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徐丽丽蹲在她父母亲的墓碑前，从巨大的旅行保温箱内，把一样样的供品像流水席似的拿出来：烤鸡、酱牛肉、熏鱼，外加三道菜蔬：咸菜炒毛豆、芹菜香干和番茄炒鸡蛋。
徐丽丽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是“ABC”（American-Born Chinese），中国传统祭奠必需的供奉礼“三牲十二道菜蔬”，是她从网络上学来的。
她不太会烹饪，平时吃惯了三明治和汉堡包，最多拌个蔬菜色拉，便是一餐。“三牲”是她从中餐馆叫来的外卖，用以祭祀后土。“十二道菜蔬”则简化成“三蔬”，是她哥哥徐黄河告诉她的，这些都是父母生前喜爱的家常菜。
徐丽丽摆好祭品后，抬头对站在一旁的丈夫说：“史蒂夫，请把酒瓶递给我。”
史蒂夫连忙说：“丽丽，不是礼拜完毕之后，再祭酒的吗？”
这次的祭祖与往常不同，他来墓地之前，在网上阅读了一些资料。中国传统祭祖的礼仪和形式有些繁杂，要先在墓前供奉牲礼、十二道菜蔬、粿类及刈金、银纸、往生钱、香烛……摆放好祭品之后，还要烧香向土地公祭拜。如果是新坟，妇人还要哭号，磕头礼拜完毕，先烧刈金、寿金给土地公，再烧银纸给祖灵，纸钱烧完才在纸灰上洒酒，也称祭酒，最后鸣炮礼成。
然而这些祭拜祖先的传统礼仪，在纽约就不适用了，这里的墓地不准烧纸钱，也无法鸣炮。所以他们只能过滤繁复的过程，以最简单的方式来表达心意，像是焚烧银纸、往生钱和香烛，就只能以供奉鲜花来替代。不过在墓碑前祭酒，倒是无妨的，但也要等到磕头行礼后才行。
经由史蒂夫的提醒，徐丽丽低头一想，觉得他是对的，便不好意思地笑道：“啊呀，我忘了。谢谢你！”
史蒂夫看着徐丽丽，无可奈何地数落道：“看你这记性，我们已经简化了仪式你还记不住，要是把整套祭拜礼仪都用上，你怎么办？”
“谁能比得上你的记忆力呀。我不是有你吗，是吧？”徐丽丽娇嗔地说着，立刻挺直身体，开始行磕头仪式，完了站起来，双手合十朝墓碑拜了三下，然后站到一边，示意史蒂夫向她父母亲的墓碑行礼。
今天并不是清明节，他们来到墓地进行祭拜仪式，是要告诉九泉下的父母，他们上午去市政府办公室，办妥了结婚许可证，在法律上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其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因为从幼儿园起两人就是同学，小的时候彼此是对门住着的邻居。
史蒂夫拥有超强的记忆能力，但凡阅读过的书籍内容能精确回忆到每一页、每一行和每一个字。他所经历过的事件，具体的时间、地点、场景和人物，全都历历在目犹如刚发生，而且这记忆似乎永远不会抹去。他尤其擅长数学，电脑编程的能力超群，小学跳了两级，中学又跳两级，三年修完大学和硕士课程，是同学和教授眼里的天才。
史蒂夫的家庭背景并不显赫，祖父是早年来美国的中国移民，父亲也只是一名普通的机械工程师，母亲经营着一家中餐馆。他依靠奖学金念完杜克商学院，是“梅森投资集团”的顶尖交易员，华尔街上的传奇人物。
徐丽丽的父母去世后，他俩之间的友谊很自然地升级了。史蒂夫本能地像哥哥似的，每天早上等在她家门口，一起坐校车，一起去学校上课。
有一天放学后，他俩走在枝叶密布的林荫大道上，路边的鲜花争奇斗艳，不远处绿草如茵的操场旁，喷泉池的水柱时而涌起喷向高空，又像断了线的珍珠散落下来，水的拍击声连绵不断。徐丽丽拉着史蒂夫的袖子，情不自禁地大叫道：“史蒂夫，喷水柱啦，好漂亮呀！”
不料，几个穿着蓬蓬裙的女孩子，看着好似天使一般，走在他俩后面却嘀嘀咕咕，然后很大声，像是故意说给徐丽丽听似的：“我们不要跟徐丽丽玩了，她没有爸爸妈妈，是没有教养的东西……”
“是呀，你们看她，独霸着史蒂夫，讨厌死了——”
同班的一群男孩则在一旁高唱：“徐丽丽是一个大女巫，她是人类的大恶魔，两眼喷射火焰，把大家烧成肉饼，用魔法水把孩子变成老鼠……”
史蒂夫一听，那段话来自罗尔德·达尔的儿童读物《女巫》。故事说的是一个英国大女巫，她交代手下的小女巫，必须在下一次召开女巫大会之前，杀死英国所有的孩子。有一个女巫奋力反抗，大女巫两眼喷射火焰将她烧成肉饼。众女巫不敢违令只能答应。一天，大女巫向女巫们做示范，用巧克力引诱一个名叫布鲁诺·詹金斯的孩子来到会议厅，然后用魔法药水，把詹金斯变成了一只老鼠。
眼下，班里的女同学这样欺负徐丽丽，史蒂夫的心里虽然气愤，但是他父亲说过，是男人就不该跟女人置气。可是对那帮坏小子就不一样了。他们这样恶意诽谤徐丽丽，他不想轻易放过他们。他两眼冒着火焰，挥起一双小拳头，像一头雄狮那样，扑向唱歌的男同学。
男生们打成一团，史蒂夫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又跌倒扭伤了手腕。徐丽丽在一边看着，急得操起一根树枝，用尽全力，拼命驱赶那些挥舞拳头的男同学。
