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超越近代唯物主义的视野
在结束语中,我不想对以上的论述做一概括,而是准备就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及其与马克思哲学的关系做一简要评述。这将有助于我们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根本特征,以及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的根本缺陷。
从时间上看,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形成于20世纪30年代;从内容上说,这种模式形成于《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四章第二节“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随着《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被定于一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一形式或正统形式,由此形成了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从斯大林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到康斯坦丁诺夫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原理》,尽管后者在局部上深化了前者,但在总体框架和根本特征上,后者并没有超出前者,相反,后者实际上是以前者为蓝本的。这是一个统一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
我并不否认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反映并深化了马克思哲学的一些观点。但从总体上看和根本上说,这种模式没有反映出马克思哲学的本真精神,相反,它在很大程度上曲解了马克思哲学。具体地说,在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中,辩证唯物主义成为一种研究自然界的方法和解释自然界的理论;历史唯物主义不过是这种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即自然观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和运用[22]。在这种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中,自然是脱离了人的活动的自然,是从历史中抽象出来的自然,实际上就是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所说的那种“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经过这一分离、抽象之后,一种“抽象的物质”便构成了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的基石,形成了以自然为基石的本体论。
以此为基础,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进行了一系列从自然到社会的逻辑推演:“既然自然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是自然界发展的规律,那末由此可见,社会生活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也同样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社会发展的规律”,“既然我们关于自然界发展规律的知识是具有客观真理意义的、可靠的知识,那末由此应该得出结论:社会生活、社会发展也同样可以认识,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成果是具有客观真理意义的、可靠的成果”,[23]如此等等。这就是说,在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中,从辩证唯物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是自然存在到社会存在的逻辑运行过程。
这样一来,马克思哲学从社会存在到自然存在的逻辑方向被颠倒了,人的存在方式——实践的本体论意义以及人的主体性被遮蔽了。这是向以“抽象物质”为本体的近代唯物主义的复归,是一次惊人的理论倒退。它表明,苏联马克思主义模式实际上是在用近代唯物主义的逻辑解读马克思哲学。从根本上说,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那种“抽象的唯物主义”,或者说,是“那种排除历史过程中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当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脱离人的活动和社会生活,侈谈“世界的物质性”时,实际上悄悄地踏上马克思所批判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马克思反对一切形而上学,而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本身又成为一种形而上学。要真正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哲学就必须超越近代唯物主义、近代哲学以至整个传统哲学的视野。
历史常常出现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即一个伟大哲学家的某一理论以至整个哲学理论往往在其身后,在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历史运动之后,才真正显示出它的内在价值,重新引起人们的重视。马克思反对形而上学的思想和实践本体论的历史命运也是如此。马克思反对形而上学的思想和实践本体论是在19世纪中叶提出、创建的,它在当时以至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并未引起人们的理解和关注。正因为如此,后人在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时,忽视的恰恰是马克思反对形而上学的思想和实践本体论,丢掉的恰恰是从人的存在出发去解读存在意义的方法,因而造成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的内在缺陷。这是一种根本性的缺陷,它使马克思哲学划时代的贡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抛弃了。
20世纪的历史运动,实践和科学以及现代西方哲学本身的发展,使马克思反对形而上学的思想、实践本体论以及从人的存在出发解读存在的意义这一方法的内在价值凸现出来了,并使人们重新认识到马克思哲学的现代性和当代意义。可以预言,从人的存在出发去解读存在的意义,以实践为基础去理解和把握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而建构一种和马克思哲学“文本”相吻合的、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在不久将会“洛阳纸贵”,重新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间一个重要的话题。
[1] 《海德格尔选集》下卷,840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36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2、16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59—160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3页。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4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59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59页。
[10]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4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1]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7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2] [德]海德格尔:《回到形而上学基础之路》,英文版,43页。
[13] [德]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7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2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5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4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52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18] 《海德格尔选集》上卷,383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19] [法]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14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20] M.Foucault,The order of things,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Pantheon Books,1970,p.21.
[21] F.Jameson,Marxism and Historicism,New Literary History,Vol.Ⅺ,No.1,Autumn,1979,p.42.
[22]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11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23]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12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