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日食:假如工具理性的头颅遮断了阳光

还是那个太阳。假如我们工具理性的头颅遮断了自己的阳光,那将是世纪日食。

人似乎在牛顿的地球轨道上错失了自己的道路。尽管在地球外,人已经把自己的身影反照在月亮上,并且还将到火星上去亲历太阳下的第二重轨道,第五个、第六个季节和第三种昼夜,但是,至少在美国的阿富汗战场伊拉克战场,武器遮住了将帅。千里之外,战斧式巡航导弹摧毁了奥玛尔的塔利班烈士旅、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和本·拉登无国界的圣战基地,枯骨上武器有声而将士无名。武器遮盖将军的战争让恺撒安东尼屋大维们悲哀。没有英雄,战争从此只见武器不见人,也从此不见海伦们的美丽或者克莉奥佩特拉们的艳丽。

人与工具的位置颠倒了?

好像我们的感觉也随着工具的延伸物质化了。只有找到物质形式的美才诱人。而且,只剩下身体关怀,从她、她们新工具新技术新材料的化妆、整容、隆胸、瘦身的性感形式,到身体对象化的饰品、时装、别墅、轿车的种种瑰丽与华贵,无疑,也是他、他们同样物质化目光的雕塑品。甚至连柔情连缠绵也硬化机械化了,现代美学已经是现代材料学和材料工艺学。

玩物就是现代生活。历物,逐万物而不反(返)的穷尽,与齐物,旁(磅)礴万物以为一的丧我、坐忘、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到玩物为止。美容院健身房休闲胜地,等等,成了现代人的神庙、殿堂和圣地,供奉自己也消遣自己。古战场,文化遗址,先贤故园和陵园,也仿佛是为了现代人的终生假日和消费历史后设的。玩山玩水玩盗墓的瑰宝玩出土的文物玩异域掳掠的风物与风情,玩,工具技术材料到哪里就玩到哪里,丹尼斯·蒂托、马克·沙特沃斯和克勒格·奥尔森不过是玩三节火箭的宇宙速度和外太空逍遥的第一人第二人第三人。联盟号飞船和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燃烧在天边的两团火焰,早已散成余霞,为什么不玩下去?

而且连人也物化在物与物的普遍秩序中,它与它的秩序中。物化,并非化物,并非庄子式物我同一的化蝶,或者化鲲鹏。物化是一个玩物而不及物的人的悖谬:人在迷失主体的同时迷失了对象,不能到达物的真实生命的真实。物打破了从第二自然回返第一自然的所有梦想。他异化为它,世界从此不再是他“带月”、“露沾”的肢体形态,也不再是她“眸子的颜色”了。这或许是最后的变形,它,它们。

现代拜物教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鼠图腾。鼠美倾国。鼠背上无国界的漫游,你尽可以叛逆,反传统,绝尘绝世,但是,你拒绝在场,却依旧在线,你即使失踪了,也没有出离网址,你不过是工具理性无处不在的终端,而且是无限复制的终端。你甚至在编码的数字之外,虽然>0,但是永远<1。

是工具为你定位:在0与1之间—工具与人之间。工具把握你的位置就是你的社会位置。你在工具上实现自己完成自己,工具演出了你的身份,角色,价值,直至你的身世和家族的谱系。

工具就是武器,从人使用工具的第一天起,第一把石斧第一柄青铜剑就首先对准了自己。到今天,人不过是人工智能的软件,而且是一批批被迅速淘汰的软件。一个计算机博士三年五年的技术青春期,比一个歌女舞女的歌龄舞龄还要短促。屏幕时代无妙龄。据说硅谷的电脑族,他也从不选择她的美貌而只选择她的程序。他与她的倾心交谈在0与1的2进位语言中。于是硅谷的美丽,不是自谢,就是逃亡。智慧的倾斜,偏移,失语的哲学,只好借用物理学的词语。德里达也不得不借用逻各斯的语言反对语言的逻各斯,不得不借用微粒子轨迹的trace,force,quark,等等,结构他的解构思想。而且,技术高于科学,比尔·盖茨们早已不屑于读完大学本科。男生们提前告别,冷落的大学校园将只留下容易凋谢的红颜苦读寒窗。异化,由人使用的工具反转成工具使用的人?假如这是一个荒谬的真理,上帝创造了最终抛弃自己的人类,人类又紧跟着制造出最终统治自己机器,那么机器呢?

