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私人历史撰述的出现
一、孔子和《春秋》及《左传》和《国语》
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大变动,反映在意识形态上,是学在官府格局的打破和百家争鸣局面的形成。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史学还不能成为一“家”,但它却开始突破王侯贵族的藩篱而同私人讲学和撰述结合起来。于是,中国史学上出现了最早的一批私人历史撰述,其中主要的是《春秋》、《左传》、《国语》,还有《竹书纪年》、《世本》、《战国策》。这是春秋末期至战国时代的事情。这时期,也还有官修史书的存在。在百家争鸣中,可以看到各“家”的历史观点的异同及其在实践上的运用,反映了史学的社会作用在较大的范围里被人们认识到了。
孔子所修编年体史书《春秋》,是中国史学上第一部私人撰述的历史著作。[39]孔子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他因致力于历史文献的整理和修《春秋》而在中国史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春秋”本是各国国史统称,司马迁亦谓之曰“史记”。孔子修《春秋》,是在春秋末期,故他得以“西观周室”文献,研讨诸国史记旧闻,博览备采,而以鲁国史事为中心撰成此书。《春秋》编年记事,上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下迄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历鲁国十二公,凡242年[40],约18000字[41],大致写出了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前476)的重大历史事件。
《春秋》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编年体史书,它的第一个特点是“属辞比事而不乱”,即缀辑文辞、排列史事都有一定的规范,全书井然有序。这说明《春秋》在编撰形式上的优点,一是讲究用词造句、连缀文辞,二是善于综合、排比史事。此前,尽管周王朝和不少诸侯国都有国史,且亦兼记他国史事,但毕竟都很有限。孔子在综合阅览、研讨各国旧史的基础上,按时间顺序把历史事件一一排比起来,这对于人们从一个长时间里了解不同地区历史发展大势,提供了清晰的轮廓。
这在中国史学发展上还是第一次。如《左传·隐公三年》记:
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
三月庚戌,天王崩。
夏四月辛卯,君氏(亦作尹氏)卒。
秋,武氏子来求赙。
八月庚辰,宋公和卒。
冬十有二月,齐侯、郑伯盟于石门。
癸未,葬宋穆公。[42]
这里记载了周王室的大事“天王崩”,天王即周平王;记载了周与鲁的联系“武氏子来求赙”,赙是助丧的财物;记载了齐、郑二国盟于石门和宋国国君去世与安葬之事;还记载了天文现象“日有食之”。这种按年代、四时、月、日记事的程序,初步创立了中国编年体史书的雏形,在史学发展上是有重要意义的。从上面引文还可看到,记人死亡,因身份不同,有的书为“崩”,有的书为“卒”,有的书为“薨”。此外,记军事行动,因双方或各方情况不同,而有伐、侵、入、战、围、取、救、执、溃、灭、败等种种书法。记杀人,因杀与被杀者的地位不同,有的书为“杀”,有的书为“弑”。类似这样一些在“属辞”上严谨有序的区别,其实是反映了撰者对有关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不同认识和评价。
关于《春秋》在撰述上的成就,《左传》作者借“君子曰”给予这样的评价:“《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43]说它言少意明,意义深远,表述婉转而又顺理成章,直言其事而无迂曲,能起到惩恶劝善的作用。这是把它的语言、内容、著述方法、社会作用都讲到了。司马迁说《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44],也是从语言和含义上肯定了它的成就。
