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若世界就此熄灭灯火

1、

一转眼,除夕夜要到了。

小谢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啃苹果核,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和鞭炮碎屑。市中心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一些人家就买了鞭炮烟花来郊区放,听个声响过过年的瘾。裴北魏开玩笑说:“那么多家人的热闹和喜气咱们家全沾了,真吉利。”

但是一到天黑就开始嘣嘣嘣的确实谁也抗不住,小谢随手拿了副耳塞堵进耳朵里。

红色的鞭炮纸屑落到白色的雪地上,烟花嗖地一声窜上天,变成千片万片光焰落下来,似乎要钻进仰头看的人的眼球里去。这是第一个毫无期盼的年,小时候一年中最漫长就是从放寒假到初一的那几天,盼着初一的新衣服与新气象,好像永远盼不到头,后来盼与季云攀和裴北魏一起的年夜饭。

盼到今日,再无可盼。

她突然怀念起许多年前,那时她还不认识季云攀与裴北魏,她还是个小混混打成一片的小太妹,那些一碗饺子一瓶啤酒就可以高兴很久的新年。

说起来,自从江一苇回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江一苇在给卓扬的工作室帮忙,小谢又在省大读书,江一苇去省大找过她一次。

真的是回不去了。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小谢挣扎着从沙发里坐起来,拿起电话拨号码。

然而没有人接电话。

裴北魏从楼上书房里下来,看看冷清清的客厅,无奈地摇摇头:“看样子咱们这个年只能自己过了。说吧,去哪里吃?”

连那家老餐厅都拆了,物非人也非,裴北魏载着小谢在市中心转了大半圈,终于找到家看上去还能过眼的店,两个人坐下来相对无语地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年夜饭,裴北魏讲了一堆冷笑话,听的小谢肩膀颤抖:“别说了,饺子汤都快被你的笑话冻成冰了。”

真让人绝望,无奈的,长长的,于万人热闹时愈发显得自己孤寂的时光。

那么漫长那么久远的时光,不知活到何时才能死去的时光。

晚上关灯睡觉前,小谢甚至恶意地想,拉上灯整个世界就跟着熄灭吧,世界灭亡吧,没有明天吧。

可是一觉醒来外面悬着个大大的太阳,太阳照常升起,人类继续孤寂。

新衣服摆在**,裴北魏坚持认为不管长到多大年纪,新年里必须有新衣,不能带着往年沉沉的霉气踏进新一年,过去季云攀和小谢总是联合嘲笑他简直是全世界的服装厂老板最爱的顾客NO1。

小谢坐了大半天才起身慢吞吞地穿衣。说实话她真想一头扎进被子里睡个天荒地老,因为昨天睡前裴北魏告诉她说,今天需要去拜年。

单只是拜年就算了……季云攀的父亲留在平城没有回香港,裴北魏需要去拜访老人家。

做要命的是,阿姚不知道他这些年他们之间的事,在她的认知里,小谢就只是裴北魏的妹妹,因此上次分别时候,她对裴北魏说:“下次来带上你的小妹妹。”

裴北魏在敲门了:“小谢,赶紧换好衣服出来。”

小谢满脸不情愿地拉开门,身上是一件粉红色俏皮至极的外套,裴北魏摸摸她的脑袋:“今天就当自己是个未成年人。”

从裴北魏家到季云攀家,开车需要二十分钟,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小谢咬着食指关节盯着窗外,心里乱七八糟七上八下,自从生日那天她就再没有见过季云攀。

季云攀不愧是个头脑冷静的律师啊,说出来的话直打七寸。如果他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如果他说对不起这太突然,这些都没关系,她可以等,可以缠,但是他说对不起我要结婚了。

她不能不顾忌另一个人,那个人全然是无辜的,与此事无关的,没有义务去承担一个小女孩胡搅蛮缠的后果。这些年她耳濡目染,畏惧道德,她只能不见他,装作世界上没有他——第一最好不相见。

再怎样不想见,季家也还是到了。

裴北魏停下车,小谢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朝季家大门走。

这段路走不完才好。

没有人来开门,裴北魏如释重负:可能是跟着老爷子去别家拜访了吧,总算逃过一劫。

回去路上,小谢突然问裴北魏:“他们是在平城结婚还是回香港?”

裴北魏半晌才回答她:“在平城吧,回香港的话,阿姚太难堪。”

小谢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会难堪?”

