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他的福运真人

临近年关,杜芃芃日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楚楚仙子给盼来了。

两仙见面的第一眼,便双双脱口道:“大仙,你胖了!”

“楚楚,你怎的瘦了?”

杜芃芃一听就不干了,好姐妹竟将“胖”字说得如此直白,可埋头一想,刘楚君有钱了是真舍得上供,烧鸡烧鸭烧大鹅,打卤酱香醋溜汁,日日换着花样地伺候,能不胖吗?

反观楚楚仙子,原先白嫩的圆润小脸,如今竟泛着几丝枯黄之色,下颌都瘦出轮廓来了。

杜芃芃一咂舌,本还想责备她丢下自己独自去涂灵险境,如今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想赶紧将她喂得圆润些。

杜芃芃跑进灶房将吃剩的半只烧鸡端来,想着再给她煲口汤,于是张口问道:“身上有蘑菇吗?”

“没有。”楚楚仙子扯下鸡腿塞嘴里,含糊道,“不知是不是因近来奔波,我身上许久未长蘑菇了。”

楚楚仙子腾出手来冲她招呼道:“你快别忙活了,我吃鸡就够了。”

“也行吧。”杜芃芃过来坐下,手肘撑起下巴瞧着好友问道,“你去涂灵险境见到江舟公子了吗?”

楚楚仙子摇摇头:“没有,但我发现他留下的隐蔽记号,依照那些记号中的指示,我找到了这个……”

她摊开手,从掌心献出一枚马球般大小的鸟蛋:“这颗蛋很奇怪,摔不坏也不孵化,我拿灵识探瞧过,里面瞧着就似一只闭眼酣睡的小雏鸟呢,这就是一颗寻常的蛋。”

浮于楚楚仙子掌心之上的那颗鸟蛋,周身蛋壳亮白无瑕,一眼瞧着,薄得近乎透光,好似一捏便会破碎一般,怎会说摔都摔不坏呢?

杜芃芃观察片刻,脱口道:“要不……烤一下看看?”

“啊,这都成型了,”楚楚仙子脸一皱,于心不忍,“做不成烤鸟蛋了吧?”

“它要动了,觉得烫,咱就立即熄火。”

闻言,楚楚仙子觉得可以一试。但大家也都知道,她的师父祈岭仙君就是个重度鸟控,如今让她行烧鸟蛋之事,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发怵的。

于是,楚楚仙子两指并拢,指尖蹿出团小火苗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对不住了,师父,我就浅烧一下,不算残杀哈。”

夜色下,月明星稀,两仙口中的浅烧,一烧便烧了两个时辰,烧到哈欠连连,耐心全无,那颗鸟蛋依旧洁白如初,毫无变化。

楚楚仙子一怒之下熄了火,将蛋往地上一摔,气道:“破蛋,要你何用?”

正瞌睡的杜芃芃吓了一跳,立马清醒过来,安抚道:“不要就不要,咱先睡觉,不管它了啊。”

将好友稳住后,杜芃芃猫着身子在院中一盆栽后将蛋捡起来,随手擦擦便揣进了怀里。

京都的这个年关极其热闹,辛劳了一整年的人们难得放下手边的事,只为那数日团圆而大肆采办年货。

在采买之余,各街坊间谈论最多的该数城中富商刘氏幼子的婚事提前。听说是其父刘昱身子又不好了,这才将本定在年后的婚事提来腊月里办,意在冲喜。

冬日难得艳阳天,食过早饭后,刘楚君正领着小豆花为来年能吃上口甜枣而努力在院中挖地种树。

小院门未上梢,春山急匆匆推门而入,声色隐忍道:“公子,刘宅当差的庆来今日辰时被发现惨死于后山,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庆来和春山是同一批买入刘宅当差的,当年春山因聪慧被选作了伴读,庆来分在内院修缮绿植。

那件事发生之后,春山捡了一条命,便匿于市井中谋生。庆来未受牵连,因而一直在刘宅当差,从春山口中得知刘楚君还在世后,他只是帮着透露过少许刘昱的状况及行踪罢了。

这仿佛是在拿一条人命警告他利用话本将刘氏命案传成茶余饭后谈资一事,威胁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们那样的人,想拿走谁的命轻易到如同宰杀一头牲畜。

刘楚君握着农具的五指紧紧扣拢。他想过若春山有朝一日暴露了,担忧自己保护不了春山,也担忧过小豆花日日同自己随行是否会受牵连,却从未想过那个他近乎已经忘了长什么模样,但一直默默帮助着自己的人,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本想过个好年的,”刘楚君低眸沉声道,“可有人偏不让。”

他预想过那一天将会发生些什么,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从昨日夜里便开始隐隐不安的心神,此时反倒落了下来,刘楚君神情冷然道:“春山,你最后再帮我送个东西进刘宅,今日连夜便出城吧,去花蛤村待一段时间,我会抽空给你去信的。”

春山自然是不肯离开的,但不等他说话,刘楚君就转身回屋去,独留一个背影给余下的人。

原地未动的两人一仙均是叹了口大气,小豆花平日虽不理事,但这回她好像也明白,自己的楚君哥哥很难很难,于是眉头蹙得紧紧的。

杜芃芃这段时间都在琢磨一件事,江舟公子现身刘宅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刘楚君口中所说的那些迷人心魄的黑雾又是什么?

她将自己这几百年来熟知的、见过的、听说的术法皆想了一遍,企图找到什么法宝或者妙诀可以将发生过的事情重现。

直到有一天晚上,世人皆睡她独醒,她独自坐在院中望月时,忽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往细了说,应当是闪过一只吃饱了撑着,“叭叭”往外吐噩梦的小梦魇兽。

杜芃芃一拍大腿,如梦方醒般在院中往返踱步,正思索着上哪儿抓只魇兽急用时,楚楚仙子气喘吁吁现身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吐槽道:“这天书官当真是如传闻中一般难缠,不过是偷阅他两宗密卷,竟足足追了我近八千里路!”

“你看人家密卷作甚?”杜芃芃踱步过来坐下。

“谁想看啊?”楚楚仙子解释道,“只不过是翻阅寻常天书时,一不小心就把里面那玄机界给破了,他们真该好好加固一下那结界,不过我跟你说……”

楚楚仙子突然小声道:“上回我俩吃的永善仙君莫名被贬下凡的瓜,让我在密卷里瞧到了细节,竟是因桃色秘闻,你是不知道,当时我瞥见另一方名字时,真真是吃了个大惊。”

杜芃芃来了兴趣,连忙追问:“快说是谁,让我也惊一惊。”

“改日我再同你细说。”楚楚仙子颇不厚道地结束八卦,正色道,“那日你叫我去寻解锢之术,我翻了许多天书都没见到你身上这类型的,后来我就去找了司命……”

原本杜芃芃还陷在吃瓜吃一半的抓心挠肝里,听好友说起此事,她立马转移了好奇心,追问道:“然后呢?”

尾音方落,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小豆花半合着眼,脚步虚浮地往茅房去了。杜芃芃一紧张,赶忙四处摸了摸自己,没有消失,也没有霹雷,她双眼一亮,惊呼:“解了?”

楚楚仙子点点头:“对,解了。”

“司命亲自给我解的?”

“是这样的。”

杜芃芃笑脸一歪,心想这厮莫不是转性了?正准备夸他两句时,楚楚仙子悠悠道:“我说用你那座仙岛做交换,让他给你解锢。”

“还好我忍了忍,不然就夸出口了。”杜芃芃脸一垮,心疼自己辛苦攒了几百年的钱就这么没了。

怎料,楚楚仙子又补充道:“不过他嫌位置太偏,没要。”

“能不能,”杜芃芃一咬牙,“一口气说完啊?”