孔子修《春秋》的时代是社会大变动的时代。按照孟子的说法是:“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45]。司马迁也认为:《春秋》“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46],“《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47]。他们的看法,道出了《春秋》问世的时代特点,不过所谓“世衰道微”、“乱臣贼子”、王道人伦,等等,都是从旧制度、旧秩序的规范来说的罢了。尽管如此,《春秋》作为反映这一历史转折时期的第一部历史著作,无疑具有特殊的史学价值。
“属辞比事而不乱”,“约其辞文,去其烦重”,这是《春秋》的优点,指的是孔子对于诸多国史的纷繁头绪的爬梳、综合、排比,勾勒了一个时期的历史发展的轮廓。但它对于每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或事件中的有关人物,一般都没有写出它们的细节或他们的活动。这对于人们了解历史事实和把握历史面貌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这一点,由晚出的《左传》一书弥补了。
《左传》也是一部编年体史书,所记上限与《春秋》同,下限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共255年史事,比《春秋》下推13年。《左传》是战国(公元前475—前221)早期问世的历史著作。关于它的作者,相传为孔子同时代的左丘明,也有人认为是子夏,是吴起,甚至有人说它是刘歆的伪作。这些说法都没有充分的根据。但从《左传》的纪年和书法来看,它的作者或受《春秋》一书的影响,或与鲁国有比较密切的关系。而《左传》在流传过程中,又曾为后人所增益(甚至有汉代经师的解经之语)和改编。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所见《左传》一书的写定,并非出于一世之时、一人之手。故顾炎武认为:“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可谓富矣。”[48]“可谓富矣”,是说它包含的历史内容丰富。《左传》有196800多字(一说18万字左右),篇幅为《春秋》的10倍。这两部书同为记述春秋时期历史的编年体史书,《春秋》简略,犹如事目编年;《左传》丰腴,记述了不少生动的历史过程和人物的活动。这是它们在详略上的一个明显的区别。
《左传》在编撰上对编年体有很大的发展,即在编年记事的总的格局中,也有集中记一件史事本末原委的,或集中写一个人物活动经历的。如隐公元年记郑伯克段于鄢一事,就从“初,郑武公娶于申”追叙起,写出了事情发展的全过程;僖公二十三年记晋公子重耳出亡的经历,是从僖公五年“晋人伐诸蒲城”事追叙起,写出了重耳近20年的流亡生活。这不仅丰富了编年体史书在记事、记人方面的容量,也有助于弥补事实经过、人物活动被年代割裂的不足,同时也增强了历史表述上的艺术性。
《左传》在历史表述上的艺术性,以写战争、写辞令尤为突出。如庄公十年记齐鲁长勺之战,写出了鲁君采纳曹刿的意见终于以弱胜强的过程,同时也揭示了政治与战争的密切关系。僖公二十二年记宋楚泓之战,先写宋襄公两次坐失战机以造成“宋师败绩”,接着写他为自己的错误指挥而辩解,说什么“君子不重伤,不禽(擒)二毛”,不因险阻取胜,“不鼓不成列”[49],末了写了子鱼对他的批评,这是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昭示了宋襄公的愚蠢和固执。僖公二十八年记晋楚城濮之战,这是一次规模很大的战役。作者先写楚、晋双方对战争形势的估计,接着刻意写了晋文公派人稳住曹、卫二国,命晋军退避三舍以报出奔期间所受“楚君之惠”。最后,写战役本身:晋军以其下军、上军、中军分别与楚军之右师、左师、中军对垒,而首先以下军之一部进攻属于楚军右师的陈、蔡二军,“陈、蔡奔,楚右师溃”;又以下军之另一部引诱楚之中军,同时则以中军与上军夹击楚之左师,“楚左师溃”,于是楚军大败。这时,作者不仅写出了后发制人的战略思想,而且也写出了多种战术的具体运用,以至使人对作战场面有历历在目之感。