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城市和有着超级月亮的夜晚

后来他说,真的不是那个出租车司机的错。虽然那个叫王二的郊区司机喝醉了。他不是还没死吗,不是只折了两根肋骨吗?警察真是多事。你们不放我走,也不放王二先生走。你们想干什么?

不过他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人说话。有人说话就是好地方。可是他还是喜欢一个人说话。杰奎琳,你看这儿多好啊。这儿有山有水,后面是个大湖。你要是想洗澡,跳进去就是了。只是别让他们看见了。又一次他说,咱们不怕了,这儿也有人养狗,奇怪的是他们一点也不怕警察的样子,大白天也出来溜达。

这儿是精神病院,院长对我说。屋子挂着不许抽烟的牌子,可是院长自己抽烟。你知道我们这儿什么样的疯子都有,不过他是个奇怪的病人。也许你们是送错了。院长咧着大嘴,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除了他的杰奎琳,他在一切事情上反应都和正常人一样。你问问他昨天的国家大事,问问以色列军机是不是又空袭了叙利亚,出动了多少架次,发射了多少导弹,我相信你也看了电视,可你记不住,我也记不住,他记得住。而且,他待人彬彬有礼,说话讲究修辞方式,讲究卫生,从不在地板上吐痰,也没有别的疯子们总会有的恶习。他对女人也很殷勤,害得我们院里几位三十岁的老姑娘春心都**漾起来了。哈哈,根本不开玩笑,昨天有一个还对我说,院长,他是真疯还是他们弄错了呀,就是他们弄错了,我也真想嫁给他。这样的疯子真是少有,和他一起上床他也肯定会是温柔的啊。

不是我要来找他的麻烦。我对那个色眯眯的院长说。我一句没说出来的话是这个家伙肯定是个性偷窥者。对别人的性欲望那么感兴趣,这种衣冠楚楚的人渣我见得多了。是那个撞人的家伙翻了供。他不知怎么听说那天被他撞折了两根肋骨的老者不是个教授,而是个疯子,竟说那天晚上没有喝酒,也没有撞人,是一个疯子跑过来撞坏了他的车。交警抓他真冤。要判他的刑?不不不。公安部门该让那个疯子赔他的车,他还要照行政诉讼法向公安机关讨个说法,难道交警能这样对待一个半夜在长安街上正常行驶的循规蹈矩的公民吗?在一个从来也不喝酒、不仅现在不喝、年轻时也不喝,就是到了耄耋之年也不会喝酒的出租车司机身上发生这样的冤案,不是说明现在的警风需要大加整顿吗?可他是个疯子。院长回答说。他在“是”这个字上面加了重音。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喜欢谈的话题被我打断了。即使是疯子我也要和他谈一谈。我将了他一军。刚才你不还说他差不多就是个正常人吗?

那个夜晚?你说哪个夜晚?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现在你根本看不出他不久前被撞断两根肋骨了。噢,我明白了。杰奎琳不是我买的,我一辈子都是在大学里过,没有养狗的习惯。有人在那里把我生出来,以后又在那里长大,读书,任教。我教中外法律史。不懂得是吧?我可以跟你简单地讲一讲我治学的范围。噢那条狗当然是有来历的。退休那年秋天朋友送来的。他们说你一个人待着会发闷的,它叫杰奎琳。美国总统肯尼迪的老婆叫杰奎琳,后来还嫁给了希腊船王,它也叫杰奎琳。他们把它丢下就走了,没有和我商量。

啊我当然知道老头儿的家庭背景。他的女人在他四十岁时就跟别人跑了,跑外国去了。他结婚很晚,开始女儿跟着他过,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可是前几年女儿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的母亲回国内来一趟,女儿就跟她走了。走时老头儿并不知道。有些人是够坏的,瞒着他将他的女儿弄出国是他们一伙人干的,给他送来那条狗也是他们干的。弄走了女儿,送来了一条狗,说要让它和他相依为命。你看看时下这些人,还是他和他老婆的朋友呢。

