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俗话说,警匪相通,警匪一家。
两名警察来到大众照相馆门前,像土匪恶霸猛地一下揣开大门,就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在大厅,他们根本不管前面排队的顾客,嘴里冒着烟,流里流气地大声喊道:“老板,今天照相多暂能取相片?”
心情紧张的靳西法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两个警察是来照相的。他看了一眼那个喊叫的警察,问道;“照几寸的?”
“一寸的,本本上用的。”
“一个礼拜。”
“时间能不能再短些,上边急着要呢!”
“可以,不过得加钱。”
“加钱?”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说,“好吧,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只要快就行!”
“新上岗的吧?”靳西法问。
“你咋知道?”
“因为二位穿的都是新服装。”
“我以为你不光会照相,还会相面呢……”
李少华又来到那个小胡同,没走多远就找到了刘希民,高兴地告诉他:“刘老师,没事啦!”
“怎么回事?”刘希民急忙问。
“那两个警察不是来搜查照相馆的,是新警察,来照相的。他们照完相已经走了,让您虚惊一场。”
“没关系。听你说只是两个警察,又没有开警车,我想不会出嘛大事。”刘希民又说,“不过,小心点有好处。”
他们回到大众照相馆,走进了暗室。
靳西法把强光灯打开,屋子里亮堂堂的。他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刘希民坐下,然后把两个相框递给他,说:“老刘,两张图纸处理好了,你看看怎么样?还有嘛问题?”
刘希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两个大相框,里面装着两张相片,便惊喜地说:“相片放得这么大!”
“十二寸。”
刘希民看了看两个大相框,一个是老爷子的相片,一个是老太婆的相片,都是农村人。他认为带着这两个相框出天津城,完全符合常理,不会让关卡的哨兵产生怀疑。于是连声说:“好,好,太好了,完全符合夹带要求!”
靳西法又把图纸拿出来,对刘希民说:“还有这两张图纸,你也带回去吧,放在这里不保险。”
“好!”刘希民把两张城防图接过来叠好,塞进上衣的暗兜。然后又把两个相框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布袋。
“显影方法照旧。”靳西法小声说。
“知道了。”刘希民对靳西法说,“形势越来越紧,上边要这个东西很急,我不能在这儿久坐,得马上找人送出去。”
李少华快步走出门,看看外面没有异常情况,就回来告诉刘希民:“刘老师,您可以走啦!”
谍报人员不是单枪匹马凭胆量完成任务,而是从个人到组织都要有一流的素质,这样整个系统才能安全有效地运作。
好的谍报人员,要具有几个关键必备的条件:信仰坚定,纪律严明,技巧高超;好的谍报机构,也要具有几个关键必备的条件:管理严密,后勤细致,策略优异。
从这一点看,虽然刘希民主管的谍报人员都不是科班出身,但他们基本都是合格的,有的还比较优秀。
城防图要从天津送到中共华北局城工部所在地河北泊头,一路上要坐火车和马车,大概需要三四天时间。而且出城的时候,有国民党军的关卡严格盘查。
此时形势非常紧张,眼看着大战在即,国民党当局对城里中共地下组织的搜捕是一天紧似一天,进出城的各个关卡更是严加把守,哨兵对过往行人逐个搜身检查,所以送图必须找一个既可靠又有经验的交通员。
对交通员的选择无疑是整个谍报工作的重中之重,否则功亏一篑,还会给谍报组织带来危害。交通员要有很强的党性,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而且身体必须强健,思维缜密,有一技之长。
此外,交通员还必须能与各行各业的人打成一片,懂得当地行话,以便混入其间不易被察觉。
同时,在每次行动之前,他们都要准备好几套能自圆其说的口供,掌握各种隐藏文件、资金和器材的技巧。
刘希民骑着自行车一路紧蹬,脑袋里的那根轴也一路紧转,思考着下一步工作。他在一家修车铺门前捏了一下闸,嘎吱一声车子停住。然后一足点地,跳下了自行车。
这个车铺老板姓孙,名茂达,二十来岁,曾毕业于一家中学,抗战胜利后参加革命,后来被刘希民发展为中共党员,从事地下交通工作。
孙茂达是一个胆子大、脑子活的年轻人,曾几十次成功地去解放区执行任务。有一次乘船送情报,赶上前方码头有国民党哨兵盘查,他机智地跳下船跟纤夫一起拉纤,终于闯过了码头,完成了任务。