裴北魏苦笑:“明明父亲在世,一堆兄弟姐妹小妈,婚礼上却没有一个娘家人出席,多难堪。”

小谢隐约记起来,四年前的订婚宴上,来的人里与阿姚有关的只有她的同事姐妹,没有一个亲人,那时她以为阿姚是个孤儿。

前面红灯亮了,裴北魏停下车:“记不记得那年你问我阿姚为什么叫玛丽公主,还有,为什么要喊她阿姚?”

小谢点点头,这些她疑惑了好多年。

裴北魏徐徐叹一口气:“你知道历史上最出名的那位玛丽公主吗?”

这是历史课本里曾经提及的内容,小谢略一思考就想了起来:“英国都铎王朝国王亨利八世和第一人皇后凯瑟琳的女儿,后来的英国女王。”

这句话一说出口,小谢顿时明白了含义,这个消息颇有些难以接受,她看着裴北魏,后者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想。

亨利八世为从教会手中夺回王权尊严,从自己的皇后下手,以皇后结婚多年未能生子为由要求离婚,但在天主教的世界里离婚是不被允许的行为,亨利八世与罗马教廷分庭抗礼最终离婚成功,建立了英国国教——这是小谢在高中历史课本里见到的内容。

但是历史课本里没有讲起那个皇后与国王的女儿,年幼的玛丽公主。国王离婚后不再承认这个女儿,玛丽公主依旧在宫廷中生活,但她不再被承认是公主,她形如女仆,被生父视为仇敌,甚至多次差点失掉性命,多亏下一任皇后保全,才得以平安长成。后来国王去世,公主成为不同教派争夺王位的一颗棋子,她登上了王位,为此付出了自己唯一朋友简格蕾郡主的性命。从幼年时期起在心中积蓄的委屈在登基后膨胀开来,她向整个英国施行报复,最终被自己的妹妹夺取政权,她死后心脏被挖出,远离故国泥土。

这一生玛丽求亲情未成,求爱情不得。

裴北魏开口:“阿姚的母亲是她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姚先生早年是借妻子妆奁发迹,因此也一直在妻子娘家不能抬头,一朝得势,委屈全报复给阿姚。我听季云攀说过,母亲去世那年阿姚十二岁,被父亲拉着去医院做亲子鉴定,结果表明两人父女关系无疑。姚先生不肯就此罢休,但如果遗弃阿姚又必然遭到法庭调查,所以阿姚就在姚家备受排挤地活着,一到成年立刻跳出牢笼。”

他笑了一声:“如果是平常人,早咬牙切齿和父亲脱离关系,改姓母姓以此明志。但是阿姚偏偏不,她说错不在她,她是无疑的姚家人,为什么要为着别人的一颗腌臜心舒服而放弃自己的身份?所以她让所有的朋友都管她叫阿姚。”

他的声音低下来:“上次见面,我问她是否真的觉得快乐。她反问我,一个在半空里飘飘****找不到落脚位置的人会不会快乐?她说,她不相信快乐或者幸福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字,对她来说,最重要是有一个被众人承认的位置。”

看吧,连裴北魏也是站在阿姚这一方的,谁和谁最适合,只要不是关乎自己的事情,人人有一双火眼金睛。小谢虚弱地一笑:“那他们真相配,一个不需要爱,一个,根本是不会爱人的。”

裴北魏惊奇地看她一眼:“阿姚也这样说,她说,季云攀这个人,原本就是不会爱人的——既然你们都看清了这一点,为什么还要爱他?”

小谢闭上眼睛拿一本宣传册遮住面孔:全世界的香烟都不忘在盒子上印记‘吸烟有害健康’,全球人人皆知道香烟使人短寿,但每年全球售出香烟不计其数。对于喜欢的东西,人都是没有理智的。

2、

回到家裴北魏给季云攀打电话,说明刚才去了季宅但是没有见人于是就回来了,捎带提一下春节期间太过繁忙了就不再去见老爷子。

季云攀的声音有点疲惫:“大哥和小妈那边一天四五个电话的催,老爷子三天前就回去了,抱歉一直没告诉你们。我现在在外面。”

裴北魏好奇地问:“你听上去怎么那么累,在外面干什么?阿姚呢?”