那个夜晚。是的,那个夜晚他就和它交上朋友了。女儿走的消息他也是那个夜晚知道的。他的朋友们临走时说你要经常带它出去遛遛。当然他们说的是那条狗,杰奎琳。他说他们以为我没养过狗,其实我小时候养过的,我也不光研究中外法律史,我家的书架上也有一本养狗的书,是女儿买的,有一年她一门心思要养狗,就买了这本书,是我没让她买狗,怕影响她读书,可这本书却留在书架上了。当然那个夜晚我要带它出去遛遛,因为那本书上说它要吃什么吃什么,那些专门的狗食。如今这方面我也是专家了。他说了一大串狗食的名字,可惜我对此一窍不通,就没有记下来。他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能不带走它。

以后他的声音兴奋起来,脸色红润。这时你真的会觉得他还不十分老,简直像个年轻的教授。他说那是一个月夜。他没有做多少铺陈就被感动了,人一旦感动你不一定非从他嘴里听出什么来,你从他那双因湿润显得大而空洞的放光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我能想象到他说的是一个银光闪闪铺满大地的月夜。近年来北京的雾霾没那么大了,有时候天气好得让你难以置信,满月时月亮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就像假的一样,像天空中突然多了一盏比城市中所有路灯都大得多又亮得多的路灯。他说我在校园里没有找到一家出售狗食的食品店,夜间开门的食品店是有的,但没有一家出售狗食。我只好走出校门去买狗食。当然带着杰奎琳。

咱们得简单一点说了。你看什么时候了。快开饭了。他说那天夜里他在大学后门的一条街上找到了一家狗食店。新开张的,据说是全市连锁,离大学又这么近。他很高兴,他说以后有了这个狗食店就好了,主要是方便。他的腿脚不大灵便,给人一种走一步就要摔倒的感觉。当然,这就让人觉得他真的比别人更需要他的女儿,不,需要那条狗,杰奎琳。他说我真的很高兴,给杰奎琳买了这个,又买了那个,让那个售货员都起了疑心,以为他是个疯子,来逗她玩呢,一下子买这么多品种的狗食。可我记不住那些狗食的名称,我感觉好像他手里有一张要给他女儿采购的婴儿食品的清单,他照着清单购买,生怕漏掉了上面的某一种。他说回到家里我很高兴,因为杰奎琳不认生,高高兴兴地吃东西,一路走去走来都撒着欢儿。他说女儿离开后他就没吃东西,于是那天夜里他也开始吃东西了——看着杰奎琳兴高采烈地吃东西,你就忍不住想吃东西。人都是这样的,是吧?

啊。到了这里他就把话岔了,脸色也变了。他看出我问的和他说的不是同一个夜晚了。他的神情有点慌乱,还有点羞愧,就像那些老教授、大教授、名教授,一生为人师表,却突然被人发现在墙角边撒尿。那一会儿他都结巴起来了,说那个那个是这么回事儿。狗是个生灵吧,几十年了我都有个习惯,晚饭后必须要散步,有了女儿以后我常常带着她散步,现在是杰奎琳。你不能认为你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不行,杰奎琳就行吧?我就带它出来跑一跑。它当然很高兴,谁到了室外,呼吸到了比室内更新鲜的空气,见到了广大的空间,见到了大自然,不要撒撒欢呢?可是……他结巴着脸又红起来。他的脸一红就显得年轻。那天夜晚他让杰奎琳给带出了校园,走上了马路,以前也是如此,都是女儿扯着他走,女儿要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女儿去哪儿高兴他去哪儿就高兴。那时天还不黑,这一带因为是内城区所以规定夜里十点之后才能带宠物出门,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看你已经猜出来了,他和他的杰奎琳,进了派出所。