前不久,孙茂达向城外传递一批重要情报,为了躲避国民党哨兵检查,他将自行车的大梁割开,再扒出内胎,把十几份情报统统塞了进去,然后照原样焊好,打足气,喷上漆,光亮闪闪的车子就像新的一样,任谁也瞧不出破绽,终于将情报顺利地送到城外。
还有一次,孙茂达在天津火车站救过一个被军警追赶的山东人。他不知道那个山东人是刑事犯还是地下党,总觉得不能落到军警手里。后来那个山东人是否安全逃脱,却一直没有音讯。
孙茂达长期往来于敌占区与解放区之间,有时传递口信,有时转送物资,有时护送干部。每次过卡子如同过鬼门关,但他都能化险为夷,圆满完成了任务。
孙茂达家境比较富裕,有好几套房子。他把临街的三间房子改成门脸房,开了一个修车铺,并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千里车行,专门修理自行车。
修车铺对过是一个派出所,孙茂达跟那儿的警察混得很熟。他跟那些警察解释说中学毕业后在家闲着没事,就开了个修车铺解解闷。还说他们的车子坏了就找他,修车费可以优惠。
这些警察都知道孙茂达家里有钱,并不指望修车赚钱。派出所旁边有个修车铺,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修车也方便,所以没有人怀疑孙茂达在给共产党干事。
孙茂达以修车职业为掩护,来此接头会面很方便,也很安全,于是组织在这里建立一个秘密联络站。刘希民是这里的“老顾主”,他经常骑着自行车来这里接头会面,就像修车似的,非常自然。
在做交通员的几年时间里,孙茂达一边积极大胆地工作,一边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从未出现过问题。
近年来天津外围国共两党的地界在不停地拉锯,解放区离天津城有时候近一些,有时候远一些,而且随着平津战役的临近,国民党的检查哨所也越来越多,因此每过一个关口,就经历一次生死考验。
刘希民来到千里车行,发现孙茂达和一个警察站在门口。那警察穿着一身令人讨厌的“黑狗皮”,大盖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那张令人厌恶的强盗脸。
刘希民心里便嘀咕:今天是怎么了?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专跟警棍、手铐、铁镣打交道的警察,去照相馆,照相馆有警察;来修车铺,修车铺也有警察。
不过,看孙茂达和那个警察欢声笑语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事儿发生。
刘希民推着自行车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跟孙茂达打了声招呼:“老板,修车!”
那个嘴里叼着香烟、腰里别着家伙的警察看了一眼刘希民,然后对孙茂达说:“孙老板,我走了,不耽误你的生意,有空再过来和你聊。”
“你慢走,周警官,不送了!”
在修车铺门口,刘希民故意装作不经意地把车后座上的布袋放在门面橱窗的窗台上,把自行车的气放了,再把轮胎扒出来,就像轮胎真的坏了一样。
孙茂达心领神会,拿起布袋进屋了。
孙茂达跟刘希民工作久了,愈来愈感到他的这位领导是个有火一般热情、钢一般意志的人。刘希民思想沉稳,考虑周全,做事干脆。其所言所行像一架机器,有规律的循环往复,精准利索。对刘希民的这种品性和作风,他不仅佩服,而且崇敬,视其为最可亲、最可爱、最可敬的人之一。
刘希民对党的工作是那样的倾情、倾力、倾心,和他在一起工作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幸运。他那明亮深邃的目光,充满着洞察一切的力量。孙茂达相信,如果刘希民到了战场,他肯定是一名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威武指挥员。
刘希民虽然经常改变装束,但衣着都很朴素,无暇注意生活细节。然而,他对待自己的同志,却是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
孙茂达从刘希民那里受到了精神的感召和力量的鼓舞,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和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和刘希民一样,总是想方设法把他们所从事的伟大而复杂的工作做到尽善尽美。
两人顺利地接上了关系,刘希民要孙茂达把这份用忠诚、智慧和生命换来的情报,尽快送往设在河北泊头的中共华北局城工部。
这一次,刘希民还像以往一样,并不说明情报的内容,只是从布袋里掏出两个分别装有老爷子和老太婆相片的大相框。
刘希民叮嘱孙茂达:“你把这个马上送出去,很重要。”
孙茂达接过相框一看:“是两张相片啊!”
