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会做生意的卓玛」

“疑问和思考是孪生兄弟。同父同母同一个锅里吃饭长大的孩子,相互眼看着对方的变化越来越大,心里就会有很多个为什么——当这个过程被人为剥夺了的时候,成长是不是会先天不足呢?”

杨帅喜欢唱山歌,但偶尔也和我一样,会说两句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名言。在他所有捡来的名言里,这句话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我们这一代,多是独生子女,没法在我们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直接感受到不同的个体在完全相同的环境下是如何成长的,所以长大之后,见到某些人、某些事,我们才会没来由地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1

一觉睡到自然醒,趴在被窝里,迷迷瞪瞪地打开手机,打算看看时间,一条短信却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是古城佬翁发来的,他问我要电子邮箱,说是找到了一些旧资料可以发给我参考。想到人家现在已经在勤奋工作了,自己却还躺在**,我心里有些惭愧,赶紧坐起来,用很端正的姿态回短信。我不仅把他需要的东西给了他,还把我的简介——其中包括我和明珠的关系,全发给了他。

古城佬翁的这个短信,让我仿佛看见了一片被遗忘的陶片,又仿佛看见了一朵被激流卷进漩涡的格桑花,零散的花瓣正在漩涡中聚向花蕊。

发完短信,我在**又躺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意乱,一首很久以前写给明珠的诗,突然像岩画一样挂在我的眼前——

什么时候

我开始追逐一个传说

又一个长夜

我在思念中打坐

我不礼佛

只想以打坐的姿态

意守我的情感

我渴望着

你把我从蒲团上拉起

那个瞬间

我会睁开双眼

泪流满面

即使是再次想起,这诗依然让我的眼睛潮湿。我无法遏制地想念明珠,想自己这些天做了些什么,想自己昨天做了些什么……

我猛然坐起来,翻身下床,决定要强迫那两个家伙吃我昨天剩下的蜜枣粥。

可在我川江号子般的吆喝声里,他俩才起床,就有车呼啸着开进了院子。我不看就知道是央金拉姆,摇摇头:这世道,书上定义的淑女在现实世界太难找了。

“明珠!明珠!”

这倒是第一次,央金拉姆进了兰花苑不先叫我。

“哎!”明珠正在卫生间刷牙,一听有人叫,满嘴牙膏泡泡就跑出来了,“什么事?”

“你看看,我带谁过来了?”央金拉姆怕是过于惊喜,声音都变了调。

“卓玛……卓玛!真是你呀?你怎么来了?你这样的大忙人,会有时间来看我?”看样子,明珠的确太意外了,意外得有些失态,雪白的牙膏泡泡都掉到下巴和前襟上了,她都没顾得上去擦。

“吃惊了吧?我昨晚傍着卓玛住了一次高级酒店。半夜里聊天,才知道你们还是亲戚,正好她找你有事情,我们吃过早饭就一块儿来了。你们吃了吗?我买了牛肉包子。”央金拉姆笑着放下手里的小包,拎着大布袋往饭厅那边走。

“明珠,可爱的明珠,没想到我会来吧?对不起啊,以前每次来成都,全是因为生意,去我姐姐家都是匆匆忙忙的。我带给你的礼物还喜欢吗?你爸爸妈妈还好吗?”卓玛进了屋,就去拥抱明珠,也不管她脸上干净不干净。

“他们都好。你先坐着啊,我得去收拾一下,马上出来。”明珠回到洗漱间没三秒钟,又举着毛巾探头出来问,“你找我有事情?”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当然有事。也不只是你,还有那两位,意西尼玛和杨帅,找他们都有事情。”卓玛挥挥手,在沙发中间坐下,从随身的包里掏出香烟、打火机,不管大家介意不介意,也不问问还有没有其他人抽烟,就把自己陷进了一团烟雾,“央金拉姆说,你们要去康定自驾游,方便的话,给我创作一批藏文化味道比较浓郁的作品吧,画和照片我都要。”

如果不是她的服装和脸形轮廓,我绝对不相信眼前这个时尚的女人是藏族人。她的脸上别说高原红了,就连内地红都没有,只有白,那种边泡边打磨、然后冲刷出来的白色,很工艺,但很单薄的白色。

我看看杨帅,杨帅也在看我。

“你们俩说话呀!”央金拉姆还在兴奋,边打开冰箱,边回头呵斥我和杨帅。一转身,又大叫起来,“你们这两天在干吗?为什么没吃东西?”

