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幕以下,白昼以上

烈花去洗手间补妆。刚刚和秦风在包房沙发后面的暗角里来了一回,现在身体下面黏黏糊糊的。她想着还是去洗一下,用一点清凉的护理液,还能再来几回。今天难得来的都是挥金如土的,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洗手池旁边还有个女孩在洗手。在镜子里,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女孩和她差不多高,纤细,苍白,像一只脆弱的小猫。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本来就小的脸,看不大清她的眼睛。

在这个KTV里没见过这个姑娘,估计是客人吧。不过这样乖巧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这个“黑铁时代”KTV,可是首城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之一啊。这里流莺无数,各自有各自的组织,陌生的单身女孩贸然闯进来,很容易被欺负的。烈花想提醒她一下,但又觉得或许是多此一举。

“你的钱掉了。”

烈花画着眼影,心中浮想联翩的时候,那个女孩突然开口对她说话了。语调平平的,有点冷清。

她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掉了一个卷成筒状的一百元,还是湿湿的。

啥时候掉的?她有点奇怪,但懒得去想。这里的金主给钱,都喜欢卷成筒状,用橡皮筋一扎一捆,比一张张地给有质感多了。

“谢谢你啊。”

烈花低头去捡。只见那纤长的腿移过来,一支冰凉的手掌环过她的脖子,将一种有淡淡果香的东西覆上她的口鼻,她浑身瘫软地任由摆布,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

“黑铁时代”一个大包厢中,坐着十来个人,每个男人身边,都围着两三个漂亮女孩儿。花花绿绿的射灯旋转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晃出彩色的光影,整个包厢就像一个庞大的热带鱼缸,人像彩色的鱼一般在其中游动。

这种KTV在首城市区已经很少见了,但在首城北部的旧市区,依然十分的红火。

方迟走进这个包厢的时候,那个叫秦风的男人正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便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到沙发里,埋怨道:“烈花,你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都等你呐!”

方迟已经把昏过去的烈花拖到洗手间的器材室藏了起来。换了她的衣服,描了她的妆容。烈花是她观察了一圈决定下手的人,身形和发型,都和她比较接近。

她学着烈花的样子,耸肩含胸,嘴里像含了口水似的含含糊糊地道歉。好在秦风也没怎么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坐在正中的一个男人身上。

这个男的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方正的下巴上有一道凹下去的印记,鼻子很大,穿着一条紧绷的皮裤,有意凸显自己壮硕的身体。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三四个虚拟现实眼镜,石英色冷幽幽的金属质感,轻薄而贴合人的面部轮廓——正是顶级虚拟现实眼镜生产厂家OJI今年的最新产品,目前还在内部测试状态。

所有人的目光都离不开桌上的这几副眼镜。据说这款新产品实现了新的里程碑式的技术升级,所带来的逼真临场感绝非过去任何一款产品可比。

“来吧,谁先看?我告诉你们,看过了保证让你们爽得不得了!”皮裤男信誓旦旦地说。

秦风搂着的另外一个姑娘毫不矜持地先抢了一个在手里,笑吟吟地说:“真的啊?我倒要看看是它厉害还是荤抽哥更厉害。”

荤抽哈哈大笑:“比我倒不见得,但绝对比你们的秦风哥厉害!”

秦风“呸”了一声,抢过那眼镜说:“璐璐,别看了!”

荤抽指着秦风说:“哟,你秦风哥怕了!”

璐璐又夺回去,娇嗔着对秦风说:“让我证明一下嘛!”

璐璐和另外三个姑娘都戴上了眼镜。荤抽教给她们操作,方迟目不转睛地看着。

Reboot请求她帮忙调查的就是这个:一段被称作“冰裂”的VR体验视频,只能在最新款OJI虚拟现实眼镜上完全加载。由于这款VR眼镜还没有量产,所以“冰裂”目前还没有大范围流传,只在首城旧城区的一些低端娱乐场所点对点传播。

四个姑娘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立体环绕音响里仍然自动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只见这四个姑娘开始没有什么异常,但渐渐的胸膛快速起伏,四肢僵硬抖动。

秦风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别人玩“冰裂”,好奇地一直盯着。方迟悄悄伸手过去摸了一下璐璐的手,只觉得她绵软的手心里散着高热,湿漉漉的尽是汗水。璐璐对她的触摸好似没有任何感觉,嘴里还逸出奇怪的叫声。然而周围音乐声太强,方迟听不太真切。

方迟注意着时间,这段冰裂一直持续了三分十四秒,中间秦风耐不住了,咕哝道:“怎么还没完!”他伸手进璐璐裙底摸了一把,失望地说:“不是毛片儿啊?那爽个屁啊。”

“冰裂”结束后,四个姑娘的眼镜被摘下来,荤抽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样啊?爽不?”

四个姑娘的眼睛都是直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风推开方迟,一把把失神的璐璐拉到身上坐下,撩起她的裙子盖住两人,嘴里说:“还要证明不?那试试啊!”

