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森,我等你从早晨到黄昏 序幕

月光照在白雪上,莹莹一片,世界像是被银光笼罩。

大雪过后的农庄夜晚,万籁俱寂,偶有枝桠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发出簌簌落地的声响。

亮着暖黄色灯光的木屋在皑皑白雪中如金雾笼罩的花蕾,让人心生温暖。透过爬满冰花的玻璃窗,有温柔轻缓的声音模糊飘出——

“传说远古时期,女蜗补天耗尽心神累极睡去,月神担心她一睡不醒,以月之光芒刺破女蜗的尾指唤醒了她。女蜗尾指处落下的那滴血溅在五彩石上,瞬间绽开霞光万丈,这些流光幻化成无数神鸟带着神女的祝福飞向人间。

每只飞鸟都有归期,部分飞鸟因迷恋人间美好而延误了归程的时间,当它们沿着出发的路线埋头赶路的时候,恰好遇到天变,无数颗带着火尾的流星如雨点般朝它们砸来,飞鸟们惊慌失措左躲右闪,有好几只不幸被流星的火尾灼伤如尘土般消失,在牺牲变得越来越多的时候,一只羽毛洁白如雪的飞鸟似一道白光跃到队伍最前列,带着大家机敏地穿过流星带回到天庭,可是这只勇敢又聪明的飞鸟却因此被流星火灼伤头部,洁白的羽毛从此染上乌黑。

女蜗给它取名琵鹭,而这种黑脸琵鹭象征着勇气和奉献。

故事讲完啦!我家浩森长大以后也要做这样的人哦,和爸爸一样聪明,和这只鸟儿一样勇敢。”

“妈妈,再讲一个故事吧!求求你了!”小男孩央求的声音如雪一般干净柔软。

妈妈微微一笑,伸手在小男孩头上轻轻抚摸:“我的浩森,一定要好好的,要勇敢面对困难,就算妈妈不在身边,也不要哭哦!”

……

慢慢睁开眼睛,温暖的小屋和雪后的农庄不见了,窗外还是那轮皎洁的月亮,有云朵经过,却依然遮不住如雪银光。浩森慢慢从**坐起,紧抿的唇角清晰凌厉,月亮如许多年前的那晚一般圆,可是妈妈却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妈妈,我没有哭。可是失去你的世界变得不再有意义,每一年的花开花落也不再美丽。除了报复和自我放弃,我找不到生命里还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

你在哪颗星星上?浩森好想你……

1

已近四月,傍晚的空气里充满了微浓的潮气,从海上吹来的风也还夹着微寒,浩森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有草尖顺着拉开的衣领钻到脖子里,痒痒的。

他不敢动。

为了拍下这两只黑脸琵鹭的生活,他已经在这里蹲守很久了。

琵鹭们低头梳理毛发,迎着暮光展翅扑闪——太好了,等的就是这一刻!

当浩森按下快门的同时,前方突然传来“扑通”一下,接连着“哎呀”一声,沼泽里的琵鹭因为受到惊吓而惊叫着扑闪着翅膀跳开了,快门“咔咔咔”十分流利地连连闪了好几下,拍到的却都不是浩森想要捕捉的画面。

发生什么事了?

浩森懊恼地站起来,看见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孩摔倒在距自他几米远的地方。

“真该死!怎么回事?”他低声抱怨着离开守了很久的草丛,蹲的太久腿有些发麻,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微微不稳。

虽然还在为琵鹭跑开的事情耿耿于怀,可回头看到女孩灰头土脸可怜兮兮的模样,便没再说什么,一个人往山坡上走。

远山的轮廓在浩森眼里成了最美的线条,将相机背在肩上,他伸出双手对准黄昏下面的各种景致在面前做出镜头框架的样子。

“一个好的摄影者才会看到影像之外的人文风景。”念高中的时候无意间在地理杂志上读到的话让浩森开始喜欢以前很少关心的相机,甚至在考大学时还选择了艺术学院的影像系。

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浩森最终还是得坐在教室里听那些经济学老古董唠叨。

“除了乱挥霍,你还知道些什么?将来要让这些都败在你这个家伙手里?那你就试试看!你最好把那些家伙收起来,好好给我去上课,不然的话……”

好像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浩森皱了一下眉头,吹着口哨迈起大步,好像这样就可以从父亲强塞给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潇洒地走出来一样。

2

他将相机从肩上取下拿在手里后,开始在海岛的山岭上疯狂奔跑起来。停下来时,早已看不到刚刚拍摄琵鹭的地方。他朝草海附近张望,也没有发现刚才摔倒的女孩身影。

浩森犹豫着继续往前走,可脚步却明显慢了下来。

山野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他的脑海里出现狼群围猎的场景,穿白色衣服的身影还坐在草丛边,因为脚受伤而无法动弹。浩森心里打了一个冷颤,来不及细想,他转身往回跑,直到能远远看见那白色身影,才松了口气,盯着那背影慢慢往下面的草坡走。

