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使的泪滴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请把我变成蓝色,或把我变成疯子,或把我变成月亮……不然就请把我和摩西五书一起藏到祭坛底下……”

——马克·夏卡尔于犹太教堂的祷告词

1

暂时离开网络游戏的主选单画面,我伸手将鼠标光标往液晶屏幕下方移动,灰色的工具列缓缓从底部升起,右下角的电脑时钟指示,现在是上午九点三十四分。

由我的胸膛蹿起一阵有如强力左勾拳的倦意,直冲太阳穴。望着桌边的账单明细,我心中盘算许久,终于算出我在这家网络咖啡厅,已经坐了十六小时又七分。

我很意外,此刻我的眼睛居然还能张得开!

当然,桌上的账单不会只记录我的进场时间,它还记满了泡面、水饺、咖啡、红茶等一大串我不太常吃的食物名目。事实上,我怀疑自己是否由于熬夜时间过长,所以才会饿得意识不清,不自觉吃下这些陌生的餐点。甚至,也许我根本没吃过这些东西,这是别人偷塞给我的账单!

这家网络咖啡厅的网络游戏大约有十来个,每个都有给客人试玩的免费账号。这些游戏的属性不尽相同,主要分“角色扮演”和“实时战略”两种,但不管是哪一种,无论是场景、人物、道具、怪物等,都多得令我眼花缭乱。为了打发时间,就在这十六小时又七分之间,每个游戏我都进去玩过了。最后,我只有一个心得——这些游戏足够让我再坐个十六小时又七分,以及再下一个十六小时又七分……只要我还有命。

唯恐长时间熬夜熬得精神错乱,在脑海中,我开始复习个人资料。

我的名字是——张钧见。我出生于公元一九七八年。生日是七月二十日,巨蟹座。目前我的职业,是一家征信社的侦探,老板是廖叔,廖天莱。而这家征信社的名字叫做……叫做……廖氏征信咨询协商服务顾问中心。

廖氏征信咨询协商服务顾问中心!本社唯一的缺点,就是名字太冗长。

好了。背完这些无趣的个人资料,我确定我的脑袋没问题。

由于工作的某些需要,有时候我不得不伪装成其他身份。从事侦探工作几年来,我已经有了四个不同的名字,六种不同的职业。不过,这种办案方式,违背廖叔的规定——他不准我欺骗客户,这跟征信社的社誉有关。只是,他并不是我,不了解我查案的难处。

有个人,跟我的情况很像——出身于法国,世界闻名的怪盗亚森·罗苹。虽然是小说人物,但他也拥有多重身份。我一直觉得,在许多人格特质上,我跟他实在像透了。我更知道,总有一天,我的身份一定会跟他一样多。

于是,麻烦来了。就在某天,我办完一个案子,心血**,突然很担心自己会把真实身份给忘记了。也就是说,可能哪天在办案时,需要我伪装身份,结果装着装着,就误以为那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我养成了一旦精神恍惚,就开始背诵个人资料的私密习惯。

我知道,这个习惯似乎有点儿怪异。学过信息的人,也许可以把它想成系统测试程序吧!

总之,确定过我的脑袋没问题以后,接下来,要确定我的“目标”还在不在。

稍微自柔软、略微变形的椅垫上起身探看,我久坐的身躯有点儿僵硬。不过,我还是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孩子还坐在位置上,心无旁骛地盯紧屏幕上绚丽夺目的战斗闪光。

与我一样,那个女孩在这家网络咖啡厅,也待了十六小时又七分。她背对着我,距离我不到五公尺。从她满头金发的背影,并不容易判断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是否也与我一样疲惫。

我观察到,在她的右边还有一个男孩子,年龄很小,可能只是个国中生。从我进店后不久,他就已经粘在电脑前了。他一直没离开过座位,没有瞧过我的“目标”一眼,没有点过任何食物,只有双手不停地在键盘、鼠标间忙碌,让旁人可以确定,他并不是一具蜡像。

这样的客人在店里并不算少,不过一般人多少会起身上个厕所、伸伸懒腰。除了“目标”、国中男生和我以外,目前在这里的客人还有七个,全都是学生模样,但待得没有那么久。

至于端坐在柜台接待、准备餐点的女服务员,则已经换过两班了。

这场漫长的耐力赛,不知道还得持续多久?——我由衷希望,这是本案的最后一役!

