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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知真家工事的开展,楚格很快就回到了从前忙碌时那种焦灼的状态。

虽然知真明确说过房子里的东西可以一样都不留,但楚格还是坚持列了一个详细的清单给她过目。知真拗不过楚格这种偏执的善意,便体谅似的随便圈出了几件,表示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些可以保留。

在这之后,楚格迅速找来一位熟悉的回收二手家具的师傅,又联系上一位收电器的师傅,她把他们约在同一天上门,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了那些旧家私。又花了两天时间,把其他的小家电和各种易碎品摆件、书籍、装饰画分门别类打包装进纸箱,让合作了很多年的一位司机帮忙拉去了迷你仓仓库。

知真家所有的旧物品中,楚格最喜欢书房那只飞船造型的吊灯。她曾陪着一位客户在一家中古家具店看到过同样的款式:轻简的乳白色,冰凉而有质感的铁片材质。店主介绍说这只灯来自北欧,产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听到价格之后,那位客户半开玩笑地说“能买两三个吸顶灯了”,楚格虽然感到有点儿遗憾,但也没有多嘴。

这次在知真的书房里看到同款,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惊喜。

做完这些事情,楚格口干舌燥, 一仰头灌下了一整瓶矿泉 水,瘫坐在地板上迟迟回不过神来。但还不能完全松懈呢,她 强行振作起来,又理了一遍细碎的账目:旧家电换来的钱,差 不多能抵四五个月的仓库租金和押金。盯得紧一点儿,催着 赶着,应该能在四月左右结束,想到这里,楚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知真并没有提出严格的时间限制,她财务状况良好,住在 母亲家里,没有房租负担,其实对装修工程的进度一点儿也不 着急。那些零散的进账出账、物品如何处置如何安放,她丝毫没有过问,这些额外的事情都是楚格心甘情愿帮忙做的。

整个家里彻底清空的那天,知真特意休了半天假,过来里 里外外看了一遍,又笑着跟工长寒暄了几句,说了些“麻烦了 辛苦了拜托了”之类的客气话,末了才转向楚格, 问:“今天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吧?”

楚格不明所以地看着知真:“等师傅们开始拆我就走,怎么了?”

“一起走吧,我叫了苏迟吃午饭。”知真说。

今天?楚格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她从上往下看了看自己 的穿着 —— 出门时随便套了一件驼色的卫衣,卫衣外边是很久 没洗的摇粒绒外套,方便随时往地上一坐的脏兮兮的牛仔裤。 头发昨晚倒是洗了,但也只是用大夹子胡乱夹在脑后。背着一只旧双肩包,装着平板电脑和几个充电器。这是泡在工地的俞

楚格,她从没预备过用这副面目见苏迟。

她闭上眼,心里一声叹息,不知该怎么回绝,又舍不得回绝:“我这个样子,不合适吧 … … ”

知真挑了挑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驳斥道:“什么样子?

你青春洋溢,我看应该自惭形秽的是苏迟。”

楚格脸微微一红,心一横:“那走吧。”

他们约在一家意大利餐厅,知真把车停在餐厅路边,让楚格先进去,她自己去找停车位。楚格慌张极了,像第一天入学的小孩似的哀求着:“我陪你去停车吧,我跟你一起吧。”

知真瞪了她一眼,没出声,楚格的扭捏令她感到费解,她不明白楚格平时那股利落的劲头哪里去了。不就是见苏迟吗,他不至于这么魅力非凡吧?

楚格被瞪得有点儿害怕,老老实实背着包下了车。

“去吧,帮我点一份塔布勒沙拉和青口意面。”知真柔声说,话语中隐含着一点儿鼓舞的意味。

午餐时间的客人不多,楚格几乎是一进门就看见了苏迟。

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台边,穿着一件印度蓝的衬衫,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件深灰的外套,正低着头在翻阅餐厅的杂志。公平地讲,苏迟的长相不算格外出众,离传统意义上的英俊有点儿距离,但他眉目疏朗,气质又有种雪刃一般的锋利,令人印象

深刻。

楚格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像是吞咽掉自己的胆怯、紧张和突如其来的悲伤。

一位穿着整洁的黑色工装的服务员走过来,小声问楚格:“请问您是否预约过?”

她动作幅度很小地指了指苏迟的方向,用同样的音量说:“我朋友在那边。”

这不过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中间间隔的时间也不算短。楚格坐下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件事。

她独处时也曾想搞清楚,为什么苏迟对她会有着无可抗拒 的吸引力,而她又是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无法解释的、近乎盲目 的信任和亲近感,直到苏迟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她还是不明白。

心里有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好像就连最基本的,平静 地和他打个招呼、问声好,都很难自然地完成。如果不是身上这件宽松的卫衣,她要如何掩盖住那该死的战栗。

“知真去找地方停车了,她让我先来,帮她点,什么沙拉 和什么意面。”楚格根本没记住那两道名称拗口的食物,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话,同时用目光在菜单上搜寻着关键字。

“是塔布勒沙拉和青口奶油意面,”苏迟替她填上了空,“她每次都点这两样。你呢,吃什么?”

