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大师赌一局02

“不是免费送平安符、护身符么?拿来……甭费嘴了。”

帅朗笑着倒先替和尚说了,中州街上多有这类人,一搭讪,这些方外之人先是一句“送你一句话”,你不搭便罢,一搭上给你扯半天四季保平安,咱方外之人行善积德,要送你个佛啦像啦的小东西,据说祈福免灾、祛病避邪,当然,别指望真免费,送完了就开始化缘,你都拿东西了总不好意思不行善积德吧?

原本循规蹈矩的故事情节,被帅朗一伸手打乱了,那和尚一愣,傻了……不过帅朗这么诚心主动要,和尚倒也老实,赶紧掏着口袋,真给了帅朗一个似玉的小挂件,长长的红绳子能套脖子里,帅朗笑着接到手里,看和尚还愣着,就追问着:“傻看什么,接下来该干什么你不知道呀?不化缘了?”

“这个……化……化缘,小僧乃五台山出家之人,奉师命下山送符,化缘重塑庙宇菩萨金身,万望施主布施一二……”和尚文绉绉念了几句,裤腰上解着功德袋子,开要小费了,他期待地望着帅朗,不料帅朗笑着反问道:“你明明是安徽口音,咋个在五台山出家,五台山在陕西哩,你跑那么远干啥?”

帅朗操的是标准的安徽方言,不过和尚没听出这话里有话来,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陕西和山西有啥区别,反而高兴地不迭作揖问着:“老乡啊,小僧家穷,幼年被父母送上山出家,有些年没回去了,万望老乡积德行善,布施一二……”

“呵呵……这个好说。”帅朗掏着口袋,摸了拾块钱,给和尚塞进功德袋里,那和尚也不嫌少,又作了揖,正要告辞,不料被帅朗揪着了,帅朗操着安徽口音唆导着:“老乡,你刚来中州吧?”

“对呀,你咋知道?”和尚愣了愣。

“一看就知道,你不能说是五台山出家的……一说五台山出家的化不到缘,你是不是化得没你师兄弟多?”帅朗正色再问。

和尚更诧异了,摸摸脑袋:“对呀,这咋回事?”

“唉,你从哪儿听了个五台山,那山上都是小庙,这儿人不知道。”帅朗释疑着,很诚恳地指出了这位出家人的错误,那出家人没有防着,愣了愣,挠挠光头皮懵懂地问了一句:“那咋办?”

“你得说你是中岳庙出家的,本地出家本地化缘,大家都念个好,给你布施不是?”

“哎,对,有道理啊。”

“还有,你送的这东西呀,不能光说避邪消灾,你得说是中岳庙方丈,叫古龙大师开过光的,而且你不能找年纪大的,你看这老头,他们不喜欢这东西。得找年轻的小男小女……一说准行,不信你试试……”

“谢谢施主……谢谢施主……多谢施主……”和尚一听这么个古道热肠的老乡,不迭地谢着,又多给了帅朗一个挂件,帅朗却之不恭,笑着接下了,那和尚直被帅朗忽悠得乐颠颠地走了,没准儿又要找下一个目标了,不过要是找个年轻人说中岳道教观出家当和尚、古龙大师开光,结果会是什么可想而知了。

“看吧,又上当了……大爷,您说这是何必呢,你就揭破他的身份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出来混俩小钱贴补家用,你就把他揭得灰头灰脸有什么用,转眼换个地方还不照样装和尚……”

帅朗傻乐地说着,这个笨和尚真不知道能骗到几个比他还笨的,估计也就能哄几个老头老太太的块把零钱,还不能碰上古清治这号人。帅朗说完了饶有兴趣地把十块钱换得的俩挂件挂到脖子里,回头再看古清治,古清治却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帅朗无所谓地说:“我就这号人,您老看不惯呀?”