接手这桩案子,大约是两周前的事情。

委托人是一位经常赴大陆做生意的贸易商,因为大半年不在台湾,寂寞难耐、**太多,所以在外地有了新欢,也就是人家说的“包二奶”。后来,被台湾的元配发现了,实在气不过,于是一个人买了机票飞到上海去抓奸。

结果,奸真的抓到了,丈夫也悔过认错,夫妻俩终于偃旗息鼓地携手返台。但是没想到,好好待在家里的独生女,居然留下一张纸条,离家出走了。

爸爸、妈妈:

你们人都在大陆,我心情不好,想要一个人环岛旅行。请不要担心我,我在各地都有网友,他们很亲切、很热心,都很高兴我去拜访,也愿意照顾我一阵子。我很快就会回家的,希望你们别再吵架了。

爱你们的菱涓。

试问,为人父母者,看到十六岁的宝贝女儿写下这番“若无其事”的留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很快地,委托人在第一时间报了警,不过,也同样在第一时间确定报警是没用的……警方忙得不可开交,而独生女只是“疑似受网友引诱而离家”的未成年少女的千分之一。

因此,委托人才找上本社,务必尽快找出女儿的行踪——此时此刻,坐在距离我不到五公尺处的女孩子,就是即将可以让本社获得高额酬金的“目标”杨菱涓。

为了找到菱涓小妹的下落,我重拾了在职校信息科所学的粗浅技能。在委托人的协助下,我从杨菱涓的个人电脑中,在Outlook里找到了一些电子邮件,试了几个ID和密码,顺利进入几个她常上的BBS、信箱、聊天室和社群。

我发现,在她离家出走后,父母亲给她的手机即不再开机,但仍然会上网使用这些媒介,和远地的网友们联系。研究那些语气喜怒无常、充满注音文的简短信件,我很快地掌握了五六个和杨菱涓熟识的网友。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办法直接跟那些网友联络,否则杨菱涓可能会因而知情,届时必定躲得远远的。我只好采取迂回战术,拜托本社的秘书小姐帮忙。

本社的秘书小姐名唤马如纹,外貌冷艳惑人,颇有一种神秘的气质。虽然人很美丽,但我不太喜欢和她面对面说话——也许这完全是我的错觉——我生怕说出口的话,会像是掉进无底深渊般听不到回声。

我请如纹上网和那些网友攀谈,尽量多探询一些对方的交友状况,并设法问得他们的联络方式。如纹对这项任务十分反感,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类取悦男人的蠢事。

所幸,网络上的交友生态总是“女尊男卑”,虽然对话内容相当空洞,但那些网友都非常讨好如纹。为了取信起见,如纹还极端勉强地跟他们通了几次电话,并且相约见面。

接下来,就是不太愉快的工作了。这些好心的网友一见到我,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我只好搬出“菱涓还未成年,收留她的人都可能误触刑法”的胁词,才有办法让他们乖乖配合。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及时拦截到杨菱涓。

然而,就在杨菱涓溜回台北之际,我突然发现她信箱里的邮件往来,内容十分异常。

“杨先生,请你阅读一下这些信件。我怀疑,你的女儿似乎卷进一件毒品交易。”我平静地告诉委托人,“事态如果过于严重,有必要的话,我得据实向警方报案。”

“我认为有人想要陷害我的女儿,”委托人面不改色,倒令我有点儿惊讶。“我的女儿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张先生,希望你能找出到底是谁在搞鬼。”

好吧。既然委托人认为离家出走的女儿品行良好,我只得尽力而为啦。我和委托人达成了一项共识:我必须阻止这次毒品交易,不能让杨菱涓碰到毒品。

两天前,当我终于在这家网咖发现杨菱涓的倩影,我仍需潜伏伺机。药头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也随时会闻风而逃。

以上,就是我为何闷在网咖十六小时又七分的原因。

正当我还沉浸在本案来龙去脉的回忆时,网咖的电动大门陡然敞开,走进一名十来岁的男孩子。他在玄关处停步,探头四下张望,很快地就看到杨菱涓的身影。女店员向前问他上网还是看漫画,但男孩摆摆手,不予理会。

