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城区充满着异国情调,天津的空气飘**着异国风味。外埠人走进天津,恍若跌进洋风扑面的西域。街道两侧是风格别致、色调明快的西洋建筑,到处都能看到肤色各异、服饰奇特、语言不同的外国人。

天津租界,是一八六〇年至一九四五年间,英国、法国、美国、德国、意大利、俄国、日本、奥匈帝国和比利时等国通过签订不平等条约和协议在老城东南一带相继设立的拥有行政自治权和治外法权的租借地。

其中日租界面积最大,计二千一百五十亩。它东临海河,东南沿秋山道与法租界相连,南抵墙子河,西至南门外大街,北起东南角闸口沿旭街两侧到福岛街折向西。

这里原是一个比较繁华的区域,工商业、餐饮业、娱乐业十分兴盛,除遍布商业铺面外,还有很多名人故居。

宫岛街是天津日租界的主要街道,东北到毕格海路,西到卫津路,全长二千余米,宽十余米。在这条街上坐落着不少名人故居,如张园、静园、武德殿等,还有段祺瑞、张彪、陆宗舆等人的旧宅。

在这些历史风貌建筑中,最为著名的要数张园了。

一九一二年,曾任两湖统制的张彪退隐津门,在日租界购置二十亩洼地,招工填坑,自行设计,建成一座中西合璧的庭院建筑,取名露香园。后来,张彪把露香园改成夜花园游艺场,与附近的大罗天乐园呈犄角之势。因园主姓张,人们习称张园。

一九二四年冬,孙中山先生应冯玉祥将军邀请,偕夫人宋庆龄北上商谈中国统一和建设问题,由上海辗转日本到天津后,下榻于张园月余。

第二年春天,清逊帝溥仪从北京逃至天津,也曾居于张园。溥仪在张园门外挂上“清宫驻津办事处”的匾额,广结清朝遗老遗少、社会各派势力,以图复辟。

张园西面也有一处著名宅院,初名乾园。原为北洋政府驻日公使陆宗舆的私人公馆,始建于一九二一年,占地面积三千三百六十平方米。院内环境十分优雅,曲径长廊,怪石清泉,筑有西班牙式砖木结构楼房一座,楼东侧辟建网球场一个。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一年,溥仪偕皇后婉容、淑妃文绣于此居住,为取“静以养吾浩然之气”和“静观变化、静待时机”之意,便把乾园更名为静园。

如今,这里不再是静养浩气的地方,反而充满着浓重的火药味,它的新主人是天津警备司令部司令、天津城防司令部司令陈长捷中将。

陈长捷,字介山,五十六岁,福建闽侯人。在其襁褓时家境贫困,母亲为补贴家用,给族人当乳母。因奶水不多,而陈长捷又颇为能吃,其母恐奶水不足被东家辞退,便狠下心来将他弃置于陈氏宗祠的供桌上。后来陈长捷的姑姑不忍,又从祠堂拾回,故其乳名叫“拾拾”。

“乱世从军有前途”,陈长捷选择了从军之路。他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以后,曾在阎锡山部队任排长、连长、团长、旅长、师长等职。抗战时期,任第六十一军军长兼第七十二师师长、第十三集团军副总司令、第六集团军总司令、伊克昭盟守备军总司令。一九四七年任联合勤务总司令部第八补给区司令。

今年夏天,第三十五军在易县涞水被解放军击溃后,傅作义便将他所有的部队都集结在平绥与北宁铁路沿线地区,将张家口、北平、天津作为三个基点,实行所谓“灵活机动,集中优势”的“依城决战”方略。而天津的防务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傅作义这时想起了老朋友和老同事陈长捷。

陈长捷作为甘肃国民党联勤总部第八补给区司令,是一个自己不求人而只有别人求他的肥职,掌握着该地区军队的一切军备物资,是个不用打仗的差事。其顶头上司是风流潇洒的“帅哥将军”张治中,联勤系统这一块又归他保定军校的学兄郭忏管,傅作义要调陈长捷担任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完全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拒绝。

