到逮捕的黑夜逃到了伦敦。您可知道他带走什么了吗?”
“您会告诉我的。”夏尔喃喃道。他根本不想听到任何秘密,这只会使他陷入危险。有几条狗从他们身边奔跑过去,奔向散乱在巷子四处的垃圾堆中。
“黄金,”高萨轻声道,“巴黎贵族的黄金。他已经把保皇派的财富转移到了安全地带。我到伦敦去,是为了和他进行一次谈话。他给我看了一些东西,不,他给了我一些东西……”
“那这就让您感到恐惧了吗?”夏尔怀疑地问。
“是的,甚至是极大的恐惧。因为假若有人知道我知道什么的话,我就要站在您的断头台上了。”
“那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夏尔说,然后站住。
高萨重新加快了脚步,拐入下一条小巷。巷子里几乎没有任何灯光。夏尔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
夏尔还不想回家。他前往耶稣会修道院。一名神甫为他开门。听到夏尔打听丹曼莉的情况,神甫遗憾地表示,大家全都聚集在祈祷室里,为热比云神甫做祷告。接着他又说道:“最好您别再过来了。到这里拜访很危险。”
“我必须见到丹曼莉。”夏尔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已为时太晚,”神甫说,“我们要把暹罗人送回他们的家乡。我们将无法继续热比云神甫的行动了。”
“可是她究竟是否还在巴黎?”
“您现在走吧。”神甫想关上门,可夏尔把他的脚挡在中间。
“务必转告她我找过她,只有您答应我,我才会走。”
“那好吧,”神甫最后说,“我会转告她。”
丹曼莉没有出现,接下来的几天很快就过去了。需要夏尔处决的人越来越多,他发现助手们也已变得麻木不仁。可是就连被判处死刑的人也变得麻木不仁起来。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在前往断头台的路上抗拒处决。他们已经在被告密的恐惧中生活了太久,现在一切终于结束了。死亡成为解脱。
悲哀就好比肌肉一样,夏尔想道。你可以悲哀,随你喜欢或者你不得不这么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肌肉将会松弛无力。加布里埃尔尽管不是从早到晚地占据他的脑海,可每天晚上他都会梦见他。他听见他在弹琴。夏尔在睡梦中哭泣,醒来时,眼里噙满梦里留下的泪水。
“加布里埃尔是一个好孩子,我不该带他过去。他擅长的是音乐。”夏尔和亨利坐在厨房里。他们在喝酒。
“你不用对某个人做的每一步负责,如果他给绊倒或是摔倒了,你是无能为力的。”亨利说。
“可你的兄弟是从断头台上摔下去的。是我派他上去的。他想帮我的忙,结果遭此不幸。是否我给他的爱太少,他不愿意帮我的忙?”
“富吉埃是有责任的,爸爸,他为何要在晚上在有火炬的灯光下行刑呢?但愿将来有一天我会亲自送他上断头台。”
数日后,夏尔决定重新探访耶稣会修道院,却看到丹曼莉在向他家方向去的马路上行走。他难以控制自己,开始奔跑。她扑到他的怀里。“永远别再让我孤单一个人。”她低声说。
他紧紧地抱住她。“我刚好在去你们修道院的路上。”他说。
“我必须回暹罗去,”她忧心忡忡地说,“可我想留在你身边。”
“你当然可以待在我身边。”
他们相拥着离开了市中心,最后在一个低矮的围墙边坐了下来,那道围墙围绕着一座偌大的房产。马在附近的草地上吃草。
“我可以帮你。我们当时不只是学习法语,”丹曼莉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也学了好多关于人体、植物、其他国家以及数学方面的知识。热比云还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他是一个坏人,可他也教了我不少东西。”
他们一起回了家,在药房里聊了很久。
“我不会再让你孤零零一个人待着了,”夏尔说,“过来,我们吃点儿东西。现在很多东西要变。我可能在本月底把我的职位移交给儿子亨利,之后我就不会再有活儿要干了。我自由了。”