璐璐双手乱抓乱挠:“啊啊啊——不要!”她强烈反抗,结果激起秦风的愤怒,一双手分别将她的手腕和折起来的脚腕握在一起,璐璐哭闹了一番就不说话了,始终是一副精神涣散的模样,秦风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又让她滚。方迟把灵魂出窍一般的璐璐从他身上抱了下来。

这状态的确不太对。从刚才方迟对璐璐的观察来看,这个璐璐应该是个很活泼很懂得取悦客人的人,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激怒秦风。

方迟又看向其他人。另外四个女孩也已经戴起眼镜开始体验了,她们还不忘先摆个姿势,和这副新的OJI眼镜合张影。有个刚才玩过“冰裂”的叫阿语的姑娘已经清醒过来了,但也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一直在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胳膊,好像很冷的样子。旁边的男人问她看到什么了,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没有人,在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有东西在动,钻进了身体里,周围的声音好奇怪……”荤抽凑过去对那姑娘说:“以后如果还想看,记得来找我啊!”他似乎心情很好,笑个不停。姑娘连连点头,用依然颤抖不止的手指记录下了荤抽的联系方式。

Reboot告诉方迟,他们现在也只知道有“冰裂”的存在,还没有拿到过“冰裂”的样本。制作者似乎有意不让“冰裂”被二次传播,设置了阅后即焚功能。他警告方迟不要轻易观看,因为据举报的两个样本来看,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精神失常、无法控制地想要再次观看的症状。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一是要找出传播的源头在哪里,二是尽可能拿到“冰裂”的样本进行分析。

荤抽环顾包厢一周,发现就剩下方迟还没看过,招手道:“烈花,来!”

方迟回头看了眼秦风,显然他还在贤者时间里头,没什么兴致管她。她捏着声音,央求荤抽道:“荤抽哥,我刚爽过了,不想看了!”

荤抽嘴里叼根烟,显然有点不高兴,是觉得她不识相了。他招了招手,离方迟近的一个男人拧着她的胳膊把她拖了过去。

“啊——荤抽哥!”

荤抽把她拽进怀里,“烈花,爽了一次,就再爽一次,怕什么?来……荤抽哥亲自给你戴上……”

眼前一片光亮,瞬间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冰裂纹所包裹,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听不见了,仿佛置身于绝对的安静之中。方迟心中冒出一阵战栗,那种疼痛让她觉得浑身的神经末梢都酸疼了一下,慌忙紧闭双眼。

她不能看“冰裂”!

她能够感觉到,对于她这种本身就存在精神创伤的人来说,“冰裂”能够造成的伤害更大!

然而她闭上双眼,“嘀嘀嘀”的机械噪音仍然不断地灌入她的双耳,令她头疼欲裂!

她摸索着眼镜的外侧边缘,将右手手指指根的戒指对准了右上方的一个位置,用戒指内侧特制的金属圆锥用力磕了下去。

然而声音并没有消失。

糟了。

她曾在网安局工作,对各种虚拟现实眼镜的构造了若指掌。OJI的虚拟现实眼镜虽然工艺和品质最高,然而内部构件精细的代价就是更加的脆弱。正常情况下,她利用那个戒指上的小圆锥能够轻而易举地破坏眼镜的音频系统。

然而,她忽略的事情是:经过半年的时间,OJI的虚拟现实眼镜更新换代,结构已经变化了。她已经找不准它的音频系统的准确位置了。

荤抽还紧紧地搂着她,固定着她头上的眼镜,显然就是要强迫她看!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开始有恶心而眩晕的感觉。噪音越来越刺激强烈。她觉得她要呕吐了、要疯了、要崩溃了!不要……不能这样!心底里那种歇斯底里的力量涌上来,她觉得她就要失控了。

正在这时,方迟忽然觉得身上一松——荤抽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猛地掀开眼镜,捂住双耳,晕眩中,她看见面前站着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子,手中拿着个碎掉的啤酒瓶子,而荤抽血流满面。

姑娘们尖叫着逃出包厢去。方迟强忍着尚未消退的晕眩,退到了包厢点歌台后面的角落里。

“什么人!”

荤抽捂着头上的伤口,大声喊。

那戴口罩的男人一言不发,又拿起两个啤酒瓶子狠狠向他砸下。荤抽抬胳膊一挡,啤酒瓶在他手臂上裂开,黄色的带着泡沫的酒液泄了一地。

这男人好凶狠。瓶子砸向荤抽的脑袋,没有半点犹豫,更没有半点掂量力道的意思,都是全力,也不怕把荤抽给砸死了!

方迟见这个男的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身形高大修长,忽然觉得似曾相识。这时候另外几个男的也反应过来了,纷纷操起桌上的杯子瓶子向那男人砸去。其中一个扑过去,被那戴口罩的男人一个过肩摔凶狠地甩在地上,一下就不动弹了。另一个的酒瓶子打中了那口罩男子,他踉跄了一下,回身揪住那男的头发,狠狠地往茶几边棱上磕,那男的的鼻梁骨立马就断了,鼻血奔涌,哇哇地大叫起来。另外三个男的不敢和这口罩男子单打独斗,三个一哄而上,那口罩男子被摔上沙发,一个翻身滚到沙发背后,他看见了躲在边上的方迟。

目光对上的时候,口罩男子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背后一个碎酒瓶子朝方迟飞来,口罩男子伸手一挡,瓶子斜飞出去,方迟看见他手臂上顿时鲜血淋漓。

“快出去!”方迟听见这口罩男子低声喝道。

“打死他!这个小兔崽子!”荤抽已经气得跟疯狗一样乱叫。口罩男子自地上又捡起一个碎瓶子,猛地扑向荤抽。玻璃尖那一下下去,既准且狠,扎透了荤抽的一个眼珠子。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荤抽杀猪一样叫起来!口罩男子双手自他身侧顺溜地一摸到底,从他皮裤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飞快起身夺门而出!