我注意到,就在央金拉姆大喊大叫的时候,卓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卓玛原本很工艺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艺术——那绝对不是一个生意人的眼神!我努力回想着,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眼神……

“你们先去感受,回来我再给你们讲具体的要求。我今天来,主要是先把定金开给你们。”卓玛说这话的时候,喷了口烟圈儿,脸上微微地挂着笑容,像在说一件早就决定好了而且现在也不会改变的事情。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不知道怎么接这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想一口回绝,但又怕明珠和央金拉姆不高兴,只好转弯抹角地说:“我们既然决定去康定,当然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另外,我们昨天晚上已经接了个订单,你那里的,怕是没有时间做。”

卓玛听我这样说,脸上有了一点儿红晕。她把烟掐了,把烟头轻轻放进烟缸,然后将双肘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左右手十指交叉扣拢,做成一个稳定的三脚架,这才把下巴放到手背上去,看着央金拉姆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她说完这话,和央金拉姆一起大笑起来,丝毫不管在她们的笑声中我有多么尴尬。

“意西尼玛,意西尼玛,我该怎么说你好啊!没想到……真没想到,你果然会这样说!央金拉姆临来之前,还和我打赌,要是你不这么说,她让我一成的利润。看来这次的生意,我是亏定了!”卓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说话的时候,却还是尽量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从她们一进屋,我就怀疑她们绝不仅仅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听卓玛这样说,我更确信了这一点:如果仅仅只是生意上的关系,能因为一个玩笑般的打赌而让利吗?

杨帅在这个时候,一如既往地坚持他一贯的立场,毫无原则地支持央金拉姆。他一边帮央金拉姆清理冰箱,一边回头对卓玛说:“你别听意西尼玛胡说八道。钱多了又不咬手,干吗不挣?他那人,最大的优点,是很谨慎;最大的缺点,也是很谨慎。谨慎是对的,但也要看看面对的是谁,对不对?在央金拉姆带来的朋友面前,用得着那么谨慎吗?再说了,我们还没开工,人家就把钱给了,我们谨慎个什么?真要谨慎,也该卓玛谨慎啊。”

明珠洗漱好了出来,坐到卓玛旁边,问:“卓玛,你说吧,是不是央金拉姆怕意西尼玛没钱,特邀你合伙扶贫来了?”

“没有的事儿。”卓玛伸手拍了拍明珠的肩膀,说,“我承认,她一晚上都在推荐你们,可我也是在网上看了你们的作品,才决定跟你们合作的。还有啊,我担心意西尼玛有钱没钱做什么?要担心,也担心你呀。这次出行,没找你二叔要赞助吧?”

人家亲戚间说话,我们就不好意思在旁边掺和了。看央金拉姆已经盛了三碗粥,热了几个她才买来的包子,抓了一小碟咸菜摆在饭桌上,我和杨帅并排面对客厅坐着,准备吃早饭。

“套你的话说,我就是要赞助,也问我的爸爸妈妈要呀,干吗问二叔要?你来成都不是先去他们家的吗?怎么,没见到我二叔?来我这里探口风?”明珠说着说着,嘴上就没守门的了。联想起她昨天晚上讲的事,我和杨帅相视一笑。

明珠看见我和杨帅在吃饭,也跑过来,在我们对面坐下,端起我的碗就喝了一口,问:“谁的手艺?”

杨帅用筷子头指了指我。

“哎呀,意西尼玛,看不出来,你这个吃糌粑长大的人,熬稀粥也很有一套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么一手呀?”

我有些得意,长出一口气,回敬她:“那是,让你意外的时候以后还多着呢。”

央金拉姆把我们这边收拾好,又去陪卓玛。看着她精明能干的样子,我心里热乎乎的,就像眼看着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被归类放进了书架。其实,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央金拉姆对我好呢?只是我一直就觉得她是我的妹妹。扎西巴杂倒是假设过几次,他躺在太阳下实在没什么可想的时候,就会突然看着远处的雪山说:“意西尼玛,你娶央金拉姆吧。你们结婚了,再养个儿子,我的故事就有人听了……”

不过,从古城回来以后,我明显感觉到央金拉姆对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光是对我,她对杨帅和明珠也不一样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有类似“书放进书架”的感觉吧?我心里是疼爱她的,一直希望她能认准那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人——比如杨帅。

明珠过来吃饭的时候,央金拉姆带卓玛去参观楼上的工作室。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上了楼,明珠问杨帅:“央金拉姆是怎么认识卓玛的呀?”