我当然去过那家派出所,离我就职的地方并不太远。我是快下班时间去的,头一次去就见到了所长。是个老所长了,四十几岁了还是所长,并且他很快就让我知道了他从当小警察时就在这个所,一直都在这个所,现在所长也当了快十年,因为见过很多大人物面色很威严,神情姿势也差不多像个大人物了,且对所有来见他的人都报以基层派出所所长级的警惕,但也通世故,对本所管辖范围内的包括猫啊狗啊在内的生灵的户籍如数家珍。他第一眼就看透了我说你也是警察,看你怎么像个记者呢,弄不好还是个作家呢。你们记者作家来我们这里准没好事,我都这个岁数了,有儿有女,父母都在,家庭生活美满,就是做了好事行了善举也是应当应分的,不希望你们写篇文章夸夸我,结果引来更多你们这一号的人。我当警察二十多年,报纸上过,电视上过,说实话不稀罕你们那套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履行我的职务,不出事,把我的辖区搞得天天太平,简而言之我连表扬也不想要了,你有事快问,问了快走,先说好我不是下逐客令,万一根本不是好事,万一你是为什么事找麻烦来的呢?我平静地听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心想为什么他越是想结束这场会见越是结束不了呢?一个派出所所长也和一个退了休老婆女儿叫人拐跑的教授一样寂寞无聊不知不觉就会对一个陌生的来访者说个没完没了吗?我的故事里本来没有他。但已经这样了,遇上这种人你就得让他说下去,直到他说完。他终于看我一眼不说了,但很快又说道: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我说了来意,他马上就说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正好我值班。当然我们所长副所长也值班,我们是基层嘛。我当然也可以不值班,我们又不是刑警队时刻要待命,就是刑警队也不是天天待命对吧?我们弦绷得够紧了说是不值班其实只是身子不值班脑子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我的手机夜里也从没有关过。我觉得他又要滔滔不绝说起来了,这一说恐怕就是长江大河,我的事还没开始问呢。但我想错了,他回头看到一个毛头小警察走进来,说:啊,你进来了,那你说说那天晚上的事。小警察扭扭捏捏做不好意思状,有些结巴说我我我真没在外头偷听。所长说你偷没偷听自己知道,但他想知道那天夜里你们抓的那个教授的情况。他忽然又回头疑惑地问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处理过了里边还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稀奇吗?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治安事件罢了,连个案子都算不上。一个退了休的老教授,不懂夜里十点以后才能遛狗的规定就把狗带出来了,我们按照法规对他进行了处罚。处罚中间又发现这条狗没上牌,没上牌就是没有经过检疫,没检疫且没有上牌的狗按照法规必须暂时留置,送交动物检疫部门处理。说到这里他警觉地看我一眼,说你别用这样的眼神儿看我,我们没想处理他的狗,我的辖区内有好几所大学,都是全国响当当的著名学府,说出去哪一所都如雷贯耳。这样的退休教授我见得多了,我们只是想帮他给狗做检疫然后上牌再还给他。当然这一切都要交费。钱没你想象的那么多,几千块吧。这点钱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并不多,他们负担得起。他们不缺钱。我担心他在钱的事情上不停地说下去忍不住打断他道,我想知道你当时是不是把上面这些话都说出来了而且对方也听懂了。他再次警觉起来说你什么意思?我当然都说出来了,说出来是我的职责,这套词儿我们每天都要一遍遍地对人说出来怎么可能不对他说。你当时觉得他听懂了吗?我看出他迟疑一下但还是迅速回答道这难懂吗?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懂的。我是在履行职责。至于他是不是听懂了我认为只要他是正常人且听觉没障碍就不该有问题。你还有问题吗?我说我的问题是你们当天夜里还是把他的杰奎琳给留置了,你们以为你们已经对他说清楚了一切因为他是一名老人还是一名教授你们请他暂时回家明天等电话通知再来所里办理领回杰奎琳和狗牌的手续,同时缴纳你们认为他一定交得起的相关费用和罚款。所长早就生气了这时更加生气道你也是一名警察,你告诉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疏漏或者违反法律法规之处吗?我说没有。你们做得很好而且非常有耐心。他马上针锋相对道,谢谢,我们所连续五年是分局服务态度和执行各项规章制度方面的标兵所。我们得了这一屋子的奖旗奖状,你朝墙上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看了那些奖旗奖状但还是接着说下去,我说可是他没走,他不想离开他的杰奎琳,他把这条狗看成了他的女儿。你们当夜留置的不是他的狗而是他的女儿。所长似乎又被我搞糊涂了,他说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你坐下这事咱们得慢慢掰扯。我觉得他的态度这一瞬间起了很大变化,不但没有因为我把话题引向了另一条河道生气反而似乎有点兴奋。我当时就觉得这老头儿精神上可能有点毛病,我问他为什么不走他也不说,他要是说出来就好了,我会马上明白他是个疯子,啊不,可能没那么严重,精神障碍,对,这个词儿我最近也熟悉了,更委婉点儿的说法是暂时性认知障碍,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当时怀疑他是不是那种恋动物癖。