女孩子们则尖叫欢呼，兴奋得大叫：“徐丽丽是个小女巫，小女巫要打人了……”
男孩子们更是高声大叫：“快来人呀，小女巫要杀人啦……”
混乱之中，一个女孩子尖叫道：“快跑，大家快跑，班主任来了。”
孩子们听见这一声尖叫，撒开腿，像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史蒂夫从地上爬起来，他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拉着徐丽丽的手，迎面走向班主任。他挥动着受伤的小手大发脾气：“布朗先生，我要起诉这个学校，起诉你们老师管理不当，害我的手腕受伤，告那些王八蛋侮辱罪，让徐丽丽背负女巫的骂名。我们要求赔偿精神损失。”
徐丽丽望着史蒂夫，感觉内心很充实，很完整。她心里所缺失的某种东西，过往的一些遗憾，好像都被他填补了。
布朗先生发现情况不对，他想先发制人尽快平息事件。在学校的地盘上发生学生斗殴，无论怎么解释，学校和教师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史蒂夫是一个天才学生，他的聪明才智远超人们的想象，整个学校的师生都知道。想他一个10岁的孩子，已经说出成年人的话了，这要较起真来，天知道会折腾出什么麻烦呢。
于是布朗立刻问道：“史蒂夫，你哪里不舒服？我陪你去医务室检查一下。人小鬼大的——你懂什么叫精神损失赔偿吗？起诉这个词，你能随便乱说吗？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懂吗？”
果然如布朗所预料。
史蒂夫听了布朗的话，从脖子上一把扯下钥匙扣，不服气地说：“我没有乱说话，我这里有证据。”
史蒂夫佩戴的这个钥匙扣，是一款微型录音机，可以持续录音三十六小时，他总是带在身上保持录音的状态。每一天，微型录音机会记录他去过的地方，与别人聊过的话……
说起来，史蒂夫是想以自己的超记忆能力，逗徐丽丽开心的。只要她心情烦躁，或是想念父母了，他便打开录音机，两个人像玩游戏似的，她随机说出时间，他则回答那个时段的场景和对话，几乎一字不漏。
徐丽丽往往会瞪大眼睛，惊异万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史蒂夫，你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每当看见徐丽丽兴奋的模样，史蒂夫便暗自得意，是他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至少她看起来不那么悲伤了。他却板着脸，耸耸肩膀，刻薄地呛她一句：“谁叫你这么笨呢。”
布朗对个中原因毫不知情，但他也是懂点法律常识的。虽然从史蒂夫的录音片段里，揭示了孩子们打架的事实真相，可是在对方不知情的前提下提取证据，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倘若今后再发生类似的情况，史蒂夫想要上诉的话，便可以出具录音内容作为证据。因为大家都知道了，史蒂夫随身携带着微型录音机。
布朗急于息事宁人，连忙宽慰史蒂夫：“孩子，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我保证让你满意。”
布朗找来惹事同学的家长，一一通报事件的真相，请他们务必管理好自己的孩子，不然极有可能会惹上官司。
自此之后，班里的同学不再叫徐丽丽“女巫”，更不敢去招惹史蒂夫了。本来史蒂夫跳级两次，课业好到没有朋友，到头来，还是只有徐丽丽这一个玩伴。
也只有他，知道她内心的痛楚。
徐丽丽自从父母去世后，就没有真正地开心过。学校召开家长会，别的同学都是父母去参加，徐丽丽的家长只能由哥哥徐黄河替代。过生日同样是举办生日派对，别人全由父母操持，徐丽丽因为哥哥的课业重，生日蛋糕是史蒂夫的母亲烘焙的，丰盛的菜肴也是史蒂夫母亲给置办的，还邀请班里的同学去为她庆贺，并拍摄视频留做纪念……直到史蒂夫的母亲因病去世。
噩耗传来的当天，徐丽丽正在家里写作业，她扔掉手里的铅笔，一口气冲到史蒂夫的家里，默不作声，陪在他的身边。她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楚，知道他有多么悲伤。
那一年，他14岁。
李家突然失去了女主人，史蒂夫的生活规律全被打乱了，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父亲相当地悲伤，除了上班的时候头脑还算清醒，回到家便借酒浇愁，晚餐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就害苦了史蒂夫。他尚处在身体发育的阶段，吃多少都觉得肚子饿，更别说这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了。