季云攀苦笑:“年前的一个案子还没结,今天委托人来找我,连半刻的清闲都没有,做律师真惨。阿姚去卓家拜访了。”

卓家是国内传媒业几家大头之一,旗下也有不少模特,阿姚去国外之前就是在卓家公司,卓家现在那个比卓先生小了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太太还曾经是阿姚的同事姐妹,这次借叙旧,估计谈的也是工作。

小谢的眼皮不知为什么一直跳,她给江一苇打了个电话,这次干脆变成了不在服务区,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从回来后就神神秘秘的,好几个月了也没见到几面,到底什么职业也不告诉自己。

打开电视,到处都在重播春节晚会,好容易找到个没在重播晚会的节目,竟然还是平城本地的新闻台。小谢在沙发上找个舒服的位置一躺开始神游天外,直到一条新闻吸引了她的耳朵。

就在几十分钟前,平城发生了一起纵火案,地点是城南的卓家,共有三人在大火中受伤,分别是卓家年轻的太太、访客姚小姐以及卓家少爷。

小谢跳起来,卓家少爷,难道是卓扬?!姚小姐呢?姚小姐又是谁?

眼皮跳得越发厉害,她跑上楼去找裴北魏,一把推开他的门:“裴北魏,阿姚现在在哪里?”

她脸色煞白,吓了裴北魏一跳:“季云攀说她在卓家啊。”

小谢的呼吸一滞,半天才终于嘶哑着发出声来:“快打电话给季云攀!卓家出事了,刚才发生了火灾,阿姚就在火场里受伤了!”

火场里煤气外溢,最终导致了爆炸,房子崩塌了大半,现场的三个人都重度烧伤,而阿姚,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四十。

为什么会这样?今天早晨送她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他还拥抱了她一下,他们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结婚了,可是一转眼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季云攀一口气哽在心口,眼前一片昏黑。

裴北魏站在他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亦同情阿姚,因为相似的身世,他一直尊敬阿姚,在他心目中,阿姚不只是朋友的妻子,而是他的朋友,和季云攀一样的朋友,他怜悯她。

小谢静静地站在远处,白天里听裴北魏讲起阿姚身世,她由衷地敬佩这个人,她已经决意永远不让阿姚知道自己曾对她的丈夫存有非分之想,让她到最后一刻都以为自己的位置是稳固不可动摇的。可是只在顷刻间,她的美丽和大半的生机被一把火焚烧掉了,她躺在病**,生命堪忧。

如果有可能,她是真的愿意以身相代的。

警察来了,走到季云攀身边停下来:“请问你是伤者的什么人?”

季云攀强撑起精神:“我是她的未婚夫。”

警察点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同情,请保重身体。这件案子不是简单的火灾,我们怀疑是有人纵火,所以希望你可以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裴北魏上前一步:“警察同志,对不起,我朋友当时在自己的事务所,对于火灾现场一无所知,何况他现在的精神也不是很好,我想他配不配合调查都对案子没有助益。”

警察看了看季云攀:“还是做份笔录较为稳妥。”

裴北魏还想说些什么,季云攀伸手阻止了他:“帮我看在这里。”

季云攀跟着警察离开,小谢慢慢走回到裴北魏身边,裴北魏伸手揉一把她的头发:“这些都和你无关,记住了?”

季云攀做完笔录立刻返回来,裴北魏低声对小谢说:“你先回家吧。”

小谢点点头,走过季云攀身边,被季云攀一句低低的小谢叫住,转过头,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自己:“小谢,谢谢你。”

几个小时后,阿姚终于脱险,裹得像只木乃伊般推出来再推进特护病房,人还在昏睡,不知几时才能醒过来。

季云攀把知道的情况告诉给裴北魏——据当时从卓家附近经过的目击者说,纵火者有两个人,一个好像就是卓家少爷,卓先生前妻的儿子卓扬,另一个很陌生。现在卓扬躺在医院里,另一个人又不知去处。

裴北魏心里百味杂陈,他知道自此之后,季云攀再不可能抛开阿姚。小谢对于季云攀的这一腔倾慕将永远得不到回应,即使他爱她,对于季云攀来说,没有什么比责任更重要。

阿姚终究获得一个不可撼动的位置,但是若她就此不醒,或者再不能站立,那个位置又是否还有意义?