“谁说我看不惯,你会几地方言?”古清治没理会帅朗的别扭,问了其他话题,帅朗笑着拽上了:“那可多了,我们铁路职工可是山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不过也不是全有,听懂的多,藏语和维语就听不懂。会讲的嘛,也不少……”

说着帅朗童心大起,一摆京腔:今天爷就站这儿了,你丫动我一试试。别看你丫个儿不小,逼急了老子,拿板砖拍你丫挺的……一转口音,又是纯正的陕西味道:今天饿奏立到这儿,你娃司伙把饿动嘎子,保看你娃陪瓜子美,把饿兜急咧饿,端直猫个砖赔到你萨哈!

古清治眉头一皱,帅朗眼珠一转又成了天津卫的痞话:近儿我揍赞借害儿了,你动我一四四,甭看泥葛大,逼急了我自接那钻头拍泥脑袋……等古清治再一叹气,帅朗却是青海话又憋出来了:谨天脑(我)就占刀这哈巴留,你把脑(我)咚给一挂适当个。保球看你知么大自国爱,着粉留喝脑直接头大上一快板状,拍球航道。

连着数种方言,都表达着一个意思,这其中倒不乏借方言骂人之意,说得帅朗乐呵地看着古清治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哈哈大笑。陕西方言学得最好,那是田园和平果俩陕西货经常对骂,不想学也会了,山东方言却是向老大学的,也比较纯正,剩下乱七八糟的,连帅朗也说不清跟哪个狐朋狗友学会的,差不多都是骂人的痞话。大学同学也是五湖四海,混在中州同样是四海五湖,久而久之,学得帅朗有时候说话都不像中州人了。

“哎……怎么生出你这种怪胎来?”古清治拉拉衣襟站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没治了。老头起身一动,帅朗倒不好意思了,笑着问:“咋,准备走啊……”

“你不说请我吃顿饭呀?怎么,忘了?”古清治揪了帅朗个话头,耶嗬,把帅朗诧异得,客气一句吧,这老头还真当真了,帅朗拍拍屁股起身提醒着:“地摊啊,一人一碗烩面,喝酒二锅头,超过标准不招待了。”

“好啊,蹭点算点……”古清治学着帅朗的口气,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这小摊到了晌午时间胡同口上就有,古清治边走边说:“帅朗呀,你觉得今天见的这么些骗子,赚钱不?说正经的,别开玩笑。”

“能整多少呀?这骗也是辛苦钱,看这天气,看这太阳,差不多点谁愿意干这事,怎么?您老有意改行?”帅朗开着玩笑。

“看来作为业内人士,你还是挺同情这些同行的,对吗?”

“大家不都是逼到这份上了么?你说真是有个像样工作,有份固定收入,谁抹着脸出来败这兴呢?还不定能讨到多少钱,站哪儿都是招白眼吐唾沫,遇上你这号人还得砸人饭碗,人家容易么?你想给了,给点;不想给就当没看见拉倒,何必呢?”

“哎,眼光呀……眼光……还是差一小截啊……”

古老头叹着,不置可否,帅朗也懒得理会,走了不远,看着棉纺胡同里的烩面招牌,喊着古清治进了胡同,这还不带客气了,两碗烩面,一瓶二锅头,准备打发古清治这么大身份的神仙了……

国人都喜欢饭桌上说事,而饭桌文化也由来已久,不可否认,看一个人的吃相和作态也确实能反映出点问题来,比如吃得是狼吞虎咽还是细嚼慢咽;比如喝得是小杯细斟还是大杯猛灌;比如这环境选的是幽静闲适还是嘈杂纷乱,都看得出一个人的出身和修养来。