然而,陈长捷没有这样做。他认为傅作义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考虑到多年的关系,以及当年被阎锡山赶走时是傅作义收留了他,投桃报李,关键时刻也要帮傅作义一把。于是他欣然承接了这个职务,于今年六月到天津走马上任。

除名人宅邸外,在宫岛街还有一座由日本人建造的公园,叫大和公园。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将大和公园改名为胜利公园,其中曾用作日伪天津广播电台的日本公会堂变成了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部驻地,而日本神社地下室则成了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的地下指挥部。

此时,天津警备司令部戒备森严,除四面高墙围挡外,门口有数名哨兵站岗,都拿着新式步枪。内部人员进入要查看证件,外人入内须验明身份。

大院里整洁有序,平时比较安静,也很少看到士兵习武练操。偶尔有几辆军车进进出出,一时打破了院内的寂静。

天津警备司令部离西面的静园不远,都在一条街上。负责警卫的毕启明几乎每天都要派一个排的兵力武装护送陈长捷上下班,往来于静园和警备司令部之间。

毕启明是天津警备司令部特务营的警卫连长,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四方脸庞,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由于毕启明头脑机灵,忠于职守,因此在警卫安全方面从未发生过任何问题,深得陈长捷的赏识。他的性情温和,能善待下属,也颇受部下尊重。

这天是星期一,天津警备司令部要举行例行集会。司令部的全体官兵都集合在东院大操场上,进行升旗仪式,然后等待司令训话。

见陈长捷步履沉稳地向大操场走来,值日军官高声喊道:“立正!”

受上司傅作义俭朴之风影响,身穿普通士兵棉军装的陈长捷,如一个雕像纹丝不动地站在讲台上。

待全体官兵挺胸收腹站直身子后,值日军官面向陈长捷敬礼报告:“请司令训话!”

“稍息,稍息!”陈长捷向队伍挥了挥手。

在这兵荒马乱、危机四伏的局势下,为了稳定军心,提高士气,陈长捷要给官兵上一堂伦理课,讲讲中国的传统文化“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八个字。

历经三十余年戎马生涯而风骨未消、锐气不减的陈长捷,颇有“孤松倒挂倚绝壁”而笑傲时空的风范。

陈长捷看了看被西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国民党军旗,又看了看面前排列得还算整齐的队伍,然后清了一下嗓子,便用他那浓重的闽东话侃侃而谈。

“今天我给大家讲一讲忠字!”陈长捷向面前的队伍扫一眼,“‘忠’成为儒家思想的核心之一,原指为人诚恳厚道,尽心尽力,做好本分的事。有忠诚无私、忠于他人、忠于国家及君主等多种含义。如‘志虑忠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随着中国君主极权的形成和加强,‘忠’成为特指臣民服从于君主及国家的行为规范和准则。诚如《大学》所言‘致知在格物’。革除私欲之后,一切事物的道理无不清楚明白。因此无论我们是做大事业的,还是在平凡职位上的,要想真正做好,须臾都离不开‘忠’字。”

陈长捷干咳一声,微含笑意地说:“我给大家讲一个关于‘忠’的故事,你们知道岳飞这个人吗?”

台下的官兵齐声回答:“知道!”

“岳飞十五六岁时,看到北方的金人南侵,国家处在生死存亡关头,便投军抗辽。不久因父去世,退伍还乡守孝。一一二六年,金兵大举入侵中原,岳飞再次投军。临行前,岳母姚太夫人为了激励岳飞,把‘精忠报国’四字刺在儿子后背上,让他永远铭记在心。从此,‘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就永不褪色地留在岳飞的背上。岳飞投军后,很快因作战勇敢升为保义郎。这时宋都开封被金军围困,岳飞随副帅宗泽前去救援,多次击败金军,受到宗泽的赏识,称赞他‘智勇才艺,古良将不能过’。忠君爱国的岳飞后来成为南宋著名的抗金英雄,受到后人所敬仰……”

希望手下的人都能忠于自己的陈长捷,也不管手下的人能不能听懂他的闽东话,足足发表了半个钟头的理学宏论,最后说:“今天我只给大家讲一个‘忠’字,其余七个字以后再讲……”

毕启明心里想,这一年对国民党来说是流年不利,其余几个字,你陈司令恐怕讲不完了!