丹曼莉站起来,腼腆地亲吻夏尔的额头。“今天晚上我必须回去,明天我再过来。如果我不在教会规定的时间内回去,神甫会不高兴的。”
“答应我,你不会回暹罗去,我等你。”
“我们不用再等很久了。”丹曼莉说,抚摸着夏尔瘦削的脸。然后她解开他的衬衫纽扣,亲吻他。“当你回首时,痛苦才会出现;但当你向前看时,痛苦也会出现。”她轻声道,然后脱下她的衣裙。“可是现在,桑松师傅,我们感受不到痛苦。此刻,我们摆脱了痛苦。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是人生中最好的。”
他们一直缠缠绵绵至下午很晚,直至饱尝了爱欲为止。然后他们长时间地躺在**,享受着两人相聚的时刻。夜渐渐来临,他们开始喝茶。丹曼莉谈起了佛教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的学说,谈起了佛陀。
“佛是你的上帝吗?”夏尔问。
“不,”丹曼莉回答,“佛不是上帝,他也不是传递上帝福音的人。佛是道。佛是一种哲学。你们不是也有哲学家吗?佛教众生战胜痛苦。它以一种认识为前提条件,一种觉醒,明白它说的四种真理。痛苦对人的一生产生影响。这种痛苦皆由贪婪引发。”
就在丹曼莉给这位刽子手讲解亚洲哲学的同时,罗伯斯庇尔已经发出招募令,号召所有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的未婚男子从军,这在欧洲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创举,之前他们都是征用雇佣军。“现在我们要发动全面战争了,”他听到自己发出尖锐的声音,“既对外,又对内。”他梦见一个大法兰西,它的疆土一直延伸至其自然的边界: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莱茵河和大海。它的宪法可以被任意践踏,可以采取任何手段更多地剥夺人民的自由、平等和博爱。取代国王的是一个嗜杀成性的独裁者。罗伯斯庇尔梦想有一个干净纯洁的民族,一切卑劣的东西都将被彻底消灭。
1793年10月,新建立的革命法庭将二十一名吉伦特派成员送上了断头台。那是最早一批为革命理想英勇奋斗的仁人志士。可现在,他们却统统在断头台上被斩首。紧接着轮到的是埃贝尔派成员,再后来是丹东派成员走上刑场,直至最后,只有罗伯斯庇尔的政党还在掌权。仅仅是运送吉伦特派成员上刑场,夏尔和亨利就用了四辆马车。现在折磨他们的是,他们偏偏不得不处死人权之父们了。所有的人都曾誓死捍卫自由,誓死捍卫革命第一阶段的胜利成果。令人震撼的是,他们爬上断头台时是那么镇定自若。谁也没有乞求苟且偷生。他们只是太了解他们的罗伯斯庇尔们和圣茹斯特们了。皮埃尔·韦尼奥,虽然是一个几近默默无闻的吉伦特派成员,却足以重要到承受惨遭杀戮的命运,他对着夏尔嚷道:“现在革命要吞噬它的孩子了。”
夏尔只是希望一点:所有这一切将很快有个了结。可是,桑松一家需要越来越多的马车。他们每天必须把最多五十名死刑犯送至断头台。亨利操作断头铡的机械装置越来越麻利,巴雷和菲尔曼松开被斩首者的绳索也越来越迅疾,然后把他们视同染上瘟疫的动物尸体那样倒入马车里。前面的人头尚没落地,格罗和德马雷已将接下来要斩首的人送至断头台。菲尔曼和巴雷马上对被斩首者采取行动,他的手臂被抓住,人被绑至木板上,那块木板立刻回复至水平位置,然后推到前面,而亨利几乎在同一时间让巨大的断头铡滚落下来。夏尔、亨利和他们的助手们仿佛轮子在一个驱动装置上转动,这个驱动装置由栎木横梁、断头铡以及人类手臂组成,这些海怪一再给机器带来新的动力。有一个人称这台机器为理性女神。如果这个人说得对,那么他们就是理性女神的仆人,并且向她奉献人祭。可夏尔并非是唯一讨厌人祭的人。他觉察到菲尔曼总是脸色苍白,巴雷真的每次都是跌跌撞撞地走到断头台,好像他的大腿不听使唤,而亨利细长的大腿则颤抖不已,仿佛死亡的微风在他的身体四周吹拂。