这一切全被徐丽丽看在眼里，常常给他们父子送去三明治、一小锅豌豆虾仁蛋花汤。这还是史蒂夫的母亲教会她的，也是她能做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菜肴之一。
而悲伤的情绪是会传染的。3年多来，史蒂夫的父亲无法走出丧妻之痛，史蒂夫的情绪也跟着低落，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走在大街上被人无意碰一下，他也会破口大骂，甚至跟人家大打出手。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史蒂夫开始翘课，去拳击俱乐部练习拳击，报名参加跆拳道训练。但凡他不感兴趣的课程，像是历史课和写作课，他就懒得去学校，索性窝在家里玩电脑。
徐丽丽没办法。她只能偷偷地溜进史蒂夫的教室，冒充他去签到，然后耐着性子等下课。这反倒培养了她对文学的爱好。
最让徐丽丽伤脑筋的事情，就是只要她的身边有其他男生，史蒂夫必定会跟对方干上一架。他之所以没有惹上大麻烦，因为总是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还手，倒像是故意找揍挨似的。这痛在他的身上，却疼在她的心里。
史蒂夫的身上累累伤痕，有一天早上，终于唤醒了父亲对他的关注。
“对不起。”父亲愧疚地看着史蒂夫，低头对儿子嘟哝了一句，又问道，“早餐吃了吗？”
史蒂夫一怔。3年多来积压在他内心的委屈、苦闷、焦虑、不安和悲伤，顿时化作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明白，他父亲是爱他的，只是无法忘记他母亲。
18岁生日刚过，史蒂夫便入职华尔街。他的超强记忆力让他在职场占尽优势，短短的3年，他业绩突出，引人注目。同时，他还有着一长串与人发生冲突的纪录，火爆的脾气却一点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天，史蒂夫冲进交易大厅敦促他的同僚，卖出几天前刚买入的一笔债券。
“为什么？现在卖只赚两亿短期利润。”同僚不同意。
“白痴。我计算过了，现在卖掉能赚三亿美元！”史蒂夫的脸上带着蔑视，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
“我要再等等。”
同僚的坚持触怒了史蒂夫，经过几分钟的持续争论，他怒吼着把对方逼出交易大厅。在过道的走廊上，他挑衅道：“好吧，让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说罢，便俯身冲向同僚，把对方撞到过道的另一边，脸上满是鼻血。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史蒂夫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因为同僚的固执己见，公司为此少赚一亿美元。史蒂夫受到上司的重用，那个同僚被公司无情地解雇了。
史蒂夫脾气火爆，不擅长家务活儿，连三明治都做不好，简直笨拙得要命。徐丽丽却并不在乎这些，他生活上的种种短处，反倒成为她疼爱他的理由。
徐丽丽一直盼望快点长大。大学一毕业，她经历了一番寻寻觅觅的劳顿奔波，5个月之后，终于跨进心仪已久的新闻行业，被全美环球电视台聘为记者，拥有了一份让同学们羡慕的职业和可观的收入。
徐丽丽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现在她有足够的底气，去追求一切自己喜爱的东西，包括拥有和史蒂夫的婚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他。
昨天下午，长达6个月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复，他们接到市政府办公室的通知，批准他俩去领取结婚证书，并进行结婚仪式。当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来墓地告诉父母亲，他们结婚了。
好在他们原本同住皇后区，史蒂夫的母亲和徐丽丽的父母，都葬在圣约翰公墓。他们完成了祭奠父母的仪式，徐丽丽抬腕看表，发现时间不早了，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哥怎么还不来呢？”
这时，徐丽丽听见手机短信铃响，断定是她哥哥发来的，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看，只见短信上写着：速回家，我有要事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