“我怎么知道?”杨帅隔着桌子悄声争辩。

“你和她在厨房里嘀嘀咕咕了那么久,她没给你说?鬼才相信。”

看明珠伸着脖子,瞪着眼睛,我拍拍桌子,说:“问杨帅做什么?一会儿她们下来,你直接问央金拉姆和卓玛去。”

“我才不问这个,卓玛可是藏饰专家,难得见到她,我当然要问些平常找不到人解答的问题。我要问……问她西藏的生活,让她给我讲我二叔带她骑马,讲她怎么把生意做大。”明珠缩回脖子,看了看楼上,筷子把米粒扒拉到桌子上了,都没看到。

“整天说央金拉姆是财迷,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小财迷!”我听明珠说话吞吞吐吐的,知道她有心事,就把话题岔开了,几口吃掉碗里剩下的饭,又说,“都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么……好像很久没听见你说仓央嘉措了哦?”

“没说就是没想?你懂不懂?我现在这个境界,已经把他想到骨髓里去了,不是整天挂在嘴上的初级阶段了。”

我大笑,起身进厨房去洗碗,边洗碗边在心里说——

三百年前

是谁

骑着白马

唱着情歌

用最美丽的姿态

拥抱喜马拉雅

三百年后

是谁

没穿紫袍

没骑白马

却依然以一生的真情

在编织属于你的哈达

央金拉姆在楼上扶着楼梯栏杆问:“意西尼玛、明珠,你们俩在笑什么?”

杨帅没等我们说话,居然挥舞着筷子抑扬顿挫地唱道:“三个鸿雁飞过山,两个成双一个单。两个不知单个苦,六月初一也觉寒……”

我愣了一下,听其他人都在笑,只好也跟着笑了。也不知道明珠是不是听明白了杨帅说的是什么,居然笑得最厉害!

卓玛和我们办了合作手续后,要明珠陪她去成都的分公司。央金拉姆被杨帅缠着补睡袋上的拉链、收拾东西,司机只好由我来临时顶替。

想起明珠开始吞吞吐吐的样子,我一路上有意把车开得比蜗牛爬坡还要慢。好在路上堵车,红灯也多,这些小伎俩没被她们俩发现。

2

明珠到底想问什么呢?

我在前排开车,卓玛和明珠坐在后排。出了兰花苑,又出了画家村,明珠还没有开口。卓玛倒是热情得很,不停地问,她往常送的东西哪些明珠喜欢、哪些明珠不喜欢,像在搞市场调研。终于,明珠忍不住了,突然打断卓玛的话,说:“卓玛,你是专家,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有什么不可以?你怎么这么客气呀?尽管问,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样子,卓玛也有些吃惊,不知道明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生分。

明珠“哦”了一声,却又不忙着说话了。我看见她手捂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儿,又把手拿开,才开口说:“卓玛,你是怎么认识央金拉姆的呀?”

我差点把车开到街边的花坛上去,心里似乎明白了她想问的是什么。看来,她一时间还是拿不准该不该问,才临时拿央金拉姆来做了挡箭牌。

“做生意呀,有人介绍说,她是川藏线上最有名的导游。这样的人才,我当然要好好开发开发,利用起来呀。这个问题和我是专家有关吗?”卓玛坐在我的背后,她问这话的时候,我没看到她的表情。

“央金拉姆现在为你们公司工作?她不做导游了?”明珠不安分地坐在卓玛旁边,上身往前微微侧倾着,面朝卓玛,这样,我一边开车,一边瞥出去的余光也正好可以看到她。

“不做导游怎么为我工作?就是要她在给游客介绍藏文化的过程中,为我们的产品作宣传呀。昨天一整天,我们都在谈如何合作效果才会更好。这个姑娘真是不错,来之前我还担心她和她哥哥一样,对做生意不怎么有兴趣,我俩谈了之后才知道,他们兄妹俩的爱好和性格,差距真是太大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和二婶是姐妹,差距就大得很。二婶整天在家琢磨我奶奶,你就能把事业做到全国各地。”

明珠说话的时候,坐正了,口气也是软软的。我心里想:她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心思也没在这个问题上。

我听卓玛说到央金拉姆的哥哥,本来想问问她最近是不是见过丹珠活佛、活佛最近好不好,可却插不上话。

卓玛把后窗玻璃摇下来,说:“傻姑娘,像我姐姐那样的,是找到了幸福;像我这样的,是还在寻找幸福的路上。女人一辈子,有几个能像她那样?包括你妈妈和我姐姐在内,很多人都以为,我到现在还没结婚,是因为我姐夫。其实,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呢?”

