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北方的风如北方的悍妇一样极具豪气,一边呼呼地咆哮着,一边用它那无形的手指乱抓乱挠,抓行人的头发,挠行人的肌肤。行人万般无奈,只得将棉衣扣得严严的,把手揣在衣兜里,缩着脖子,就像好男不跟女斗一样。
大路两旁的松柏,却像一个个勇士似的精神抖擞地挺立着,傲视风霜雨雪,激励着人们奋勇前进。
蓟县以南十公里有个孟家楼,在北平以东,天津以北,唐山以西,成三足鼎立之势。
由于地处山的胳肢窝,国民党的飞机找不到,地图上没有标记,邮册里没有地址,那是一个被人为包裹、匿藏和淡漠之地,有如世外桃源。
东野指挥部就驻在孟家楼村子南边的一个农家院里。
这是当地的一个富户农宅,院落狭长,砖木结构。房檐下的锄头、?头、钉耙都擦磨得锃光发亮,一行儿队伍似的整整齐齐靠在墙根。
这是一个四合院,东西厢房排列有序。正房为穿堂式,一明两暗,东次间约十二平方米,总指挥在此居住。西次间为作战室,墙上挂满了军用地图,两厢是秘书和警卫员居住的地方。
十二月十八日,遵照中央军委指示,为迅速分割平、津、塘守敌,堵死天津驻军东逃之路,东野指挥部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家院里发布了电令,命八纵“以一个师插至咸水沽,阻止天津守敌向大沽口退却,纵队主力攻占天津西北之北仓、刘安庄、宜兴埠”。
八纵的首长认真研究后,决定兵分三路迅速向天津城郊攻击前进:
以二十二师为一路,一个团于十九日晨攻歼天津西北杨村之敌,师主力向天齐庙攻击前进;
以二十三师为一路,向宜兴埠攻击前进;纵队前方指挥所进至赵家庄,纵队后方位于崔黄口;
以二十四师为一路,限二十一日晨进至天津东南咸水沽地区,坚决阻击天津东逃之敌。
天津是闫玉河的出生地又是成长地,他从小就夜夜枕着海河水声睡去,日日迎着海河浪声醒来,因此他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这里有他记忆的味道,这味道是泥土的芳香,是故乡的呼唤,是妈妈的微笑。
闫玉河热爱天津,虽然过去的日子,除了苦难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但他依然热爱这个生于斯养于斯的地方!
接到向天津城郊攻击前进的命令后,闫玉河非常兴奋,终于要解放天津了,终于要回到家乡的怀抱了,就要见到阔别多年的父母了,见到自己亲爱的人了,他的心情分外激动。
闫玉河本能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驳壳枪,那枪保养得很好,枪管闪着亮光。特别是看到枪上拴着的红绸子,如火焰一般闪耀着,他的心里顿时热乎乎的。
由于有了这条红绸子,使闫玉河的枪和其他干部的枪不大一样,枪从枪套里拔出来,人也显得威武了许多,精神了许多,帅气了许多。
有一次在团部开会,一个指导员看到他的驳壳枪上拴着红绸子很好看,就想用一个日记本和他交换,可他说什么也不干。
那个指导员说:“真抠门!不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红绸子吗?能值多少钱?看把它当成宝贝似的,还舍不得。等打下了天津城,咱也买一块!”
闫玉河什么也没说,就是不换。
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闫玉河把自己的红绸子当作宝贝似的舍不得送人,于是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小气鬼!”
虽说闫玉河的红绸子与市场上卖的红绸子没什么两样,但他把那块红绸子当作连着心挂着肉的宝贝是有原因的。
当年闫玉河离开天津到哈尔滨上学,父母和他的姐姐到车站送行,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也到车站送行。这个姑娘叫刘书红,是他的高中同学,比他低一届。
上中学的时候,刘书红由于离家较远,星期日有时不回家,就到闫玉河家玩,于是两人就熟络了,最终成为心照不宣的有情人。
从此以后,闫玉河也总是护着刘书红,谁要是欺负她了,闫玉河就像亲哥哥一样和谁打架。为此闫玉河经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但他不在乎,再遇到这种情况,还会和人家打,而且从不把委屈和伤痕带回家。他有骨气,有担当,还有一种英雄救美的大丈夫气概。
在站台上,已出脱成大姑娘、满脸洋溢着青春神采的刘书红,不好意思吐露心机和表露真情,只是泪光莹莹地问闫玉河:“马上要走了,就没嘛话跟俺说吗?”
“你……你,你要注意安全哟!”闫玉河磕磕巴巴地说,“如果再遇到坏学生欺负你,我可就爱莫能助啰!”