此外,它记晋邲之战(宣公十二年)、记齐晋鞌之战(成公二年)、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都写得有声有色。《左传》写战争,反映了春秋时期列国间战争频繁的历史特点。《左传》写辞令,往往也都是在列国政治交往中写出了它的重要。如襄公三十一年记郑国子产出使晋国,因不受礼遇而令人“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后回答晋大夫士文伯批评的一篇讲话,委婉而不可屈,强硬而不失礼,不仅使晋国为之道歉,而且受到叔向的高度赞扬:“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又如成公十三年记晋厉公使吕相绝秦之辞,更是一篇出色的外交辞令,它首先回顾了秦晋友好的历史,接着指出秦国破坏这种历史关系而“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绝我好,殄灭我费滑,离散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最后以揭露秦国自称“唯利是视”和诸侯“痛心疾首”为殿。[50]全篇义正词严,有不容反驳的气概,同子产委婉陈词相比,另具一种风格。《左传》写辞令,不限于华族列国贵族的交往,如襄公十四年记戎子驹支驳斥晋国范宣子的一段话,从历史讲到现实,最后是“赋《青蝇》而退”以明志。[51]范宣子听了戎子驹支的一席话,“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这都足以说明,《左传》作者写辞令,不是追求史文的绮丽,而是把握了辞令在这个时期政治生活中的主要作用这一历史特点。对此,孔子和《左传》作者都以郑国子产为例有明确的论述。
《左传》所反映的另一个历史特点,是这一时期民族交往的活跃和民族融合的进程。它大致记载了华族和华族以外各族,如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分布及其分支情况;记载了这些民族同华族各国(主要是齐、楚、秦、晋等国)在军事上的冲突,政治上的交往和联系,经济、文化上的交流和影响,以及广泛的互通婚姻等,展现出春秋时期各族关系的生机勃勃的局面。它记晋悼公时晋国与山戎(无终)的一段史事,颇具这方面的代表性:晋悼公五年(一说四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庄子(按即魏绛——引者)纳虎豹之皮,以请和诸戎”。晋悼公的态度是:“戎狄无亲而贪,不如伐之。”魏绛则持同意“请和”的主张,认为:“和戎有五利焉:狄戎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一也;边鄙不耸,民狎其野,穑人成功,二也;狄戎事晋,四邻振动,诸侯威怀,三也;以德绥戎,师徒不勤,甲兵不顿,四也;鉴于后羿,而用德度,远至迩安,五也。君其图之!”晋悼公高兴地采纳了这个建议,“使魏绛盟诸戎。修民事,田以时”。八年之后,晋悼公以女乐歌钟赐魏绛说:“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八年之中,九合诸侯,请与子乐之。”又说:“抑微子,寡人无以待戎,不能济河。夫赏,国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废也。子其受之!”[52]这不仅写出了魏绛在处理民族关系上的见识,也写出了晋国与诸戎的关系以及诸戎在当时政治、经济生活中的重要。《左传》作者重视民族关系的记载,在中国史学的民族史及民族关系史撰述上有开创的意义。
《国语》是跟《春秋》、《左传》同记春秋时期史事的又一部史书,但《国语》在编撰体裁上却不是编年记事,而是分国记言。《国语·楚语上》有申叔时论教导太子的话:“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韦注:“语,治国之善语。”这说明春秋时期已有“语”一类体裁的史书,韦注说它是“治国之善语”,当得其大体。关于《国语》的作者,司马迁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53]的说法,意即《国语》为左丘明所撰,但此说并不可信。《国语》是战国早期私人历史撰述,是逐步汇集周与各诸侯国所录之“语”编纂起来的,恐非一人一时所能完成。