“他没要你的岛,他说你这人虽酒胆包天,但好在鱼干熏得不错,于是他要你历劫结束给他熏两百年小鱼干。说完了。”

强盗还只抢劫钱财,从不奴役于人,他司命竟比人间恶鬼还讨嫌。

杜芃芃气结,嚷道:“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让我杜大仙给他熏鱼干?还熏两百年?”

“别急啊。”楚楚仙子目露精光道,“现下咱们先答应了他,往后这熏与不熏,选择权不就在咱们手里了吗?就算是一条不给他熏,他又能奈你何?”

“咦……”

此话一听,妥妥一个大歪理啊,不过现下确实她没损失什么便恢复自由身了,人情世故这块还得是保命楚楚会玩。

胡扯两句,杜芃芃才想起正事来,于是同楚楚仙子说道:“对了,我想拿魇兽去刘宅里溜一圈,看能不能吃到一些同当年事件有关的噩梦,你说这法子可行不?”

“只要当年参与那事的人没死绝,那便可行。”

“你有相熟的仙友养魇兽吗?”杜芃芃问。

楚楚仙子随口应道:“我就有啊,那日我将你困住,回来后发现你不在,但一旁却躺着个小家伙,我便顺手收来养着玩,还挺乖的,日日吃了睡,睡了吃,长老大个儿了现在。”

“楚楚,”杜芃芃两手将她一环,开心道,“你可真是我的保命仙人,不对,应当是要啥有啥的好运仙子,待我回天,一定日日为你洗手作羹汤,好好报答你一番。”

“嘿嘿。”楚楚仙子傻乐道,“不过有个问题,魇兽吃了噩梦后,我们怎么看那些噩梦是什么内容?”

“暴打它一顿,让它自己吐出来。”

“啊,这不好吧……”

瞧着楚楚仙子一脸不忍的表情,杜芃芃哈哈笑道:“骗你的,我们一路跟着它,在吃的时候,梦境会如走马灯一般快速从梦者的脑子里迸出来,只要不走神,看个大概是没问题的。”

“你成长了啊大仙,竟学会骗人了……”

一番逗趣后,楚楚仙子唤出魇兽陪杜芃芃去了刘宅。

正值深夜,静谧与黑暗是催生世人内心惧意的良药,小魇兽极其慵懒地扬着蹄子在刘宅四处散晃,迟迟不下嘴。

两仙子猫着腰跟在后头,眼睛牢牢盯着那小家伙,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跟了一会儿,楚楚仙子挺直腰背,直呼:“我这一把老腰折腾不起了,好几天没放它出来,按理说也该饿了呀。”

杜芃芃拍拍好友,连忙将手指放于唇边:“嘘,快看……”

此时的梦魇兽正好跳上一男家丁的床榻,鼻翼间嗅上片刻后,小口一张,一缕泛着浅淡湖蓝色的灵丝便缓缓没入家丁额心。

片刻后,无数银丝般的梦灵搭成小桥,将家丁梦境全数送进魇兽的口中。

杜芃芃定睛看着,快速闪过的画面是一个身穿布衣的妇女手举菜刀,对该名家丁狂追不舍,而这家丁则是一边大呼“夫人淡定、淡定啊”,一边快速从巷子里跑过。

楚楚仙子单手抚着下巴,总结道:“嗯,会跑,不硬刚,是个好男人。”

紧接着下一个,是幻想自己被秽物缠身,在山林间疯狂奔跑后失足落崖的,还有溺水的、放火的、刑台上血腥四溅的,千奇百怪的梦里唯一相同的便是带给梦者深深的恐惧感。

就这样满院子绕到了第一声鸡鸣响起,加上吃太多,小家伙一个饱嗝打出的三个梦境,她们拢共看了七十七人的梦境。

从这些梦境中东拼西凑,才算是将那夜发生的事给捋出了个大概。

楚楚仙子沉默了许久,口中才恍然道了一句:

“原来竟是藏在了此处……”

那日的刘氏大宅,笼灯是明亮的暖黄色,廊梁之上十步一挂亮如白昼,廊下却尸横满地鲜血汩汩。

起初,动乱的持刀家丁仅砍杀了数人以威慑局面,大多数兰苑的仆从均被围在庭院内,由专人看守。

那幢小楼外,烛火忽明忽暗,一男子站在门前台阶上,与阶下的人在激烈争吵着什么。

虽是一晃而过的画面,杜芃芃还是认出了阶下持刀的人便是刘昱。

而小楼内丝烛未燃,借着昏暗的月色及照映进来的火光,身穿洁白绸缎里衣的夫人匆忙将年幼的刘楚君从小隔间的矮窗递了出去,同时压着略颤抖的声色交代:“君儿,去奶娘的屋子抱上妹妹,跑去东墙,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在那里发现了个狗洞?”

幼年刘楚君一双大眼泪汪汪地点点头,却不敢哭出声来。

那夫人忍着泪继续道:“君儿不要哭,你带着妹妹从那个洞里爬出去,找地方躲起来,阿娘一定……一定会来找你们的……”

后来,血溅满了小楼内外,刘楚君小小的身子抱着不到两岁的女婴在廊下跑过,周遭乱哄哄一片,女婴却依旧睡得安详。

七岁孩子的身体没有多大的力量,只能用尽力气两手将妹妹勒在身前。她大抵是知道,怀抱她的是熟悉的兄长,无论如何颠簸,也未哭闹过一声。

只是两个孩子如何能躲过满院搜寻的家丁,他们被逼着往北边跑,跑至北门的湖边,那壮如黄牛的提刀男子一把将刘楚君怀里的婴孩夺过,随后抬脚将其踹入深不见底的湖中。

喧闹杂乱的哭喊声中骤然响起女婴清脆的哇哇声,湖面溅起的巨大涟漪一圈一圈将刘楚君卷至湖心,随着他越来越无力的挣扎,湖面**开的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久,直至湖面重新趋于平静。

他的身体慢慢僵直,朝湖底坠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有道婴儿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不是妹妹的,那声音虽如婴孩,却诡异至极,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环绕:“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在光线昏暗的浣翠湖边,来来往往奔走而过的人们并未发现平静的湖面缓缓升起一具躺平的男童身体,他周身绕满黑气,双眼紧闭。

本是清澈的湖水也变得混浊,源源不断从湖底深处浮起黑紫浓雾。

“他们杀了你阿爹阿娘,”那稚嫩却诡异的声音一直绕在他耳边,“你阿娘永远都不会来找你了……

“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些嗜血的魔鬼如何挥刀杀人……

“你快看啊,那把沾满鲜血的刀就要挥向你无辜的妹妹了!