这个男孩身穿图案混乱的黄色T恤,顶着一个平头,双唇微开的模样好像是在叼一根隐形的烟头。依据我的第一印象,我会把他归类于……涉世未深的药头。

很显然,男孩确实是来找杨菱涓的,他直接走向她。从网络游戏一下子被拉回现实世界的杨菱涓,表情似乎有点儿诧异,而男孩倒是热切地对她微笑。

接着,男孩不动声色,从牛仔裤袋里默默掏出一包塑料袋。

“你住手!”我站起身大喊,并且冲向前去。

男孩没料到有人正观察着他桌底下的小动作,神情慌张惊讶。他的动作很迅速,立刻推了杨菱涓一把,回头马上要跑。

“喂喂喂!做什么?你在做什么?”我尽量让自己倦累的语调听起来像是个专业的警察。

“干!”男孩把手中的塑料袋朝半空中挥舞,泼撒出一团如云雾般的白色粉末,企图阻挠我的行动。他随即拔腿狂奔,还差点儿撞上来不及打开的电动门。

我没有追出去。杨菱涓连椅子带人跌倒在地,全身染满白粉——这些白粉,感觉并不像毒品。

我将她轻轻扶起来。“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杨菱涓的外貌相当可爱,声音也非常清脆。

这时候,在我身后忽然发生一件意外事情。原本全神贯注打着网络游戏的国中生想要站起来,但脚步一个踉跄,顿时摔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吓了一跳,不过还是镇定地端详他。国中生好像昏厥了。然而,就在我准备伸手摇他肩膀时,对方又醒了。他随意拍拍上身,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向厕所的方向。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望着一名网络游戏重度嗜玩者的脸孔——那是一张眼眶深陷、苍白僵硬、犹如木乃伊干尸的脸孔。我清晰地感觉到,死神透过网络,正一点一滴地吸吮他的灵魂。

这样的脸孔,只要看一眼,我不会再忘记……

“杨菱涓小姐,”我恢复专业的征信姿态。“我受你父亲的委托,要来带你回家。”

“我不要!”杨菱涓以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我,露出不肯妥协的倔强。

我所能够借以回望的,也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知不觉,那名上网成瘾的国中生又回到座位,继续进行适才暂停的虚拟冒险,继续接受死神的邀宴。

2

四月初的气温仍然有些冰凉,在台北市一点都感觉不到春天已经降临。“总统”大选虽然已经落幕,但政治斗争的巨大风暴似乎才正式降临,令台北市的空气变得炽烈灼人。然而,对一个寻常如我的侦探来说,这却不是一桩好事。

因为,客户变得太多了。

台湾人总是热衷选举,投票日愈近,群众也愈疯狂。在疯狂的心理**下,遇鬼、撞邪,甚至引起家庭纠纷的委托案也接踵而至。

二月底,我忙着处理菱涓小妹的失踪案。那天,我们四目对峙到她的父亲进网咖——还好我在冲上去之前,就已经按了手机,将事先打好的简讯传出去了,否则,我应该会比杨菱涓先倒下。

另外,那些白粉并不是毒品,而是一般的洗衣粉……

不知为何,这是此案我最在意之处。不过,这桩委托总算顺利完成,而紧接着,我又处理了两宗与选举有直接关联的案件。

第一件,是有个老荣民,声称过世将近三十年的老“总统”,经常半夜进他的卧室走动,好像有话对他说,请我去协助录音;第二件,则是一位小学女老师被鬼压床,必须背完有关的选举法规才能脱身……

依据廖叔的标准,他不希望接办涉及刑案的委托。所以,上述这类荒谬无稽的事件,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一一解决。

接下来的委托人辜崇希,住在忠诚路二段的巷弄间,毗邻天母运动公园和市立棒球场,是天母的精华住宅地段。这一区不仅有大叶高岛屋百货,还有许多高级餐厅,所谓贫富差距,在此处呈现得非常鲜明。

对照之下,我租赁的住处虽然位于东区,却是个不到五坪、屋龄老朽的小房间。尽管两年前那儿发生过初恋情人梦铃的事件,我依然没有搬走——也许,我还抱持着某种希望。

虽然不住在天母,但天母我倒是常来。不为别的,就是由于工作。跟踪**的男女,经常跟着跟着就会跟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的高级餐厅,每家我都吃过。

不过,像辜崇希的情况,却是有点儿少见。委托人与我见面,通常都不会约在自宅。因为本社的酬金费用非常高,因此客户都蛮有钱的。他们非常重视隐私,也不喜欢邻居看到陌生访客进出自己的屋子,所以,大部分都是避人耳目,亲自拜访本社的办公室。

