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与形而上学

作为哲学世界观的形而上学,是与辩证法相对立的理论思维方式。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以经验常识为基础的,它把适用于经验常识的思维方式作为理解和把握整个世界观的发展观,作为解释和说明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的解释原则和方法论,就构成了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的理论思维方式。

从哲学世界观层面上看,形而上学的根本特征在于,它以非批判的方式去对待哲学自身的前提,把哲学的“统一性原理”视为某种永恒的终极真理。正因如此,全部的旧哲学虽然包含着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却以形而上学而告终。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则在对形而上学的理论思维方式的批判中,深化了辩证法的理论思维前提批判。

(一)两种意义的形而上学及其同一性

人们通常在两种不同的意义上使用“形而上学”这个概念。

其一,在近似于“哲学”或“世界观”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在这个意义上,“形而上学”是一种追求和论证超验的“存在”即超验的世界统一性原理的理论。正因为传统的思辨哲学家把“哲学”视为关于超验的世界统一性的理论,所以他们也在这个意义上把形而上学视为哲学的同义语或代名词。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后人在编辑他的著作时,把讲自然现象的著作归为一类,称作“物理学”,又把讲事物本质、神、灵魂、意志自由等篇章放在“物理学”后面,称为“物理学之后”或“后物理学”。我国学者在确认这部著作的中文译名时,根据《易·系辞》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语,把此书定名为《形而上学》。朱熹曾说:“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应该说,把亚氏的“物理学之后”译为“形而上学”是很贴切的,甚至是画龙点睛的,因为这部著作所寻求的“实是之所以为实是”的“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正是超验之“道”,也就是“形而上”之学。从总体上说,西方传统的思辨哲学,就是这种“形而上学”。

对于这种“形而上学”,德国现代科学哲学家赖欣巴哈评论说:“理性,宇宙的立法者,把一切事物的内在性质显示给人的思维——这种论纲就是一切思辨哲学的基础。”[53]现代西方的主要哲学流派(不仅仅是现代西方科学哲学)都认为思辨哲学的这种企图是一种“理性的狂妄”,因而他们的旗帜和口号是“拒斥形而上学”。

美国当代哲学家瓦托夫斯基认为:“不管是古典形式还是现代形式的形而上学思想,其驱动都在于力图把各种事物综合成一个整体,提供出一种统一的图景或框架,使我们经验中的事物多样性能够在这个框架内依据某些普遍原理而得到解释,或可以被解释为某种普遍本质或过程的各种表现。”[54]他还提出:“形而上学的历史是一部关于这种普遍的或一般类别的概念的批判史,是一部致力于系统表述这些概念的体系的历史,……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总结这种历史,即把形而上学定义为‘表述和分析各种概念、对存在的原理及存在物的起源和结构进行批判性、系统性探究的事业’。”[55]正是由于这样来理解和看待形而上学,所以瓦托夫斯基反对“拒斥形而上学”,反对把现代哲学与传统形而上学完全割裂开来和对立起来。

其二,在与辩证法相对立的意义上使用“形而上学”这个概念。在这个意义上,“形而上学”是指一种以否认矛盾的观点对待世界的理论思维方式。

在黑格尔的哲学著作中,最先在这种意义上使用“形而上学”这个概念。他认为,在以往的形而上学理论中,总是把形而上学所寻求的“本体”当作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他从形而上学的这一特征出发而予以引申,把形而上学作为与辩证法相对立的思维方式。正是在与这种形而上学相对立的意义上,黑格尔提出“辩证法是现实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一切事业的推动原则。同样,辩证法又是知识范围内一切真正科学认识的灵魂”[56]。

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在两种发展观、两种思维方式相对立的意义上,具体地阐述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本质、特征和根源。马克思提出,辩证法在对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同时包含对它的否定的理解,因而在本质上是批判的、革命的。而形而上学的本质,正如恩格斯所说,它认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话”。形而上学的基本特征,就是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存在,是因为它在日常生活和经验常识的范围内是“极可受尊敬的”。而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局限性,是因为它在广阔的研究领域会遭到“惊人的变故”,即无法去说明世界的运动、变化和发展。我们通常所说的“坚持辩证法,反对形而上学”,首先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形而上学”这个概念的。

现在的问题是,作为思辨哲学论纲的形而上学,与作为理论思维方式的形而上学,它们在世界观理论的意义上是否具有统一性?