车慢慢地开着,暮春的风里带着浓浓的花香,熏得人五脏六腑都清爽通透。透过车窗漫进来的春风里,卓玛在车后讲着她和她姐姐姐夫的故事。似乎在讲给明珠听,又似乎在讲给车窗外的什么人听——

3

有很多与宗教相关的,比如建筑,比如雕塑,比如敦煌,比如布达拉宫,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其实早就超越了宗教的范畴。

巴比伦塔也是。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意巴比伦塔,但我却不得不在意。

我姐姐和姐夫结婚的时候,我才十岁。一般人都认为,十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其实,女孩子十岁的时候,已经能懂很多事情了。她知道很要好的两个人,应该结婚,结婚以后就会有小孩子。当然,她那时以为孩子是从婚礼上来的,是那两个人亲嘴的时候种下去的。她已经会思考,会分析,会判断。只是那些思考、分析和判断都是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她不会给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醒悟了,明白那些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才会像放下包袱一样,把那些错觉释放出来。

我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我姐姐爱了我姐夫六年,才和他结婚。我爱了我姐夫二十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结婚。就像我现在爱着另一个人,也不会去想要和他结婚一样。

哪里是真的不想结婚呢?不过是很清楚,自己在修建的,是巴比伦塔。既然明白不能结婚,所以不奢求,这样也就不会有被突然摧毁的感觉。

虽然,凌迟也罢,一刀也罢,结局总是一样的,但人生不就是个过程吗?

就像在草原上骑马一样,享受的,是骑在马上的感觉,谁又会在乎马在哪里停下呢?

我的所有快乐,似乎都是从骑马开始的。到现在,我还是常常想起姐夫抱着我骑马的感觉,想和姐夫一起骑着马儿奔跑的感觉。

在我十四岁之前,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被姐夫抱着在马背上颠儿颠儿的那种过程。但是想要姐夫出去,非得姐姐叫他,如果姐姐不开口,姐夫从来不会主动带我出去。即使出去了,也一样——无论我们跑多远,姐夫都会把我送回姐姐身边。

十四岁以后,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和姐夫一起去骑马,不过不再被姐夫抱着,而是一人骑一匹,齐驾并缰、腾云驾雾般地让马儿奔跑。还是那样,想要姐夫出去,非得姐姐叫他,如果姐姐不开口,他更不会主动和我一起出去。同样,即使出去了,我们跑多远,最后我跟在姐夫身后,还是要回到姐姐身边。

这就是怪圈:我的快乐是有前提的,那个人必须是我的姐夫。一旦他不和我姐姐在一起,他就不快乐。他不快乐,我也就没有快乐。看上去每天都在幸福着;看上去,幸福触手可及,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快乐是在构建巴比伦塔,不会有真正得到幸福的那一天。

我上大学后,他们也更忙了,连周末节假日,我们全家都没有时间一起出去。骑马的时间少了,能见到姐夫的时间也少了。课余的时候,我和同学们一起去逛市场,很快就迷恋上了市场上形形色色的藏饰。我和央金拉姆毕业于同一所旅游学校,有一些藏文化底子,毕业后干脆自己开了个藏饰小店。我最开始并没有想着要把生意做成现在这个规模。我只想着,不离开拉萨,离姐夫就会近点儿。想见他了,找个借口,几十分钟就能跑到他办公室去。如果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真去当导游,进了什么单位,那就太不自由了。开个自己的小店,有一个自己能完全做主的小天地,很轻松地玩着,又能很轻松地赚钱,多好。可两年后,姐姐跟姐夫回成都了,我要见他们一面,一下子变得好难。于是,我把生意做大,尽一切努力去做。那时候,还没有进藏的铁路,藏饰在内地的价格很高,生意做起来容易,利润也还行。

我以为我的生意做大了,在成都有分公司了,和姐夫就近了。结果我依然在怪圈里没有走出来:我在把生意做大的过程中,迷恋上了做生意的过程。就像小时候迷恋上和姐夫一起纵马狂奔一样。