“追啊!!!”“不!!!先送我去医院!!!我瞎了!!我瞎了!!!!”

方迟镇静地走了出去。出到外面,她在台阶上利落两下磕掉劣质的鞋跟,撕开紧绷的短裙分衩,沿着灯火通明宛如迷宫一样的甬道追了出去。

她在北村城铁站的顶上将那口罩男逼得无路可走。夜风之下,她脸上妆容浓重得让她觉得多了一层面具,而年轻男人依然带着淡蓝色的消毒口罩。但这样并不妨碍他们把彼此认出来。

年轻男人手臂上的血迹在夜风中干涸,和黑色的衣服几乎一样的颜色。

“又见面了。”

男子沉默。

“不认识一下么?”方迟说。

“没兴趣。”年轻男人站在没有任何防护的天台边缘,警惕地望着方迟。

“我想认识的人,还没有能拒绝的。”

年轻男人双足落在半空,向后压了压,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宛如汪洋。一道细窄的铁轨蜿蜒着从城铁站下延伸出去,淹没在漆黑之中。他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这样啊。”方迟笑了起来,“但我特喜欢和别人走一边。”她伸出手来,盈盈月色之下,白色的手掌中好似握了满手的月辉。

“给我。”

“什么?”

“从荤抽身上拿走的东西。”

“什么东西?”

“‘冰裂’。”

“抱歉,不明白你说什么。”

方迟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嘀——嘀——嘀——三声城铁车厢关门的提示音响起,方迟飞身扑过去,然而年轻男人纵身从天台上跃下,轻轻松松地落到车厢顶上。

城铁启动,方迟刹步于天台边缘。这个年轻男子半蹲在城铁车厢顶上,头也没回,就这样随着城铁疾驰而去。

方迟隐怒。

真是见鬼了。

还是头一回有人在首城从她手底下溜掉。是她六个月没有训练加上身受重创,各方面机能包括智力都下降了吗?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

方迟戴上虚拟现实眼镜,整个视野都被完全密封。按下启动键,眼镜中闪烁出一道浅而柔和的绿光,扫过方迟的视网膜。随着浑身的力反馈系统一紧,就好像体检量血压时胳膊上套子的变紧一样,方迟整个人都置身于虚空当中,她觉得自己的身躯仿佛漂浮于云端。

“欢迎回来,Lacrimosa。请验证身份。”

她伸出右臂,张开五指。云端之上,红色的光扫过她的手臂,变为绿色。

“验证通过。Lacrimosa,欢迎来到Maandala!”

在云上的感觉淡去,即将正式进入虚拟实境时,一行小字出现在视野里:

自由是唯一的规则

这句话在Maandala诞生的时候就存在了。后来Maandala中的确在诞生各种规则,但这句话却一直都出现在进入虚拟实境的前一刻。许多人喜欢Maandala的创始人关邺,正是因为这一句话。在他们看来,这句话代表着关邺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的初心。无论Maandala因为现实发展的束缚,不得不做出各种妥协,比如设定安全区和竞技区来保障玩家的基本安全,但它的终极意志,是自由。

Lacrimosa的Avatar出现在一间属于她的小屋子里。每个玩家刚注册后,出生点和上线点是随机的,有可能在绿洲上,有可能在沙漠里,也有运气不好的,出生在大海中,直接就淹死了,然后只能重新注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玩家在Maandala中买了房子置办了床,在**睡一觉醒来,出生点和上线点才会固定在这张**。如果不想买房子,也可以住宾馆,那么上线点就改在宾馆的**了。

刚一上线,方迟就收到一条讯息,是Reboot发来的:

“‘冰裂’调查得怎么样了?”

Reboot是个急性子。不过方迟也很欣赏这种有效率的沟通方式,这是她能和Reboot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方迟打开Maandala的虚拟对话系统,Reboot的Avatar瞬间投射到她的房间中,周身带着发亮的光晕。

Reboot现实中是个大胖子,Maandala中却是一个梳着油头十足骚气的大帅哥,非常不要脸。

方迟把昨天晚上的整个过程给Reboot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在Maandala中,她的声音经由声音合成器进行了改变,更加的纤美清脆,有如夜莺。

“你的意思是说,’冰裂’的制作者把复制品放在u盘这种老式存储设备中,交由荤抽这种人进行传播?”

