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 藓 [1]

楚格和叶知真迅速达成了一致。

这是她自立之后做的第一桩方案,某种程度上,她甚至比知真本人看得更重。

第一次去量尺是在某个工作日的晚上,知真下班后又磨蹭 了一小会儿,特意想要错开晚高峰。快八点时,楚格的手机振了一下,收到消息:到你楼下了,下来吧。

知真开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好像从买来它是这个样子也会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吃饭了吗?”叶知真问,“要不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

“不用,我不饿,下午吃了面包。”楚格说。

其实那个小小的红豆面包早已经被消化了,就是便利店的烘焙区里最便宜的那种。她在等知真的消息期间好几次想点个外卖,又担心外卖还没到知真就到了,毕竟她们并没有事先约好具体的见面时间,就在这犹豫反复中错过了时机。

“那我们到了那边再看吧,我也很久没去了,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吃的,要是有简餐快餐什么的就随便吃点儿对付一下。”

知真说。

半小时后,她们到了那个小区门口,停在了路边的停车位。

楚格注意到这片区域的公共环境和自己住的那边有着天壤之别:道路两旁是划了白线的规规矩矩的停车位,每辆车都停在计费的方框里。步行道上有专供单车和电动车摆放的区域,不至于挤压行人的空间。底商没有餐饮,只有高端连锁的干洗店、美容沙龙和生活超市。再没有生活经验的人也能直观地判断出这个住宅区价格不菲。

楚格悄无声息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她觉得在这里不可能找到吃的。

“我记得以前这边有家轻食店,卖些沙拉啊薯条什么的……”下车后叶知真左顾右盼,像是在记忆的地图里搜寻着那家店的踪迹,“虽然味道一般,那些东西再怎么做也不会很好吃,可是也不至于倒闭吧。”她自言自语着。

楚格听出了她声音里些微的沮丧,连忙打断她:“我们先上去吧,吃饭的事晚点儿再说。”

虽然叶知真说过“你这里没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但 楚格目视这套房子里的每一处细节,不仅没有另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生活的痕迹,就像一套样板间。

那是种很奇怪的景象,明明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大品牌 的整体定制,主卧里气势惊人的大床,厨卫的各项功能应有尽 有,舒适程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只要带把牙刷就能入住。可是 楚格站在客厅里只感觉到冰冷,那种寒意从刷着蛋白色的墙漆的墙壁源源不断地向外渗出。

楚格一直认为,私宅是人们生活最具象的体现,一个人的 家多少会折射出一部分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居所是人精神的 外化。也许这种观念映照着某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东方哲 学,但过往以此作为标准去判断她的客户,大致上是没有出过错的。

如果这个经验是成立的,那叶知真的内心难道真是如此荒芜吗,楚格看向叶知真 ——她面容平静,双眼深不见底。

“我必须坦白地说,”楚格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说了实 话,“我认为你家实在没有全部砸了重装的必要。如果你想做 一些局部的改造翻新,我可以再给你出个简单的方案,换一些家私和软装,成本上能节省很多。”

叶知真像是没听见楚格说话,她一直站在朝北的阳台上,用一种疏离的姿态细细打量着屋子:干净,整洁,这是每月 一次的家政打扫的功劳。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很新,是因为几乎都没怎么使用过。

“没关系,都决定了的事,按原计划做吧。”她对楚格说,同时也是对自己说。

楚格在各个房间测量时,知真去了厨房,打开抽烟机,在巨大的噪声中她从手袋的夹层里摸出半包女士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来把过滤嘴上的爆珠捏碎,点上,吸了两口,轻轻将烟灰弹在水槽里。她平时很少碰烟,只有心情特别郁闷的时候会来一支,这半包烟都不记得在包里放了多久,明显已经潮了。

她并不在乎烟的口感怎么样,只是想做点儿什么事来掩饰自己,稳住情绪。刚刚楚格的话她不是没听见,恰恰相反,那一瞬间她被楚格言语之中的惋惜刺疼了,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很轻微,可是不舍的情绪还是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思考要耐心缓慢,做决定要果断 —— 叶知真一直是这样行事的, 一支烟的时间过后,她恢复了镇定。

楚格抱着平板倚靠着厨房门,做个了“OK ”的手势,表示已经完事了。叶知真把烟头用水浇灭,扔在脚边的垃圾桶里。

“我太饿了,陪我去吃点儿东西吧。”她说。

这个时间点,知真常去的餐馆都已经打烊,最后还是楚格 提了个小馆子,就在她回家的路上,有很好吃的酸辣粉、串串和冰粉。

大概是因为太晚了,店里没有客人。服务员是个非常年轻 的男生,让人疑心他是否还是未成年人,脸上长着青春痘,坐 在进门的位子上玩手机游戏, 一时停不下来,头都没抬一下。 楚格用眼神向知真示意,桌子上有点餐的二维码,自己扫就是了。

