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荒城

阿洵没有去到银楼画舫。

他用了一夜的时间,摸索,思考,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走向。此刻,他真的是姜辰峰了。他从镜面般的河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曾经并不属于他的脸,那张脸,英俊,完美无瑕,仿若是天神般光彩照人,那副身板,亦是颀长挺拔,跟他原来的粗短截然相反。他的锦衣,墨绿镶边,白色的袍子绣着一株淡雅的兰草,银质的护腕,衬着纤长而骨节分明的十指,这一切一切,都是书里面描绘的,独属于姜辰峰的俊朗。

他凭着对书中文字的记忆,进了叶荒城,找到姜府,府里的家丁和丫鬟都对他行礼,称他小少爷,他问他们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他们都用一种“小少爷又不知到哪里花天酒地喝得脑袋不清醒了吧”的表情看他。

此刻的年代,正和书中结尾处描述的一样——比阿洵曾经生存的,足足早了一百年。

阿洵进入书的世界了。

他基本上有九成笃定自己的这个念头。

他变成了姜辰峰,从外貌到声音,甚至功夫和记忆,都是姜辰峰的。只不过身为阿洵的那部分记忆还在,他有点激动,也有点害怕。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能跟美人享宴游河,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尊贵的待遇,他兴奋得全身的毛孔都在飞舞。

沐浴更衣——

就在阿洵除下银质护腕的刹那,镜子里的他,突然发出一阵银白色的光芒,转瞬工夫,光芒消失,他变回了阿洵。

矮矮的,五官丑陋的阿洵。

他猛然吓了一跳,重新将护腕戴上,一瞬间他又变成了英俊的姜辰峰,反复几次,每一次都是在他摘掉护腕之后,他就是阿洵,戴上护腕,他才能是万人迷姜辰峰。

翌日,阿洵没有去赴约,银楼画舫中的富家小姐,伤心失望地等了很久,后来她才知道,就在她的姜辰峰前来与她相会的路上,怡红院的如花姑娘勾走了姜辰峰的魂,姜辰峰流连温柔乡,被如花姑娘迷得七荤八素的,喝了整整十坛女儿红,大醉三天三夜不醒。

富家小姐伤心欲绝,可是她坚持要在画舫等姜辰峰。阿洵醉了三天三夜,她便等了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站在画舫的船头,好像随时都要跳下来。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叶荒城,许多人不辞辛苦前来观看那痴情的富家小姐,小姐的爹娘在岸边哭断了肝肠,他们的女儿却欢喜跳跃着说我一定要等到姜辰峰来见我,我要让他知道我爱他的决心!

她那副模样,看上去好像疯狂得失去了常性。阿洵在怡红院醒来的时候,从如花姑娘口中得知此事,心里一慌,疾速朝着画舫奔去。那时画舫已漂移至河心,与堤岸相隔了二十余丈,船头的富家小姐远远地看见阿洵,突然狂喜,挥着手喊:“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姜辰峰,你等着,我这就过来见你……”说罢,竟纵身一跳,跳进那滔滔的河水里,扑腾着朝岸边游来。

围观的人群顿时**了,阿洵也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只听得一声惊呼,水中的女子开始挣扎,腿乱蹬,双手乱抓,大口大口的水也呛进她的嘴里。岸边看热闹的人群沸腾起来,纷纷惊呼:“救人!谁会游泳的,快去救人!”

饶是岸边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解了衣带跳进水里,却还是迟了,等他们游到河心,那水上面漂浮着的,已经是那位小姐的尸体。

她便那样死了。

事情在叶荒城里传成了笑谈。大家都说,玉面飞骑迷死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阿洵听罢府中下人的议论,总觉得心中压抑得慌,说不出其中怪异而艰涩的滋味。

不几日,阿洵正在后院跟丫鬟们斗笑话,谁的笑话若是能惹他发笑,他便陪谁去郊外放风筝,丫鬟们争先恐后,好不热闹,突然听得背后一阵清咳:“辰峰,你又在胡闹了?”阿洵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襟灰靴的男子,豪迈潇洒,左耳还扎了一只黑色的耳钉,那放浪不羁的外形,却是装着一颗严肃稳重的灵魂,不正是书里面描绘的,姜辰峰的兄长——姜临绍是谁?