马尔库塞的普罗米修斯就是工具理性的原型。盗火,盗铜,盗铁,盗原子核裂变聚变震撼地球的能量,都出自天性。因为武器是身体的一部分,第5肢体,所以希腊神祇战死后也要与自己的盔甲同葬,战斧插在墓前,忒修斯在棺木中也守着连体的长枪和青铜剑。他们即使在墓中,一听到迫近的马蹄声,就重闻自己的盔甲铿锵,战斧生风,长枪和青铜剑自鸣。

铸剑者最后跳进炉中才炼出干将莫邪。铁,因为不能裂变不能聚变沉积在恒星核心的铁,居然溶入水,居然染红了生命之水的一半,血开始流了,剩下的一半,泪也开始流了。由铁至剑,在胸中饲血,在炉中煮血,在战场上饮血,喋血,恒星郁结的铁,终于假借人,假借血与剑、剑与血不断转化的生—死轨迹,把宇宙能量释放为生命能量。假定,恒星的“铁心灾变”,果真沉重到坠入自己崩坍的黑洞,那么人呢,假定不是最后的“空心人”而是最后的“铁心人”?除了铁……

从生命的最深处,我们的灵性上升为神,霸气外化为王,物欲第一抽象为贝,币,资本,行动的意志直接延长为手,手直接延长为工具—武器。对于神,我们找到了宗教禁忌之外的信仰与敬畏。对于王,我们用雅典的公民大会、罗马的共和国和巴士底广场的起义抗衡权力。对于金钱,我们让私人资本增值为专业管理的社会再生产财富。而石器时代,青铜时代,电子时代……一个又一个文明用自己的工具符号命名。所有的历史都是工具史。手与头换位,从用手思想的时候起,我们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工具的工具。

但是我们的生命并不仅仅由工具和工具理性定义,因为还有天道与天运,天工与天择,以及我们自身的天性与天分。当然不能断臂,而且手还在延长,但是,完整的生命还有头脑,心灵,上半身,以及,下半身。

在克隆人面前,是重新发现人的时候了。当人也不过是工具的直接产物,不过是生产线上的产品序列,姓、名、氏族的记忆也不过是型号、序号的记忆,我还能在无数相同的面影、身影、背影中找到自己?他还能在互相重复的她们中找到那个唯一的她?她也还能在互相重复的他们中找到那个唯一的他?工具的复制再复制之外,那不可重生、遗传和移植的才是生命的第一义。

那一次诞生也一次死亡的一次生命。连恒星都一一死去,生命却垒出了坟。第一片衣体的叶,第一个御风御雨的洞和巢,第一……一个一个天赐、天佑与天启,而坟是生命自悼的寓言。由坟,生命的叙述从来都是对死亡的叙述。如果传说孟子反与子琴张在亡友子桑户尸床旁的编曲,鼓琴,相视而笑,还不过是面对他人的死亡,那么史载司空图生前在自己墓穴中赋诗酌酒的宴游,就是面对自己的死亡了。这简直是对死亡的一次早祭和预祝,是生命悲剧的一场喜剧锣鼓。既然齐物,一生死,他们已经把死看成生圆满的实现与完成,因此,他们这种死亡庆典的张狂,放诞,反而是一种肯定生命的崇高。但是,鼓琴、宴游种种也死去了,坟墓不死。我细胞一样生长着的墓群,埋不下死亡。让埋葬一切而不埋葬自己的坟墓断言,生命的理由比生命的原因更重要。

