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色寒

绾月恢复得极快,愈加步履轻盈,带着丁玉离跑出了半座山。直到确定邪云山神追不上他们了,她才如释重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丁玉离看着她,那张脸,已经完全陌生了。她很美,甚至比卿葵还美。他以为自己会厌恶,或者会怨恨她丢弃了卿葵的肉身,谁知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她,问道:“你,没事了吗?”

绾月渐渐从狂笑中抽离出来,看着光洁的石壁上映出自己的轮廓,伸手轻抚着那张久违的脸,一步一步走向丁玉离,开口道:“承夜,你现在是否能认出我了?”丁玉离愕然一退,道:“绾月,你在说什么?承夜?这里哪里有承夜?”

绾月急道:“你就是承夜啊——当日在水中,我无意间从三生谱里窥见,你的身体里有承夜的影子。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向邪云山神求证,她说承夜虽死,但并未魂飞魄散,我就更加断定,承夜的魂魄不知何故寄居在你的身体里了。”说着,她更加贴近他,巴巴地望着,“你看看我,多看几眼,或许就能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了。”

丁玉离望着绾月,仔仔细细,将她的每一处轮廓都看得分明。可是,他看到的却是他们相遇,争吵,历劫,看到他们相互扶持,彼此关切。他哀戚地低下头去,心想,原来她那么早就怀疑他了,她对他的不离不弃,只是因为他的身体里可能有承夜的魂魄。

说到底,还是为了承夜!

而自己呢?一开始不是为了卿葵吗?怎会此刻又会有这样的哀怨?甚至仿佛连心也在发痛?他一想到卿葵,便说:“她落在邪云山神的手里,只怕凶多吉少,你既然已经恢复,可否帮我去救救她?”

绾月眉头一皱,拂袖道:“你是承夜,为何还要理她的死活?”

丁玉离急道:“我说过,我不是承夜!”

“你是!”

“不!我不是……”

两个人都把话说得死死的,气氛越来越僵,甚至充满了火药味。彼此的身份好像忽然调转了。以前丁玉离想逼着绾月承认她就是卿葵,但此刻绾月却反过来,想唤醒属于承夜的记忆。她想了想,道:“不如我也和你做个交易吧?如果我能帮你救回卿葵,那你就离开这具身体,让他完完全全属于承夜,让承夜再回到我身边。”

丁玉离皱眉问:“那就是要我以性命交换了?”绾月道:“是的。承夜教过我移魂去魂的办法,我知道如何将你的魂魄去除而又不损坏肉身。”丁玉离看着绾月此刻眼中的坚决,仿佛他在她眼里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他没来由地又是一阵难过。

良久,他凄然一笑,道:“前生卿葵以性命换取三生谱,今生我便也用性命交换她的平安,算是偿还给她了。好吧,我答应你。”

绾月没有把握一定能救出卿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折返,卿葵是不是已经被邪云山神折磨死了。她恢复了妖精的元神和真身,法力比之前强大了不少,但若想胜过邪云山神,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她看见那双丑陋的黑翼时,心里仍然有些惊惶。

可是,一想到承夜,她的惊惶便敌不过心中的深爱与执念。

幸而那个时候邪云山神只是将卿葵当作玩物,对她的折磨并没有太残酷,卿葵仍然还活着,只是浑身伤痕累累,那模样十分凄惨可怜。

绾月和邪云山神大战了一场。

混战中她趁着邪云山神不注意,抢过了卿葵,便想带着她溜之大吉。邪云山神的一道玄光射过来,恰好刺中绾月的背心,那道气流从伤口钻入她的身体,她疼得几乎魂飞魄散了去。但仍然咬牙坚持着,带着卿葵凌空飞行。

邪云山神没有再追,原本卿葵这具有灵魂的肉身对她而言就已经毫无用处了,她只想发泄。她看着自己的玄光进入绾月的身体,看着她负伤而逃。她狂妄地笑了。因为她知道,受了那样的伤,那鹿精是必死无疑,她又何必再费力气跟一只小妖纠缠。

绾月提着一口气不肯松下,带着卿葵一直逃出了邪云山,找到丁玉离藏身的山洞。洞中黑暗,让她恍惚看不清丁玉离的脸。丁玉离失魂落魄地迎上来,依稀觉得绾月很是虚弱,急忙扶了她问:“你受伤了?”