“我跟她要一样的就好。”楚格讪讪地说。

“干吗跟她要一样的,你又不是真的想吃。”苏迟顿了顿,他才发现楚格一直低着头,好像在尽量避免和他有眼神交流,“我帮你点吧,奶炖鳕鱼和蘑菇烩饭都很不错,你随便挑一个,甜品就要马斯卡彭奶酪提拉米苏。”

楚格点点头,如释重负地合上了菜单。

知真来之前,他们没怎么说话。苏迟单手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格,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沿无声地敲击着,他有点儿意外楚格突然变得这么腼腆。他尝试着找了几个话题,希望能瓦解掉这层隔膜,但楚格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最终他的那些努力都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你怎么和我这么疏远?”苏迟大惑不解。

楚格浑身一颤,整颗心像被子弹洞穿。她猛地抬起头来,挺直了脊背,澄净的眼眸里盛满了无法遮蔽的热烈与渴望,她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狠狠骂了苏迟一句。

苏迟毫无准备地撞上了楚格欲言又止的神情,这瞬间他心下一片雪亮 ——她的古怪、别扭、倔强和患得患失,她湿润的表情里有了一切答案的呈现。他不自觉地向后一仰,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一瞬间他也不知如何才好。

万幸的是,这个时候,知真到了。

很久以后,楚格试图从她和苏迟的感情中得出一个结论,

她问自己如果不是以爱情的形式产生联结,那她最希望能以哪 种身份和他保持一种稳定而长久的关系。最后,她想,毫无疑问是知真那个身份。

知真和苏迟的交情是很坦**清白的,别人看来只觉得他们 是老友,而不会首先想到这是一对异性,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种剥离了性别属性的牢固。

这天的餐桌上,楚格是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听着他们聊 天,让她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去喝喜酒的情形。圆桌旁围坐着她 不熟悉的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小孩子无法参与的人情和是非,她只管低着头吃面前的食物,恰如此时此刻。

知真说起她和苏迟共同的朋友,谁谁谁的哪个项目赚了哪 个又亏了,谁谁拖了这么久还是离了,太太带着孩子出国了, 谁谁谁旧疾复发,现在全靠特效药吊着一条命,怎么会呢?当 初病灶不是都切干净了吗……都是些楚格不认识的人,不了解 的事,她隐约地察觉到,那是一个自己不感兴趣也难以融入的 世界,那些悲欢离合都离她太远了,因此一顿饭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默默地对付着自己的烩饭。

等到主食都吃完后,服务员轻巧地将杯盘撤下,端上来甜品。

知真要了一杯生姜苹果汁,橙黄色看上去非常健康,而苏迟和楚格都点了冰咖啡。

“我只休了半天,待会儿要回公司,苏迟你下午要没事的话就陪楚格去玩玩吧,大树美术馆有个欧洲艺术展,过几天就结束了,你们可以抓紧时间去看看。”知真看了下手表,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她注意到楚格一直没怎么说话,苏迟也不太主动,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帮忙推他们一把。

“行啊,我没事儿。”苏迟还不至于笨得领会不到知真的意图,但还是得装装样子问问楚格的意思:“你有空吗?”

“哎呀,她能有什么事啊,啰里吧唆的。”知真面色愠怒,翻了个白眼,把果汁喝完,站起来的同时把手搭在楚格肩上,用力地捏了捏,又对苏迟说:“你结账啊。”

从餐厅走向停车场的这 一 小段路上,知真心情有点儿复杂。

她欣赏楚格,这女孩有股未凿的纯然,性情直率坦**,苏迟又是自己知根知底的好友,如果那颗暧昧的种子真能落地生根,她当然乐见其成。可是一段感情真正的走向,往往就连当局者也无法全力掌控,她能为他们做的就更加有限。

爱情的真相绝不是理想化的召唤与回应,而是没有规则说明的对峙和周旋,充满了争夺、角力甚至搏斗,本质上是规模最小的你死我活的战争。

就她所观察的情形来看,楚格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她太清澈了,一眼能望到底。也许在某个特定的时期,苏迟会轻易

地被这种纯真打动,可他毕竟已经不是彼时的他了。知真无不 悲哀地想到,就像如今的我,也不会轻易相信几句好听的话,几桩献殷勤的举动。

但无论怎么样,那是他们的人生和他们的故事,叶知真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