这些年出去旅游,我从不骑那种被训练得过于文雅的马,因为我骨子里不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从早上忙到半夜,然后在极度疲倦、极度满足的状态下把自己扔到**,让身心很快入眠——这就是做生意的感觉,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这也是在草原上骑马狂奔后的感觉。当骑马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为了找到这样的感觉,做生意是最好的选择。当你真正有了要把生意做大的想法后,缰绳就到了你的手里。当然,问题也随之到了你的手里:员工管理、进货渠道、市场开发、销售途径、账务往来……这些东西像程序控制机器一样,开始控制你,让你陷进去,而且越陷越深……

当一种感觉被另一种感觉取代的时候,会伴随被撕裂般的疼痛。不是肉体被撕裂,而是灵魂被撕裂:你的灵魂已经轮回了,可肉身还没有。

所以那时候,我已经不需要凡人了。我需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4

我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几年前,我接待了一批内地的客户,陪他们出去玩,途中有一辆车坏了,大家正好下去自由活动——活动四肢、方便或者拍照。游走在城市之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到城市外面来过了,见到草原,一眼望去似乎没有边际的草原上,没了脚背的青草,想藏在草里又想探出头来的小花,让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没想什么,迷迷瞪瞪地,不知不觉就在起伏的草原上走远了,远得居然看不到其他人了。我猛然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人一下子就放松了,在阳光下的草原上狂奔起来,嘴里还唱着不成曲调的歌。我很久没有这样放开嗓子吼叫了,也很久没有这样身心放松地奔跑了,我就像忘记了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离开草原的,好像自己一直在这里没有走出去过一样。有一瞬间,我竟幻想这片草原是我的,所以,当远处有一个红点飞奔过来的时候,我很不高兴,认为那红点侵犯了我的领地。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那样想是很可笑的,就像上学时候看过的一本很畅销的书——《谁动了我的奶酪》,换在这里成了“谁动了我的草原”。渐渐地,那红点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是个喇嘛。绛红色的长袍在透明的阳光和风里飞扬着,雪白的马鬃也飞扬着,梦幻一样。我的手脚没有通过我的大脑,就往那绛红色扑过去。

马在我面前停下,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我用汉语说:“你好!”我已经习惯用汉语和人说话了。他也用汉语对我说:“你好!”

“你会说汉语?”我很吃惊。

“还行吧。”他居然这样调皮地回答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目光丝毫也不躲闪,像淌下山的雪水。

“可以借你的马照相吗?”我让自己深海一样的眼睛迎着他雪水一样的目光。

他没有犹豫,翻身下了马。

我却犹豫了一下,站到他面前,没有去接缰绳。马似乎意识到了主人的意图,很不安生,昂着头嘶叫,四个蹄子根本不同时着地。我把相机给他,假装害怕地说:“它会把我摔下来吗?”

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依然用雪水一样的眼光看着我,说:“它是匹烈马呢,不过我可以帮你。”

我点点头。他抱着马头,拍拍马的长脸,在马的耳边呢喃了一阵,马顿时温顺多了。他这才放开马,腾出手,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马背上,然后顺势又拍了拍马的那张还像有些不高兴的长脸。

他退后去给我照相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真的很怕烈马。

拍了照片,他过来还我相机,我没伸手去接。他微微笑了笑,仍旧挂回自己的脖子上,牵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我们就这样走着。我觉得自己好像盼这一天盼了几辈子,抑制着心跳,等他说话。但毕竟我的时间有限,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于是,我只好先开口。

“这马可以跑得很快吗?”

他读懂了我的眼神,又微微地笑了笑,长了翅膀一样,落到了我的身后,落到了同一个马鞍上。马开始慢跑,颠儿颠儿地,我的耳朵几次擦着他的面颊。我想说:跑起来吧!飞起来吧!可这次还没等我开口,马已经飞起来了。我的五颜六色、他的绛红、马的雪白,我看不到但想得到,那该是多么迷人的一道风景!风在耳边呼啸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有人在催促我……我是很会骑马的,但那天我似乎真的不会骑马了。

如果不是汽车的尖叫穿云破雾般地刺过来,我不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或许我知道。

他就这样骑着马把我送到了我的客人面前。他在他们面前翻身下马,然后把我抱下来。我上车的时候,他递了一张白底红字的名片给我。我接过来,没有看,和他挥手道别。同行的本地朋友却高叫了一声:“朱古呀!”