“醒过来……醒过来杀了他们……

“只要你杀了他们,一切都将恢复成原样,只要你杀了他们……”

那双紧闭的眼骤然间睁开,尚且清明的双眸,却看见那具小小的身体通身是血地躺在一堆血泊中,一动不动,稚嫩的小脸就如方才安睡了一般,只是那脸上沾满了鲜血。

浓浓的黑气须臾间便蕴满了眼眶,那双曜黑的眸子渐渐失去了亮色,越来越多的紫黑雾气托着那具身体立于湖心上方,犹如地狱之魂临世。

“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

一阵阵尖锐的婴孩叫喊如千斤重石敲打着他,他觉得头疼剧烈,仿佛要炸开一般。终于,他忍耐不住,立在湖心之上的小小身体爆发出一声怒喊。

无数成团的黑雾自湖中向四周迅速散开,撞入提刀人的身体,那人便瞬间双目失神,没了半分人气,撞入手无寸铁的仆从体内,成群的人便如惊弓之鸟四下狂奔,跌撞、踩踏、挥刀、杀人。

遍地鲜血汇成细流,缓缓流入湖中,满湖的雾气更加地躁动难抑,真正的杀戮就此开始。

躁乱中,江舟公子一袭白衣自天幕落下,他双手驱使灵力将整个湖面压制住,随后抽手并两指,引出的灵力如涓涓细流缓缓没入临近失智的孩童眉心。

湖边的芦苇丛中忽然跌坐下一个孩子,他目光惶恐地看向浮于湖面的刘楚君,口中喃喃道:“阿君堂兄是鬼……是不祥的妖魔,他要杀了所有人……要杀了所有人!”说着,他便要起身跑向院中那群失智砍杀的人群中。

江舟闻声看去,心中不忍,便只好分心施诀,化出一阵强风将那孩子拍晕在地。

江舟公子随即咬破手指,引出鲜血并入灵力中,一齐缓缓没入刘楚君眉间,结下血印,再自心口凝聚更强的灵力,如皓月之光一般洒于整片湖面,黑与白相融相交,缠斗许久后,湖面缓缓静了下去。

那双眼失神的孩童也渐渐褪去周身黑气,软绵绵地立在半空。

江舟公子倾身上前,将孩子打横抱起,轻落于湖边,随后拍拍他的脸,将其唤醒,仔细交代道:“你从北门出去,门口有匹小马,骑上它往北边一直走,去一座叫稗牢山的地方,找到名叫祈岭仙君的神仙,拜他为师方能护你平安,若是他不肯收你为徒……”

江舟公子顿了顿,掐诀在刘楚君腕间系上一根黑丝,仅闪过一下,那黑丝便消失不见了,他继续道:“他若不肯收你,你便将此符线示与他看,可听明白了?”

周身湿透的孩童睁着一双懵懂与惧意的眼,愣愣地点了点头。

见那抹小小身影消失在北门外,江舟公子再次驱出全部灵力,将满院的黑雾归于湖心,随后稍显吃力地将那些邪物压在湖底。

做完这一切,江舟公子从掌心幻出一只周身洁白的蝶,方落下一个“护”字,便被自云边赶来的神讯司六神官给带走了。

满院魔气消尽,他们不知江舟公子做过什么,便给他安了个插手凡人命数的罪名。

那只蝶便是撞在杜芃芃肩头的白兰蝶。

杜芃芃了解了整个过程后,垂头丧气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江舟公子不坦白说出所有事情,有邪魔在凡间肆虐,我们做神仙的如何就不能插手了?”

“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楚楚仙子沉声道,“不过,你知道邪魔九婴吗?”

杜芃芃心下一惊:“你说那邪祟是邪魔九婴?”

“是的。先前我去西伏山探查,发现魔界镇压的邪魔九婴少了一个,没想到竟是被江舟公子禁在此处了。”

楚楚仙子缓缓道:“这邪物是数万年前天界同魔界大战上百回合,才同魔尊签下协议镇压的,可九婴少了一个,魔界竟未上报天庭,其心不正。我便将此事禀明了师父,师父去了西伏山后,猜测这邪物恐怕是想借身合体,如若让其合体成功,那仙魔之间必然会掀起一场大战,导致六界动**。”

联想到前前后后发生过的事,杜芃芃更是一阵心惊,她蹙眉问道:“借身?这邪物选中的身体,不会就是刘楚君吧?”

“很大可能就是了。”楚楚仙子应道。

杜芃芃扶额,她顿时觉得自己执着于让刘楚君供上她的神像是件错事,这可是邪魔九婴,是她一个小小灶王仙能对付得了的?

她顶多能替他揍一顿灾病婆子,将倒霉仙人赶远一些,平时偶尔使个小手段报复一下欺负他们的人。

杜芃芃暗暗想着,也不知现在解除奉神之约还能否来得及?

翌日,刘楚君领着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梁年年主仆二人踩着斜阳归来,三人坐在院中石桌上,将各自手上的东西凑于一处。

“十七、十八……”梁年年一一清点道,“刘兄,我这里拢共是三十八位掌柜签了约书,阿祁没有你的玉玦,仅说服了七位掌柜签下约书。”

刘楚君粗略看过一遍,由衷地冲两位好友致谢道:“近日辛苦两位了。我伶仃一人许久,能结识你们这般真诚宽厚,至善有义之人,是我刘楚君的福气,无以为报,若还有幸见面,必会报答二位的帮扶之情。”

“刘兄言重了,我们不过是帮你跑腿罢了,多的也帮不了你。”梁年年挠头笑道。

刘楚君将桌面上的文书一页一页整理在手中,整理到最后一页纸张时,从小院外走进来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他从怀中掏出一页纸,递出道:“公子,还有一份小西市左家掌柜的约书……”

那页纸就这样静静递了许久,未有人接过。梁年年主仆二人互相递了几波眼色,瞧着情况不对劲便也不敢随意插话。

刘楚君低头看不清眉目间有何情绪,只是手上不停地理着一沓文书。静默良久,他方才淡言道:“若那日便出了城,你此时该出现在花蛤村了吧?”

“公子,”春山坚定道,“我不想走,我家在此处,为何要走?我要同公子一起去刘宅。”

刘楚君从鼻腔内叹出一口气,道:“也好……”

春山面上一喜,以为自家公子终于同意自己留下。怎料,刘楚君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梁兄二人也可启程回去,小豆花也该回家去看看了,你们四人结伴同行,相互间有个照应。”

眼看春山还要说什么,刘楚君利落打断道:“好了,春山,你们能帮我的都已经帮过了,余下的事情,你在也帮不上什么,且还可能有遇险的情况。

“虽说曾经你我为主仆,你理应多照顾我一些,可如今你是你,我是我,咱们是同等的人,就算是尚为主仆,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善良醇厚可以,大义相助也无错,可人始终要将自己的安危列在首位,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而失去性命了。”

春山一时无话可说。

见此情形,阿祁也抢在自家公子前应道:“那就望刘公子多加小心,我同我家公子等你好消息。”

能做的他们都做了,阿祈自然也不愿意自家公子被卷入危险之中。

拗不过刘楚君,几人只好上集市买下两辆马车,当天简单收拾后便沿城中主干径直驶向城外,小豆花以为是去郊游,一路上笑呵呵的,甚是活泼。

瞧着马车缓缓驶上城外的黄土大道,杜芃芃立在一旁悠悠道:“啧,就剩你孤家寡人一个了。”

“怎么会呢。”刘楚君肩背微微松弛下来,面上一笑,如辉月般沁目,“我不是还有仙子你吗?”

杜芃芃生怕被美色给**了,赶忙别开目光,心道:“我谢谢你啊,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走一走,我这命虽小,但也挺值钱的。”

京都的年关已经热闹了有小半月,这里的人们在年前都有祭拜的习俗,在城外二里地的清月山上,自腊月十五起便日日有集会,人们在三清观里拜三尊,盼着辞旧迎新,来年接好运,财运福运姻缘运,各有所求。

十六那日,刘楚君起了个大早,披着朦胧的晨光在灶前点上三炷清香,随后敲响隔壁房门,轻声问道:“仙子醒了吗?”

巧在杜芃芃刚从地宫回来不久,她跨着大步穿门出来,应道:“你都敲门了,我不醒也得醒啊,何事?”

这大清早的火气稍微有点盛了。刘楚君收回顿在门前的手,笑容略微收敛几分道:“今日三清观有集会,仙子可想去逛逛?”