“对。他们把这种复制品称作’种子’。每一颗’种子’能够生成一次虚拟现实体验。”

“然后荤抽他们传播的动力就是,当有人看’冰裂’上瘾后,就会来找他继续买’种子’。”

“没错。荤抽他们现在最先欺骗的就是那些在地下场所的女孩——她们好奇、寻求刺激,希望体验最新式的OJI虚拟现实眼镜,但对虚拟现实的本质了解不多。她们最容易受到唆使,也最缺乏反抗的能力。一旦上瘾,除了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给荤抽,别无其他选择。”

Reboot的Avatar投影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桌子纹丝不动。“难怪到现在上报的才有两例’冰裂’事件。荤抽这些恶人们,真是昧着良心挣钱!活该被戳瞎眼睛!”

方迟说:“‘冰裂’应该还在实验初期,所以制作者严格控制了‘种子’的数量。我这两天在好几个娱乐场所走动,问了不少人,大多都还没有听说过‘冰裂’。很可能制作者也考虑到如果过早被发现,想要再大范围传播就麻烦了。”

Reboot的Avatar皱着那一双浓密英挺的眉毛,道:“‘冰裂’如果在maandala中扩散,那麻烦就大了。我们Maandala想要限制这种内容,非常麻烦。”他看了眼方迟,“你也知道的,Maandala中,’自由是唯一的规则’。”

方迟明白Reboot的意思。她之前在十九局,知道想要让Maandala中封禁某些内容,还真不是某些有权力的人说一句话的事情。

Maandala中有一系列复杂而缜密的标准,对所有内容进行严格的分级,并限制不同类型用户观看体验不同级别内容的权限。例如静脉验证未满十八岁的用户,绝不可能接触到Maandala中的色情暴力内容。

对于“冰裂”这种内容,必须首先由专业人士判定其危害性和成瘾性。但就成瘾性来说,需要大样本的统计数据进行支持。

“你们的调查小组应该行动起来了。”方迟控制着Lacrimosa说道,“寻找观看过’冰裂’的受害者进行调查,写成报告提交十九局备案。”

Reboot的Avatar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立即给daddy汇报。”

“daddy”就是Maandala的创始人关邺。关邺创业很早,创业时还处于人生中二期,在Maandala中Avatar的名字叫deadboy。成名太早的坏处就是还没来得及换一个体面的名字,这个充满着浓浓中二风的名字就流传开来。

“dead”和“dad”的发音接近,在Maandala公司中,deadboy就简化为dad,后来又亲昵地变成“daddy”。

Reboot想了想又问:“昨晚上那些女孩子看’冰裂’的情况,你录下来了没有?”

方迟控制着Lacrimosa点了点头,“录了。”但她很快想起那个年轻的戴口罩的男人袭击荤抽的场面,又说:“我剪一下给你。”

Reboot的Avatar会心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人从荤抽那里拿走的,就是’冰裂’的种子吧?”

“我猜是的。我后来找他要,他没给。不知道他跟荤抽有什么仇,但看起来不像是黑帮火拼。”方迟回想着当时的场面。从她过去的经验看,她判断哪个戴口罩的年轻男子并不属于什么组织,居然拿酒瓶打人,也不像是受过专业训练,更像是民间纠纷、私人恩怨。

“会不会是他的朋友或者亲人被荤抽骗着看了’冰裂’?他来寻仇?”

“不太像。”方迟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的目标应该不仅仅是荤抽,还会砸掉荤抽的虚拟现实眼镜。”她没有告诉Reboot的是,同样是那个人,还出现在了她和盛琰的葬礼上。如果仅仅是Reboot所说的这个原因,还不能解释那个人在葬礼上的出现。

“那会不会是……那个人也在研究’冰裂’?”

“不好说。”方迟思索着说道,“无论如何,你们必须重视’冰裂’。尽管它现在还看不出十分明显的伤害,也没有开始大范围传播,但是极有可能,在它们升级换代之后,就是从未有过的虚拟毒品。

“它的生产不需要成本,它的复制传播可以无限广大。假如它嵌入到maaddala中每一个avatar都可以接触的日常中去,你能想象吗?它会有多大的危害!”

这天晚上方迟接到母亲的电话:

“给你安排的新工作,明天该开始了。”

“好。”

“那挂了。”

“晚安。”

电话那边传来“嘀嘀嘀”的声音,母亲真是挂电话挂得炉火纯青。她还是用网络电话打的,即使在方迟这边查通话记录,也很难定位电话的来源。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保持着这份警惕,甚至和她的对话都是寥寥几句。方迟早已经习惯了。

临睡之前,她忍不住又登录了一次Maandala,想看看しと的Avatar有没有在线,然而虚拟对话系统上的账号名称仍然是灰色的。

“等下我查查看……唔,我们这边的后端记录显示,しと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录就是你跟我说的那次,4月7号。”

Reboot带着光晕的Avatar投影只有头在动,身体僵硬地站着——显然他正在**躺着,懒得穿全身的力反馈设备,只戴了个虚拟现实眼镜。

可能是冷却期。一般来说,人们在犯了错被抓到之后,都会本能地选择偃旗息鼓一阵子,有可能是在试图改正,也有可能是为了避避风头,总的来说都是趋利避害。就像小孩上学迟到被老师抓到,然后就能准时一个星期;小偷被警察抓住,后面就能规矩个大半个月。这都算是冷却期。

“需要我把しと的账号冻结么?”Reboot问方迟。

“不要。”方迟摇头说。忽的,一个念头猛然闪过她的脑海,“你说冻结?”