行经诚品书店,不到五分钟,我按图索骥找到了辜崇希居住的社区大楼。没有时间悠闲观览入口处的庭园造景,我直接向管理警卫说明来意。警卫回值班室拨了电话确认,才开门让我进来。

一听说是客人,警卫的姿态马上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变成“忠狗八公”。

警卫以绅士般的礼仪接待我走向电梯,我没有让他帮我按上楼键。他一直微笑着注视我,直到电梯关门为止。

下午四点整,我可以准时抵达。

这座社区大楼显然门禁非常森严,连电梯内的监视镜头都装了两具。我想如果有只鸟飞过天空,那位警卫应该也会紧迫盯视吧?不过,环境装潢得虽然辉煌高贵,却令我不禁联想起艾拉·雷文的《银色猎物》。

上了八楼,眼前是一道黄澄澄的长廊。一面碰触着沁冷的米色壁砖,一面放轻脚步前进,我在一墙雕饰复杂的铁门前止步。

按了电铃,我在心中默数了十五秒,铁门才缓缓打开。

“张钧见先生,是吗?”

“是的。”我垂下右手,与辜崇希相握。

“请进来。”我跟在辜崇希的身后,走进宽敞的玄关。

我脱下皮鞋,依辜崇希的提议换上室内拖鞋。

脸上皱纹微张,年约四十五岁的辜崇希,优雅地控制轮椅转身。他年轻时应该非常俊俏。

我总算看清楚了辜崇希的下半身。他的两只小腿,都只剩下半截——原来,这就是他没有亲自登门委托案件的原因?

“没事,”辜崇希似乎察觉到我唐突的目光,“只是动过一个小手术。”

辜崇希的说话方式,也与寻常的委托人完全不同。他的语调十分温和客气,一副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委托的神情。一般而言,上本社的委托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气急败坏、掐着我的衣领,限我一天内找到答案的;另一种,是羞于启齿、不肯有话直说,半推半就型的。

“张先生,请坐。”

待我坐定于沙发上,辜崇希也没有再寒暄的打算了。

“如你所见,我的双脚已经不在了,这是去年秋天的事。”可能是长时间待在室内的缘故,辜崇希的脸孔缺乏血色,“我的妻子,大约是在十年前过世的——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生了第二胎之后,又得了产后忧郁症,身体状况更加虚弱,不仅经常生病,人际关系、语言能力也跟着退化。

“某年夏季,她罹患流行性感冒,结果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流感转成急性肺炎,没多久就病故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明卉已经准备要上小学,而明孝即将进幼儿园。家里就剩下我和这两个小孩。

“张先生,今天请你来,全是为了明卉。”辜崇希的眼眶似乎变得红润,“我感觉到造物主的神奇——或者撇开宗教不谈,我见识到生命遗传的威力。明卉渐渐长大,渐渐长成我妻子的模样。每次见到她,我就有一种前世今生的轮回幻觉。

“我和妻子是恋爱结婚的。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所以我们的恋爱,谈得十分辛苦。我的岳父非常跋扈,他根本没有把我当人看,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我们在一起。若非因为他死得早,我跟妻子恐怕永远都无法结婚。

“只不过,令我怅然的是,妻子也遗传了家族早殁的血统。也因此我才有能力买下这里的栖身之处。其实我不奢求巨额财富,从妻子那里继承这笔遗产,我将之视为‘天使的泪滴’。”

“天使的泪滴?”

“当天使怜悯人间的悲苦,她会滴落珍贵的泪水,祈求为人间带来一丝希望。我没有显赫的学历,也不懂附庸风雅。这句话,其实是我妻子的遗言。

“这一滴泪,就是这笔庞大的遗产。然而,‘天使的泪滴’在滴落的瞬间,也映照出天使自身的倒影——那就是我的女儿,明卉。”

我点点头。

“谈了这么多我跟妻子的往事,是因为一谈到明卉,我就会想起妻子的种种。张先生,不好意思……明卉的十七岁生日刚过,现在是专二学生。虽然她和母亲长得极为酷似,但个性迥异,是个活泼可爱、充满灵气的小女孩。

“几个月前,我一个人前往山区野营。孩子们都大了,也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我可以自由安排个人生活。野营是我从年轻时代以来最大的兴趣,而那座山,也是我与妻子相识、定情之处。在那儿,可以唤回我心底诸多关于妻子的记忆。