朱古是化身的意思。我低下头,看到名片上果真写着他是某某寺的转世。

他上马离开的时候,没有问我要名片,只是用他纤长的、绕着一串细细的念珠的手,朝我挥动了几下。我也没有想起要给他名片。给他名片后,我就有了怨恨的理由。我们似乎都在等,等一个注定属于我们的日子。

我们再见面,已经是三个月后了。我没问他是不是想过我,但我真的想过他,想过他纤长的手指上,绕着的那一串细细的念珠。

那天我带另一位客人去寺庙参观,意外地看到他带着一位施主来寺庙布施。他一开始似乎没有看到我,带着施主进了大殿、祈祷,然后引着施主给每一位喇嘛布施。整个程序都进行得很流畅,我看得出来,他是一位好导演。于是就确信,他一定在众多的游客中认出我了。

果然,晚上我安顿好朋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开口便说:“白天忙着,没有和你说话。”

我没有结婚,也从来没有养过孩子,但那一瞬间,我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对他说:“看见你忙着,以后别那么忙了。”

我想他像在草原上一样,听出了我话里的话。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也许是“哼”了一声,我没听太明白。

5

我们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他脱了僧袍,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看起来像附近学校教文学的年轻老师,而且喜欢诗歌,常一手捏着馒头一手举着自己的诗,强迫人家欣赏。

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年轻老师和高年级同学,附近学校也常常会举办一些晚会,他们朗诵别人的诗,或者自己的诗,激动得仿佛个个都是顾城、海子。我们一大帮女生结伴去欢呼鼓掌,又结伴回来反复嘲笑他们的声音多么可笑、动作多么滑稽,心里却甜蜜地想着他们那样充盈着**的样子,也只有米色的风衣配着,才是最合适的。

我们的车在拉萨的街头游走,就像一条没有食欲的狗。

第一眼看到拉萨的汉人,往往会对这座城市失望。内地城市有的垃圾建筑,拉萨也有,而那些垃圾建筑在高原洁净辽阔的天空下,就像突如其来的异类,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张狂得很。但这座“日光之城”有布达拉宫,有大昭寺,有八廓街,有行走的喇嘛,有手摇玛尼轮的藏胞,拉萨依然还是拉萨。

转了好一阵,我们决定到驴窝餐厅那个古色古香的木楼里去吃皮蛋瘦肉粥。意西尼玛,你知道的,那里说是餐厅,其实是一对从广东来拉萨的小夫妻开的小饭店,主卖清淡爽口的广东菜,只有几张小桌子,布置得倒也干净,一到晚上,在尼泊尔纸灯笼的映照下,就像一个温情脉脉的小酒吧。有广东的客户过来,我一般都带他们来这里吃饭。饭前,我翻了翻厚厚的几本留言簿,里面的留言很有趣,有各国语言,其中一位客人说来西藏就是为了寻求解脱的。我看完笑了,递给他看,他看了,也笑,没说什么。

但他似乎不喜欢驴窝餐厅,一碗粥几乎没动。我于是带他去川菜馆吃火锅。吃火锅的时候,他不仅脱了风衣,还把衬衣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三颗。我看他这样吃饭,就更确信他是个身体健康、胃口很好的人。然后我们就约定,过段时间,一起去南方。

吃完饭出来,我说:“我喜欢看你穿僧袍的样子。”他笑笑,从那以后,他一直穿僧袍,再没穿过风衣。他的笑,是我见过的最让人醉心的笑,婴儿一样安静,让人在喧嚣中沉寂,沉寂到他的笑里。他的目光依然如雪水一样流淌,但我却再不敢以为自己的眼睛是深海。自信和自负,一次一次把我们扶起来,又一次一次把我们打趴下。

除非我提醒,他一般也不骑马了。学驾驶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我去南方的分公司考察市场的时候,他就会开着车去一些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以为离开了藏区,他会很厌烦,但事实上,他在汉地的适应能力超乎我的想像。还有就是他身上的香,他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这种香让我想匍匐在他的脚下,让他的手抚摸我的头。