不过别指望从古清治和帅朗这顿饭上发现什么修养,胡同口的小摊是拉开凳子便坐,报饭的时候是大声吆喝,开吃的时候是解开扣子、捋起袖子,大筷子捞着烩面,旁若无人地吸吸溜溜往嘴里送,喝酒也简单,两瓶半斤装的,杯子也不用,边吃边碰瓶闷一口,和周围横披衣服,脚搭凳子以及吃饭时不时擤个鼻涕,粗手指头剔牙那些爷们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没有什么意外,和古清治预料的几乎一样,帅朗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市井爷们,有点小聪明,有点小同情,有点小坏水,是那类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好是坏的小市民。反观古清治可就强出不止一条街了,品山珍尝海味一般,细嚼慢咽只吃了半碗,酒也喝得不多,大多数时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帅朗的吃相。

很有意思,这么好的年纪和这么好的胃口,让古清治不羡慕都不可能。饭很香,路还很长,两个人吃完,借着微醺的酒意,逛得更起劲了……

五城南路沿街人行道,偶尔会有几个摆象棋残局钓鱼的,秦岭路边草坪的后头一堆人,经常有扑克牌猜红黑的,帅朗即便喝得眼睛有点迷离,照样指得清哪一位是坐庄的,哪几位是扮托的,几个人装模作样一玩一吆喝,总能把过往闲散的路人招惹几个凑上来玩,不管你怎么玩吧,反正你兜里的零钱估计是带不走了,就这小生意,好光景一天赚两三百,就不行也能挣百儿八十,说起来倒比上班强多了,帅朗还有几分羡慕……

到了电厂路这一片呢,形式就变了,电厂周围的民房胡同和电厂的光棍一般多,每每总有抹一层浓妆的大嫂装嫩扮靓站在胡同口上招徕过往解决生理问题的顾客。一半是童叟无欺、看货论价,另一半就够呛了,没准儿是把你引胡同深处来个仙人跳翻板什么的,等出来没解决生理问题不说,身上肯定连饭钱也没了……路过此处,帅朗嘿嘿笑着给古老头开着玩笑,还不忘顺口调戏胡同口站着嗑瓜子的大嫂两句,不过被大嫂们当小痞子直接无视了。

帅朗嘴上一跑火车,古清治自然就看得更清楚了,估计也就是这种光怪陆离的环境,才培养得出帅朗这号怪胎来。

溜达到了西环路,这条路上的中介机构比较多,租房、婚介、找保姆,大大小小的广告把沿街的招牌、路边的电线杆、甚至休息的长椅都占得满满的。帅朗数起这些东西来更是如数家珍。怎么忽悠人呢?第一步,条件能说多好就说多好,反正是先忽悠得你交了定金,定金一交,下面的事就好办了,签协议有什么出入、实物和广告有点差别,都不是问题了,大不了拿定金威胁一下,十有八九能把顾客诈唬住,就真诈不住非要解约,好,定金不退了。不服气想维权呀?好,你去告吧,告到你筋疲力尽,还没准儿那点定金能要回来不!?

这种事就不好说了,你说这是骗局,还是小市民烂人的赚钱智慧。你说是骗吧,他未必违法;就是违法你也未必提供得出充足的证据;你说是赚钱的智慧吧,实在听得人嗝应,怨不得上当的人经常来这儿发泄,那中介处的玻璃最多能支撑一个月不换就不错了……古清治倒是诧异帅朗怎么对这些如此清楚,细问之下才知道,这货就在中介里干过一段时间,而且还恬不知耻地说干的还是婚介,说是婚介,其实就是找职业相亲女,要不干脆雇个小姐,专门和那些三十好几四十郎当的傻光棍见面,勾引得他们交介绍费,交完介绍费,顶多再吃顿饭,一准吹灯拔蜡,到时候他们只能怨自己长相太对不起人,根本不好意思回来要定金,所以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当然,这事也不能多干,帅朗干了没多久,捞了一笔就溜了,说这钱挣得人心虚,直怕那些傻光棍们想不开寻死觅活,那麻烦就大了。这话逗得古清治笑得打颠,眼前这位是个既吃羊肉又嫌嬗味重的人物,就骗而言,基本是票友性质的,甚至有些东西就是出于喜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过不可否认,玩票的时间久了,有时候免不了达到专业水平的层次。