“是啊。”Reboot有点疑惑,“しと的Avatar被冒用,属于非正常活动账号,我有权限冻结锁定。”

“不是……”方迟使劲想着,试图抓住刚才的那个念头,“你们……你们Maandala设定的一个账号的自动死亡时间是多长?”

“自动死亡?哦明白你的意思了。一个账号长期不登录,超过六个月时长,就会系统默认死亡,送入墓地。”

方迟飞快的翻着日历。她注意到了两个日期——

4月7日,恰好是盛琰死去整整六个月的时间。

4月2日,是网安局官方正式向公众发布“渊火行动”报告的时间。因为网安局内部经过了长期的争论、调查和协调安排,所以这份报告拖了很久才发布。在这份报告中,首次公开了那次渊火行动的时间,以及盛琰和她的遇难情况。

Reboot显然也反应过来了,他的Avatar张开嘴,发出一个机械的、带着颤抖的声音:

“那人登录盛琰的Maandala账号,是为了让しと继续活着!”

是的。那个人选择在4月7号登录しと的Avatar,绝不是偶然。

方迟记得清清楚楚。4月2号那天是清明节,母亲带着她和姐姐方媛去冷泉陵园给父亲祭奠,何心毅陪同着,以防万一她情绪失控。那天网安局的公报出来,整个网络都轰动了。她坐在车里,一路也看到街道上所有的电子大屏中,都在转播这条新闻。

一个人再怎么独居避世,也不大可能逃得过那天的新闻轰炸的。在如今这个世界,信息几乎无孔不入。

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推断,那个人,在4月2日,就知道了盛琰遇难的确切日期。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没有在4月7日之前登录しと的Avatar呢?

是因为还没有成功破解,所以登录不上去么?Reboot调用后台登录数据显示,盛琰的账号并没有发生多次尝试破解的行为。4月7号的那次登录,是静脉验证一次成功的。

所以那个人之前就能够登录しと的Avatar,只是从来没有尝试过。到了4月7号那一天,那个人很可能才最终下定决心,登录しと的Avatar,保持其活跃度。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Reboot还申请查看了しと的财富账户记录,发现しと的Avatar被登录后,也没有发生任何资金上的流入和流出。

看起来那个人利用しと的Avatar,也就去“大富翁”里面去逛了一趟而已,甚至都没有买一枚银币。

真是一个单纯的人。

可是似乎又不那么单纯。Maandala刚成立的时候,盛琰还在上研究生,学生总是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怀有极大的好奇心并且有着足够的时间去尝试。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注册了Maandala,しと也因此成为Maandala上最早的Avatar之一。

盛琰是个有个性的人,也极聪明。他追随着Maandala的每一次功能更新,玩Maandala也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玩法,譬如他那把奇长而乌黑的刀,如何召唤、如何发挥各种不同的功能、如何变化,都是他亲自设计的一套“盛氏”操作方式。

要知道一般的玩家玩兵器,都只是使用Maandala上的默认功能而已。

那个人第一次登录しと的Avatar,就能熟练操作那一把刀,方迟自认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所以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和盛琰究竟是什么关系?

方迟上班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她甚至把盛琰人际关系中所有的人都梳理了一遍,然而没有一个能与她那天看到的“しと”相拟合。

她略微失望。难道盛琰还有什么朋友是她不认识的么?

抑或,那个人在虚拟世界和在现实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幅面孔?这种情况倒是常见,但这样一来,就更难确定了……

快到首大的时候,方迟突然收到了Reboot发来的一条消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Guest的真人了!!!!!”

方迟一头雾水,回复:“真人?”

“不不不!Avatar!!!”

方迟脸上出现一个“无语”的表情。

“啊啊啊你不懂!Maandala中,明星每天上线的概率是84.6%,所以作为一个具有Maandala管理员身份的人来说,哥哥我只要想看到明星,随时都能看到!但是Guest呢?!你知道吗!过去三年,第一年他上线两次,加起来11分钟23秒。第二年上线四次,每次不到五分钟。第三年,也就是去年,他上线三次,其中一次不到一分钟!!!这意味着什么?我用管理员身份穿梭过去的时间都需要15秒,说话说快点每秒钟三个字,说不到135个字他就下线了!你说,看到他的Avatar的概率低不低,低不低!你就说低!不!低!”

“哦。”

“妈的,算了。你这么直男怎么会懂哥哥我的少女心!”

“Guest这次上线做什么?”

“这次上线似乎不是为了网络安全漏洞的事儿。我是在药监局那里发现他的。他在那里发了个投诉,说一个叫什么……‘瑞血长生’的血制品公司非法采血,所生产血制品中可能含有病毒,危害患者安全什么的,请求药监局调查。”

血制品……不知为何,方迟突然就想起那个名叫丁爱的小男孩来。如果他的确是血友病的话,他应该也是需要这类血制品的药物的。

那边Reboot还在兴奋地滔滔不绝:“艾玛,我进Maandala太晚了,错过了Guest的活跃期。你知道Guest最牛逼的地方在哪里吧?这世界上没有他突破不了的系统!靠,羡慕!嫉妒!但是我不但没见过他破解系统的飒爽英姿,就连他的Avatar都没亲眼见过!这次我发誓一定要去看看他长啥样,没吃过猪肉总要见过猪跑吧?幸好我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签名本随时带在身上。我用管理员穿梭特权’嗖’地一下就过去了,我说,Guest,给我签个名吧!……”

“签了吗?”

