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史”撰述的进一步发展

第一节 史学发展的重大变局

一、关于私人撰写国史的禁令和隋朝修史的失误

在隋朝与唐朝初年的五六十年中,中国史学曾经出现一个重大的变局,即隋朝修史的失误和唐初史学的兴盛。它给后人留下了许多经验教训。这里,我们首先要提出一个问题。有隋一代,在史学上没有产生辉煌的著作,未能造就出有较大影响的史家。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隋皇朝在历史上只存在三十多年就灭亡了,因而不可能在史学上有什么成就吗?不然。在历史上存在时间较短的皇朝,也并非都不能产生有影响的史家和史书。例如,西晋(265—316年)时陈寿撰《三国志》,为著名的“前四史”之一;魏收著《魏书》于北齐(550—577年);南朝宋、齐、梁、陈,“运祚”都不长,史学上也颇有成就[1],而以裴松之《〈三国志〉注》、范晔《后汉书》、臧荣绪《晋书》、沈约《宋书》价值尤高;五代时期,仅在历史上存在十一个年头的后晋(936—946年),也出现了《旧唐书》这样的鸿篇巨制,等等。可见,隋代史学上缺少重大成就,固然与其“短祚”有关,但其在修史上的一系列失误却是更重要的原因。揭示这些原因,对于说明隋代史学状况是必要的。

隋文帝初年,为加强对史学的控制,乃“制禁私撰国史”,违者,严惩不贷。如著作郎王劭因母忧去职,在家著《齐史》而被人告发,隋文帝“遣使收其书”[2]。因为王劭得到文帝好感,才幸免于罪。开皇十三年(593年),隋文帝曾明确下诏:“人间有撰集国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绝”[3]。这表明,隋皇朝不仅要垄断修史,而且还要垄断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于是,撰写史书和评论人物都成了“禁区”。私人撰史,已成畏途,史学发展不能不受到严重阻碍。

梁启超认为:“两晋六朝,百学荒秽……而治史者独盛,在晋尤著……而中国史学界亦以晋为全盛时代。”[4]魏晋南北朝时期,“百学荒秽”,恐未必尽然,王仲荦即力排此说[5];若云“治史者独盛”,似有一定道理。这个时期,各个皇朝,或前后相承,或同时割据,然皆争为“正朔”,故多鼓励史家著书立说,为其统治服务。此外,如民族关系的活跃,门阀地主的兴盛,臧否人物的世风,传统经学的衰落,等等,都有利于史学的发展。于是,私人撰史,蔚为风气,形成中国古代史学史上一次生气勃勃的发展时期。

然而,随着隋皇朝的建立和统一,史学蓬勃发展的局面受到了破坏。隋文帝禁止民间撰集国史、臧否人物的诏书和与此相关的一些做法,是隋代史学不能取得重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私人撰史之路已被堵塞,朝廷垄断修史,故官府修史成了唯一途径。隋代官府修史,虽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总的来看,是有很多失误的。有比较才有鉴别。如若以隋代官府修史与唐代官府修史相比,无论在认识上、制度上、撰述上前者都远不如后者。

首先,从政治上看:唐统治者在皇朝建立初期,就提出了撰写前朝历史的宏大计划[6],李渊、李世民先后颁发了《修六代史诏》和《修晋书诏》等重要指示,认为“经典序言,史官纪事,考论得失,究尽变通,所以裁成义类,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7],“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8],把修史作为国家政治上的一件重大事情来对待。这个认识,是唐初统治集团的共同认识,反映出这个统治集团的宏大的政治魄力和深刻的历史见解。而隋朝最高统治者却没有这种魄力和见解,因而提不出切实的、宏大的修史计划。他们对史学的“重视”,主要表现在对于它的严密的控制和频繁的禁令。这说明,隋朝最高统治者对史学的认识是肤浅的、狭隘的。

其次,从制度上看:唐皇朝为了把官府修史切实地抓起来,于贞观三年(629年)建立了史馆,设官分职,负责修撰前朝史和本朝史。史馆由宰相负责,称“监修国史”。史馆官员除专职的“史馆修撰”外,还可由品秩较高的官员兼职,称“兼修国史”。同时也选拔一些品秩虽然不高,但确有史才的官员兼任,称“直史馆”。这样做,一是健全了机构,二是保证了修史人才的来源[9]。唐代许多著名史家如令狐德棻、李延寿、刘知幾、吴兢、韦述等,都曾经在史馆任过职。反之,隋朝最高统治者把修史垄断起来,表面上看似乎很重视修史,但却拿不出有效的措施,又未建立相应的机构,修史人才的来源也缺乏保证。因此,垄断修史的结果,只是限制和阻碍了史学的发展。