逛到下午五点多的光景,古清治提议到环南路,还有其他事要办,而且要带上帅朗,晚上一块儿吃饭回请,俩人在西环路半天没招到出租车,干脆挤上公共汽车。一上车,古清治觉得后面帅朗在拽自己,没明白怎么回事,接着帅朗附耳上来听得又是耸眉而动,敢情这车上还有贼呢……一扫稍显拥挤的公车,让古清治大叹自己眼拙,很久不坐公汽了,连这上的道道也快忘了。两个人又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车里,三个贼,一个瘦里干巴的插在兜里找目标,另一装腔作势看报纸,还有一个女人斜挎着大包,找准了目标一前一后挡着,那瘦巴男人使的是医用长镊子,挟一位中年男的钱包……

没吭声,谁也没吭声,看见的头扭过一边,装作没看见,偏偏这贼笨得厉害,夹……夹……夹了半天没夹出来,倒把那中年人惊得省悟过来了……不过这位被偷的只是捂着裤子口袋转了个身,明显看到那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埋怨你丫装得真不是个地方,那中年人也只当没看见。

于是仨贼又寻找下一个目标,不料无巧不成书,盯上帅朗了,女的斜挎着大包朝帅朗这边蹭,仨人一动一动地都向帅朗蹭过来了,帅朗一愣,瞧了瞧古清治,不料古清治这老家伙看笑话似的,反而躲开了点,给仨贼让出路来了,眨眼间三个人有意无意呈品字形把帅朗包围到中间了……哦哟,把帅朗给郁闷的,这实在是缺乏专业和敬业精神,偷东西的不好好苦练绝技也罢了,拿个镊子都使不好;这女的更差劲,背那恁大的包,到谁跟前谁都要警惕,偏偏这妞儿还装无辜似的就喜欢跟人凑。帅朗笑了笑,做了一个动作,一个一个地把口袋翻出来,等小偷上得前来,帅朗猛地一回头,双手一摊直翻白眼,那样子在说,看吧,哥的兜比脸还干净,你找错人了……气得那仨贼一伙狠狠地剜了帅朗两眼,似乎没找对目标都要怪罪到帅朗身上似的。下一站,三个贼次第下了车,车上此时才议论起来刚才下去的是贼……

一个小小的插曲,谁也没有什么损失,都说得蛮来劲,有的大叹世风日下,公德尽丧,这小偷都能光天化日为所欲为什么的,说得公交司机哼了哼谑笑着嗤鼻,听得古清治也微微笑了笑不作评论。帅朗看着那位发言的,也是位中年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刚才的这几个动作都落在他的眼底了,不过这话听得真让人反胃,这货刚才看见了,他干什么去了?于是在这个不咸不淡、司空见惯的小插曲的延续中,公交车到了目的地,帅朗和古清治下了车。

这里已经是中密路的三环交叉口了,天虽敞亮,行人却稀,古清治向路前后瞅了瞅没见邀的车来,看看下车酒意已醒、正掏着烟斜着点火的帅朗,问了句:“帅朗,今天觉得有收获吗?”

“没有啊,这些东西还不都常见……”帅朗说着就坐到街边,抽着烟,跷着二郎腿,看着古清治,诧异地问着:“嗨,我说大爷,你精神头儿不错呀,溜达一天了,你准备去哪儿?”

“等车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古清治道,每每帅朗表现出这种状似二流子的德行,他就看不惯,踢踢帅朗示意让他站起来,帅朗扭着屁股挪了挪不理会,古清治叹了口气指摘着:“哎,我说帅朗,你不能让我白费劲吧,这看了一天,敢情你真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啊?你有什么感觉?”帅朗反问。

“啧,今天所见的都是市井流行的骗术,你没觉得出里头的深意?”