毕启明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陈长捷大讲特讲“忠”字,一边不时地看着手表。上午,他约了一个人,因此在陈长捷的训话一结束,他便大步流星地赶回特务营。

特务营是天津警备司令部直属的担任武装保卫司令部及其长官安全的专职部队,全营七百多人,半美式化装备。下设四个连:一连是警卫连,二连是重机连,三连是炮兵连,四连是情报连。其中警卫连有一百三十来人,下设三个排,分别配置在警备司令部大院四周担当警戒。

毕启明推开连部的房门,一个黑不溜秋的军人赶快站起来,脸上的神态完全是一副老兵风范。他以标准的军姿举手敬礼道:“表哥,我来啦!”

这个穿着国民党士兵服的人叫高修山,二十出头,圆脸盘,中等个。原籍山东德州,是毕启明舅舅的儿子。他也在天津当兵,是一个步兵连的班长。今天应表哥之邀,连长破例准了他半天假,不知表哥有什么急事找他。

“家不拘礼,用不着搞这一套!”毕启明摆了摆手,然后把门关好,“给家里写信了吗?”

“还是中秋节前写的。”高修山的口音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寄了一些钱给家里。”

“你们连忙吗?”

“很忙,平时不让出来。”高修山摘掉军帽,精光的头皮泛起青亮的光彩。

“都忙些什么?”

“嗨,步兵干工兵的活,修工事,整天和砖石泥沙打交道。”高修山埋怨道,“当兵的不好好练兵,花那么多钱,修那么多洋灰疙瘩干啥?”

“工事的质量怎么样?”

“驴屎蛋子——外面光,糊弄事,糊弄事!都是些砖头石块,连根钢筋都没有,表面上看倒很坚固,其实不堪一击。”

“这两天的报纸你都看了吗?”

“没看到报纸,但大家都在议论一件事,说辽西会战打败了,国军损失惨重。”

“你怎么看这件事?”

“解放,对老百姓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对穷苦农民,还能分到一些田呢!可是对我们……”

“我们?不谈这个了!”毕启明当即打断高修山的话,“修山啊,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当兵的吗?”

“我是被抓夫抓来的!”

“那你打算一辈子吃这碗饭了?”

“我……”高修山摇了摇头。

“下一步,解放军攻打天津势不可免,可能是一场惨烈之战,不知道又要死掉多少人。家里就你一根独苗,你要是有个好歹,我舅舅、舅妈怎么办?你想过这个问题吗?父母把你养大不容易,你要替父母着想呀!”

高修山眼前浮现出他离家时的情景:父母含着泪对抓兵的人说:“你们行行好吧,不要让我儿子去当兵。你们把我儿子抓走了,家里的这几亩薄田谁来种?这高家的门头子谁来顶……”

想到年纪越来越大的父母双亲,想到父母春种秋收没有一个帮手,想到父母伤风感冒身边没有人给端汤送水,想到父母思儿的痛苦,高修山的眼圈红了:“表哥说的是,那我该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

“我?”高修山停顿了一下,“我一个小小班长,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我能有什么办法?”

毕启明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表弟,为他这个农民式的听天由命叹了一口气。

高修山曾是个有棱有角的山里娃,从军以后,在官僚兵霸的压制下,这个兵头将尾的班长已把自己的棱角削圆磨平了。

毕启明递给高修山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吐出一口烟雾后,他压低声音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高修山的脸上始而惊诧,继之坦然,最后绽开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