“知道啦!”刘书红谆谆叮嘱,“你到了哈尔滨,也要注意安全。听说那里的气候和天津不一样,冬天特别冷,要照顾好自己,可不要被冻掉耳朵。”
“哈哈哈,知道了!谢谢老同学……”
“嘛老同学不老同学的,人家不老!”刘书红佯装生气的样子,“就讨厌你说这句话,都把人家叫老了,就没有别的称呼了!”
“有,有,有!” 闫玉河像唱戏一样拉着长腔,“小——妹!”
“这还差不多。”刘书红语气娇柔地说,“玉河哥,到了哈尔滨,不能光顾学习,可要经常给小妹写信呀!”
“我会的。”
“嘛会的会的,是一定要!”
“遵命!一定写。到了哈尔滨,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妹写情书。”
“现在答应得好,到时候要是不写呢?”
“不写是小狗!”
“哈哈哈……”
这时低着头红着脸的刘书红,仿佛置于婚礼拜堂的那个时刻。她掏出一个用红绸子包着的长方形东西,用她那温热柔软的小手递给闫玉河,然后用她那双丹凤眼偷看闫玉河的反应。
“好漂亮呀……”闫玉河要打开红绸子看看里面包的是什么。
“不要打开,”刘书红马上阻拦道,“现在不许看,上车以后才能看!”
列车开动了,闫玉河向窗外的父母、姐姐和刘书红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他们了,这才坐下来,急忙打开红绸子,原来里面包着一个精致漂亮的日记本。他打开日记本,只见扉页上有刘书红书写的如她本人一样清秀的六个大字:玉河哥,我爱你!
刘书红,这个文静贤淑的姑娘如青藤一般慢慢地一点点爬进闫玉河的心田。多少年来,闫玉河始终将这个姑娘当作自己唯一的女人锁在心室。如今,这一道人间天河即将排除,他与他亲爱的人见面为时不远了。
夕阳垂下山坳,那山上参差不齐的树木仿佛一支支长矛和利剑,把夕阳的脸戳破了,使它流出鲜血般的殷殷晚霞。
八纵二十二师领受任务后,连夜从宝坻出发,急行军近百里直奔杨村。
杨村位于天津西北二十五公里处的平津铁路、公路交通线上,是平津守敌的重要通道,又是天津守敌西北的门户,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此时,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已紧急部署新编一〇五军三三三师增防该地,该师少将师长宋海潮率五个团近万人,进驻杨村车站及其附近地域。
宋海潮在杨村车站集合全师讲道:“杨村车站附近驻有五个团,人数近万,兵力雄厚。各团要努力完成据点工事,坚决固守杨村车站……”
十二月十九日下午,西北风跟一群猛虎似的疯狂奔逐,一棵棵大树抖动着干瘦的枝干发出尖厉的呼啸。接着下雪了,雪花很小,零零星星。到了晚上,雪花骤然变大,变密,不一会儿杨村的房屋树木像披上一块块白毯子,戴上一顶顶白帽子。
陈长捷在解放军步步进逼的强大压力下,下令三三三师撤出杨村移驻韩家墅。命令一到,三三三师仓促转移。当夜,宋海潮率师部由杨村乘车,准备从北仓下车前往韩家墅。
此时,解放军二十二师一部如神兵天降赶到了杨村车站,当即向火车上的敌人发起攻击,打得敌人鬼哭狼嚎,都躲在车厢里不敢露头。部队迅速占领有利地形,截断铁路,击毁机车,使火车无法开动。
宋海潮从谍息获知杨村附近几十里内没有发现解放军踪迹,以为是附近民兵夜间袭击,天亮必然撤走,遂命令卫队下车警戒,待天亮抢修铁路后再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杨村守敌向解放军发起了猛烈反击。战斗中,解放军的一个排坚守阵地,先后五次击退敌人两个多连的反扑。
团主力听到枪声后赶到,兵分三路投入战斗。一时间,冲锋号四面响起,解放军如潮水般拥来,枪声密集,杀声震天,包围圈越缩越小。敌人惊慌失措,纷纷跳车逃窜。
经三个小时激战,解放军歼敌一千余人,终于占领了津北重镇杨村。
在打扫战场时,突然传来“呜”的一声鸣叫,一列火车从北平方向开了过来。
“准备战斗,切断铁路!”连长下达了命令。
战士们迅速疏散在铁路两旁。
“开枪!”