巴黎的民众开始抗议这淋漓的鲜血,它流入排水口,引来野狗出没。人们在考虑强制拴住狗,考虑轮换行刑设施。在玛德莱娜、埃拉溪以及皮克普公墓附近的居民因为渐渐腐烂的尸体发出的臭味而提出抗议。他们也担心地下水受到污染,生怕因此染上疾病。巴黎需要更多的墓地。在古老的玛德莱娜教区,由本笃会修女们种下的菜园被挖出,挖出的大坑有十英尺深,然后用手推车运来生石灰填上。在这里,有一段时间,被斩首的尸体,就像是从屠宰场里运来的垃圾一样,被草草掩埋在万人坑内。
大量的鲜血在流。每天最多有五十人在断头台上被斩首,那就是三百升鲜血。等到轰轰烈烈的场面过去,爱凑热闹的人就会徘徊在广场上,鲜血粘在他们的鞋子上。他们就这样将血迹从整个城市一直带到自己家的客厅里。而太阳一出来,一旦闻到热烘烘的血腥味,人就会感到恶心。柳条筐不再像从前那样经久耐用了。他们行刑所在的地面,因为血太多而被泡软了,干燥后就会裂开。七颗人头放在一只柳条筐里实在太多了。夏尔对额外增加的柳条筐要求提供更多的资金,同时要求增加一名助手,好让他在七次行刑之后清洗断头台。恐怕不能让即将处决的人看到那么多的鲜血,他们一定很虚弱和恐惧,而把他们绑到木板上则要艰难得多。可富吉埃认为把死囚绑到血污的木板上,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盯着柳条筐里血迹斑斑的头颅看,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
富吉埃不让夏尔走。他希望看到伟大的刽子手站在断头台上。夏尔的退职或许会给民众传递一个信号,恐怖统治业已失去支持。
像是在恍恍惚惚中,夏尔完成了很多处决。因为太全神贯注于例行程序,他都不去仔细想想前面都做了些什么。每当夜深,当他真的想要安定下来时,巨大的痛苦便会悄然找上门来。之后他喝酒,并试图用写作的方式整理思绪。可他的手为屠杀所累,它就像一块肉躺在他的书桌上。而他的日记本上那崭新的一页依然像他的床单一样白。他真想大吼一声。唯有丹曼莉才能使他摆脱精神错觉,可他们没有再相遇。耶稣会修道院的神甫们再也不给他开门。他们躲在修道院里不出来了,他们感到恐惧。
夏尔几乎没注意到,高萨不再给报纸写文章了。他以为他逃到国外去了。可夏尔再次与他相逢,却是在断头台的台阶上。这个矮个子男人上身穿着一件浅褐色大礼服,里面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凹纹马甲,下身穿着一条深黄色鹿皮裤子。虽然他的双手已被绑住,可他依然吸着烟斗。“这是我第一次没法写下来的处决。”高萨沉思地说道。夏尔困惑地抓住他的右上臂,带他到断头台的折叠木板上。“稍等一下。”高萨说。夏尔给他行了方便。“您知道我的罪行吗?”他轻轻地说。夏尔没吭声。他一直抓住高萨的胳膊,努力使他平静。“我们的吉约坦博士写了一本小册子,”高萨继续道,“对新闻自由的一曲颂歌。然而,印刷机被迫叫停,书也遭禁了。我就写了这么一件事。假如我们不再允许倡导新闻自由,那这场革命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夏尔点点头。他不想阻止被判处死刑的人诉说在他们看来至关重要的事。因为夏尔知道,人在死亡的瞬间总会后悔。他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也会后悔自己没做的事。这是通往地狱的最初滋味。在这一时刻,濒死之人的思绪如一团乱麻,犹如开天辟地前万事万物正处在混沌时期,那时候,人尚未成为人。他们毫无防备地听任万事万物的摆布。他们无法控制自己。
高萨突然拥抱他的刽子手,情不自禁地尿了出来。“再见,巴黎先生。我们本来可以成为朋友。”夏尔也默默地拥抱这个矮个子男人。高萨伸展手臂,他在寻找夏尔的耳朵。“如果到了墓地您给我脱衣服,”他低声道,“您看下我右边马甲口袋里的东西。那是我留给您的。”当他的头向前被搁到木板上,看到下面被斩下的头颅时,高萨失声痛哭。“痛苦只是很短暂,是吗?”他还问道。话音一落,他的头颅已经掉入柳条筐内。