“这家伙疯了么!居然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即使已经站在她身后,他还是装作一副不能原谅的样子。

重新出现在面前的浩森让千沐有些意外,她只是回头看了看,便低头继续弄自己右边的裤腿。

浩森看了一眼下午自己一直守着的草丛,那两只黑脸琵鹭身边又多了一只小黑脸琵鹭,一家三口此刻正亲热着。

浩森拍拍自己的脑门,在千沐跟前慢慢蹲下来。“很痛吧?我看看。”

语气柔和了许多的浩森将相机放在旁边的大石块上,并没有征求她的同意,便伸手去脱她右脚上的鞋子。因为疼痛而无法动弹的千沐,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走了又回来的家伙。

千沐低着头,将另一条腿缩了缩,像在很冷的冬天失足掉进冰窟,却看到异常美丽的蓝色的雪。

“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不害怕会有狼吗?”浩森故意神色紧张地看看四周,望着千沐故意装出用力猛咽口水的样子,又假装一本正经的问:“和男朋友约在这里,结果他没有出现?”

千沐已经在用不高兴的眼神瞪着他,浩森却装作不知道,嘴巴说个不停:“很安静,也没有什么人家,像终生相守的世外桃源吧……不过物质条件匮乏,可以住上三天五天,一辈子的话可能会有些不习惯,外面的事情还是要知道一点儿的好……”

浩森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一边轻轻将千沐的袜子脱下,直到看见她那肿得很明显的踝关节。趁千沐不注意的时候,握着她的脚一用力,原本脱臼的部位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感到巨痛的千沐尖叫一声,出于本能地用另一只脚来保护自己,不遗余力地朝浩森踹了过去。就这一下,浩森仰面摔在草地上,好像已经不能动弹了。

千沐将脚收回来,被这样的结果吓得不知所措而愣在那里。

“喂!”千沐将身体挪到躺在地上的人旁边,叫了一声,可没有一点儿反应。

看看周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千沐神色慌乱起来,伸手推着地上的人,“喂,喂……喂!醒醒啊!”她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

听到千沐越来越焦急的声音,浩森的嘴角动了动,眯着眼睛偷看着依然坐在草丛边的千沐,突然将头凑到她跟前:“嘘……别叫,别叫,会引来狼的。”

说完,冲着愣在那里差一点儿哭出来的千沐哈哈大笑。

3

千沐生气地坐回去,望着面前这个行为夸张的家伙。

“是脱臼,现在应该没那么痛了,可以走了吗?”浩森站起来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土,拿起相机,转身往刚才离开的方向走。

看着浩森离开的背影,千沐用手揉着右脚的脚踝,穿好鞋袜,试着站起来。

想着千沐刚才焦急的喊声,浩森笑了笑,回头看到她因为无法行走而重新坐到地上,又皱皱眉头,走到她跟前,背朝她蹲下,一把抓过她的两手,不由分说地环扣住自己的脖子。

“让我下去!放我下去!”极不情愿地趴在浩森的背上,因为恐慌而用力捶打浩森的千沐,用带着明显汉语发音的韩语叫嚷着要下来。

浩森冲着背上喊道:“不觉得你的韩语很丢脸吗?啊?还那么大声……哎,真是丢脸死了!”

千沐收手不动,沉默了一会儿,用汉语嘀咕着:“白痴!笨蛋!你才丢脸!”

没有听懂她话里意思的浩森,回头问她:“什么?你说什么?”

千沐躲在背后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用韩语故作正经地说道:“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又不是韩国人。”

浩森微微地转头,望了望自己肩上的千沐修长的手指。“原来是中国人!什么名字?”

“黎千沐。”透过浩森宽大而温暖的背,千沐轻声回答。

望着挂在山尖的新月,千沐开口问:“这里真的有狼吗?”

“是啊,都成群出现的。”浩森说着学了一声狼吼。

千沐朝四周看了看,原本搭在浩森肩头的双手这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千沐的手碰触到浩森颈部肌肤,这感觉像电流般穿过身体而抵达到两个人的心脏,千沐的脸红了。

浩森微微转头望望背上的人,轻轻扬扬嘴角,开心地笑了。

4

高高的山岭上,浩森背着千沐慢慢走着,两个人的样子成为一幅好看的剪影。

“沼泽地很危险,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浩森的语气让自己都觉得奇怪。也许是想掩饰这种与往常不一样的行为,他吹起了口哨。

“对不起,刚刚吓跑你的琵鹭。”千沐开始道歉。

“哎,损失还真不小,所以最好下次你代替它们一次,算作补偿吧。”

浩森笑着冲千沐提出要求,但遭到强烈抗议:“什么?补偿?不要!”