三清观集会?这凡世人们所求的太多,那杂乱的声音八成就如三千乌鸦般聒噪,天上那三位大帝能不能听见是一码事,能听清才怪了。

虽无多大兴趣,但杜芃芃夜里去地宫溜了一圈,发现自己的大名还是挂在最穷榜单的末位,心情瞬间就不好了,此时去集会上凑个热闹似乎也还不错。

“去呗,”杜芃芃两手一背,往前边走边道,“等我叫上楚楚。”

还没走出院门,楚楚仙子的消息便到了,她说道:“我去南吾仙长那儿借个宝贝,你自个去玩吧,改日空了带你去三境天走一趟,听说那里有个貌美仙子新开了个酒楼,风评甚好。”

去的路上,杜芃芃嫌弃某人走路太慢,想地遁吧,又觉得稍微自私了点,于是催啊催,催得某人脚下生风,一时辰的路仅两盏茶工夫便到了,脚下险些冒了火星。

清月山上,半个山头都挤满了人。

杜芃芃虽逛过的集市不少,但也从未见过如此人头攒动的场面,口中连连感叹:“啧啧啧,这么多人来祈愿朝拜,一日进账能抵我三年了吧,那观里伫着的能不富裕吗?果然不是我这等底层劳苦小仙所能比拟的。”

刘楚君坐在山腰的石阶上歇气,听她如此说,便笑道:“仙子怎知自己有朝一日不会立庙受万人朝拜呢?”

“我可没这能耐。”杜芃芃虽偶尔嘴欠,但历来是知足常乐的,她悠悠道,“我能吃你这口香火就很知足了,我可得盼着你活久一点,吃上这口奉神香也挺不容易的。”

刘楚君笑而不语,一阵凉风袭过,头顶数以万计的红木牌“叮哐”作响。

山腰那棵巨大的老槐树遮天蔽日,已经屹立此处上百年,被人们寄予了许多美好的寓意。

来到此处的人,不论是否进三清观祈福,都会在此求个红木牌,写上祈愿后高高扔起,若是被枝叶挂住,便寓意神灵听见其所求,必定会如其所愿。

是以,相比山头的三清观,倒是此处更为热闹些。

杜芃芃挺好奇这些人都在求些什么,于是捏了丝灵力一跃而上,稳稳坐在一干粗枝上,看着树下的人源源不断往上面扔牌子,她一边避让一边挑着有趣的看。

“这位小公子要买块红牌吗?”似是瞧着刘楚君一直仰头朝老槐树上看,一旁支摊的老大爷沙哑着声问了一句。

刘楚君拉回视线,转头道:“不必了,大爷。”

“今日兮姻神君下凡来听愿,这样的好时机可不是时时有的,”大爷抚着胡须笑道,“小公子满眼的喜爱之意都快藏不住了,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便许个情投意合的愿吧。”

在此处支摊多年,生了一双看遍无数男女隐晦爱意的火眼金睛,这位大爷瞧着很是自信。

刘楚君对上那双看透太多的眼睛,却只是弯唇一笑,道:“让大爷见笑了,只可惜我已有家室。”

话落,他仰头看向槐树上那抹四处窜动的身影。杜芃芃起初是觉得有些祈愿还怪有趣的,便多看了一会儿,后来竟有个小孩站在树下,她心想一个孩子能求什么?

于是,她便定睛看了看他手上那块木牌子,只见上面用歪斜的小字写着:“希望今日逃了学堂来此游玩一事不让阿母知道,求神仙显灵,救救孩子!”

杜芃芃“扑哧”一笑,见那块牌子就要挂上树枝,她反脚一踢,只见那块缀着红布条的小牌子忽然之间转了方向,在树枝间停了停,又直直掉落下去。

瞧着那孩子瞬间苦了脸,杜芃芃拍手道:“神仙可不保佑你不挨打啊,回家哭着写课业去吧孩子。”

更有一扭着腰肢的女子,牌上写道:“求隔壁二牛早日休妻,娶我入门。”

杜芃芃又一脚给踢了下去,仗义道:“破坏人家庭,我第一个不准,不好意思,只能给你踢了。”

诸如此类的不正当愿望,杜芃芃前前后后踢了有数十个。

正坐树上歇口气时,她往下一看竟对上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眼尾含笑地看着她。

杜芃芃还以为刘楚君四处逛去了,没想到他竟一直坐在树下。

如此幼稚的事情被他全数看了去,杜芃芃多少有些挂不住脸,于是朝人尴尬一笑,换个方向继续踢去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快乐,可不能让人给影响了。

刘楚君见她跑到另一面去,这才收回视线,转头朝大爷问道:“今日可求平安吗?”

见来活了,大爷眯眼一笑道:“平安此愿,日日可求。”

刘楚君掏出两块碎银买下一块木牌,提笔在上方工工整整写下“平安”两字,也未提谁人名,独有两字。他扬手一抛,红穗稳稳挂在杜芃芃身后那枝粗干上。

杜芃芃开心够了,便拍拍手一跃而下,她问一直坐在石阶处的刘楚君:“你怎的不上山顶去拜拜?”

刘楚君起身迎去,笑问:“拜什么?”

“拜神仙啊。”

“求神不如求己。”刘楚君领着她往山下走去,“况且拜什么都不如给仙子供只烧鸡来得稳妥,因为你就在我身边呀。”

嗯,有道理。可杜芃芃转念一想,略微不对劲,她问:“那你来这儿干吗?”

“凑个热闹,看看人间烟火气。”

待回到小院,满院狼藉,房门大开,屋内如同被盗匪洗劫过一番,就连院外都仿佛被人掘地三尺,满地黄泥,刘楚君精心养护的绿盆碎了一地,那棵前不久才种下的枣树也被连根拔起。

杜芃芃两眼一瞪,惊讶间又恍然明白了什么。她问:“你不会是知道今日要遭此一事,才出门避灾的吧?”

“那倒是也没有。”刘楚君踮脚绕过一地碎瓦,朝灶房走去,“我想着他们总该会来,但不知是哪天,本打算接下来日日都出去避一避,没想到今日赶巧了。”

闻言,杜芃芃眉头一蹙,跟着他去了灶房。

只见那座青砖搭砌的小灶上方刻意切出两砖的空位,里面置放着杜芃芃的纯金神像。

在凡间流传着一句话,偷盗仙家神像者,永世入畜生道。

但经过杜芃芃一番观察,屋里除了乱,也没丢什么东西,本身来者就不是为财,反而像是在找什么。

刘楚君弯下身子,小心抬出杜芃芃的神像,那神像下方竟压着块破布,他取出后缓缓地揭开,那破布中所包的竟是那日他清点过的文书,一张未少。

“仙子真是我的福运真人。”刘楚君捧着破布夸道。

杜芃芃尴尬一笑,心道但凡你将那东西包认真点,也不至于别人瞧都懒得瞧上一眼。

第十一章 很开心你来我身边

接下来几天,刘楚君领着杜芃芃满城转悠,一日都未归家。美名其曰是为避免让仙子遭到凡夫俗子的叨扰,实际上他自个儿玩得最是开心。

投壶、捶丸、射箭,他挨个玩,杜芃芃心痒想试试,却奈何自己这魂身根本幻不出人形,总不能叫周遭的百姓看着那壶自己在投,箭自己射出去了?

也就只有听戏文话本时她能听上一听,包船游湖时她能欣赏一下美景。

夜里静谧,游船上相互间距离也小,为了不叫船夫听见自己自言自语,刘楚君自己坐上船头摇桨。

杜芃芃坐在后面,手中端着酒杯小酌道:“还得是人间繁华锦烂呀,软红香土迷人眼。”

“天上没有这般热闹吗?”刘楚君回头问道。

“有是有,甚至比这还热闹……”

不说天上各宫时不时搞个小宴,那繁华程度也不差,若是碰上什么坐镇一方的神君遇上喜事,那流水宴能摆上十天半月不歇,吃的用的摆放的,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好宝贝。

杜芃芃晃晃手中杯盏,继续道:“只是大家都端着,生怕做出什么不合乎身份的举动,沦为天界笑柄……”

她可不就是那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不小心没端住,成了个穷嗖嗖的大笑柄。

刘楚君摇着船桨,小船从城中河道缓缓划过,他接话道:“我倒是觉得旁人笑话不重要,自己开心恣意就好,只是你们做神仙的,日日月月年年如此,可会觉得孤独?”