“没签啊,他说没带笔。然后’嗖’的一下就下线了。”

“那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他跟我说话了啊!!!我听到他声音了!很年轻啊!很好听!”

实在不想提醒他Guest的声音有可能由声音合成器作出了改变。眼看reboot因追星失去理智,方迟及时关掉了和他的对话系统。

*

方迟乘坐公交车到了首大。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灰黑色建筑,熟悉的笔直而平坦的大道,大道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一切都那么熟悉的气息,就仿佛她离开的这么多年,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过。

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们依然在这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都是自信的,好看的。

曾几何时,她也背着书包从这里无数次地走过。那时候她还不认识盛琰,但是后来她和盛琰曾不止一次地回忆过,也许就有那么一天,她和盛琰就在这里擦肩而过。

这是一种令人心中小小激涌的遐想和回忆。毕竟曾经离得那么近,拥有过在一个时空中的相同的青春回忆,那时候只要稍稍一想,便是无法抑制的甜蜜。

方迟静静地抚着心口,心脏仍然平稳均匀地跳动,呼吸也没有变化。α抑制剂成功地抑制了她下丘脑的某些活动,其中大约就包括多巴胺的分泌。和盛琰的那些画面依然能够连贯地进入她的脑海,可是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那种甜蜜到融化的感觉。

她失去的太多了。这种感受,似乎比完全剜除她的记忆,还要痛苦。

回望过去,盛琰就像一片枯叶,飘零在她生命的长河里。身边车水马龙路人纷繁而过,在她心上留不下影像。就连逝去的父亲、严苛的母亲,如今也仿佛成了这其中的一个路人。她仿佛已经没有了本能的爱。

方迟的手指轻轻地探到眼下,干干的并没有眼泪。

给保安晃了一眼工作证,她没入人流,进了校园。

史峥嵘和母亲沟通过后,给她安排的工作是首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档案管理员的职位。工作地点就在首大图书馆里面。这是一份不需要接触到什么人的工作,她唯一需要打交道的就是电脑系统。

四月份这个时节,首大校园里百花竞放,压得枝头沉甸甸的,丁香树浓郁的花香一阵压过一阵。这份工作是个闲差,供她慢慢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她不需要赶时间,双手插在卫衣的兜里,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路旁,一只毛茸茸的大花猫“嗖”地从灌木丛中蹿过。

方迟的目光随那只猫的身影掠向斜方,收回来时,却觉得视野中出现了什么值得她关注的东西。她的感觉一向是敏锐的,再一次看过去——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再看一遍,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又是那个年轻男人。

淡蓝色的消毒口罩,深邃而静漠的眼睛,双眼皮和长睫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方迟还清楚的记得,就在前天晚上,这双眼睛还充满攻击性地打量过她,那一双手还握着半截啤酒瓶扎瞎了荤抽的一只眼睛。

但这个人现在走在首大校园里,简单随和得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首大校园很大,不同院系的教学楼散布在各个地方,就连本校的学生,也常有问路的时候。

这个人径直向图书馆大楼走去,并不左顾右盼,看起来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

方迟悄无声息地紧跟了上去。

首大图书馆的规模在全世界都排名前列,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档案室和服务器也设置在其中。正因为如此,进图书馆的安全验证十分严格。

方迟注意到这人刷卡时拿的是一张白色底的卡片,有着首大的校徽和使用说明,分明是一张校友卡。他通过全身安检机和瞳孔识别扫描时,一路绿灯,轻松放行。

进入图书馆之后,便是宽敞而又高大明亮的阳光大厅,明亮的光从顶层正圆的玻璃屋顶倾泻下来,在如镜面一般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巨大的耀斑。那漆黑的水磨石每隔一块便镶嵌有白色的方块,整个地面宛如倒映的繁星万点的天幕。

那人穿过阳光走过去,一直走向阳光大厅一角的电梯。

方迟一怔,那不正是通向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电梯么?

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在六层,电梯直升到六层,停了下来。方迟的心中,愈发好奇。

她也坐电梯到六楼,刷卡进了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她径直走到电子档案查阅室,那里面仍然保留着研究中心创办早期的十六台台式电脑,密密地排列成两排,专供电子档案的现场查阅。戴口罩的年轻男子就坐在最里面的一台机器前。

不选择离门最近的电脑,反而选择了最里面的机器,显然是为了查阅一些不愿意被旁人观察到的信息。

不能打草惊蛇。

方迟进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今天的访问记录——

包括她自己一共才三条。第一个进来的是图书馆的馆员,每天七点半会提前过来开门、开灯、开饮水机。

第二个人应该就是他了。 7 :34 ,比自己早两分钟。名字记录竟然是“null”(空)。方迟眉目微展,果然是个黑户。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系统都敢黑,而且黑得这么明目张胆,连一个伪装的名字都不用,胆子当真不小。

这个人有意思。

她从自己的管理员后台账户查看了那人调用档案的请求。

7 :38 :24 搜索关键词【渊火行动】无效的搜索:无权限查看

7 :38 :30 搜索关键词【盛清怀】无效的搜索:无权限查看

方迟的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这个人在查什么?