3、

七天之后阿姚醒了过来。

警方的调查也有了迹象,那个逃脱的纵火嫌犯,根据有印象的目击者的描述,与江一苇有很大程度的特征重合。

而江一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

警察来敲门的时候小谢和裴北魏正在吃早饭,小谢去开门,看到外面警服的瞬间笑容僵在脸上。警察客客气气地敬了个礼:“请问是谢以洛小姐吗?我们有事情想让你协助调查。”

小谢手足冰冷,默然无语地侧开身子让警察进来,看到警察,裴北魏吃惊地站起来:有什么事吗?

警察点点头:“那件纵火案我们有了新的进展,我们怀疑一个叫做江一苇的23岁男子与这件事情有关,我们听说你的妹妹谢以洛小姐和这个江一苇交情不错,所以想请谢小姐协助调查。”

小谢僵硬地站在门边,裴北魏心生疑窦,招手喊她:“阿洛,过来。”

警察掏出纸笔记录:“谢小姐,请问你最后一次见江一苇是在什么时候?”

小谢板正地坐在沙发里,声音有些慌乱和干涩:“记不清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我哥哥可以作证。”

裴北魏插话:“是的,除夕夜的时候我曾经让妹妹给他打电话想要邀请他一起过年,但是电话没有打通,初一那天早晨我妹妹也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打通。”

警察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小谢:“谢小姐,你果真没有见过他?事发后他没来找过你?”

裴北魏握着小谢的手,可以感觉到冰冷扎手,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警察同志,没有必要用这样诱导胁迫性的语言吧?”

问话的警察和同事对视一眼:“好,我们道歉。”

几个问题反复来回问了好几遍警察才离开,裴北魏送他们出来,一转身就看见小谢瘫倒在沙发上,眼睛发直嘴唇发白,手一摸,额头上涔涔的都是冷汗。裴北魏软声问:“阿洛,你说实话,江一苇是不是来找过你?”

小谢紧闭着嘴巴不说话,没错,江一苇是来找过自己,就在初一事发那天,裴北魏和季云攀都在医院里,而她被裴北魏遣回家里,她回到家不久江一苇就来了,那时她坐在自己房间里发呆,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走到阳台上,低头就看见江一苇,他的脸上手臂上都有擦伤,神情狼狈。

他告诉自己他又犯事了,说他要马上离开平城。

他身上没有钱,小谢把自己所有的现金都给了他,可是寒假在家,她身上加起来也只有两百多块钱,她又把自己的银行卡给了他,那里面是她在大学里打工积攒下的钱,大约有三千块,够他支撑一段时间,而且那张卡是属于她的秘密,季云攀不知道,连裴北魏也不知道。

那一刻她浑然忘却是非与法律,她只知道对面站着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曾经在她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如果不是他,世界上早已经没有了谢以洛,她只能帮他。

她沉默不语恰恰印证了裴北魏的猜想,裴北魏蹙着眉头:“你这不是在帮他,你这是在害他!”

小谢突然抓住他的手:“裴北魏,你不要告诉警察,就当没有这件事好吗?”

裴北魏失望地看着她:“阿洛,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这是纵火罪!阿姚现在就躺在医院里,那么漂亮的一个人被烧的面目全非,她的模特生涯毁了,原本两个月后她要当新娘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你让我怎么装作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一个纵火犯?阿洛,你想想阿姚,想想季云攀,想想受伤的人。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有人受害,害人的人凭什么得到宽恕?”

他朝电话机走过去:“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要去哪里?”

小谢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别告诉警察!裴北魏,求你。”

她浑身都在发抖,裴北魏的心柔软下来,他放下听筒:“阿洛,你帮不了他的,纵火罪太重了,后果这样恶劣,不管是卓家还是季云攀都不会善罢甘休的,江一苇他逃不掉。”

小谢喃喃自语:“至少不要让我觉得是我把他送进了监狱,裴北魏,求你,如果警察最后查出来,江一苇是死是活全看造化,但不要让我觉得是我害他。”

半天,裴北魏轻轻的一声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谢如坐针毡,每到裴北魏出门她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是去向警察报信,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电话过去,裴北魏无奈,只能安抚她:“答应了你我就不会说出去。”

然而一个星期后江一苇还是被抓住。

他的落网很简单,全是因为小谢那张银行卡,警察监视了帐户名为谢以洛的所有账户,发现这些天来小谢全在平城,然而有一笔钱却是从他城提走。

听到江一苇落网的消息,小谢手足冰冷地跌进沙发里,一口气堵在胸腔里,半天才嘶哑着发出声来,她看着裴北魏:“警察为什么会监视我的账户?”