“砰砰砰……”战士们朝天鸣枪。
火车缓缓驶来,原来是一列客车,战士们眼巴巴地看着火车开了过去。
没有发生战斗。这几声枪响是为了给敌人一个警告,平津铁路从此中断。
不怕疲劳,不怕牺牲,连续作战,一直是解放军的优良作风。
十二月二十日早晨,二十二师向天津近郊攻击前进,相继攻占了汉沟、北仓、南仓、天齐庙等敌人据点,然后在小淀一带监视敌人。
晚上,二十三师攻占了宜兴埠。
十二月二十一日早晨,从武清经一夜急行军的二十四师攻占了白滩寺大桥,随即一部进抵津西重镇杨柳青,击溃敌护路第五旅一个团,俘敌五百余人。
太阳坠入西部的原野,一片羞涩的霞光染红了半个天空。不久,月亮出来了。
古人云:“月是故乡明。”闫玉河仰望着家乡的明月,心里思念着久违的亲人,思念着心中的“月亮”。
站在杨柳青的大街上,闫玉河呼吸成气的白霜,像镀了银一样威严地挂在唇边。
尽管大街上没有熟悉的人影,没有熟悉的喧闹,没有熟悉的拥挤,闫玉河仍然非常兴奋,因为这是他女友刘书红的家乡,如果不是处于临战状态,他会到刘书红家去拜访的,说不定还能见到刘书红呢!
也愿自己太粗心,当时闫玉河没有细问刘书红家住在杨柳青什么地方,只听说她家比较殷实。像所有的传统家庭一样,刘书红的父母特别勤俭,对儿女要求严格。她家的财富,都是祖辈传下来的,是父母带着大家从田地里一颗一颗捡拾来的,从牙缝里一粒一粒节省来的。
说实在的,要想去找刘书红家并不难。因为她是大户人家,只要打听姓刘的家庭,有个女儿叫刘书红,在天津上大学,也许就能找到。
可是现在军事殷急,不容闲暇。再坚持一段时间吧,闫玉河懂得好事多磨的道理。天津很快就要解放了,等革命胜利了,他不但要去拜访女友的家,还要和她举行婚仪大礼呢!
闫玉河按捺着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他带着甜蜜的微笑,在大街上徜徉了一会儿。他看到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心想刘书红可能就在灯下看书呢!
嘴上说好事多磨,再坚持一段时间,其实闫玉河心里非常着急,恨不得马上见到女友。他走过了一家又一家,盼望着在路上能奇迹般地与女友不期而遇。
《孙子兵法》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但天津守军的将领们却忽略了这一“诡道”。
十二月二十一日十三时,八纵警卫营一、二连及侦察二连突然对韩家墅之敌进行攻击,经三个小时激战,歼敌保安团一千三百余人。
当夜,二十四师又以急行军直插天津东南要道白塘口,沿途横扫由独流、静海等地龟缩至津郊的国民党兵,俘敌二千余人,
十二月二十二日拂晓,二十四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占白塘口、双港一线,堵死了天津守敌向大沽口的退路。
至此,八纵主力以四天时间占领了天津城郊各主要交通要道、要点,完成了阻止天津守敌逃往北平,退往两沽之路的任务。
当天,东野总部电令二纵、七纵、九纵攻歼大沽之敌,防止天津守敌向塘沽突围,令八纵主力移至天津、军粮城之间,执行阻击作战任务。
这一天天气十分寒冷,冻得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小雪片随风飞舞,真是千姿百态。有人说,雪花是严寒里最美的花,是冰雪女王用锋利的风剪出的花。然而天冷得让人吃不消去欣赏,也没有功夫去欣赏。
夜里二十四时,八纵立即部署二十三师开往张贵庄、崔家码头、东西排地等地,沿津塘路两侧构筑阵地,并作纵深配置,坚决阻击天津之敌向东突围;二十二师主力迅速移至李明庄、南北程林等地区,确保二十三师右翼安全,并继续监视天津之敌;二十四师主力原地不动,仍在白塘口、双港一线,确保二十三师左翼安全。
十二月二十七日,八纵作战任务又有改变。鉴于新保安、张家口之敌相继被歼,此时发觉北平守敌有突围企图,东野总部电令八纵除以一部兵力牵制天津之敌外,主力执行歼灭北平可能突围之敌的任务。
八纵再次调整部署,除二十三师仍留在原地继续阻击天津可能东逃之敌外,二十二师迅速北上杨村,二十四师西进杨柳青,准备歼灭北平可能向东突围之敌,或阻击天津西出援接北平的敌人。
这样,八纵从十二月十八日至二十七日的十天时间内,在风雪之中踩着凌琼碎玉,连续转换作战任务三次,在天津守敌炮火射程之内,冒着飞机轰炸扫射,忽而奔袭津北,忽而进击津西,忽而开赴津东,忽而挥师津南。
往来奔驰,飙狂如风。八纵在时间急、变化快的情况下,克服种种困难,做到总部指到哪里部队就打到哪里,圆满完成了东野总部赋予的围控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