你也知道他的女儿被他老婆一声不吭地带到了国外,只塞给他一条狗。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他老婆和他女儿早就知道他有认知障碍?我怎么会知道。他生气了,他一生气也容易红脸。他老婆十多年前跟着一个外国人跑了,现在又带走了他的女儿,可我们真知道那是为什么吗?万一她早就知道她丈夫是个疯子呢?万一她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他是疯子,但他又能像个正常的父亲那样抚养自己刚满三岁的女儿,而她刚刚跟一个洋人跑到国外,随后洋人就把她甩了,她有国难回,又想留在那里,总得要先给自己搞一个立足之地吧,外国难道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养老的地方吗?外国的事情过去说得多么多么好,美国人多么有同情心,可是这些年我们天天从电视里听到了什么?我又忍不住了,打断他道,对不起我们不讨论美国人,我们回来。他说回来就回来,一个女人,早就知道丈夫是个和正常人没有很大差别的疯子,一旦在国外有了立足之地——可惜这个一旦比较长,足足有十好几年——终于有能力了,回国把自己的女儿接走。突然接走,我说。对,突然接走。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其实也不能算是突然接走,她女儿随她出国是要办一系列手续的,到我们所也来过,我们也按照规定为她的女儿办理了相关手续,每次办理手续都没有问题,我们按正常移民的流程办。当然我们只看到母亲和女儿,没看到父亲,但这不是障碍,法律上也没说办理移民手续时父母亲都要在场。各类证件在就成。他又扯远了,但这些话有助于我更多地了解相关事实。但我们还是沉默了下来,这时他和我也才注意到那个毛头小警察仍在屋子里没走。所长就很生气地看他道,你当时也在,是不是也看出点什么来了,比方说他精神上有毛病。小警察脸皮又紧绷了一下笑笑道,没有啊。我哪有李所您这么火眼金睛啊。我就是觉得他看着他的狗被关进了笼子弄出询问室时眼泪汪汪的,一副心碎到要哭的样子。我那时候还被他感动了呢,我还想你看看人家知识分子,大学教授,我爸妈对我都没有这样过,他心疼一条狗超过了我爸妈心疼我。所长马上就说他有同感,他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有——同——感。回头又盯着我的眼睛怕我不相信似的说那一会儿我也快被他弄得不好受了,他眼泪汪汪地叫着杰奎琳杰奎琳你们不能这样待它要不你们把我也一块儿放进笼子里去得了我陪他过一夜。他不是在说气话,那像什么呢?像是恳求,也不对,像是商量,对,就是商量!两个人遇上一件事,心平气和,地位平等,就如何解决它友好地协商。你别这么看我,我当时就是觉得他脑瓜可能有毛病也不会真的就相信他有毛病,我累了,天都黑了你还来搅和,让我下不了班,警察也是人呢,也有撑不住的时候,我就有点生气道,老爷子你别闹了,最近有一部电视剧,说的就是你们这些爱闹的人,叫作“一三五作死,二四六作妖”。什么你钻进笼子里和它一起过一夜,你钻得进去吗?小警察这时突然笑嘻嘻地插话道,还有一句呢,说不是老人变坏,是坏人变老了。所长生气地盯他一眼道,让你说话了吗让你说话了吗?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穿着这一身警服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小警察因为我这个外人在又脸红了,但还是站着不走。所长回头看我道,这件事说完了吗?我知道他不想谈了忙说只剩下一句。后来你们是怎么处理的?这是我最想知道的。所长瞪我一眼道,还能怎么处理?依法依规办事,用车将他送回去,明天有了结果我们派人主动登门去办理,不让老头儿自己再跑一趟。我们也只能这样服务了。可是他不愿意,他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要自己走。坚决不坐我们所里的车。我得说直到最后他说话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相信心里的判断相信他是个疯子的原因。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头,看着外面路灯都亮起来了,头顶上又多了那么一个又大又白的东西,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呢,一回头才发现那是月亮,叫什么超级月亮,又叫血月亮,多少年才能碰得一回,至于到底是什么那是科学家的事儿,我一向对这种事不愿多想,也想不来。当时我只想着他离家确实也不远,走几百米的路就可以进他的大学了。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又火起来道,他一定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站在那里看着他走,都走到他们大学后门的小便门了,只差几步就进去,可偏偏就在那里他站住了,回头朝我们这边看。我知道他看什么,舍不得他的狗。说不定他还会回来纠缠。虽然我仍不敢相信他就是疯子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偏执。老年加上偏执,或者颠倒回来说偏执加上老年,非常麻烦,你不在基层工作不知道,那叫豆腐掉到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说实话那一会儿我真有点顶不住了,忙了一整天,太累了,谁家没有一大堆事儿等着呢。我回头盯了这小子——他看一眼小警察——告诉他夜里值班时警醒点儿,看好了老爷子的狗,就回去了。