她在怀疑自己,裴北魏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地回了一句:“我说过,他逃不掉的。”

这样的滔天大罪,要怎么逃?如果逃得掉,老天的眼睛也要瞎掉了。

裴北魏叹口气走过来:“现在你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他被抓住了,手里拿着你的银行卡,你涉嫌窝藏包庇,现在我们需要想一下怎么样才能让你免于处罚。”

小谢冷笑一声:“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让我去坐牢好了。”

她在赌气,她认定了是自己给警察通风报信。裴北魏知道此时如果不解释清楚就再无解释可能,只能在她身边坐下来,耐心解释清楚:“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我没有向警察通风报信,至于为什么他们会监视你的账户,这很简单,你和江一苇关系密切,他要潜逃需要钱,那么就很有可能从你这里求助。警察办过无数这样的案子,早有前例,所以我说他逃不掉,让你说真话,不过是怕你也被牵连进去。”

小谢胸腔里一股恶气泄了个干干净净,她为什么要指责裴北魏?凭什么?即使真的是他告密又如何,他只是在行使一个良好公民应尽的义务,错的是自己。

她艰难地抬起头:“纵火罪,会被判多久?”

裴北魏怜悯地看着她:“你是学法律的,你知道的。”

小谢摇头,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学到这里。”

裴北魏叹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柔声说:“记住,这些都和你没关系,是他自作孽。”

4、

季云攀打开门就看到小谢,她笔直地站在外面。

几天不见,她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眼睛里完全没有了平时顾盼的神采,江一苇的事情季云攀已经完全知道,知道他已经被抓住,也知道小谢曾经协助他潜逃,这些天他除了照顾阿姚,其他的时间都用来打点关系帮小谢洗脱窝藏包庇的嫌疑。

做律师十年,他只做过两次违背原则的事,都是为了小谢,这个女孩子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他无法眼见她身陷囹圄,无法见她受苦而不心生恻隐。

他走过去拉她的手:“进来吧。”

小谢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她的手真冷,季云攀模模糊糊地想,心肯定也很冷吧,可是他无法去暖她的心,看到他的瞬间他就已经猜到她的目的。

何必呢,明明知道这件事情谁也无力回天。

小谢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哽咽:“他曾经救过我一命,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季云攀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小谢,我要为阿姚讨一个公道,没有人站出来为阿姚说一句话,但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伤害她的人逍遥法外。更何况这件事情我完全无能为力,你的专业是法律,知道这不只是一件简单的民事案件,他逃不掉的。况且,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身上的案子不只这一件,警察发现他是半年前在广东重伤他人后潜逃到平城。”

怪不得他不说自己的职业,怪不得他的行动这样神神秘秘,小谢的心渐渐沉下去。

开庭之前小谢一直没有见到江一苇,裴北魏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告诉她,原来江一苇这些年在外面就是一个混混打手,他漂泊到广东,加入社团,帮人讨债充当打手,在广东那件案子就是在讨债过程中错手伤人。而这次的纵火案,据他自己交代,是为了帮朋友。

卓扬是卓先生前妻所生的儿子,而现在的卓太太是第三者,在前任卓太太生病期间趁虚而入,并且在卓太太死后正式登堂入室,今年更是生下了一个男孩,更得卓先生欢心。江一苇说卓扬一直对父亲和第三者心怀不满,今年更是从母亲生前的看护那里得知母亲的死并非偶然,她曾听到父亲嘱咐家庭医生给母亲注射葡萄糖,而母亲身患多年糖尿病,母亲是死于谋杀的!知道这个消息后卓扬就一直想要报复,但他终究是不想对父亲动手,只能把愤怒全发泄到第三者身上。他知道父亲的习惯,大年初一不会待在家里,那时候家里的仆人也都遣散,只剩下那个第三者。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那天姚成诗会在。

他们本来只是想放火,但是却完全忽略了屋子里还有足以引起爆炸的东西,发现有不对的迹象后江一苇立刻逃脱,但是卓扬没能逃出来。

就在两天前,医院宣布,卓扬医治无效死亡。

卓扬也是小谢的朋友,她还记得他帮她拍照,提起心上人时候脸上的红晕,他那么爱那个人,可是他决定去报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个人?有没有想过自己出了事的话那个人要怎么办?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还有谁会那样爱她?