“孤独啊,怎么能不孤独呢?”杜芃芃将酒一饮而尽,后半句“有钱就不孤独”还没出口,便被打断了。

盈盈水波反射着周遭楼亭散出的光,如满天星火般映入刘楚君的双眸,他停下手中船桨,回头看着她道:“若在万万年孤寂岁月里,能有个人陪在身边,倒也时时都算好日子了。”

杜芃芃瞅着他,心道这小子说什么呢?

清酒一杯杯下肚,花生粒也吃尽了。醉意上头时,杜芃芃俯身趴在船边,又想起榜单那糟心事,口中一遍遍重复道:“笑柄,我就是那个天界笑柄……”

深夜的石板街道上,偶有还未睡的流浪大汉三三两两聚在一堆闲聊,其中若有一人看见一男子弓腰走过,两手还放于身后,做出背人的姿势,都会如同看笑话一般看着那人,再顺便拍拍身旁大汉,一起在昏暗月色下嘲笑取乐。

而某仙子却不知道,曾在一个醉酒的深夜,她竟将某人变成了全京都流浪圈中的笑话。

腊月二十二,距离除夕夜不过八天,刘家幼子刘子行那场早便订好的婚事盛大举行。

楚楚仙子也从南吾仙长那儿归来,并成功借到一麻袋的净魔草,打算悄悄种在刘家那片湖的周围,经年累月地榨干那些个妖魔鬼怪。

“这也能行?”杜芃芃质疑。

“能啊。”楚楚仙子十分自信道,“只要给我机会种上草,拿捏它那就是小菜一碟。”

见杜芃芃依旧满脸质疑,楚楚仙子这才哈哈笑道:“大仙别急,我师父说了,这只是九婴中的一个,没有那么可怕,另外他在西伏山牵制着剩下那八个,是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合体的,怕就怕它四处侵袭人的心智,毕竟这年头,谁还没有点爱恨情仇了,是吧?”

如今她也没有别的法子,有祈岭仙君和楚楚仙子相助,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整件事中反而是她没能力帮上什么忙。

晚宴时分,宾客至。刘楚君领着两位仙子往刘宅大门口一站,周遭人来人往,独他一人有些招人眼。

瞧着朝刘楚君走来的老管家,杜芃芃有些心虚道:“你要不走个后门,溜进去?”

“无妨。”刘楚君低声道,“今夜我对付人,你们对付鬼,完事后就在此地集合。”

话音刚一落,那老管家走近道:“这位公子可有婚帖?”

甫一问完,那双老眼往下一动,看见来人腰间所挂之物,忽地眸中一惊,随后缓缓拱手,躬身退开。

刘楚君抬脚往大门内走去。

杜芃芃挽着楚楚仙子的手跟在后头,只是刚跨过一只脚,她便觉得不对劲,于是看向好友,道:“我们为什么要走门?”

“对哦。”楚楚仙子也恍然道,“走门不符合咱们仙女的气质。”

随后,两位仙子双双收回脚,移步到旁边,穿墙而过。

刘楚君一袭墨色长衫在刘宅的长廊里闲逛了一会儿。院中是挤攘不开的宾客,偶有几个路过的小女娘会忍不住偷偷看他两眼,遇见年长些的家丁,瞧见他腰间的玉玦,无一不惊讶着速速离去。

约莫盏茶的工夫,便有一队仆从迎面过来将他拦住,为首的那位朝他拱手道:“这位公子,我们老爷请您后院一见。”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刘楚君在仆从的指引下走进那幢竖满灵位的小楼。

杜芃芃却注意到之前湖边狂吠的那些黑犬今日竟毫无踪影,她拉住身侧好友,问道:“那些畜生呢?”

楚楚仙子摇摇头表示不知。

两位仙子继续往湖边探去,片刻后,杜芃芃看着那片及膝的芦苇丛,惊得双眼一瞪,直呼变态。

上百只黑犬的尸体垒摞其中,大多已经死绝,四肢僵硬,如弃物一般堆积在草丛中。

此时她们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楚楚仙子拍拍好友以示安慰,随后便在小楼旁的湖边手脚麻利地种草。杜芃芃则稳稳心神,一边帮着种草,一边留意小楼那边的动静。

小楼里依旧仅有灵牌前的烛火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火光。走至今日,刘楚君望向那纵列整齐的牌位,倒也还算镇静。

他缓缓走上前,看着黑椅上窝坐的背影,冷声问道:“这满屋的灵位,烛火长夜不熄,三叔可有觉得心安了几分?”

闻声,那佝偻的背稍微挺直了些,那方声音沙哑,不答反问道:“说说吧,你想如何杀我?”

“你怎知我一定要你的命?”刘楚君淡淡道,“我想人活到三叔这一步,恐怕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对吗?”

烛火阴娆,那方静默不语。

宽阔的大堂内静谧了良久,黑椅上的老人才缓缓出口,声音低沉嘶哑,犹如无力的游魂:“你苦心编撰故事,将家主玉玦示于众人眼下,联手数十家寄运商铺叛变刘家,就只是为了让我愧疚?”

“是。”刘楚君笃定道。

他将阿娘塞进他怀里的玉玦小心藏了十余载,便是为了有这一天。他将玉玦一笔一笔画于纸上,同那话本一起送到刘昱手里,就是为了让他日日想起故人亡魂,长夜难安。

刘昱控制着黑椅转身,一双混浊的眼牢牢盯住那道身影道:“刘氏百年的基业,无数城池上千家货铺,没了那数十家,有何影响?”

“你不是派人去搜了吗?”

刘楚君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举在手中道:“官府成立京河押运司,就算如今仅有一户货铺与之合作,久而久之,官运更加安全保守,且要价低廉,你又如何保证,你刘家那几千家货铺不会弃你而去?”

大堂再一次陷入静谧之中。

良久,刘昱才缓声道:“我只想问你一句,刘氏祖辈三代的大好基业,无数先辈南北奔走,呕心沥血才创下的基业,你真的要将其毁于一旦?”

“寄运行长久以来混乱不堪,一层一层拿完利便不做事的中黑户,压榨完货铺还要转而压榨平民百姓,官府插手管控是大势所趋,与我何干?”刘楚君厉声答道。

刘昱忽地低吟狂笑数声,随后又倏地停住,抬眼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要替那些无故死去的亡魂问你一句,你为何能狠心将刀砍在他们身上?”刘楚君控制着情绪,咬字清晰道,“我要让你睁眼看清楚,你罔顾手足之情、背离人道、费尽心思拿这日夜煎熬换来的家业,是多么的虚无缥缈,时间可以拿走,大势也能拖垮,我要让你有生之年,看着自己什么都未得到的模样,永远陷在愧意中。”

“我原是不想杀的……”那双眼睛忽然软了下去,刘昱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满头的银丝沧桑至极,“可是有无数声音在敲打我的头,那可怖的声音一直……一直在叫我杀,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我很痛苦,我害怕,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总是要来将我拖下地狱……可是……”

他忽然顿住,低下的眼倏地抬起,眼眶泛着血色,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可是……引起杀戮的魔,不是你招来的吗?”