于是我们什么都做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知道我的前生是什么,今生为什么会遇到那么多的镜花水月。我需要的一切都会来到眼前,但那来到我眼前的,却最终都不是我的。就像我姐夫,就像我的公司里每天进进出出的钞票;同样的,当我需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的时候,一个“转世”也到我的生活中来了。我靠对他的供养来彻底抓住一种感觉,一种真实的感觉。但他终究是个“转世”——正因为他是“转世”,我才那么供奉他;我越需要他,他身上的人间烟火味道就越重;他身上的烟火味道越重,离我就越近;但他离我越近,就越不是我所需要的。

我又一次陷在自己营造的巴比伦塔里了。

现在,我在等待,等待这样的感觉被更新的感觉取代,等待又一轮被撕裂的痛苦……

6

车到目的地好一阵了,我们三个还坐着,没有人提起要下车。

我说:“十七世纪荷兰绘画的开拓者彼得?勃鲁盖尔的代表作,就是《巴比伦塔》。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巴比伦塔,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试图把塔堆砌得高些、再高些。一座塔倒了,紧接着就会有另一座塔起来。这和欲望没有关系,只是本能。”

卓玛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真的如深海一样。我似乎看见了彼得?勃鲁盖尔在《巴比伦塔》中所表现的那种永恒的不可调和性,我看到了一种气魄。我心里疼了一下,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在她的深海面前,我发现自己不过是正从高高筑起的堤坝里倾泻而出的人造瀑布。

保安一溜小跑过来,估计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故作严肃的样子,看上去很青涩,也很可爱。他透过开着的车窗看到卓玛坐在里面,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不安地站着,面色通红。我知道乱停车是自己的错,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那位小保安笑了笑。保安也笑笑,看看我,又看看卓玛。

卓玛却好像一点都不急着下车,她对我说:“合作的事情,从长计议。我要你们有了真切感受后再开始着手。到时候,会有一些技术上的要求,但不会让你为难,尽管放心。”

我还能说什么?只好说:“谢谢!我们会认真准备的。”我知道她这话并不是给我说的,只是把这事情交给我了而已。

卓玛“嗯”一声,说:“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也不等我回答,卓玛又偏着头对明珠说:“明珠,我姐姐说过你的事。我早就想和你谈谈,一直没机会。其实,我去和你们签这个合作协议不是主要的。这次来成都,我计划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就是见你和央金拉姆。今天这些话,是我想了好久,才决定要和你说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不过,现在不明白没有关系,以后总有明白的时候。”

明珠偏着头,皱着眉,看看我又看看卓玛,茫然地“啊”了一声,似乎还没有从卓玛的故事里出来。我看着她,发现虽然我爱她多年,她却并没有爱我,我们连默契的朋友都算不上。如果换个角度,让明珠来叙述这个故事,她一定不会在看了我的眼神或者表情后,加类似“仿佛”这样的词,因为她根本连我的眼神里面有什么都还看不出来。想起刚才卓玛故事里的“转世”,想起央金拉姆,我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是需要去激活的。但我不想让任何另外的东西去激活明珠对我的感觉,除了我自己的耐心和真诚。

明珠看到卓玛下车了,才突然回过神来,跳下车,从脖子上取下半朵格桑花递过去,问:“卓玛,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玉?哪里产的?在哪里能找到?”

卓玛接过那半朵格桑花,认真看了看,还给明珠,说:“你回去拍两张照片发我邮箱里吧。收好,别随便取下来。”

看着卓玛进了大厅,被接上电梯,我和明珠才往回走。

上车的时候,明珠问我:“你听明白她话里是什么意思了吗?二婶会给她说些什么呀?让她这么教训我。”

“还能说什么?叫你别做白日梦呗。”我把车开得比来时稍微快了些。

明珠“呸”了一声。

我相信她没听明白卓玛的话。

但我听明白了。我甚至明白了那位活佛是谁,也因此明白了卓玛来“开发”央金拉姆背后的原因。

卓玛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

相互之间“做”生意,归根结底,是不是都靠着情感在流通呢?卓玛和央金拉姆的合作是这样吗?卓玛和明珠、杨帅、我的合作也是这样吗?

我知道我和鲍勃之间是。我们之间的合同和由此而产生的货币往来,终究不过是物化的外在形式。情感才是撇开表象的泡沫、沉淀在形式下面的真实。

wu五

仓央嘉措与达娃卓玛相亲相爱,白天他们游玩歌舞,夜里常常约会。

Then the seasonable essence of the soil also comes

Since I have met my lover

My body and mind have become relaxed

杜鹃从寞地来时

适时的地气也来了

我同爱人相会后

身心都舒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