千沐一边抗议一边挣扎着想下去。

“别动了,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喂狼的话,就乖乖的吧。”浩森得意地威胁她,相机的肩带从肩上滑落下来,在他的肘部一晃一摆。

千沐终于安静下来,浩森背着她走到一棵大树下,将她放了下来。和着四月的晚风,湿润的空气中盈溢着千沐身上淡淡的香味,成为浩森后来每次回忆这一天的线索。

两个人背靠着高大的七叶树坐着,前面视线里的黛色远山,半壁都被红色的晚霞染成了无法描述的特效。

“那是什么?”千沐扭头指着刚刚离开的方向——

那片繁茂的草海。在草海中间,有一条呈带状的东西,不知道是花还是草的一种植物。

“到三五月就变成蓝色的草。”浩森说着扭头望向她的手所指的方向,一阵风过来,垂落在千沐脑后的马尾飞出几缕,贴到了他的脸上。浩森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确定那是小时候喜欢过的糖果中的某种味道。

“怎么会长成一条带子?”千沐突然又扭过头来问浩森时,发现他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因为下面有条溪流,它们只会沿着丰富的水源生长。”

“为什么?”千沐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

“像葵花,眼睛里只有太阳的身影。”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好像是为了爸爸,妈妈才觉得自己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的必要,她也想知道原因吧。

“走吧,该走了。”浩森站起来,背向着千沐蹲好。

千沐主动拿过浩森手上的相机,听话地趴到他背上,回头看看那片草海,“蓝色飘带”已经模糊不清。她偷偷地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感觉到真实的痛感。

见千沐又不说话,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或是受伤的脚痛起来了,浩森忍不住回头问她 :“痛吗?”

以为是自己刚刚的举动被他发现的千沐,一时间语无伦次起来:“不……我很重,你一定很累……哦……对不起……”

“没事,你比我想象的可要轻多了,我都可以一口气……把你背去首尔。”

虽然并不可能,但却是浩森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撒谎。”

“不信?那我们现在就去首尔吧。”

“你撒谎。”

“没撒谎。”

“你撒谎。”

“没撒谎。”

“你撒谎。”

……

5

背上的千沐从侧面仔细注视着浩森,很深的眼窝,很浓的眉,很高的鼻梁,收敛得当的下颌,还有干净利落的短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的样子。

这种沉默的安静让人觉得微妙起来,她回头望着高高的山冈,七叶树独自伫立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孤单。

远处的天色已经由蓝变成橙红,再由橙红变成深蓝。黑夜正渐渐渗透进深厚的蓝色里,慢慢向他们的身影围拢过来。

夜色笼罩的山林,一间小木屋安静地出现在眼前。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浩森背着千沐走进院子,小心地将她放了下来。

“跟你?你看起来不像……好人。”千沐的语气不太肯定却很明显地暴露出她的担心。

“怎么了?”浩森抬头望着她笑笑,很熟悉地从木屋里拿出一个急救箱。

“坏人都长我这样子吗?”浩森蹲下来伸手去握她受伤的脚。

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千沐的脚往回缩了缩。没想到浩森抓得更紧了,表情严肃地说:“不想早些走路吗?我可不喜欢被麻烦。这里找不到冰块,所以,擦上药按摩一下可以帮助恢复的……”说着,他埋头将药水擦到她的脚踝周围,然后用手握着她的脚轻轻地揉搓,偶尔还头也不抬地问她是不是痛。

千沐坐着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个还不知道是谁的人,沉默起来。

“你……”千沐欲言又止。

千沐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经常……这样?”

“经常怎样?哦,你是指帮别人搽药吗?可是要付费的。”浩森故意加重后面的话,然后自己一个人诡异地笑。

“啊?付费?”千沐惊讶地试图将自己的脚从浩森的大手里抽回。不过,他抓得好紧啊!

“好了,自己记得按时擦药按摩,不用付费的。”浩森说着向千沐眨了眨眼,继续说:“这是个荒废的木屋,你不用担心有人来。这里的日出很美,想去看的话,现在好好休息吧。”

语毕,浩森身着浅啡色针织秋衫与卡其色长裤的背影很快淹没在外面的月光里,门吱呀地一声关上。

6

晨光透过窗棂上的铅色纸照进来,在千沐的身旁徘徊。枕套上的无穷花图案因为这张清新动人的脸而盛开,像含着晨露般鲜活娇嫩。她看上去睡得很好,睁开眼睛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她看见身边放着干净的衣服,旁边还留着纸条:

你的衣服已经脏了,

暂时用我的吧。

衣服可能有些大,

不过应该还能穿。

浩森

千沐换上浩森留下的衬衣和牛仔裤,简单梳理好后走出门口,目光在院子里环视一周,以为会看见他从某个地方走出来。

站在院子中间,千沐心里默念着纸条上的名字:浩森……是他的名字?

槭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人在说话。千沐抬头看看天色,有雨要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