曾经长达十年的时间,刘楚君细想过发生的这诸多事情,也一度怀疑过是自己这不祥之身才为亲人招来祸灾,甚至认为所有人都是因他而死。

“愧?”刘昱再次低头,将双眸埋进一头银丝中,他看着自己的手,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扭动着颈部,语气逐渐癫狂道,“不过是杀人而已,何为愧?”

四周紧闭的大堂内忽地卷起一阵冷风,摇曳昏暗的烛火下,灵位前摆放的话本倏地被吹开,纸页“哗啦”作响。

“你故事倒编撰得好,百灵还魂,嗜血偿命,”黑椅之上的断腿老人竟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佝偻着身子,森然的双眼黑气缭绕,“我倒要看看……”

他反手一挥,铺天盖地的黑雾卷着狂风,将高立的灵牌全数扫翻在地,癫狂道:“一群死人,如何来叫我偿命?”

刘楚君脚下不受控制般往后退去,他定定地看着那方,低声喃道:“来了……”

小楼这边静谧得异常,但湖边种下的净魔草却隐隐闪起了光亮,湖面也若有似无地腾起雾气来。

杜芃芃心道一声“不好”,离她不远的楚楚仙子立马停手道:“他现身了,大仙,你快过去看看!”

杜芃芃迅速捏诀闪到门前,却刚好与倒退出来的刘楚君撞在一起。

灵堂内一片狼藉,看着慢慢逼近的魔化的刘昱,她将刘楚君往身后一拉,道:“快走。”

驱出两个灵囊立于身前,杜芃芃一手起势,一手驱使灵力,心中默念术法口诀后,周遭顿时灵光骤现,轻盈缥缈的灵力闪着暖黄光芒,如流泉般涌入大堂同那些凭空涌出的黑紫雾气缠斗于一处。

随着小楼那边动静骤起,湖面上的黑雾也逐渐腾出。

楚楚仙子一边留意那边的动静,一边迅速将麻袋中的净魔草全数种下。瞧着四周微微闪动的灵草开始逐渐压制湖面的魔气,她终于腾出手从袖袋中掏出一颗金色的鸟蛋,往空中一抛,同时口中念道:“三灵子,现!”

话音落,那颗鸟蛋自空中破开,三道金光闪向湖面周边,随即出现三个身着金衣,眉心歃着红印的灵童。

他们各执一边,自掌心拉出一张金色巨网,缓缓盖于湖面,将那些欲迸出的黑雾牢牢压在网下。

见状,楚楚仙子再从袖中一掏,这回掏出一颗蓝色的鸟蛋,但师父好像没告诉过她这个怎么用。正想着这颗蛋主治何物时,忽然蛋在掌心自己裂开了,随后一柱蓝光冲天而上,缓缓向小院的上空散开。

“这宝贝好,自我能动性非常强啊。”

楚楚仙子说着便将手抬高,顺带还驱出些灵力来助头顶的结界快速形成,以防那邪物冲出此院,伤了更多人。

就在她要重新驱出新的灵囊时,刘昱趁机挥掌,一团黑雾如脱弓弦箭直冲她心口,随即整个魂身被击飞半尺远,重重摔在院中。

一口老血自口中喷出,杜芃芃捂着心口咬牙道:“这老家伙还真是不好对付。”

她再次驱出两个灵力充沛的灵囊,但重新起势的过程肯定得再挨他一招,正想着咬牙忍一忍,忽地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刘昱的下一招便正正打在那人影的背上。

杜芃芃只感觉他的胸口重重压在自己身上,随后耳边清晰地听到他喉间翻涌,一口鲜血吐在了身后的草丛之上。

“你来添什么乱?”杜芃芃心下一急,脱口道,“不是你说的你对付人,我们对付他吗?”

刘楚君撑肘翻开身子,擦了擦嘴边血迹道:“总叫你护着我,于心不忍。”

“走开,别再过来了。”

杜芃芃话虽说得硬,但瞧刘楚君那副嘴角呷血的模样,心里竟莫名一揪,眸中还是藏进了几丝担忧。

她驱出灵力反手一挥,便将身旁的人送至远处的芦苇丛中,随后起势再次同那周身魔气越来越浓郁的老头缠斗在一处。

楚楚仙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她结着结界无法分身,只能焦急地等待上方的蓝光将最后一处缺口给填满。随后,她瞬间收势,飞身赶去援助杜芃芃。

有楚楚仙子相助,杜芃芃处于下风的局势逐渐扭转过来。

站在远处的刘楚君擦去嘴角的血迹,他眼睛牢牢盯着小楼的方向,不自觉便蹙紧了眉目。

紧张的局面中,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抹小小的身影从北门偷偷溜进了院中,穿过长长的回廊,她瞧见小楼的方向光线四溢,便沿着湖边一直走去。

直到她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口中一句“楚君哥哥”还未喊出声,她便瞧见一身红衣的男子双手握着短剑朝那抹背影袭去。

“刘楚君,我杀了你!”

那人的怒喊声将刘楚君的视线拉了回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寻声回头,入眼的便是挡在他身前的小小身体,以及一袭大红婚服的刘子行双手握剑,深深捅在小豆花腹中的模样。

刘子行握着剑柄用力往回一抽,脚下虚晃,不自觉步步后退。

他看着满手的血,颤抖着哭声道:“刘楚君,你到底对我阿爹使了什么妖法将他变成这般模样……”

汩汩鲜血染红了小豆花腰腹的裙衣,她缓缓倒地,小手却用力抬着,想要刘楚君拉着她,好像她只要拉住他,他们就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刘楚君想过自己今夜可能会命丧此地,他也做好了就此死去的一切准备,可他唯独没有想到,此时应该在花蛤村,在父兄的聒噪声中痴痴傻笑的女孩,为何会出现在他身后,为何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身后……

她只是生来便缺了一魂,她不精于计算,不擅长人情世故,容易专注且一根筋地认死理,如同认定刘楚君后,便毫无心眼地跟在他身边。

去花蛤村的路程还没走完一半,她便觉得不对,于是如同倔牛一般非要回京都找刘楚君,春山拗不过她,便只好让梁年年等人先走,自己护送小夫人回来。

待回到小院后,瞧见满院子狼藉,让本就不开心的小豆花更加焦躁不安,她避开春山偷跑上街,满城游走后,似是寻着了杜芃芃的气息,便独自溜进了刘宅,出现在她心心念念的楚君哥哥身后。

刘楚君跪地将小豆花扶在怀中,慌乱间扯下袍襟用力按在她伤口处。他仿佛忘了如何说话,仅是双手紧紧捂着那汩汩往外溢的鲜血。

见误伤了旁人,刘子行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转身跑,却迈不开步子,只好硬着头皮一咬牙,握着剑再次袭向刘楚君,并在口中一直重复喊道:“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妖魔……”

刘楚君嘴角还挂着血迹,他红着眼猛地抬头,那满目的怒意倒震得刘子行脚下一软,突然顿在了原地。

只是不等在场之人再有所反应,自小楼方向飞速袭来的黑雾便将刘子行重重打倒在地。

已经完全被魔婴占据了身体的刘昱在对付杜芃芃她们的空当,飞身悬于半空,他抽手将刘子行勒住脖颈高高悬起,口中凶恶道:“本尊看中的身体,还轮不到你来杀。”

随后,他一挥手,刘子行手中的短剑脱手飞出,径直插向了自己的心口。

短剑穿心而过,刘子行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竟是死于亲爹的手,于是双目瞪圆,狠狠砸在地上,死不瞑目。

靠在刘楚君怀中的小豆花身子渐软,她用力睁着眼睛,看着他道:“楚君哥哥,我们回家,小豆花想吃……想吃甜枣……”