我不怕我死啊,我怕我死去后,没有人再像我这样爱你——那个时候,被一腔仇恨的热血焚烧着的他想过这些吗?

他真自私啊。

卓扬的葬礼在案子开庭前一天举行,小谢穿了一身黑衣偷偷去墓园,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来吊唁的人,他的墓碑就靠在自己母亲的墓碑旁边,站在墓碑前的中年男人在想些什么?他的儿子被钉进棺木里,他的前一任妻子墓木已拱,他的现任妻子在病**生命堪忧。

三个至亲的人,一个是死在自己手里,另外两个也是因为自己前程尽毁,他会后悔吗?

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小谢依旧站在原处。

一个穿黑衣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束花向卓扬的墓碑走过去,把花放在墓碑前,蹲下里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她的身影和侧面真熟悉,她是卓扬工作室墙上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卓扬暗恋了三年多的心上人,过去三年卓扬苦恋无果,甚至得不到一个正面一个青眼,现在她终于肯看他为他落泪,可是他已经看不到听不到了。

小谢真的想走上去问她一句,为什么要在一切来不及之后再来追悔?为什么不能把握活着的时候?

可是她心知自己不会比女郎更悲恸。

第二天江一苇的案子开庭,卓扬死了,只能由江一苇一个人来承担后果。小谢一夜未睡,人缩在被子里,可是浑身冰冷,她觉得自己的血液要被冻结了,浑身麻痹,大脑一片空白。

天亮的时候裴北魏来敲门,看着她欲言又止。

小谢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我要去。”

她终于见到江一苇,他站在审判席上,形销骨立满身狼狈。

庭审开始,法官陈述案情,小谢想起了十二岁那年初遇,江一苇十七岁,已经是那一片出名的混混,小混混叼着一颗烟斜睨着眼睛看自己,那么不正经,可是有那样一张漂亮的脸。

他一脚踹开向自己挥舞着长刀的混混,笑着对自己说:“小姑娘,以后再被抢劫的话还是保命要紧。”

除夕夜他拎着一袋东西站在自己家门外,不好意思地挠着耳根:“反正我也是一个人,我们一起过年吧。”

他凶巴巴训斥她:“不上学难道做小太妹啊?钱的事不用担心,有我呢。”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可是现在她看着他滑向深渊,眼睁睁救不得。

最后结果,嫌疑人江一苇犯放火罪,意图明显,情节恶劣,后果严重,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他被警察带下去,走过小谢身边,一双眼睛看着她:“你欠我的四年前就还清了,不要再自责。”

小谢走出法庭,外面在下雪,她一个趔趄脸朝下栽倒在雪地上,双手紧紧地攥住雪,半天没有站起来。季云攀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直看一直看。

5、

阿姚重度烧伤几乎毁容,需要做植皮手术。她伤势稍好些,季云攀陪她去国外做手术,婚期再次被推延,受伤的阿姚变得异常脆弱,看向季云攀的眼睛里带着泪光,季云攀安慰她:“等你好了能穿婚纱了我们就结婚。”

上天为何待她这样不公,季云攀把脸埋进手心里,眼泪滚烫,眼前这个女人,纵然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她是他的亲人,他的姐妹,他最好的朋友,他从初见时候就怜悯她,盼望她每天睁开眼睛都比前一天幸福。她被家人排挤时他是真的为她心痛,她事业得意时他也是真的为她高兴,这些年他眼见她手里所掌握的东西一天多于一天,可是一场大火把什么都毁了,美丽、健康,现在她只有自己了。

走的那天裴北魏去送他们。

他张望了许久始终不见熟悉身影,裴北魏摇头:“小谢不会来的,她已经回了学校。她其实并不怪你,只是心里觉得难受而已,这次她连我也一并疏离了。江一苇的事情打击她很深,我看她宁可坐牢的是她自己,这个傻瓜。”

季云攀张张嘴,最终却只能说:“好好照顾她。”

送走季云攀,裴北魏驱车开往监狱的方向,有些事情他心存怀疑,他需要知道真相,即使真相无益。

新犯收监三个月内不许探视,裴北魏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江一苇。江一苇脚步蹒跚,脸上有些青肿,裴北魏看了一眼即刻心里明了:“有人打你?”