可他没有回去。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走过去和她见面,再后来就让那辆出租车给撞了。这些话我是在心里对所长说的。他没有跟我告别就直接走到外面去抽烟。小警察终于得到机会似的接着说起来,也没给我一个过渡。事情后来是我和所长去处理的,头一条司机酒驾,这个再怎么说都是错;第二条老头儿也有错,他不该那个点儿才离开那个女人横穿马路。他没走斑马线。他可能觉得大学后门边的小便门就在马路对面,几步就过去了,没想到就被那辆喝了酒要收车回家的出租车给撞了。好在不是最严重的一种,出租车开得慢,司机喝了酒嘛,开得慢慢悠悠的,只撞断了两根肋骨。对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这老头确实是好人,刚被撞倒时他就对匆匆赶过去的我们说:不是司机的错。是我的错。我横穿马路。我有医保的。他可以这么说,但我们还是要严格执法,再说老爷子还被撞断了两根肋骨呢。

——狗呢?

——啊,对,狗。第二天就给老爷子送病房里去了。没有狗他不住院。

我出门向所长告别,他点点头。他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而且日子也对,今天我们这座城市上空又升起了一只又大又圆的超级月亮。

小伙子你想问什么呢?我不认识他。真不认识。不过我看得见他一瘸一瘸地从派出所走出来。他是一只鹤。一只翅膀受伤的鹤。他从过冬的地方飞回西伯利亚,不知在哪里弄伤了翅膀,就落下来了,后来就成了人。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不过你就是这样看我我也不会惊奇,多少人都这样看着我。从我五岁那年在汉口街头让日本人的炮弹炸到天上去又落下来以后他们就开始这样看我了。你也不要开口,我知道你接下来想问什么。我怎么知道他是一只鹤,或者你会这样问:你是不是觉得他走路的架势像一只受了伤的鹤。不对,我的意思是他就是一只鹤。一只有了人形的鹤。小伙子你读古书多吗?你要是懂古文我下面的话你就听得懂了。大道化人,天地熔炉。你点头了说明你聪明,你比好多和你同时代的博士、专家、院士都聪明。今晚上又升起了一轮超级月亮,这件事我早就知道,告诉他们,他们却不信,说前几天刚刚已经出过一回血月亮了,当月球到达近地点又正好是满月,月亮看起来比平时大14%,亮30%,才能称为超级月亮。月球近地点35万7492公里,还要赶上满月,多不容易,有时得隔上几百几千年才出现一次。我不是学物理的,我只是有点儿喜欢天体物理。我还有一个本事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从五岁那年从空中摔下来以后就能看到这些东西了。这不容易让人相信的。我五岁时日本人还狂着呢,那时他们占着大武汉,多少人都绝望得什么似的,我告诉他们小鬼子快完蛋了。我爸当年开着一家纱厂,他以为我脑瓜子摔坏了,要我不要乱说,不是怕日本人,是怕人家知道我有这个病长大了嫁不出去。但我说对了,没几年鬼子就完了。啊,我说远了,那天夜里我早早就知道有超级月亮,早早地就坐这里等。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去验证我提前就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就是这样。