“深意,这里头能有什么深意?”帅朗依然不解,司空见惯就有点熟视无睹了。

“我本来想告诉你,同情和怜悯是一钱不值的,可恐怕你接受不了;本来想告诉你,骗和其他事也是一样的,是一个集腋成裘、积少成多的过程,即便最小的手法能做到极致,同样是一个发家致富的途径,可我估计你也不会相信……记得我说过你身上的长处吗,其实凭你个人的才智,三十岁小富、四十岁发财,老了逍逍遥遥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我估计你同样不信,是不是?”古清治缓缓说着,某种**被很巧妙地放进话里了。这么说话帅朗倒一点也不反感,愣眼瞧着古清治,跟着一掐烟,一骨碌起身来劲了,很正色地看着古清治问道:“你说的我信,可我没发现我的长处呀?我现在连我干什么都不知道。”

“呵呵……这样吧,咱们用事实说话。挑个最简单的事,中午碰见的那个笨和尚,你觉得像这种方法能做到多大?或者说能赚多少钱?”古清治征询地问道。

“那能有多少,逮个人蒙上十块八块了不得了。累死也就那样。”

“那乞丐呢?”

“这个……听说里头有发小财的,不过那事谁干得了。”

“呵呵……车来了,走吧。”

古清治看到一辆桑塔纳从路上驶来了,招着手,帅朗想知道的下文没有了。车来了,驾车的人认识,正是在名流墓园见过的冯山雄,四十岁光景的年纪,估计是发了点财,人看着精神头儿很足,小头梳得油光水滑,车一停,伸着手在车里给古清治开车门,客气到了谄媚的程度。

早知道这些货是一伙,冯山雄的出现倒没有让帅朗觉得意外,唯一意外的是不知道这是去什么地方,不过即便不知道也并没有让帅朗有丝毫的担心。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古清治这么谆谆教诲、冯山雄这么客客气气,让帅朗很有那么点亲切感,更何况感觉好像古清治想让自己看到什么,就像每件事到了最后,始作俑者都会很得意地亮出让人意外的结果。

那么今天是什么意外的结果呢,一路上,帅朗还真没想出来……意外结果出现了。

车疾速行驶十几分钟,出城约二十公里,拐上村道时差不多就看到结果了,是个很让人不解的结果。沿着村道两旁有两座巨大的垃圾山冒着烟,不远处还有三轮车驶到这里倾倒,一眼看过满眼乌七八糟的生活垃圾、厨卫垃圾、医用垃圾以及各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不知道什么垃圾,从来没有看到如此壮观的垃圾山,看得帅朗浑身起鸡皮疙瘩,而且就在这垃圾山上还有人在刨着什么,鸡皮疙瘩上又带上了一层凉意。几分钟行驶进村,一排低矮的厂房出现在眼前,帅朗好容易从憋闷中憋了过来,赶紧开车窗想透透气,却不料一开,一股比烟还浓的呛鼻气味直冲进车里,又不迭地关上了车窗,咧着嘴直出粗气。

“你们这冯泉村怎么成了这样?”古清治也微微皱眉。

“没办法,钱害的呗……这儿去年建了个泔水养猪场,养猪的天天拉城里的泔水。村口是垃圾厂,村里还有收废旧轮胎和炼油的,一烧火满村都是烟,一到晚上就进不了人了。”冯山雄随意地道了句。

再看看,还真没有夸大其词,过了泔水养猪场就是满堆着废旧轮胎和破烂的住户小院,几处大院里燃着火,村道上也有几处冒烟,到这地方。帅朗贴着车窗玻璃瞧了瞧,不经意地见到了某院成桶的**正往三轮车上装,脑子里灵光一现,侧头问道:“炼的是地沟油?”