她看见小院中被连根拔起的枣树,明白在京都永远也吃不上甜甜的蜜枣了。

可是花蛤村的果园里还有一棵长了六年的大枣树,年年结果,她的楚君哥哥都会做枣干蜜饯,储存在土罐中,慢慢吃上一整年……

小豆花慢慢靠向刘楚君的胸口,揪住他衣衫的手也缓缓松开。

若是不细看,若是忽略那些浸透了衣衫的鲜血,她就像寻常睡着了一般,翌日辰时的第三道鸡鸣声起,她就会起床满院子蹦跶。

手中紧紧抓住那片湿透的袍襟,刘楚君环顾周身,着红衣的刘子行胸口溢满了血,芦苇丛中上百只的黑犬尸体堆积成小山,怀中的小豆花闭了眼,腰腹依旧在往外流血。

刘楚君红着眼看见自己手上、衣衫全是血,身边也都是鲜红的血……

他想起儿时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他总是染病,如同着了魔一般,每次一病都是卧榻不起,昏睡数日后又神奇地自愈。起初他病过两回,奶母为给他取老家偏方,在回去的路上被山匪乱马踏死。

再后来,阿爹、阿娘、幼妹、庆来、小豆花,还有那近百名无辜枉死的院中奴仆……

刘楚君红着眼,略微无助地捂住脑袋。他忘了他方才是如何掷地有声地反驳刘昱,他再一次陷入了自己不祥之身的惶惶愧意中。

随着他渐渐临近失智边缘,湖中被金网压制的浓雾越发地活跃,而小楼那边同杜芃芃她们缠斗的老头也越打越强。

杜芃芃身上的灵囊渐少,楚楚仙子也渐显吃力,她没想到封住湖面的魔气,这老家伙竟然还有如此强的战斗力。

楚楚仙子随即注意到那边刘楚君身体的变化,心中顿感不妙,只好朝杜芃芃喊道:“我先顶着,你去看看刘楚君那边发生了什么,万不能让他被魔婴给侵了意识,否则就算是我师父也阻止不了九婴合体。”

杜芃芃心中莫名慌乱,她找机会脱开身,须臾间便遁到刘楚君身后,看见血泊中的小豆花,她急忙上前查看。

小豆花鼻翼下已没了气息,而跪坐于一旁的刘楚君周身魔气缠绕,额间红印忽明忽暗,仿佛即将被撕裂,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印记一般。

杜芃芃唤了数声他的名字,跪坐在地的人却抱着头,无丝毫反应。

“刘楚君,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也并不是因你而起的,”杜芃芃朝他喊道,“是那个老头他多半想占了你这副身子祸害人呢,你千万要坚持住,听见没有?”

她上前想将人扶起来,哪想手还未碰到刘楚君的肩头,那黑雾便迅速凝成无数细丝朝她袭来,如敏捷的蛇头一般将她逼开数步之远。

瞧着那双眼睛在短时间内萦绕上曜黑的紫雾,周身的魔气由内向外迸发得愈加浓郁。杜芃芃当下无计可施,想起从前逛小市时见到有手艺人竟将仙器打造成一条巨型鱼干的模样,那时觉得很是新奇便花钱买下了,平时除了偶尔拿出来把玩,也没真正用过,此时她忽然想起那条大咸鱼干敲起人来应当会甚是顺手。

于是,她赶忙从囊袋里一掏,两手将鱼干高举过头顶,随后朝刘楚君后颈猛力一敲,成功在其黑化前将他当场拍晕。

再转眼看向小楼那方,楚楚仙子近乎是节节败退,驱出的灵力也多数被黑雾缠绕住。

杜芃芃见状抽身上前助她。楚楚仙子却将她推开,口中吃力道:“大仙,我们好像弄错了……”

楚楚仙子自半空中扭头看向身后湖面,那些黑雾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不温不火地在金网下试探,反倒是刘楚君的身体就算晕了过去,也仍旧在源源不断迸出魔气,为那老头助力。

“这邪物的魔灵不在湖中,而是在刘楚君的身体里。”楚楚仙子双手驱使出更强大的灵力来应付着老头,同时朝杜芃芃说道,“你立刻将他带离此地,去找南吾仙长,看他可有办法破魔界此局。”

似乎觉得胜券在握,那老头竟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咯咯”声,他将楚楚仙子击退半尺后,瞬间冲向杜芃芃,浓黑的魔气又强又准地袭向她的后背。

杜芃芃扛着刘楚君扑倒在地,胸口一股暖流自下而上涌出,她捂着胸口“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那鲜血艳红温热,与往常不同,她吃痛间用两指探了探心口,小豆花走了,她的灵丹回体,魂魄全数归位,此时她的身体,是真正的仙体。

她连忙起身,欲要出招再战,却被楚楚仙子抢先一步缠上那老头。楚楚仙子冲她喊道:“快走,速将刘楚君带离此处……”

杜芃芃一咬牙,转身扛上刘楚君便要走。

只是那发狂的魔婴又如何会让她们如愿带走那具身体,那瘆人的咯咯声越来越刺耳,随着那震耳的婴孩笑声,刘昱铆足劲朝楚楚仙子心口一击,强大的魔气打得她脚下虚浮。

前些日子楚楚仙子独自前往涂灵险境,方入境不过一炷香时间,便被神讯司的神官给绑去受了三日火雷刑,仙灵本就受损,此时更是抵抗不过片刻,便被强大的魔气破开身前屏障,自心间重重一击,如同枯叶般坠落在地。

还未跑出结界的杜芃芃还来不及回看一眼,身侧的刘楚君便被一团巨大黑雾给卷走,托在了半空。

杜芃芃看向身后的楚楚仙子,她的心口被魔气重袭,体内灵丹正在慢慢消失。

“楚楚!”杜芃芃返身折回,托起好友便朝她心间输送灵气,“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请祈岭仙君来救你……”

楚楚仙子抓住她输送灵力的手,摇头缓气道:“你老姐姐我这回认栽了……”

杜芃芃不许她说话,抽手继续不断给她送入灵力,可很是奇怪,楚楚仙子的身体竟然在排斥她的灵力。

杜芃芃不信邪,一遍又一遍尝试,直到心口发热,一口鲜血自喉咙涌出,顺着脖颈流下,染红了胸前的衣衫,也染红了江舟公子留下的那颗通体纯白的蛋……

只见那颗蛋透着莹莹白光从杜芃芃的衣衫中滑出,随后银光乍现,薄如蝉翼的蛋壳破裂开来,其中一缕白烟缓缓自杜芃芃额间没入。

另有一尾周身透白的大尾巴鱼跃于她胸前佩戴的长尾红穗前,小心试探着。

被掠走的记忆如洪流般涌入脑海,原来千年前,杜芃芃是六界万年难出一朵的仙菇,在三笼林历经上千年风霜后,修出了灵识,而楚楚仙子便是承托她的那块朽木。

彼时,江舟公子刚刚升任地宫宫主,作为江源氏的后人,他除了统领众灶王仙一职,还背负着守护上古燮族神脉的使命。

于是在两万年前,因他族中神姊蜕神失败,天界便更加小心呵护这支独苗,天帝甚至亲下口谕,要众仙神尊称其一声蓝楹父神。

燮族神脉就像是这天地留给世间生灵的馈赠,他们初次现世就已是神体,且拥有世间最纯净的生灵,无须修炼纳气,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源之地。

可天地给了他们一副优越的身体,却也留下许多弊端。

蓝楹自降世以来便独自幽居九境天岭整整九万年,只因他自身灵力过于强大摄人,凡是修为稍微不到位的仙家靠近他,便会被其无意间摄走自身灵力,严重时,被摄灵的仙家大概率会原地殒命。