“对,一个老爷子的,一个老太婆的,都是乡下人。”
孙茂达郑重地说:“好,我马上行动。”
刘希民又说:“显影方法照旧。”
“显影方法照旧”这六个字,意思是说要告诉对方收到这个东西后怎么显影,显影方法照旧,就是还按照原来的那个方法显影。至于怎么显影,刘希民不知道,孙茂达更不知道。
根据党的秘密工作纪律,接到任务的孙茂达不仅不知道显影方法照旧究竟是怎么个照旧法,甚至连自己传递的到底是什么情报也不清楚。
孙茂达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张相片背后秘密缩印着的是华北局城工部正急切等待着的天津城防图,其实这也关系到解放天津时他和天津人民的安危。
孙茂达知道这次领受的任务是送两张老人相片,心里就有底了。他认为这个情报好送,口供也好编,过关比以往要简单得多,很容易糊弄检查的哨兵。
孙茂达拿着相框说:“老刘,这个任务好完成,遇到检查的也好应付。”
“哦,好应付?”刘希民故意问孙茂达,“怎么应付?”
“就说我是在天津做买卖的,这是回老家,我家在农村,这两个老人去世一年了,家里要留一张遗像,老家没有这个条件,让我去城里把这两张相片放大。过两天,要为老人搞祭祀活动,所以我得赶快送回去,上供时要用。”
“好,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比较容易过关。”刘希民还是不放心,“不过,你还是要慎之又慎,多准备两套口供,以备意外。”
“我再好好想想!请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对了,你这几天不在车铺,有人找你修车怎么办?”刘希民不放心地问,“还有,对你的邻居派出所怎么解释?”
“这好办。”孙茂达不假思索地说,“在门上贴个告示,就说我去瞧病人了。对派出所那帮人说,我姥姥病了,回乡下几天。”
“这个说词可以……”
刘希民的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吵大闹。
孙茂达出去一看,原来是附近妓院的一个女老板在吵闹,那老鸨比一般男人还雄壮有力的喊声闹得四邻不安八方不宁。她是连嚎带骂,一蹦三尺高,把最尖酸刻薄的语言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是那种不留余地满门抄斩式恶骂。
孙茂达上前一瞧,那老鸨有四十来岁,只有成熟的韵味,不见岁月的皱褶。她的腰扭得很有水平,介于矜持和****之间。她的眉眼像捅进猪脖子的一柄长刀,具有优美的弧度,勾魂夺命、沾满鲜血的水灵。
这也不奇怪,对这种女人来说,挑逗男人已经不是一种本能或者需要,而是一种职业习惯。
老鸨用她那如同刀片一般锋利的薄嘴唇娇声带怒地骂道:“天天进行他娘的灯火管制,把老娘的生意都给搅了,还让老娘活不活?”
周警官打着官腔说:“这是上头的规定,我也爱莫能助。”
“姓周的,你还是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吗?”那老鸨叉着腰扯着男人一样的大嗓门吼道,“你要有良心啊,你可没少去我那里。”
“老板娘,口中留情……”周警官边打躬作揖边陪着笑脸。他自知理亏,尴尬窘迫的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都是熟人熟客,你们都少说一句吧,不要让外人笑话……”在孙茂达一番好言好语地劝解下,终于息事宁人了。
那老鸨优雅地点燃一支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扭动着圆圆的翘臀走了,把**的无穷魅力留给了周警官。
周警官已无意欣赏老鸨的屁股,只是对孙茂达万分感激地说:“谢谢您,孙老板!要不是您来劝解,那**还不依不饶呢!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前两天保密局的人来派出所打听车行有没有异常情况,如发现夜里有人活动,要立即报告。我说我对孙老板很熟,是规矩人,他办车行纯粹是为了解闷。”
孙茂达回到车铺,摇了摇头说:“这些国民党的官僚呀……”
“怎么啦?”刘希民问。
“他们是病**摘牡丹——临死还贪花!”孙茂达说,“不过,周警官透露一个重要消息,保密局开始注意车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