作为哲学世界观的辩证法理论,其实质内容是对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它通过揭示、展现、论证和重构理论思维前提的内在矛盾,特别是通过批判地考察哲学前提的内在矛盾,形成作为哲学世界观的理论内容和思维方式。与这样的辩证法理论相对应,作为哲学世界观和理论思维方式的形而上学,就不是在一般的意义上否认矛盾,而是否认作为理论思维前提的内在矛盾,特别是否认作为哲学的统一性原理的哲学前提的内在矛盾。正因为它把哲学前提凝固化、教条化和神圣化,把人类的最高支撑点视为不可变易的存在,因此在对自然、社会、人生和精神的总体理解上,就无法在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否定的理解,就无法以矛盾的观点去说明世界的“自己运动”和“自生的发展”,从而构成一种与辩证法相对立的世界观理论和理论思维方式。

这就是说,上述两种意义的形而上学,并不是两种不同的哲学理论,而是同一种哲学世界观的两种根本性表现:一是以非批判的观点去对待人类理性对人类的“最高支撑点”或黑格尔所说的“全体自由性”的追求,否认哲学前提的内在矛盾性;二是以这种非批判的世界观去对待人类的思想和行为,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的思维方式去解释现实的存在。

(二)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本质

从哲学发展史上看,马克思主义以前的传统哲学,总是把哲学的前提批判变成对哲学前提的非批判信仰,因而无论它包含着怎样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却总是最终地陷入形而上学。

传统哲学的本质特征在于,总是力图获得一种绝对的、确定的、终极的真理性认识,即关于支配人类的全部思想和行为的最终性的普遍原则。传统哲学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是绝对的真?什么是至上的善?什么是最高的美?在传统哲学看来,只有当哲学为人类揭示出这种绝对之真、至上之善和最高之美,人类才能得到关于世界的完整而正确的科学知识,才能在社会生活中进行真实而有意义的实践活动。

这在致知取向上,就是固执于对绝对之真的追求;在价值取向上,就是执着于对至上之善的向往;在审美取向上,就是沉湎于对最高之美的幻想。它要求把自己的“统一性原理”当作说明人与世界相互关系的终极真理,也就把自己时代所理解的“绝对”当作了整个历史的绝对。这从根本的思维方式上看,就是把世界分裂为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非此即彼、抽象对立的存在。这种把哲学的“统一性原理”及其提供给人类的最高支撑点凝固化、教条化和神圣化的理论思维方式,就是反历史(反现实)的形而上学世界观。

从根本上说,全部的旧哲学都没有超越这种形而上学的世界观。旧唯物主义哲学和唯心主义哲学的共同特点是,分别从对立的两极去理解和解释人与世界的相互关系。旧唯物论认为,“自然是人的法则”,用自然来解释人的思想和行为,把物的尺度当作人的根据;唯心论认为,“理性是宇宙的立法者”,用理性来解释人的思想和行为,把理性的尺度作为人的根据。

由于旧唯物论只是从被动的观点去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取消了人的能动性,因此它坚持的是一种单纯的、自在的客体性原则;由于唯心论只是从能动的观点去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抽象地发展了人的能动性,因此它坚持的是一种单纯的、自为的主体性原则。这样,旧唯物论哲学和唯心论哲学,就不仅固执于“本原”问题上的自然本体与精神本体的抽象对立,而且造成了思维方式上的客体性原则与主体性原则的互不相容。它们把这种本原问题上的抽象对立和思维方式上的互不相容扩展到全部哲学问题,就使它们成为片面夸大两极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观理论。