“还好这些小店不做服务号,不然还得先关注才能下单。”

楚格撇了撇嘴,语气里充满了戏谑。

知真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她们坐了一会儿,酸辣粉和各种蔬菜串串很快端上了桌,楚格没有客气,立刻掰开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知真吃了两口,比她估计的要辣,赶快又扫码下单了一瓶冰可乐。

她暗暗吃惊,明明自己以前也很爱吃这些重口味的、刺激 味觉的食物,真是意想不到,时间长了,连吃辣的能力竟然也 会退化。服务员送可乐过来时表情很不友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她只好抱歉地连声说“不好意思”。

“苏迟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要重装房子吗?”知真小声问。

楚格摇摇头,她已经吃完了,放下筷子,嘴唇辣得有点儿

肿:“他只说了你是他好朋友,正好我现在又无业,就 … … ”

她耸了耸肩,口吻里有点儿自我讽刺。

“哈,苏迟这点比我好,他不会把朋友的私事当谈资。”

又安静了一会儿。

知真的眼神里下了某种决心,像撕开创可贴查看伤口愈合程度似的,她用只有她们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缓缓地说:“那之前是我的婚房,里面的一切都是我和那个人一起操办添置的。

沙发没现货,等了两个月才到。床垫一开始买错了尺寸,还经历了退换。地板的颜色、墙漆的颜色、窗帘的花色,他都没有意见,只要我喜欢就行。浴缸和衣帽间也是我拿的主意 … … ”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当时的一切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平时不说,不想,但这不意味着她忘了,反而因为那个巨大的物证一直没有被妥善处理,而使得那些细碎的生活都被完整地尘封在时间筑就的琥珀里。

“分开时,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因此没法继续住在那里,就搬去和我妈住了快两年。说起来也要谢谢苏迟和你,如果没有这个契机,我也不知道还要拖多久。”

楚格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反应才是恰当的,她思索着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但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这个表情让她看上去显得有点儿傻。虽然她之前从种种反常的线索中有过一些猜测,但事实上,她根本没打算探听别人的隐私,面对知真突然的坦陈,她也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已经过了很久了,你不需要安慰我。”知真莞尔一笑,眼睛湿漉漉的,又深又亮。

楚格想分辩一下“我没有想安慰”,但她马上明白了,在通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客套的安慰是最优解法。

“你刚才说你受到的打击很大? ”楚格厘清了思绪,“很难 想象你会因为男人伤心,你看上去那么……坚毅? ”她不知道 这个词是否足够准确,但她知道这样说话很欠妥,既愚蠢又武断,虽然这确实是她的心里话。

“不是为了男人伤心,我想想怎么说……我们是高中同学, 后来一起留学,一起回国,双方父母很早就认识,我们有共同 的老师、同学和朋友,双方的人际关系网络基本是重合的。你 无法相信和你的前半生紧密交织在一起的那个人,你自己确信 无所不知的那个人,突然有天你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知真神情游离,目光恍惚,声音越来越轻,流露出了与她 平日形象极不相称的易碎感。她的身后是装潢简陋的小吃店和 边打游戏边骂骂咧咧的年轻服务员,这个背景与她倾吐的感受形成了戏剧般的强烈对比。

“不要说另一个人,就算是自己, 昨天的我也未必理解今天的我。”楚格发自肺腑地说。

“你说得很对, 我花了一些时间但最后还是想明白了。我

误以为自己对他无所不知,这种想法本身就很愚蠢,也很傲慢。”

知真歪了歪头,当她正回面孔时,又是平常的她了。

楚格想,也许我们都太相信直觉,但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很多东西。

楚格是快要到家时才鼓起勇气谈苏迟的。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在和苏迟交往,你的意思是不是指恋爱关系?”

叶知真被这句欲盖弥彰的开场白逗笑了,她早就洞悉了楚格的心思,既想多知道一点儿苏迟的事,可又不好意思打探得太直白,于是她善意地圆了场:“是呀,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觉得我和他有没有可能? ”楚格小心翼翼地问完,不自觉地咬紧了牙齿。

“我不知道,楚格,”车在红灯前停下,知真凝望前方,她不想说出一些不负责任的鼓励或是敷衍应对,“这取决于你的感受、你的直觉,因为我们眼里的苏迟未必是同一个人。”

楚格沉默了,四十五秒后,红灯变绿,车子继续往前开。

“那他以前的恋情,以前的女友,你知道吗?”

“不能说是知道吧,应该说是全程旁观。实际上我是先认识喻子,后来才认识苏迟的,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很久了。曾经有段时间喻子和我很要好,大概就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

一起逛街,看电影和展览,喝酒,短途旅行什么的,就是年轻女孩们爱好的那些事。”

“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呀,他们分手之后,喻子跟我们所有人都切断了联系,彻底退出了共同的朋友圈子,这是她主动的选择。”

楚格还想继续问点儿什么,但这时车停下,她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