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史学史意识的产生和发展

一、“史”的含义的演变:史官、史书、史事

研究和讲述中国史学史,处处都会碰到一个“史”字,而不同时期的“史”,含义并不一样。前人如梁启超并没有十分关注这个问题,而金毓黻撰《中国史学史》时,则对“史字之义”,详为考证,先后引证《说文》、江永、吴大澂、王国维诸说,又据《大戴礼记》及其注疏和黄以周之论,认为古代史官“左史”即是“内史”,“右史”即是“大史”,以证《汉书·艺文志》所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之可信,并列出详细的《古代史官表》。[1]其后刘节讲授中国史学史,专有《释史》一章,在金著的基础上进而对“史”的意义及简册制度的形成,做了考证,认为周代晚期,“出现正式的简册制度”;又据朱希祖说,认为中国古代史官分为两种,“一种是历史官之史,一种是书记官之史”[2]。他们的考证足以表明,“史”的古义是史官,且职掌范围很广。正如王国维所说:“史为掌书之官,自古为要职。殷周以前,其官之尊卑虽不可知,然大小官名及职事之名,多由史出,则史之位尊地要可知矣。”“史之本义,为持书之人,引申而为大官及庶官之称,又引申而为职事之称。其后三者各需专字,于是史、吏、事三字于小篆中截然有别:持书者谓之史,治人者谓之吏,职事者谓之事。此盖出于秦汉之际,而《诗》、《书》之文尚不甚区别。”[3]这两段话,已经把“史”的本义说得很清楚了。诸家考证,大抵不出其范围。

这里所要阐明的“史”的含义的演变,是在“史”为官称尤其是史官之称的基础上,人们又如何不断赋予它以史书(史籍)、史事、史学等含义的发展过程。白寿彝先生指出:“从用以称史官的‘史’,到用以称历史记载的‘史’,不知要经过多少年代。”[4]这是从史学发展上明确提出了“史”的含义之演变的问题。本文将着重考察用以称作史书(史籍)的“史”和用以称作史事(客观历史运动)的“史”的由来。秦以前,“史”一般还是指史官。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史不绝书”,即指史官没有中断过记载之意。《论语》中有孔子所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以及后来孟子说的“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所谓“史之阙文”、“其文则史”中的“史”也当是指史官。[5]

古人赋予“史”以史书的含义,是比较靠后的事情。“史记”一词的出现,可能是较早的对于史书的泛称,时在秦汉之际。《吕氏春秋·察传》记:“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6]这在古书传抄之误上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也可能是最早出现的把“史”与“记”结合起来称作史书的例证之一。又如司马谈说:“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7]司马迁说到孔子作《春秋》和秦的文化政策,也一再称说“史记”,他写道:“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鲁君子左丘明……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8]。这里说的“史记”,即指史书而言。《汉书》所言孔子“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9],“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10],这里提到的“史记”也都是指史书而言。三国以后,以“史”称史书的情况多了起来。孙权自称:“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他还希望吕蒙“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三国吴人留赞“好读兵书及三史”[11]、张温则撰有《三史略》[12]。西晋史家司马彪撰《续汉书·郡国志》,于序中说:“今但录中兴以来郡县改异,及《春秋》、三史会同征伐地名,以为《郡国志》。”[13]“三史”,是指《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三部史书。到了晋人杜预撰《春秋左氏传序》时,文中所说的“史”、“史记”、“国史”、“旧史”等,多指史书而言,而且也确用了“史书”一词。他这样写道:“其(按指国史——引者)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魏、晋以下,称“史”为史书之意或直接称说“史书”的也就逐渐多起来了。如南朝宋人范晔自称“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14]。他说的“史书”比杜预所说,视野上更开阔了。

古人赋予“史”以史事即客观历史的含义,是更加靠后的事情。当然,人们关于史事即客观历史的观念的产生却是很久远的,当在史官、史书产生之前的原始社会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这从人们在远古传说中所保存的若干古史踪影中可以得到证明。但是在史官、史书产生以后,人们对于史事在观念上的概括却经过了更长久的年代。如果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15],其“动”、“言”还只是所书当时之事的话,那么,“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16],“彰往而察来”[17],“述往事,思来者”[18],这里说的“前言往行”、“往事”以及统称的“往”,当指史事而言。这同孟子说的“其事则齐桓、晋文”中“事”,是同一含义。以至到司马迁那里,凡对于史事的称说,大多还没有采用与“史”字有关的概念,而是主要用了这样一些概念:“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19],“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20]。所谓“时事”、“行事”都是说的史事。东汉末年荀悦著《汉纪》,其所用语,仍无明显变化,他在此书前序中所说的“华夏之事”、“四夷之事”、“质之事实而不诬”、“虽云撰之者陋浅,而本末存焉尔”,其中“事”、“事实”、“本末”,无疑都是就史事说的;这同他在此书后序中说的“以综往事”、“综往昭来”中的所谓“往事”、“往”一样,其本义是相同的。总之,直到汉晋时期,还很少见到人们赋予“史”字以史事即客观历史的含义,而是用“事”、“时事”、“行事”、“往事”等概念以指史事。这种情况到了盛唐时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是以“史”为客观历史的观念逐渐明确起来了;二是以“史事”这个概念来泛指客观历史的情况也出现了。《隋书·经籍志》的作者在讲到《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三国志》相继问世后写道:“自是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21]联系上文所论诸家撰述由来,可知所谓“一代之史”是指一个朝代的史事即其客观历史过程。刘知幾在《史通·古今正史》中,依次叙述了历代史的撰述概况,如“世言汉中兴史者,唯范、袁二家而已”,“至晋受命,海内大同,著作陈寿乃集三国史”,“自是言晋史者,皆弃其旧本,竞从新撰者焉”,“由是世之言宋史者,以裴《略》为上,沈《书》次之”;以及“齐史”、“梁史”、“陈史”、“十六国史”、“元魏史”、“今世称魏史者,犹以收本为主”、“高齐史”、“今之言齐史者,唯王、李二家云”、“宇文周史”、“隋史”等。这里所说的某朝史、某代史,一般都是指它们所经历的历史过程;这里所说的某家为上、某书为主,无疑都是指的历史撰述。应当说,这在史学观念上是很大的进步。与此同时,人们也逐步把“史”与“事”结合起来而运用“史事”这个概念,以泛指客观历史或史书所记之事。唐高宗有简择史官的诏书,其中说道:“如闻近日以来,但居此职,即知修撰,非唯编辑疏舛,亦恐漏泄史事。”[22]这里说的“史事”,其意已近于现今史学中所谓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