《国语》共21卷,按《周语》(3卷)、《鲁语》(2卷)、《齐语》(1卷)、《晋语》(9卷)、《郑语》(1卷)、《楚语》(2卷)、《吴语》(1卷)、《越语》(2卷)的顺序编次而成。这显然是以周王室为时代的标志、以各诸侯国与周王室的关系的亲疏为编次的指导思想。《国语》记事,上起西周祭公谏穆王征犬戎事,下迄晋国智氏之灭,首尾四百余年。但其所记西周史事,主要见于《周语上》里的几条,其余基本上是记春秋时期史事;其所记晋国智氏之灭当在周贞定王十六年,亦即晋哀公四年(公元前453),这已是战国初年的事了。
《国语》记周王室和各诸侯国政治言论,以晋国最多,几乎占了全书半数;以郑国最少,仅载郑桓公为周王室司徒时与史伯论兴衰一事。而其所记各国事,起讫首尾又极悬殊。除《周语》记穆王至敬王十年(公元前510)事外,其余部分:《鲁语》记曹刿论战至孔子诸事;《齐语》仅记桓公时事,至其称霸(公元前660)而止;《晋语》记武公伐翼(公元前709)至智氏之灭(公元前453),上下限均超出《鲁语》;《郑语》实则仅记桓公三十三年(公元前774)与史伯问对一事,当西周灭亡前三年;《楚语》记庄王至惠王间事,约当春秋中期至末期;《吴语》、《越语》所记,均起于吴之败越(公元前494),前者止于越灭吴(公元前473),后者止于范蠡隐退与勾践封范蠡地,事在春秋、战国之交。这说明《国语》取材的多途和不具备严谨的体例,因而带有明显的资料汇编的性质。但《国语》作为以记言为主的史书,包含了不少很有价值的政治见解和历史见解,这使它在先秦的史书中具有鲜明的特点。如《周语》记邵公谏厉王弭谤,芮良夫论荣夷公专利,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仲山父谏宣王料民,单穆公谏景王铸大钱与大钟;《鲁语》记曹刿论战,里革论君之过;《齐语》记管仲佐桓公为政诸言论;《郑语》记史伯为桓公论兴衰;《楚语》记申叔时论傅太子之道,王孙圉使晋论楚国之宝;《越语》记范蠡诸言论,等等,都是同政治得失、历史经验紧相关联的。《国语》全书以记言为主,但也有着意记述历史发展过程的部分。它记晋国史事,始于武公,而于献公时内乱、重耳出奔、文公称霸、悼公复霸、赵魏韩三家共灭智氏等重大史事记载甚详,且首尾连贯、脉络清晰,写出了晋国从春秋初年至战国初年共二百余年的历史进程。又如记齐桓公谋取霸业的历程,记吴越争霸中越之始灭于吴与吴之终灭于越,或层层深入,或曲折起伏,写出了一个诸侯国在一个阶段上或一个重大事件上的始末原委。像这样集中地写一国之史或一件史事的过程,是《左传》不能完全达到的,显示了《国语》在编撰上的长处。《国语》在历史思想上比较突出的一点,是善于指陈历史形势或对重大政治事件做出历史的总结。如《郑语》记史伯之论“王室将卑”、“周衰其将至矣”后,作者只用了几句话,就把史伯谈话后的历史形势清晰地勾画出来:幽王之乱,平王东迁,秦、晋、齐、楚代兴。这就一下子囊括了春秋时期二百余年史事。《齐语》卷末和《晋语四》卷末,分别写了齐桓公“伯功立”、晋文公“于是乎遂伯”,都是对于历史经验的总结:前者总结了齐桓公外结诸侯、内修政理以及在用人方面的成功经验;后者总结了晋文公如何采取正确的措施使民知义、知信、知礼以达到可“用”的经验。这些指陈形势、总结经验的文字,当是《国语》作者在纂辑各国之“语”时撰写的,因而它们更为直接地反映了本书作者的历史思想。
《春秋》、《左传》、《国语》这三部书都是记载春秋时期历史的著作。自战国中期起,由于私人讲学之盛和“百家争鸣”局面开始形成,还出现了一些关于春秋时期的口述史:有《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春秋邹氏传》、《春秋夹氏传》,都是解释《春秋》的。[54]其中前两种经后人在汉代写定,流传至今,后两种失传。后世儒学一派人物,把《左传》、《公羊传》、《穀梁传》统称《春秋》三传,把《国语》称作《春秋外传》。其实,《左传》和《国语》都是独立的史书,并非为解释《春秋》而作。《公羊传》和《穀梁传》虽是解释《春秋》的口述史,但在对于历史事实的阐述上,尤其在历史思想上,还是有一定价值的。此外,这时期还有以春秋史事为内容的通俗读物,是历史教育的一种初级讲义。近年出土的汉代帛书《春秋事语》,就是这类作品的写定本或传抄本。[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