接下来依次被送上断头台的有洗衣妇、雇工,甚至还有一名马夫,全都是贫民。他们从来不会对政治产生兴趣,唯一的罪行就是因为曾经在一名保皇派家里做过小工。或许这些显然很无辜的人惨遭处决,成了威慑的组成部分,成了恐怖统治的组成部分。最后被拉上断头台的是两名贵族,他们试图将自己的财产转移到国外。一切进行得非常之快。他的助手们动作娴熟。当最后一颗人头噼啪一声落入血淋淋的柳条筐内,巴雷和菲尔曼迅即将无首尸体抬入车里。亨利再将单独的头颅一一提上来。被斩首的脑袋被安置在各自尸体的大腿中间。
夏尔和他的全体人马默不作声地前往墓地。今天不得不处决高萨,多少触动了夏尔的心弦。他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处决达米安的行刑现场。当时,这个小记者让他心情烦躁,可到最后他还是喜欢上他了。而现在,他因为失去他而开始惦记他了。
到了墓地,他们脱下尸体身上的衣服,随后把尸体扔进万人坑。德马雷再给他们盖上石灰。和以往一样,他们将衣服堆成一堆扔进马车里。只有裤子早就在墓地里被挑拣出来,因为它们大多被粪便弄脏了。尸首分离之后,任何肌肉都会失去控制。唯有单个的神经还在疯狂地抽搐,伪装成还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之后就连这一点也很快结束。
他们把衣服带到家里的库房里。“你们去厨房吧,给自己做点吃的东西,”夏尔说,“这里等到明天再收拾好了。”听他这么说,亨利和助手们无不感到高兴。从某个方面看,他们已渐渐对手上沾满鲜血感到厌倦。
夏尔独自一人留在库房,拿起那件凹纹马甲。他果真在右边马甲口袋里找到了东西。那是一份文件,有好几页。他将文件塞进上衣口袋,回到了自己的药房。他又把那份文件掏出来仔细研究。最后他决定不再去看。如果就是这份文件夺走了高萨的生命,那么他不想去看它。他不想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他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他只是一名执行判决的刽子手而已。他想拥有自己的平静,找到自己的安宁。可这一切并非那么简单。死者在晚上找上门来了。他听见他们在说话,听到他们的遗言,他看到他们无助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在恳求他。可然后,他就听到断头铡呼啸着落下,他从噩梦中惊醒。
11月3日,勇敢的女权主义者奥兰普·德古热死于断头台,时年四十五岁。“我们不能公开地说话,”她走上断头台时,用镇定自若的语调对夏尔说,“我们只能公开地死去。可我们只希望拥有和男性同胞同样的权利。”
杜巴丽伯爵夫人也想和夏尔说点什么。12月8日,她不想那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因受冰雪天气影响,巷子里和大桥上平滑如镜,处决时间不得不被推迟了多次。又逢冬季。这样的严寒季节唤醒了夏尔对加布里埃尔的思念。伯爵夫人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等待死亡。她和其他人迥异。她不沉默。她扯开喉咙咆哮,冲向每一个助手,当巴雷想要剪掉她的头发时,她提起膝盖对着这个可怜的家伙的下腹踢去,并企图抠掉他的眼睛。唯有夏尔走进监狱,她才安静下来。“夏尔,”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救救我,我在凡尔赛附近有一座小宫殿,还有路易十五的珠宝,我是他的情妇。”
“太太,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送您走上最后的旅程。”夏尔说,指了指他的双手。他的左手有一根绳子。
“太太?”她吼道,“夏尔,是我呀,玛丽-让娜·贝库。”
夏尔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