我们只此一身,一生。一身与一生穷尽世界,穷尽岁月和历史,世界、岁月和历史也同时穷尽此身与此生。时间随此生重新开始,世界在此身重新展开。需要一次他与她天诱的狂欢,为一个天聪的生命赋形—因为需要他或者她新的眼睛直观,新的耳朵倾听,新的手和足抵达从未抵达的边界,新的面貌面对死亡和坟墓。生命,哪管它凄冷的墓园,荒芜的遗址,失传的典籍,湮灭的传闻,以及无人朝觐的圣地,竟敢如此骄傲、如此狂放、如此自洽自戏就此一身与一生近在墓前墓后有声有色地演出,除了天授与天传,除了生命自身每一次都把挽歌重唱成颂歌,还能是别的什么?生命没有绝唱。假如没有我们眼里耳边新的江天,春江花月的春潮花潮月潮,早已潮平,影落,绝响。是的,甚至李白生命的三元素,酒,月,剑,酒月剑中的唐音,唐风,盛唐气象,假如依旧是青春缭乱的华彩,那也不是由于什么文化风尚,忽然风靡李白月下的影,酒中的梦,剑上未酬的壮志,而必定是,哪怕只有一个人,再给李白的月一片更加高阔的视野和天空,再给李白的酒一副更加豪放的胸膛和怀抱,并且再给李白的剑,一个不断应战不断挑战永远出击永远进击的人生。生命是一个未完成过程的继续。生命在生命中,我们就此定义自己的一身与一生:从脚步下走长了也没有走尽的道路,手掌上还未完形还未定型的情人肢体,到一代代改变历史封面的眉宇间的气概与气度。

再把人与工具的颠倒颠倒过来。

有过一个重新发现人的时代。那些在中世纪的宗教禁锢中几乎石化了的欧洲人,曾经重新从希腊石头青铜的残躯断肢上找回自己的生命意识。今天,如果重回他们的佛罗伦萨,我们还能不能够在他们大理石的嘴边呼吸,青铜的头上思想,壁画油彩的眼睛里自认和自我肯定?

他们留给我们二个大卫。在米开朗琪罗永远少年的《大卫》身旁,一个时代的生机也萌动在卡拉瓦乔的“自画像”《手提哥利亚头的大卫》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不到成年的生长抗拒着时间,非利士人连同无数个世纪溃退了,他的四周是纷纷凋谢的阳光。卡拉瓦乔的大卫预感到衰败在无形无迹地爬上头顶,敌人在自己身上:衰败的头颅就是哥利亚的头颅。他为了再一次青春竟自刎衰老的头颅,在衰残之前。剑锋斜横在胸前,乱发的断头,提着,在抛掉前的一刹。还在滴落的血,使断头、剑和青年卡拉瓦乔的俯看,显得若即若离。那是断绝衰朽的一剑,同一个身体的两个头颅隔剑相顾。在青春与衰老最后对视的瞬间,映着脚下血色中的暮色与曙色,卡拉瓦乔同时在两张对望的脸上凝视自己。

工具理性的头颅老去,再一次卡拉瓦乔式地断头并且扬起大卫20岁的脸?前提是,假如我们还有大卫式的身躯。(2008年1月9日,西蒙·波伏娃百年诞辰。西蒙·波伏娃,又一年从“西蒙·波伏娃诞辰百周年巴黎国际研讨会”,从“西蒙·波伏娃妇女自由奖”首次颁奖,从“西蒙·波伏娃桥”—塞纳河第37桥命名典礼,一一隐去了,只剩下《新观察家》杂志封面的西蒙·波伏娃—1952年转过身去的西蒙·波伏娃背面裸照,长久背对一个时代。鄙弃的,这个时代不值得她面对。亵渎?礼赞?其实,在一个头脑贫乏的年代,不管是只能用波伏娃的身体纪念波伏娃的思想,还是天演的思想也等待美丽身体的怀念,都很不错。只恐在贫乏的头脑下也已经是贫弱的身体。)

工具和工具理性只能在他的手上。我也转身问我的刑天,那个把额顶的苍茫和苍老从容弃掷在自己的脚下,**上升为眼睛肚脐上升为口,更高地靠近太阳、俯仰和言说的神。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