首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高校机构。名义上,它是首大信息科学技术学院下面的一个国家级工程研究中心,但实际上,凭借学院雄厚的师资力量,它和网络安全局有着十分深厚的渊源和深度合作。网安局所涉及的各个案件,虽然对外严格保密,但与学院专家进行合作的部分,在研究中心也存有档案。这部分档案的保密级别很高,除了方迟这样专门的管理员,就只有涉案专家有权限查看了。

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而这个人竟然试图在这里的电脑上查看网安局渊火行动的相关档案,说明他早就知道研究中心和网安局的特殊关系,网安局的系统他不敢轻易地黑进去,但是这里……却是一个相对容易的突破口……

他为什么要查渊火行动?……

方迟心中一凛,再次进入系统后台,果然看见系统已经从内网遭受了一次攻击。

这人在试图突破研究中心的系统,黑进机密档案库!

方迟环视办公桌四周,一切都尚简陋,连一柄裁纸刀都没有。不过她也用不上这个。她习惯性地想要一副手铐。

然而没有。甚至连一卷绳子都没有。方迟眉头微皱,打开装曲别针的盒子,捞出里头的曲别针握在了手里。——这是她此前接受培训时的作品:百无聊赖,将金属曲别针一个一个地串在一起,连成长长的一串,像一条锁链。

7 :52 。距离八点半的上班时间,还早。

这人竟然还知道图书馆馆员过来开门的时间,打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差。今天倘若不是她在,说不定这个人就得手了。

电子档案查阅室中,年轻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黑色的屏幕,十指飞快敲打键盘,字符流水一般在屏幕闪现。

键盘非常老式,键程很长,敲打声也很大,用久了手指会累。但这人敲打键盘,声音竟然十分细微。

是写程序的老手。方迟在心中道。只有没日没夜写过程序的人,才会懂得怎样使力最省劲,而不是像那些新手一般,享受着机械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所带来的轻浮快感。

方迟无声无息地掩上了门。老式门锁锁上的一刹,发出“咔哒”的轻响。年轻男子骤然知觉,转过头来。明亮的阳光从他身边的窗子透入,将他的眼珠照得剔透,一切都仿佛美好无害,与这个宁静的校园浑然一体。

他看见了方迟,眼睛中闪过一丝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凝重和警惕。起身面向方迟,坐在了电脑桌上,挡住了屏幕。

看得出来,他对于方迟的到来,是意外而且觉得棘手的。

他不言语,目光锁住了她。方迟侧过身,看见他右手中指落在身后键盘上,一下一下,嚓,嚓,嚓,仿佛习惯性动作一样地敲着。 屏幕上的字符在不断变化。

方迟淡淡地说:“删操作记录有用吗?”

他仿佛觉得方迟的问题很有趣,笑了一声,像是大人对小孩幼稚问题的回答。

“你觉得有用是么?真巧,我也觉得对判定一个侵入者的罪行来说,留下操作记录很有用。”

方迟说着,足尖轻轻磕了一下旁边墙壁上的方形铁门,铁门弹开,露出里面的电闸。那人脸色一变,正要前去阻挡,方迟的足尖已经勾上了电闸上的小型闸刀,只听见房间中所有电脑发出“嗞”的一声轻响,电源断开,瞬间黑屏。

电源断开,只要他之前的操作记录还没有删除干净,就会被系统自动保存下来。那个人起身奔向窗户,方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到他身边,拧住了他的手腕。他挣了两下,竟然没挣脱,看向方迟的目光,大为惊奇。

他应该也没有想到,方迟这么看似纤细柔弱的人,竟然有这么大劲儿。

“谈谈吧。”方迟说。

“谈什么?”他终于开了口。

“让你来窃取信息的间谍组织难道没有教过你,被抓住了之后应该怎么做么?”方迟目光犀利地望着他。

“我不是间谍。”他简短地回答。

对于他这个回答,方迟其实是认可的。他虽然足够警惕,却并不是她所司空见惯的训练有素。就比如说——她的目光落向他的手指,干燥,洁净,好几根手指上都有细小的浅色疤痕;指甲修剪过,短而整齐。

“就算你操作记录删得干净,留下的那么多指纹能擦干净?”

面对这个问题,他却比刚才方迟断电时要来得坦然。他看了眼键盘,说:“听说十九局的人,特别喜欢拿着别人的犯罪证据来胁迫对方。”

听见这话,要说方迟心中不惊讶,那是不可能的。尽管她面如止水,心中对这个人的警惕却又增一层。

他竟然一句话就说中了她曾经的身份。

但这身份毕竟是曾经,如今她已经能很有底气的否认。

“真遗憾,你猜错了。”她惋惜地说。“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员工。”

他的目光闪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判断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自陈。“那么说说吧,你想要怎样?”

