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井中花

茱萸杀了戚家的二老,但是,却只是将锦绣迷昏,带回了木屋。戚家那具锦绣的尸体,是她用易容术假扮的,其实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

她要激起戚焕生的仇恨,杀了他的至亲至爱,使他失去理智,来找她报仇。这样,她就可以将锦绣打扮成自己的样子,让戚焕生亲手杀了她。戚焕生杀了自己心爱的人,主人交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戚焕生,若是你爱上的人是我,你杀了我,便不会有无辜的人遇害了,不是吗?”她似笑非笑,道,“可是你偏偏爱上了她,或许是命中注定,她要遭此劫难。”

戚焕生失魂落魄看着茱萸:“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设计这一切?”茱萸道:“现在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以前,在叶荒城东门的牌楼边上,有一口井,那并不是普通的井,因为井底有封印,镇压着一个为祸九国的妖孽,血魔。可是,十八年前,井水突然枯竭了,无知的城民以为出水口受阻,或是将井再凿得深一点又会重新出水,于是乒乒乓乓一路开凿下去,真的有清水重新涌出来,但同时,他们却破坏了封印,使血魔得以逃脱。

血魔虽然逃出来了,可是他受伤太深,只能躲入孕妇的腹中,随着那胎儿一起降世,生长,他并不记得自己真实的身份,他需要一个契机,来唤醒体内的魔性。那个契机,便是要他亲手杀死自己心爱之人,用心爱之人的鲜血来开启这一切。

戚焕生就是血魔。

而茱萸的主人,则是血魔麾下的一名将领。若血魔复生,定必残害百姓,使天下生灵涂炭,直至颠覆整个人界。

曾经追随过血魔的许多妖孽都在等待着血魔的苏醒。

现在,戚焕生满手鲜血,那匕首还插在锦绣的心口,他听着茱萸对他讲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他吓得连连后退。呢喃道:“我不是血魔!我不是为祸苍生的妖孽!”

茱萸轻轻低下头:“大人,主人和众位将士一直在等待您的召唤。”这时,木屋内悄静无声。茱萸以为戚焕生就要恢复血魔的本性,可是她等了很久,却始终不见一丝动静。她抬起头,看戚焕生依旧流着泪,泪水颗颗晶莹,那么清晰,但为何他竟然还是与平常无异?

他难道不是已经杀了他心爱的人吗?

他的眼泪,难道不是为了锦绣而流?

戚焕生忽然大吼一声,跌跌撞撞朝着门外冲去。茱萸追上几步,大喊:“戚焕生?”对方头也不回,仿若发了疯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叶荒城仍是风平浪静,戚府办了一场丧事,丧事之后,戚家便彻底散了,有人看到戚焕生时常醉酒街头,一派颓废落魄的模样,再也不复从前的光彩。

茱萸来寻他。又是天降暴雨。他抱着酒坛子走在雨帘中。一不小心脚底一滑,摔在地上,酒坛破了,扑鼻的酒香顿时融在雨水里。

茱萸撑着伞,蹲在他身边,伸手扶他:“戚焕生?”

戚焕生迷离地抬眼来看,一看是茱萸,便大吼着推开她,一直骂她:“滚!不许你再靠近我一步!”茱萸惑然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这个样子?难道主人算错了?难道你爱的人不是锦绣?你心里,到底是爱谁?”

戚焕生冷眼瞟了瞟茱萸,嘴角似有嘲讽。他挣扎着起来,又走了两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渐渐由明转暗,终至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茱萸扶着他回了戚家的老屋,这里荒废多日,已有杂草和蛛网。她生了一堆火,坐在他身旁,看他呼吸酣畅,依稀回想起彼此在山中木屋的那次,她想吻他,却被他的胡茬扎得嘴疼。

可是他嘴唇是温暖的,轻轻的软软的,仿佛天上的云丝也不过如此。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吻过他,可是常常会有那样的冲动,想要将自己绑在他身上,想要放肆地亲吻他,想要与他抵死缠绵,两个人变做一个人。