绾月轻轻地拂开他:“我将卿葵带回来了。”

丁玉离一怔,那才注意到绾月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过去一看,幽暗中女子的轮廓亲切熟悉,就算看不清她的眼波,也知她一往情深痴痴地凝视着自己。她一头扑进他怀里,似哭似笑道:“玉离,我总算又见到你了!”

丁玉离的手指轻轻理顺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如释重负:“卿葵,你为我所承受的委屈实在太多了!”

……

他们絮絮地诉说了很久,仿佛有说不尽的话。绾月默默地退至角落里,石壁的潮气沁得她非常难受。她虚弱地阖上眼睛,真想就此一觉睡去再也不醒。不知几时丁玉离轻手轻脚地过来,唤醒了她,在她面前沙声问道:“可否让我将卿葵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再履行对你的承诺?”

绾月双眼无神地看上去,丁玉离的脸在黑暗之中就是一团模糊的云气,纵然近在咫尺,也毫不真实。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只说了一个字。

“好……”

那夜他们在山洞中休息,准备等天亮以后便下山,到市集找地方安顿好卿葵。丁玉离睡得很浅,卿葵枕在他怀里,均匀的呼吸让他觉得心中踏实。可是他就算睡得再浅,也没有听到绾月离开时的脚步。

绾月走了。

天还没有亮,她便独自离开了山洞。

黑雾阵阵。月光似雪。山风吹着绾月快要散架的身躯。她想,若是没有受伤,她兴许真的会残忍一次,夺走丁玉离的躯体,将他变回自己深爱的承夜。可是这样的设想却毫无意义了。她将命不久矣。她怎能将承夜唤回,却又要他独自承受着再次失去她的痛苦?

倒不如成全丁玉离和卿葵,成全这对苦命的鸳鸯。

她走着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双腿像要断裂似的,胸口有一股气流膨胀着,随时要将她小小的身子撑破。

她靠着树干休息,天渐渐亮了,山中鸟鸣花香,林深幽静。她阖上眼,此刻只想静静地回忆着和承夜之间的点点滴滴,然后等待死亡的到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身体愈发虚弱,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稀有人在喊她。

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丁玉离。

他竟然找来了!

绾月揶揄地一笑:“难不成你要追着我取你的性命吗?”丁玉离却笑不出:“你为何要走?”绾月哀叹一声:“算了。”

丁玉离蹲下身,看着绾月一脸苍白,他情不自禁,双手捧住她的脸,仿佛有泪盈在眼眶里:“我不应该让你回去找邪云山神的。”他懊悔不已,绾月却拨开他的手,他一怔,跌坐在地上,腰间那块盘龙玉佩忽地一下撞在身侧的石头上,碎成了好几块。

只见轻烟袅袅,竟然从玉佩的裂缝里面四散溢出来。

缓缓地,缓缓地凝结成人形。

绾月惊得连呼吸都顿住了,颤着唇,不真切地喊了一声:“承夜?”那轻烟凝聚出来的,竟真的是承夜!

绾月一直都猜错了。承夜并不是在丁玉离的身体里。他和卿葵一样,魂魄都附着在随身物件之中。这玉佩是丁玉离自小便戴着的,他也说他曾经到过邪云山,正是那次,他在邪云山的时候,承夜被邪云山神打败,魂魄游离,阴差阳错便钻进了丁玉离的玉佩之中。在水底的时候三生谱照着丁玉离,也正好照着他腰间的玉佩,所以绾月才会看见承夜的影子。而前生丁玉离从三生谱里看到绾月站在画舫里,但天书真正要指示的,并不是绾月,而是她头上的凤羽琉璃钗。

此刻,玉佩碎了,承夜的魂魄被释放出来。他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深沉而英挺,他看了一眼绾月,嘴角便绽出凄凉的笑意。绾月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安静而释然,她哭着伸出手,召唤承夜靠近她。虽然魂魄并无实体,他们无法触摸到对方,可是,仅仅是一个牵手的手势,一个依偎的动作,便足够让他们偿还了纠缠几百年的痴心爱恋。

他们一同消散在密密的深林里。

魂魄如烟灰,一瞬间,再也寻不到了。

丁玉离知道绾月是含笑离开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等到了她朝思暮想的承夜。他们也有来生之约,来生无论相隔多远,历经多少艰险,他们只愿做一对平凡的人,粗茶淡饭相守一生。

丁玉离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忽然流下泪来。

绾月,你得偿所愿了,那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