丫鬟们吐了吐舌头,道了声“大少爷您回来了”,然后纷纷退下。

姜临绍的背后,随即款步走出一名红衣的女子,那艳丽的容貌,举世无双,一瞬间便将满园的娇花都衬得黯然失色。阿洵不用细想便知道,这女子,便是时刻都跟随在姜临绍身边的,如贴身婢女,也是左膀右臂的紫官姑娘。

最神气的是,她还是当世第一美人。

阿洵嬉皮笑脸凑上前:“紫官姐姐,你回来了,小峰好惦记着你呢。”书里说,姜临绍带紫官去了瑶仙岛办事,而书的内容,就在那里戛然而止,没有下文,阿洵正纳闷着,作者何以只写一半,这里头莫非有什么玄机,哪知道,自己却稀里糊涂被卷进书中的世界来了。

书中的姜辰峰,一向都与紫官斗嘴说笑,是一对欢喜冤家。

但在紫官的心里,隐晦地深爱着的人,是哥哥姜临绍,而姜辰峰爱美人,将她们当作天上的彩霞一般欣赏,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从来都不曾对哪个女子动过真感情。紫官睨了一眼阿洵,故意配合:“冤家,你惦着我,我可未必惦记你呢。”说话间姜临绍已独自回了房间,他对自己弟弟那一派风流的脾性早就习以为常,也无话可说。他梳洗一番便就早早地歇下了。

第二日,叶荒城里又出了怪事。

城南和城西两家怡红院的花魁,为了争夺某位富家公子,双方大打出手,花魁甲抓烂了花魁乙的眼珠子,花魁乙咬断了花魁甲的耳朵,两个人双双身亡。悦来客栈里,有一位极斯文秀气的官家小姐,路经叶荒城,对客栈厨师做的饭菜赞不绝口,竟活生生地撑破了自己的肚子,死状极为惨烈。

还有人称挂面西施的年轻老板娘,见客人付账的时候不慎落出两锭灿灿的黄金,她贪念顿起,抓了金锭就跑,结果却撞上飞奔的骏马,被马蹄一踩,当场便死了。可那老板娘素来为人厚道,从来也没有多收过客人一枚铜钱。

第四桩命案出现的时候,阿洵正在家中后院的凉亭嗑瓜子。姜临绍走进来喊他,他才恍然想起,姜家的兄弟素来嫉恶如仇,对城中的治安也是很维护的,又尤其是遇上常理所不能解释的怪异之事,他们力所能及,必然要管上一管。

阿洵只好丢了瓜子随姜临绍和紫官一起,前往义庄检验尸体去了。

死者是一名年轻美貌的舞娘,尸体的左肢断裂,说是舞娘前两天烫伤了手,皮肉都烂了,舞娘嫌这手难看,于是自己抽刀砍断了它,因此失血而死。姜临绍皱着眉头仔细地看了看尸体,狐疑的双眸,渐渐露出微光。

他以食指轻点舞娘的额头,额心出现一闪而逝的红色蛇形印痕。

“我猜的没错!”姜临绍沉吟道,“果然是饕餮。”说罢,又对旁边停着的另外几具尸体做了相同的动作,无一例外,她们的额心都隐藏着蛇形的印痕。

阿洵不解:“饕餮?”

“饕餮指!”姜临绍一字一字道,“那是可以激发人的内心无限欲望的邪物。受饕餮指蛊惑的人,贪念就会变得疯狂而扭曲,他们会不惜自残或伤害他人来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求。花魁的死,是她们对情欲的贪;小姐的死,是她对酒肉的贪……”

“挂面西施的死,是她对金钱的贪。”紫官拊掌补充道。

阿洵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差点连冷汗都要冒出来了:“那么,这名舞娘的死,是她对外表的贪,唉,容貌,不过是皮囊而已。”他这样一说,立刻想起镜子里交替闪现的属于原来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的两张脸,顿觉胸口堵得慌。

然后又想起游河溺毙的那位小姐,兴许她也是受到饕餮指的迫害,对情爱充满贪念,所以才会落得那般田地吧?想到她是被邪物所害,算不得真是受自己这张脸的迷惑,阿洵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可是,这饕餮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邪物,又为何肆意地在叶荒城害人呢?姜临绍看了看一脸茫然的阿洵,摇头道:“看来我们得去一趟腐骨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