她鬼使神差地,慢慢地俯下身,双唇一点一点靠近他。

他忽然醒了。

他猛地翻身坐起,将她推开好远。他怒喝:“我要你滚,你难道没听见吗?”茱萸一句话都说不出,没有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看到他了,她却觉得千言万语都烂在心里。

这时,门外好像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还有议论声,茱萸仔细一听,便听他们说的是:“杀死牢头的那个女子就在这里面,大家小心,将这房子四面包抄起来。”

显然是官府的人来了。

戚焕生冷笑起来,骂道:“自作孽,不可活。”茱萸负气,倏地站起,便想朝着大门外冲。戚焕生追上来拉住她,低吼:“你不要命了?”眼中的关切,是根本藏不住的。茱萸露出一丝喜悦:“你在担心我吗?”戚焕生只恨自己无法自控,但此刻也并非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道:“跟我从后门走。”茱萸乖乖地跟着,门栓刚一拉开,只听衙差大喝:“凶犯站住!”

戚焕生拉着茱萸狂奔起来。

茱萸在笑。一面跑,一面大笑不止。她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有这样一天,戚焕生牵着她,他们就像亡命的鸳鸯。他们跑到城东的牌楼,看见那口井,茱萸的心中微微震了一下:“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官府的追兵已经蜂拥而至,渐渐地将他们包抄,他们没有去路也没有退路了。戚焕生低声道:“拿我做人质,逼他们放你走。”

茱萸不疑有他,掏出随身藏着的匕首,横上戚焕生的脖颈,刚想开口,却突然觉得自己握住匕首的手被狠狠一扯,那手便失去控制,匕首也失去控制,割开了戚焕生的咽喉。戚焕生猝然倒地,鲜血像止也止不住的泉水涌出来。

茱萸惊呆了。

她跪倒在地,扑在戚焕生身上:“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戚焕生艰难地开口:“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害人的妖孽。我死了,血魔就无法重生了。”

茱萸哭着摇头:“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你?”戚焕生凄然冷笑:“你还不明白吗?我恨你。你骗了我,一再地骗我。你杀了我爹娘,还设计让我亲手杀了锦绣。我要你为我的死,生生世世伤心难过。你会的,你一定会难过的。”戚焕生说着,眼泪又溢出来。

这一次,茱萸忽然明白了。

她全都明白了。

当戚焕生在木屋里拿刀刺向锦绣的时候,他流泪,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杀死的是茱萸。那眼泪是恨,是痛,是一种剜肉切皮的折磨。

那眼泪不是为锦绣而流的,而是为茱萸。

所以,锦绣死了,戚焕生依旧不能成魔。因为他杀死的并不是他真正爱的人。他一再地逃避,否认,他无法解清自己内心的复杂,更加无法面对茱萸。此刻他咬牙切齿,说着伤害茱萸的话,可是,茱萸看见他的眼泪,她全都明白了。

她含泪凄然一笑。她想起戚焕生以前说她的眼底没有情意,说她不懂什么是爱,这一刻,她想,他一定不会再那样说她了。

“是的。我会难过,这一刀,刺在你心里,也杀死了我。焕生,我到底还是输给了你。”茱萸的手指轻轻抚过戚焕生的脸。戚焕生的双眼已经阖上,手重重地垂下去,砸在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土。她始终抱着他,轻声呢喃:“可是,你也说错了。我不会生生世世难过,因为,我已经没有生生世世了。”她低头向怀中的人吻去,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笑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任由她吻着,从来也没有这样温顺。

官兵逐渐围拢过来。为首的人喊着将这妖女捉起来。茱萸忽然发了狂似的吼叫起来,那声音让官兵们不寒而栗,一时间都不知她究竟要怎么样,便原地站着不敢靠前。茱萸拖着戚焕生的尸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那口井移去。

到了井边,她用力地抱起他,猛地朝着井口跳去。

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甚至被溅起落在井外。官兵们再围过去看的时候,水面光滑如镜,半点波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