“既然收泔水,当然就有地沟油了……这泔水也有成本呢。”冯山雄不屑地回了句。

“哎……城里人给乡下人的蔑视、轻慢和垃圾;乡下人给予的是同样的回报,呵呵,泔水、垃圾扔回乡下,乡下再把泔水炼油养猪,把垃圾加工,油和猪肉再运回城里,这个循环绝无仅有啊。”古清治几分嘲弄地笑着,叹了口气,靠着椅背仰着头,像在回忆着说:“我记得很早以前这儿还是土路,一村处处树荫,这才多少年,咱们从以前非常崇尚节俭的文化理念过渡到疯狂消费的时尚,只用了几年时间,城市和农村,都快不堪重负喽……”

老头就是这个冷眼旁观的德行,说得帅朗心里多了几分嗝应,冯山雄却笑着解释道:“没办法,把地变成垃圾场比种地还挣钱,没地了又有不少人没出路了,不想辙谁养活他们。”

车停到村北头地势稍高的空地上,古清治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叫帅朗下了车,冯山雄敢情也嫌弃这地方,根本没下车。说实话帅朗真不愿意下去,这村里的味道比十年没打扫的厕所还冲,边捂着鼻子边追着古清治问:“大爷,咱们到这儿到底干吗呢?这有什么看头,黑工厂谁没见过。”

走到高地上看清了,垃圾山后,泔水养猪场在村口,靠东一片都是废旧轮胎加工的,往西一片八成都是炼油的,好几个院子堆着汽油桶大小的器具,其实到这地方拍摄个世界末日类的大片,几乎都不用布景就能直接开机上镜。帅朗诧异一问,古清治持着望远镜看了个方向,把望远镜递给帅朗笑道:“这个够震撼,不过我让你看的是其他……是你见到的。”

帅朗狐疑地拿着望远镜,顺着古清治所指的方向,出村不到一公里的邻处,独立的一个大院,院门口停着辆双层大巴,一看车上下来的人,帅朗愣了愣,手抖了抖,然后放下望远镜,盯着古清治,很复杂、很愕然、很不相信的眼光……然后又架起望远镜,仔细地看着……

和尚,车上下来的、大院里进出的,都是和尚,准确地说是假和尚,高倍数的望远镜看得很清楚,院中间生着火煮了几口锅估计快开饭了,院子里穿僧衣的、光膀子的,正在洗漱着,看样子在说笑,没准儿是在白话各人今天都赚了多少。石桌上排着几件啤酒,估计要等着开饭大块朵颐呢,甚至人群里还看到几位戴着尼姑帽的,身材颇小,应该是尼姑了。

“哇噢……僧尼开会、光头荟萃啊,哪来这么多出家人?”帅朗边看边愕然地说,声音惊讶得变了调,看进进出出有百把号人了,这地方当然不是寺庙,就是寺庙也不至于和尚尼姑同时出现吧?看了半天放下望远镜,帅朗很无语的表情凝视着古清治,愕然问道:“跑这么大老远,你其实是要告诉我,连这都是个发财途径?”

“差不多吧,丐骗和僧道骗由来已久,中州每年农闲时像这样成群租车来的假和尚队伍少也有数百,多要上千,以安徽一带为多,这样的聚集地我能找出七八个来……还有乞丐,其实在现在城市的环境中,单个的人乞讨,很难生存下去,乞丐也成群结伙的,大部分都归在一个或几个丐头手下,在哪儿乞讨,活动范围有多大,这都不是随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你上午见的那位小姑娘,是乞丐里比较成功的一位,每年哪儿有灾,她老家就是哪儿的,不光她一个人,她组织了一村几十个人在中州抢了块地盘……这就是我说的你眼光上的差距,任何一个小骗术做到极致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不管是垃圾变废为宝的、泔水里捞油的、轮胎里取钢丝、磨颗粒的,还有这些扮和尚讨钱的,都是……”

古清治娓娓而谈,就像说着和自己不相干的事,而帅朗早惊讶得咧着嘴忘了此时身处毒气包围中了,实在这僧尼聚会的场面超出他的想象了,而这个村的恐怖更出乎他的意料。一见帅朗吃惊,古清治故意问道:“怎么样?人心是最阴暗的地方,可同样是最脆弱的地方,现在觉得你的同情和怜悯有多可怜了吧!利用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来达到某种目的,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办法,表演得越好,所得就会越多,哪怕只剩百分之一的相信,这东西就有它的市场……你现在觉得你上的当还值吗?”