阿姨你还没有说出你为什么觉得他是一只鹤?啊是这样的孩子,他就是一只鹤,就像你,啊我还是不说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精致地涂了暗色口红的褶纹丛生的嘴,用一种稍显害怕又略显讥讽的神情望着我。阿姨你是怕我扛不住吗?我前生是个什么告诉我吧。错了,不是前生,是今生。我还是不要说了。你知道吗,连我丈夫都说我是个神经病,我为了让他娶我结婚前忍着不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来,都憋出病来了。直到入了洞房和他做了夫妻我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告诉他说你是一只鹿。我喜欢你是一只鹿而不是一头狼、一只老虎或者绵羊。我男人当时就被吓住了。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以前就有人风言风语地说你有病,后来带你去医院去婚前检查,你又没病,我这才和你结婚。我怕了,不敢继续说下去,其实我知道他是一只鹿,喜欢他是一只鹿才嫁给他,我真怕再失去了他,就对他撒谎说我开玩笑呢,你不是一只鹿,你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男人一辈子都对我疑神疑鬼,他在专业上很优秀,是个搞工程的,几十年来全国各地的大工程都有他的参与,差一点就当了院士,但我明白,娶了我他非常不值,因为我爱他,我知道的事情却一直不能让他知道,哪怕他正在主持施工的洞库明天要塌方,我也不敢告诉他,只能暗示。他到了五十岁还不愿意相信我的暗示,过了五十岁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但我知道他有点信了,弄不好四十岁、三十岁就信了,我们刚结婚他就信了,但他爱面子,不说。我这个最爱他的人,和他过了一辈子的人成了他心里最害怕的人。啊也不是怕,是觉得我有一点神神道道,和他睡在一张**,正亲密地做那件事,突然他就不行了,问他也不说,可我还是明白,他觉得我望着他的那双眼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正像X光机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到了他看不到的东西。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你想一想,他怎么愿意跟我这样一个能看透所有人是什么的人生孩子?

阿姨你还没有说出我像个什么,不,是个什么呢。我完全把我来见她要做什么忘记了。你真的想知道吗孩子?我给你说另一个故事吧,还是关于我和我的丈夫的。我身体不好,四十多岁就病退。我丈夫一直工作到五十七岁。我知道他只能工作到这一天,但我不说。所有会发生的事都会自然到来的。果然他就职的工程设计所改制,他这头食草的鹿第一批被安排退休,因为领导想安排别人做院士,他在就不好办了。他有些伤心,反复说我还不到六十呢,就这么退了。我什么也不说,可我真想说你不过是一只食草的动物,你的所有好处就在于你跑得快,那些食肉的动物轻易抓不到你。你提前退休有什么不好,你是头鹿而且知道自己是头鹿动作才会这么敏捷。果然他退休后第二年这个所就全体被查了,所有人都因为一个工程和承包方通同作弊被判了刑。