传统哲学的两极对立,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其根源是把人的自然属性与精神属性对立起来,从而把自然对人的本原性与人对自然的超越性对立起来。人类作为物质世界链条上的特定环节,是自在的或自然的存在;人类作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主体,又是自为的或自觉的存在。作为自在的或自然的存在,人类统一于物质世界,人必须“按照宇宙的尺度”来规范自己的全部思想和行为;作为自为的或自觉的存在,人是自己生存和发展的根据,人必须“按照人的尺度”来规范自己的全部思想和行为。传统哲学从人的自在性或人的自为性这两极去理解人与世界的相互关系,因而在哲学世界观上陷入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三)唯物辩证法的形而上学批判

哲学层面的形而上学理论,或者说,形而上学的理论思维方式,并不是一般地否认“矛盾”和“发展”,而主要是否认思维和存在的矛盾,否认思维和存在的矛盾关系的发展,从而否认哲学世界观的矛盾和发展。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之所以能够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之所以能够认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话”,是因为它认为思维与存在之间并不是矛盾的统一、发展中的统一,而是直接的统一、不变的统一。

在经验常识中,思维与存在之间并不存在矛盾,因而也更不存在它们之间的矛盾关系的发展。比如,我们说看见了一本书,那就是说,外在于意识的书被反映为意识中的关于书的映象,并被思维的概念规定——书——所把握。在书、书的映象和书的概念之间,达到了直接的统一。再比如,我们说看见了一条奔腾的江河,那就是说,外在于意识的江河被反映为意识中的关于江河的奔流不息的映象,并被思维的概念规定——奔腾的江河——所把握。在奔腾的江河、关于江河的奔流不息的映象以及奔腾的江河的概念之间,也达到了直接的统一。因此,人们在表象意识和经验常识的水平上,虽然可以承认事物之间的外部联系和事物的外部变化,但却否认思维与存在之间存在矛盾。

如果人们在经验常识中发觉思维与存在之间存在矛盾,也把这种矛盾看成是直接的不统一,即发觉概念与对象的不一致。比如,动物园新展出的一种动物,虽然人们可以在头脑中形成关于它的映象,却找不到相应的概念去表达它。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往往以某种类似的概念去把握对象,如把秃鹫说成是老鹰等。但是,这种思维与存在的“矛盾”,仍然是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其思维方式的。

列宁说:“就本来的意义说,辩证法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的矛盾”[57],它要提供“理解一切现存事物的‘自己运动’的钥匙”,提供理解“飞跃”、“渐进过程的中断”、“向对立面的转化”、“旧东西的消灭和新东西的产生”的钥匙。[58]这就真正地发生了思维和存在的矛盾:如果思维不把不间断的东西“割断”,不使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陋化”,我们就不能“想象”、“表达”、“测量”、“描述”运动[59];而如果我们以概念的“隔离性”、“僵化性”去把握事物,又无法从“对象本质自身中的矛盾”去理解事物的“自己运动”、“自生的发展”,无法在对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包含对它的否定的理解。这就是思维与存在之间的矛盾。

这种思维与存在之间的矛盾是历史地发展着的。人类思维对事物运动规律的抽象,并不是简单地、直接地、完全地把握到事物的规律,而是“有条件地近似地把握永恒运动着和发展着的自然界的普遍规律性”[60]。作为思维与存在矛盾统一的结晶的概念和范畴,只是认识过程的一些“小阶段”、“阶梯”和“支撑点”,而不具有终极性认识的意义。

作为哲学世界观的形而上学,却否认人类认识的过程性,否认概念和范畴的内在否定性。以这样的思维方式去看待思维和存在及其相互关系,思维的内在矛盾性、存在的内在矛盾性、思维和存在之间的内在矛盾性,就统统不见了。特别是它以这种“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思维方式去看待理论思维的前提和哲学的“统一性原理”,理论思维前提的内在矛盾性、哲学的“统一性原理”的内在矛盾性,也统统不见了。其结果,它就把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变成了对理论思维前提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承诺;把哲学“统一性原理”的自我批判,变成了对哲学“统一性原理”的非批判信仰,以僵死凝固的思维方式去看待思维与存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而在本质上把世界看成是没有矛盾和发展的存在。

因此,从哲学世界观的层面上看,形而上学的根本特征在于,它以非批判的方式去对待哲学自身的前提,把哲学的“统一性原理”视为某种永恒的终极真理。正因如此,全部的旧哲学都以形而上学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