再次,从工作上看:唐初的官府修史,办法是分工明确,通力合作[10],因而在短时间内取得突出成绩。如贞观三年(629年)诏修梁、陈、齐、周、隋五代史,至贞观十年(636年)五史皆成,效率是很高的。隋朝则不然,官府修史,既无明确目的,又无分工合作,修修停停,没有计划;王劭一人执掌国史二十余年,形同一潭死水,没有多少变化。

总之,隋代官府修史是很不得力的。当然,这里不仅仅是认识上、制度上和撰述上的问题。修史者多不称职,是隋代史学未能产生有影响的学者的原因之一,如李德林“在(北)齐预修国史,创纪传书二十七卷。至隋开皇初,奉诏续撰,增多齐史三十八篇,以上送官,藏之秘府”[11]。但是,李德林毕竟只是文章家,而非历史学家。史称李德林“少有才名,重以显贵,凡制文章,动行于世。或有不知者,谓为古人焉”[12]。他在北齐武平(570—572年)初,奉诏改作《世祖武皇帝颂》,“上颂十六章并序”,深受褒奖,足见其长处在于辞章而不在于史事。又如牛弘为隋代显官,他在整理典籍、修订礼仪、选拔人才等方面颇有一些建树。《隋书·牛弘传》称赞他“笃好坟籍,学优而仕,有淡雅之风,怀旷远之度,采百王之损益,成一代之典章,汉之叔孙,不能尚也”。然牛弘所撰《周纪》十八篇,“略叙纪纲,仍皆抵忤”[13],存在不少缺点,证明他虽为著名学者,却非称职史家。《大业起居注》的撰者王胄,也是一个“少有逸才”的文学之士。他在大业初年,官著作郎,“以文词为炀帝所重”[14],修史亦非其所长。

隋代在修史方面的任非其才、用人不当的事例甚多,而以王劭一人最为突出。王劭是隋文帝重用的史官,其“在著作,将二十年,专典国史,撰《隋书》八十卷。多录口敕,又采迂怪不经之语及委巷之言,以类相从,为其题目,辞义繁杂,无足称者,遂使隋代文武名臣列将善恶之迹堙没无闻”[15]。这是魏徵等人从内容、语言、体裁、史实诸方面对王著《隋书》的批评。据《隋书·王劭传》考之,王劭于文帝初年修起居注,至炀帝大业初年任秘书少监时尚在撰述《隋书》,主史二十余年。然其《隋书》非但未使有隋一代史事昭彰于后世,反而弄到几乎是“堙没无闻”的地步。这对于一个史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事业上的重大失败。从隋朝统治集团来说,则是用人方面的一个失误。刘知幾评论王劭《隋书》曰:“王劭为书八十卷,以类相从,定其篇目。至于编年、纪传,并阙其体。”[16]他在论说“《尚书》家”时又说:“如君懋(按:王劭字君懋——引者)《隋书》,虽欲祖述商、周,宪章虞、夏,观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语》、临川《世说》,可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故其书受嗤当代,良有以焉。”[17]这样一个结果,不独是王劭个人的悲剧性结局,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酿成了隋代史学的悲剧性结局。王劭不仅撰写《隋书》未获成功,其所撰北齐史亦有不少问题。《隋书·王劭传》记:王劭“初撰《齐志》,为编年体,二十卷;复为《齐书》,纪传体,一百卷”。《齐书》百卷,早佚,唐人多未论及。其《齐志》二十卷,“或文辞鄙野,或不轨不物,骇人视听,大为有识者所嗤鄙”。像王劭这样一个长期“专典国史”的史官,如何能使隋代史学出现辉煌的成就呢?有的论者认为,王劭并非无能,而是“由触讳得恶传”[18],且以刘知幾确曾说过:王劭《齐志》“其叙述当时,亦务在审实”,“书其所讳,曾无惮色”[19]。刘知幾既然可以称道王劭的“直书”,为什么又不对《齐志》予以肯定呢?为什么又批评他的《隋书》“画虎不成反类犬也”、“受嗤当代,良有以焉”呢?足见书法是史家写好史书的重要条件,但并非唯一的条件。隋朝的用人不当和王劭的失职,这是隋朝史学的双重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