我望着她。那轮超级月亮已经升到了我们俩的头顶上了,身边大树的阴影笼罩了我们。我说我是个什么。她说你还要再听一个故事吗?其实我刚才想讲的不是那个故事。为了安抚不甘心退休的我丈夫和他那一批人,他们那个所的所长为我丈夫他们安排了一次国外旅行。我坚决不让他去。我哭。我跟他闹。他说我被这个所剥削了一辈子,到了最后他们表示一下子,我一定要去。我不知道你又看到了什么,但我退休了也就等于死了,就是死我也要去。我用尽所有办法直到把自己弄得住进了医院都没挡得住他。他这头鹿平时没有很大的脾气,可一旦犟起来比所有食草的动物都厉害。我拦不住他,他还是高高兴兴地跟着那个团出去了,在欧洲转一圈又去了南美,然后回国,转机到了东南亚某国,名字我就不说了,上飞机前打一个电话给我,说老婆我就要回国了,今天的飞机,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登机。我问了他的航班,先哭起来,我说我跟你告别,咱们要永别了。他很生气,骂我,很难听的。他一辈子都用很难听的话骂我。我说你一辈子都没听过我的话,就这一次,要不咱们真要永别了。就在电话里告别吧。小伙子他一定是被吓住了,他在登机前两分钟决定留下来改签另一架航班。结果你都知道了,到这会儿他放弃的那架航班飞到哪里去了还没找到呢。

——阿姨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我是什么。

小伙子我要是告诉你你会难过的。你是一只羊。不过是头公羊,头上有犄角。虽然有犄角,仍然是一只羊。

原来我也是一只食草的动物。

我也是。

阿姨也是一只羊?

是的。我是一只羊,但我命好,我找到一只鹿做我的丈夫,他很健壮,动作敏捷,善于奔跑,而且,他经常能发现一片片嫩草地,旁边还有清清的泉水。

阿姨给我点拨一下。我该怎么做一只羊。

做一只食草的羊真的就不好吗?世界原来是一片荒原,上面奔跑着许多的动物,食草的,食肉的。食肉的一般都很凶猛,像狼豺虎豹;食草的有鹿和羊,还有牛和马。现在你看不见动物满世界跑了,荒原消失了,我们生活在城市里。可它们哪儿去了,那些动物?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满城的人。小伙子我告诉你,他们哪里也没去,在阿姨眼里他们仍然只是当年那些各不相同的动物,人形,有的食肉,有的食草。你真的不愿意做一只食草的羊,要去做一头食肉的猛兽?

这我可能要想一想。阿姨,咱们不说这个了,咱们说他,那个教中外法律史的退休教授。那天晚上他牵着一条没上牌的狗不按规定时间出来溜达,狗让派出所留置,后来他离开了,没有回家,和你在一起,直到下半夜,要回去却被出租车撞断了两根肋骨。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你想知道什么?

他是个疯子吗?

已经说过了,他是一只受了伤的鹤。

阿姨和他一起待了一晚上,你们从前真的不认识吗?

不认识,但也不能说不认识,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一只受伤的鹤。

阿姨一眼就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看出他是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鹤?

不只是翅膀,是心。心受了伤。

他在得到这条狗之前刚刚失去了女儿。

他还失去了那个不爱他他却一直深爱着的女人。她是只水獭,不会留在一条河上捕鱼吃。

那天夜里你就用这句话安慰了他。

不,我告诉他的是我丈夫去世了。他虽然逃过了那架至今没有音讯的航班,却没有逃过一起车祸。我知道他会死于一场车祸,但我没办法天天跟着他,而且,有些事情我只能看到,却没有力量改变。

教授听懂了你的话?

他一下就听懂了。鹤是很聪明的鸟类。而且高贵。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跟那个女人——他的前妻——争夺自己的女儿。

我说过了,因为高贵。你什么时候见一只鹤和一只水獭发生战争?

可他们的女儿并不是鱼。

他们的女儿是人间天上最珍贵的宝石。恰恰因为对他们双方都是那么珍贵,他才不会去争夺。

好了,这就是所有的故事了。至于我为什么也住进这里来了,是因为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你瞧,这里真的很好,有山有水,后面是个大湖。而且允许丁一教授养他那条叫杰奎琳的小狗。阿姨跟病友们讲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也没人会大惊小怪。我们全都相信。

你信吗?

2019年4月12日

(《人民文学》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