“但是,我在山区却遭到暴雨袭击。我坠落山谷,搜救队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找到我。虽然紧急将我送下山就医,但很不幸的,我双腿的组织都已坏死,必须进行截肢手术才能保住性命。进行过截肢手术,我才开始过着现在这样的简居生活。

“我是个乐天达观的人,失去了双腿,只是造成了行动的不便,并没有其他影响。然而,这桩意外却令明卉大受打击。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她开始不去上学,整日沉默寡言,一步也不想离开房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没有办法,我只得帮她准备三餐,这也是我唯一放心的事,至少她吃了。

“虽然同住在一间屋子里,我却难得见到她一面。上个礼拜日,凌晨三点过后,我因为担心明卉的状况而睡不着觉,突然听见房门外有不规律的脚步声。我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尽快起身到外头查看。

“我看到明卉了!但她的模样真是令我不忍卒睹,原本丰润的身材,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和我妻子当年病重的模样完全相同。她的双眼空洞无神,走路的方式有如梦游,我实在好心疼。我想,她一定是因为我受伤残废的缘故,跟亡妻一样,罹患了严重的忧郁症。

“我出声唤她,但是她置若罔闻。就在这里来回走了几圈,明卉又走回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再惊动她,慢慢推着轮椅跟上去,我想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我看到明卉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光线,那种光线太阴暗了,一点儿都不像是灯光……

“就在明卉进房将门关上的刹那,我赶到门前,才看到了光源的最后一眼。那是电脑液晶屏幕的光线!屏幕上显示着华丽细腻的图形,看起来似乎是电脑游戏。我这才明了,让明卉性情大变的,就是这个游戏。她在我受伤之后,为了逃遁现实,所以才陷入电脑游戏,不能自拔。

“我已经失去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儿了!”辜崇希的神情终于激动起来,“我知道,那种电脑游戏是网络游戏,连上网络就可以接上虚幻的人工世界,和虚幻的人群虚幻地互动。很明显,明卉罹患了‘网瘾症’!”

这个名词,我先前才在菱涓小妹的案子里听过一次。结束委托后,听说杨先生带着杨菱涓去看心理医生,就是为了治疗杨菱涓的“网瘾症”。

网络,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科技,是一种为了激发、鼓励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强化、丰富人与世界的联结而诞生的科技,最重要的目的,是让信息的流通无远弗届,使用者得到更多的社会参与、认同感。

然而,美国HomeNet曾经追踪过宾州匹兹堡地区的样本家庭,为时两年的网络活动状态,结果发现令人意外的事实——大家花在网络上的时间愈多,和亲友沟通的时间就愈少。现实世界的社交圈渐渐缩小,人也变得更依赖网络。

人都不希望孤单。但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有时必须妥协、有时必须屈从,并不全然是快乐的。网络具备了随时上线、随时离线的新人际关系,人无须妥协也无须屈从,可以自在遨游于广大的数字天空。

有些人的网络使用习惯,会逐渐变成病态,类似某种形式的强迫性行为。他们每天花好几个小时上网,无论如何就是离不开电脑。精神科医师戈德堡(Ivan Goldberg),最早把这种现象称为网瘾症(Internetadditiondisorder)。

根据台湾的一项研究指出,网瘾症的高危险群,每周平均上网二十个小时。自从网络游戏在台湾形成广大商机后,有更多人每周上网五十个小时以上,甚至,因而导致休克甚至死亡的社会事件亦时有所闻。

接办杨菱涓的失踪案时,我跑遍全省的网咖,身旁陌生人全是这一类的,算是很能体会辜崇希的忧虑。

“张先生,明卉变得如此憔悴,我实在很不忍心就这样拔除网络线。我听说,有许多网瘾症患者只要一离开网络,就会产生类似毒瘾发作的禁断症状,严重者还有自残行为。的确,我是很宠明卉,但是她的网瘾已经这么深,我必须以委婉迂回的方式来处理。”

“就我所知,网瘾症是属于精神科的业务范围……”我回答。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帮明卉找过心理医师,但当时明卉非常抗拒。她辩称,她的事情跟网瘾症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所以根本没有求助医生的必要!这样的回答,真令我大吃一惊!张先生,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原因让明卉长时间上网。”

我耸耸肩,让自己深陷这张柔软、昂贵的名牌沙发。

“明卉告诉我,她必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上网,才能确保生命安全。她说,她在网络上收到一封‘幸运连锁信’,信上提到有一位专从网络上寻找受害者的连续杀人魔,已经盯上她了!