帅朗咂吧着嘴,有点反驳不上来了,眼前回忆着上午见的那位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回忆着那位貌似憨傻的假和尚,其实最可怜最傻的,不是人家,似乎是自己。

“走吧……这地方的空气实在够呛,这些我就不点评了啊,放十年前恐怕没人理解得了,现在嘛,找个理解不了的倒不容易了……”

古清治玩笑似的说着,回到了车上,关上车门,冯山雄驾着车快速出村,遭遇了村口几位拦着检查,估计是怕外人拍照暗访什么的,一见冯山雄是熟人,这才放行出村。

行驶了几公里,车停下来了,停在路边四门大开,好容易喘了口气,身后依稀的烟尘还能看到,身侧不时有垃圾清运车驶过。一辆满载着垃圾的车引起了帅朗的注意,低矮的车栏之内,放着一块压缩成形的垃圾,肯德基的垃圾,整块都是肯德基大爷那个笑眯眯的脸,帅朗下车问着冯山雄,不解地指着这东西说:“冯师傅,这东西到村里怎么处理?”

“打成浆就做成纸杯了,咱村还做一次性筷子呢,厨卫垃圾一般都能派上用场……”冯山雄侧立在车边,笑着解释道,帅朗咧着嘴不敢往下问了,眼不见为净、眼见了烦心,这会儿觉得肚子里有点犯嗝应,隐隐作痛,有点怀疑中午那顿饭,没准儿油和筷子都是这村里的产品……

足够颠覆认识了,如果在此之前仅仅是隐约听说过的话,那么这次所见足够让帅朗重新认识了。返城途中帅朗一言未发,坐在车后不知所想,快到环城路的时候,古清治才递过支烟来,一车仨人都点着烟,只见古清治笑着回头问上了:“怎么样?现在总该有心得了吧?”

“别提了,不看还好,看了明儿都没勇气到摊上吃饭了。”帅朗撇着嘴,余味未消。

“呵呵……不是专门给你找不自在啊,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真相,这不是谁都可以看得到的。其实今天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认识这多种骗术背后的事,你有发现吗?”古清治再问。

帅朗没吭声,摇了摇头,被那地方雷倒了,暂时失去思维能力了。

“其实你已经看到这种破绽百出的丐骗、僧道骗,戏法骗,是骗术中很精粹的一种,为什么说它精粹呢,因为这种骗术根本归不到法律范畴的诈骗一类,所以就没有什么危险,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一种凭这种市井骗术赖以生存的群体,或者你也算其中一位。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话我不敢苟同,胆子太大肯定要被撑死,不过胆子小、有所敬畏的,未必就会被饿死……你就属于那种有敬畏的胆小人。”古清治解释了几句,看帅朗眼珠骨碌转着,确实有所改变了,不那么针锋相对地质疑了,估计是看到了真相的缘故,停了一下,古清治又征询道:“骗术做到极致,破绽百出这是一种,想听另一种吗?”

帅朗蓦地一愣,看着古清治,机械地点了点头,这老头的理论不是一般的强。

“另一种就无迹可寻了。”古清治欠身道,“既然无迹可寻,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骗局,比如炒坟,多数人会认为是土地紧张、成本高昂等市场原因引起的价格上涨,觉得这是市场规律;比如炒房,从卖地修楼到售房全程都是猫腻一堆,可有人会认为这是骗局吗?比如股市期货,无非是大户设局套散户的投资……这种骗,赚了的心安理得、赔了的自认倒霉,谁也不觉得是个骗局……古话说得好,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我想,这点你应该很明白……”

帅朗没有吭声,难得这几句都听进去了,此时,好像也有一个香饵、一个**、一种欲望,慢慢地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