江一苇淡淡一笑:“老人要立威,新人挨打是正常的。反正不冤枉。”

裴北魏叹口气:“阿洛如果知道了肯定更自责,这个傻姑娘,总是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来是为了问你一件事情,我不想追究什么,只是想知道真相。”

江一苇点点头:“你问吧。”

从监狱出来,裴北魏的眼睛被阳光刺了一下,又酸又痛,抬起手遮住眼睛,喃喃自语一句傻瓜。

八年前,阿洛十四岁的时候那场伤人案,真正的凶手是江一苇。那时江一苇已经成年,他曾经救过阿洛,阿洛为了报恩,权衡利弊,才替他顶罪。

回到学校,同寝室的姑娘越来越发现小谢比原来沉默呆滞,常常自己一发呆就是半天,什么话也不说,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好像根本就灵魂出窍不在这个世界。

以前那个活泼热情的谢以洛跑哪儿去了?

真让人害怕。热情的1号床姑娘拿了一张传单来找她:“谢以洛,你想找兼职吗?我这里有份清闲的活儿,一个剧组给新晋女红人祁宋宋招聘替身演员,要求背影看上去和她相似,我看你挺适合的,工资也不错,考虑一下?”

小谢勉强一笑,接过传单夹在课本里:“好,我有空去试一下。”

回到学校这些天来她很少给裴北魏打电话,她知道江一苇的下场和任何人都没关系,知道裴北魏不会骗自己,他说没有告密就是没有,可是知易行难,想到平城以及和平城有关的一切就想起法庭上的江一苇,她只能远远逃开。

亲密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真的怕了那种感觉。

她甚至开始惧怕课本,怕翻开一本书就看到各种罪行各种量刑,为什么这样可怕,人为什么会犯这么多错误,行差踏错即是牢狱之灾,活着举步维艰。

不能再这样发呆下去,想的越多越是苦恼恐惧。她拿起那张单子,上面写着面试的时间地点和要求,她决定去试一试。

那是一个民国戏剧组,汇聚了最当红的女明星和最英俊的当红小生。来面试的人排成长龙,真奇怪,怎么有那么多人甘心做别人的替身?她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等着被叫进去。

前面的人一个个神情沮丧地走出来,她们的背影和祁宋宋除了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怎么会异想天开来这儿?终于到了小谢,她被叫进去,里面坐着一群人,大胡子的或许就是导演,穿马甲的是副导演,还有其余一干人等,小谢报了名字,依他们的要求转个圈,审核官们对视一眼,一个女工作人员拿着一套爱国蓝的五四青年学生装朝小谢走过来:“换上试试。”

小谢拿着衣服走进试衣间,换好衣服走出来,导演和副导演看她一眼,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几句,抬起头对她点点头:有消息的话我们会电话通知你。

几天之后小谢接到通知,她被录用了,去签合同的时候导演善意地提醒她:“请仔细看合同,里面提到了或许会有**情节。”

如果是在过去,小谢一定已经扔下笔离开,现在却觉得无所谓:“我的背后有一条很长的伤疤,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

导演耸肩:“反正这样的镜头始终只是你,不会穿帮,无所谓。”

祁宋宋小姐事业正如日中天,来回几个剧组轧戏,有一些不需要正面的和有危险系数的情节由廉价的替身演员来代替最合适不过。小谢没有课的时间干脆就泡在剧组里看人家演戏,剧务小姐凑上来搭话:“阿洛我看你长得比祁宋宋好看,为什么不干脆做演员?给祁宋宋当替身,多划不来。”

小谢淡淡笑:“红不红不是看脸的。”

剧务讪讪笑:“这倒是,祁宋宋能红也全是靠人捧,要不是白先生,哪里轮得到她红?也不知道白先生到底看中她哪点,据说她十几岁就跟着白先生了。你看,明天要进剧组的女二号陆小姐长得可比祁宋宋漂亮,我见过她的经纪人,也是个漂亮人,据说原来也是做演员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也不红,干脆转行做了经纪人,你说奇不奇怪?”

小谢觉得这番话好耳熟,问剧务:这个经纪人叫什么名字?

剧务翻了翻手里的东西:好像是姓简,哦对了,叫简真!

小谢浑身一个激灵,是简真,她终究还是要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了。可惜明天她要回平城,江一苇已经被收监三个月,到了可以探视的时候了,她需要回去看他。

总归来日方长,她一定能见到简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