“这个杀人魔会透过网络监视猎物,同时自认是网络上的神祇。只要有人胆敢不顺服,杀人魔就会痛下毒手。目前,这个杀人魔在网络上选定了几个人,要玩‘寻人游戏’。这个游戏的进行方式,就是从广受欢迎的网络游戏‘人狼城Online’中,设法找出杀人魔操控的游戏角色。”

从辜崇希认真的口吻,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游戏,实在令我倍觉不可思议。

“这个每天都必须玩一次的‘寻人游戏’,结局非常残忍。据明卉说,参加者只要当天没找到杀人魔,就会真的被杀!而且,杀人魔会将杀人的过程以摄影机录下来,寄影像文件给那些幸存的参与者。明卉为了不受任何人干扰,为了不让我察觉,她才把房门锁住。”

“那么,”我提出心中的疑惑,“杀人过程的影像文件,你曾经亲眼看过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辜崇希迟疑了一阵,“明卉说,杀人魔是电脑黑客中的顶尖高手,无论是电子邮件或附加的影像文件,全都会在收件人看完之后自动销毁。”

就像电影《不可能的任务》那样吗?——我心想。

“事实上,我没有办法证实明卉所说的话。我只能回到最初的猜测:我的残废为她带来严重的打击,她只好透过网络逃避现实,并编造出许多妄想情节。但在另一方面,我却又怀疑明卉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利用网络的匿名特性,人确实极有可能做出平常不敢做的事。或许罹患网瘾症的,并不是明卉,而是网络另一个终端的杀人魔,以散发网络黑函、恐吓他人为乐,以为人命真的像网络游戏的角色一样微不足道。就算对方真的是黑客高手,真的杀过人,但我不相信这个人真的值得如此恐惧。”

“张先生,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很清楚,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了。”辜崇希的目光沉着锐利,仿佛在宣读圣经,“我要你找出这个隐藏在网络背后,恣意操控明卉心灵的狂人。这种外人看起来像是精神疾病的案件,警方根本没有时间去接管。”

“若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你找到以后,可以径行报警处理——不过,你必须保证明卉的安全,不准利用她当诱饵。倘若,你能证实我的女儿在说谎,我同样会付你钱。”

“我懂了,辜先生。”我屈身前倾,给他一个保证的眼神。“我接受这项委托。”

辜崇希吐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丝坚毅的肯定。

“那么,我想跟你的女儿谈谈。”我沉思一阵,对辜崇希提出我的侦办计划。“我必须了解这个杀人魔是怎么找上她的——假使这个人真的存在;我必须确定她在网络上的活动细节,我不相信无法亲身接近被害者的凶手,有能力透过网络直接杀人。我认为,这个狂人和你女儿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现实的接触!”

“我与明卉谈过,我准备找侦探来调查这件事。她也答应配合你的侦查。”辜崇希双臂开始推转轮椅,往客厅的另一侧前进。“张先生,请你跟我来。”

我站起身来,额头突然出现某种晕眩——我并没有贫血,而是第六感告诉我一种不祥的预兆。倾耳细听,才察觉到整间屋子似乎正流泻着一首微弱、悠扬的古典乐曲。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连轮椅金属轴的摩擦声也听不见。空****的死寂感,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这就是富裕生活不为人知的另一层阴暗面。

辜崇希并未因为我的迟疑而回头,他继续前进至内廊的最后一个房间。

原来如此,辜崇希约我直接在他家里见面,就是因为他的女儿根本不愿意出门,而我查案的第一步,就是得先跟她谈一谈。

“明卉。”他轻轻敲门。

我慢慢走近,停步在辜崇希的身旁。

“张先生,明卉正在等你。”辜崇希抬眼凝视着我,“请你进去吧。”

于是,我伸手旋转喇叭门把,礼貌地把门推开。

一见到房间内的光景,我的背脊遽然浮起战栗的鸡皮疙瘩,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请你进去吧。”辜崇希的语气温和依旧。

此刻,我非常确定——现在的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人得网瘾症,也没有任何人会被谋杀。因为,这间卧室是一间空房,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这个房间,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诡异的房间……

亦即,辜崇希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