“很简单。”方迟说,“给我你在荤抽身上拿走的东西。”

“好。”他不假思索地说。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调查渊火行动和盛清怀。”

“这是我的私事。”

“如果我报了警,话就不能这么说了。”

他那鹿一样的双目微微地眯了起来,露出几分危险。方迟不用猜就知道,他正在思考如何打晕她,以及向她攻击能有几成胜算。

“老实点。”方迟阴冷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我查这些东西,并没有恶意。”他作出了妥协。

他不想说。

方迟知道就算硬撬,也很难从他这种人嘴里套出话来。然而她并不是真的想报警。这个人在“黑铁时代”KTV中帮她挡过碎酒瓶子,单从这一点,她有理由判断他的确不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他破解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系统的能力,让她颇为敬佩。留着他,比毁了他似乎更有意义。更何况倘若这个人落网,她调查“冰裂”的事恐怕也会被牵扯出来,她并不想为之失去自由。

“身份证件给我。”她向他伸出手,决定换一个角度切入。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白色卡片,捏在了手里。方迟一眼瞥过去,见是他刷进图书馆的那张校友卡。她伸手去拿,却见他忽的将卡片举高,伸手一弹,卡片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门口角落处。

方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口罩之上的眼睛,有几分嘲讽的目光。

方迟这一下真想骂人。松开他手,她飞快地过去捡。然而那张卡片拿到手里,竟正面反面一模一样,都是首大校徽和使用说明!

是假的!

方迟恼怒,又被摆了一道。也是,他又怎么可能拿一张真的校友卡混进来做信息盗窃之事!

一抬头,这人已经推开身边墙上的老式玻璃窗,翻身跳了下去。

方迟不假思索,也紧跟着从窗子上跳了下去。

这面是图书馆的背阴面,对面是哲学楼。两栋楼之间绿树浓荫,一条穿廊上缠满了紫藤花,芬芳扑鼻。

窗口之下,四层有一个小小的观景天台突了出来,种满了光谱月季,正绽放着大团艳丽奔放的花朵。那人正正落在天台上,拨开满是尖刺的月季枝条,又向穿廊上跳去。

方迟紧跟着他。落到天台上时重重一震,她忽然觉得耳后“嗡”的一下,头部仿佛着了一闷棒。

伤口。

那道伤总就好不了似的,一定要在关键时候成为她的绊脚石。她咬牙,追着那人继续往下跳。落在穿廊上的一刹那,耳后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蒙上一层黑雾。

她脚下一滑。

下面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从穿廊上跌落,下意识地伸出了双手接住她。

方迟的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常年的训练让她身体动作的反应甚至快于头脑,抖出手中的曲别针链子,绞住了他的双手,又飞快地绕上了几圈,让他无论如何挣脱不得。方迟强忍疼痛,膝盖一顶将那人压在紫藤花廊壁上,从上到下摸索他衣服上的口袋。

“我早说了我没有恶意,你这样就有点死缠烂打了。”他挣着手上的曲别针链子,强压着怒气说。“要么就爽快点,局子里见,这样用私刑是什么意思?”

“……”

但这一下方迟也没占到便宜,稍一用力,耳后脑子里又是猛一阵炸裂般的剧痛。方迟感觉到自己表情的扭曲,好在这人是背对着自己,并看不见她。

方迟仔细检查过他的衣服和裤子,口袋都是空****的。没有u盘,也没有其他。

不应该啊。方迟微微皱眉。

一个人出门,总有一些离不开身的东西。

比如说,钱。

她更仔细地搜了一遍他的身体,连重要的可能藏匿东西的隐私部位也没放过。

“适可而止。”他说,隐忍着勃发的怒意,“我不对女士动手,但也是有条件的。”

方迟双耳嗡嗡作响,勉强能听到他说的话。她置若罔闻,摸索着他的皮带,终于在夹缝之中找到了一张visa信用卡。纯黑色,没有花纹,没有银联标志,是一张海外信用卡。

“还给我。”

语气忽的就冷沉下来,带了十足的威胁。

他很重视这张卡。方迟牵了牵嘴角,耳后的抽搐一般的疼痛都快让她控制不了表情了。但很明显,他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内心活动。

这张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呢?他的秘密交易记录?卡片背后的签名?

方迟将卡片转过来——

他已经预料到她要做这样的动作,束缚在一起的双手紧抱成拳,转身横扫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再有任何的保留,带着呼呼的劲风击向她。方迟拽着那一大把曲别针避过他的力道,一脚踹向他即将猛踢出来的腿,再一次压制住了他。收紧了束着他手腕和脖子的曲别针链,令他四肢都动弹不得。然而他这一拳势能太过强悍,方迟避开时并没能卸尽他的劲力,只觉得头颅偏侧时,耳后有什么温热的**汩汩而下。

她低头努力看向手上翻过来的信用卡,那个人突然不惜令自己受伤地剧烈挣扎,撞了她一下。尽管算不上很重,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却突然向她袭来。她后退两步,浑身一松倒了下去。

“喂!你——”

“不要查了——”她模模糊糊地说,隐约觉得有一只手摸上了她耳后的崩裂的伤口。然而残存的意识在飞快地流失,“这不是你能……”

一片漆黑中,方迟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