是以,天界向来流传着一句话,父神所经之路,生灵万物避让。

他们是凌驾于所有仙神之上的纯净生灵,同时也是一道枷锁牢牢禁锢着他们自己。

他们心中不能徒生任何杂念,只能如神祇一般受众仙神敬仰,在天地需要他的时候,奉献出自己强大的灵力,度化万物。

若想得到体验世间七情六欲的机会,便只能在不知何时降临的再生劫中完成蜕神之变,拥有对自身灵力收放自如的能力后,才能走向万物。

而蓝楹却在完成蜕神之前动了杂念,这才让从西伏山逃出的魔婴有了可乘之机,侵了生灵。

尝到天界神脉那纯净生灵的甜头后,邪魔九婴便生出夺取父神灵体的心思。

在天界,生灵受侵的仙神若不能成功化去魔障,便会被绞入噬灵轮,千千万万年永无天日,不说修仙成神,就连入魔道苟且的可能都没有了。

可偏偏蓝楹父神无尽的灵力可度万物,唯独度不了自己。

于是身为江源氏后人的江舟公子便打算云游六界,寻找净魔之物。

“江舟,你孤身下界,无人助你,我总觉得不安,不若便将此事向天庭司禀明,好叫他们相助于你。”

身前白雾蒙蒙的一层屏障,犹如厚厚蚕茧将包裹其中的幼蚕护在至纯至净之地。

江舟将目光尽力落向发声之处,冷静应道:“神脉生灵受魔物侵扰,且不说旁的仙家能否帮得上忙,若是此事在六界走漏风声,处置但凡有偏差都极有可能引起动**。何况守护神脉本就属于我族分内之事,再有……在我这里您的声誉更需保全。”

话音方落,屏障之内便响起“扑哧”一声清灵的笑声,一时间反倒显得江舟紧蹙的眉目刻板严肃了。

那方好一会儿才悠缓道:“你父亲从前在我身边当值时,从不像你这般处事板正,江舟,我的声誉一点儿都不重要的。”

缓了缓,他边想边慢慢道:“本就是我先动了贪念,想尝一口戏文里描绘的薄皮汤包,有一阵子想得我夜里入梦都是汤包,明明在梦里咬了一口,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我还想看看九境天岭外的风景,想看看除此处之外的世间风光,想与万物同存,更想体会何为情欲……”

江舟心中默默想着,并不敢说出那些不好的猜想,周遭一时陷入静默。

良久,见江舟不应话,那方又轻声道:“终归是我将这些贪念生在了再生劫降临前,本就有错在先,又何惧指责呢。”

顿了顿,见江舟还是不应话,他只好自己幽幽缓口气,交代道:“去吧,若遇难事,以六界为重,不必顾虑我。”

至今为止,整个天界有所记载的书籍中,能净魔的唯有南吾山独生的净魔草,可这东西净化过程尤其缓慢,大多数用于被魔气沾染过的物品或地盘的净化,这草自然被江舟排除在外,直到在三笼林遇见那朵顶着巨大菇头的仙菇。

妖魔之气盛行的三笼林,竟长了一朵修出灵识的小蘑菇,且不说蘑菇成精都不宜,更别提在险象环生的妖魔之地修出灵识。

江舟公子当下便发现,那朵小蘑菇不仅能同妖魔之气同生,还能将周遭妖气、魔气吸收炼化,归化为能滋养自身的灵气。

于是,他便将她摘去九境天岭,准备好好将她养成,希望她能在蓝楹父神渡再生劫时起到作用。

后来,小蘑菇在百谷灵泉初见父神蓝楹,只一眼便看呆了神。

从前生灵万物避让的蓝楹第一次如此近地被观察,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观察谁。

他惊讶地发现那朵小仙菇竟能靠近自己,且不被自己所伤害,于是他九万年来第一次尝试伸手,第一次碰到了除自己以外的活物。

那菇头软软滑滑的触感让他很是喜欢,于是,他渡给小蘑菇源源不断的灵力,将其小心养在一朵花苞中,日日看守,日日盼着她睁开眼睛。

不过月余,她便修出了身形,变成一个小小的仙子。

后来,在湿滑的孤栈上再次相遇,他跟她说:“我很开心你能到我身边来。”

在她苦恼于为自己取名号,捧着天书咬着笔头朝他请教时,他说“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唤她一句芃芃仙子,希望她茂盛生长,永远愉悦于世间。

他是她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仙者,他一袭蓝衣纯粹,眸光柔亮,温言谈吐,好似亲近他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后来,她也时有机会去外头散逛,接触过其他仙家,便更觉得眼前这位的品性实在可贵。

她忍不住时会夸他:“蓝楹仙君,你真好看。”

“嗯……”他挑拣着来年准备酿酒的梅子,轻缓应道,“你们寻常说的好看,具体是指什么好呢?”

“人好,心好,生得……”她挑出一颗光滑圆溜的梅子把玩道,“也好,如这梅子一般,有长得周正,连核都白嫩得能掐出水来的,也有面上瞧着好,内里却腐得污糟不堪的。”

“也不是不好相处……”

杜芃芃从袖中布袋掏出一捧榛子和小榔锤,垫着一旁的石块就开始敲打,剥出细白的核肉后,她顺手往旁边递过去。

蓝楹摇头示意不要,随后便接过榔锤替她敲起榛子来。

杜芃芃将果肉收回往嘴里一扔,手上剥着裂开的榛子,嘴里继续絮叨道:“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就算听闻我是个无名散仙,相处时也礼数周到,但我总觉得疏离得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大家心里装的东西又多又杂,为了维持那份仙家体面,干脆就不再与谁去交心了。”

“或许众生本就生性复杂,与谁往来都有缘法相制,你也不必急于一时。”

“缘法相制?”杜芃芃瞧着他笑道,“这么说来,你我相识也是缘分到了?”

蓝楹细长的指尖捏住小小一颗榛子,榔锤“啪嗒”一敲,坚硬的榛子壳便碎成了小块,他将裂开的榛子放在杜芃芃手心,笑回:“是呀,芃芃仙子。”

再后来,江舟偶尔会带她去凡间游历,不论是晴天还是下雨,她怀中始终抱着那把湛蓝油纸伞。

她在凡间吃过许多地方的美食,却唯独喜爱南方沿海小市里一位老师傅熏烤的鱼干,椒香酥脆,她磨了老师傅许久才得到秘制配方。

回到九境天岭,她好不容易一番折腾才将火生起,却转头就将念了一路的配方给忘了。

蓝楹挽起袖口捧着柴火,笑吟吟道:“首先是食材的选取,要保证鱼干入口的软硬口感,就得静心挑选半个指头大小的鱼儿,用香砂、良姜、白芷……共十三料腌制一日,香柳枝熏烤三日,再晾晒月余,如此便能存放许久不腐,想吃时随时可取之食用。”

“咦,这你都知道?”杜芃芃面色一喜。

蓝楹笑回:“我虽困在伞中,不可见不可说,但我是能听的呀,你念了一路,我自是会替你记住的。”

“蓝楹仙君,你是真能处啊。”杜芃芃赶忙将火烧旺,开心道,“今日这熏鱼干若成了,有我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倒腾了许久,看着熏烤出来的鲜香鱼干,杜芃芃等不及晾晒便动手吃起来,她顺手捧出一些递给蓝楹,道:“你快尝尝。”

对方犹豫片刻才从她手里取走一条,缓缓送入口中细嚼了许久。杜芃芃瞧着他,两眼满是期待地询问:“味道如何?”

见他面露难色,眼中迸出的情绪不解中又夹着些许失望,杜芃芃连忙追问道:“不好吃吗?”

蓝楹摇摇头,眉间一皱,回道:“没味。”

“怎么会呢……”杜芃芃说着便又吃了两口,那香味直冲脑门,怎么可能会没味道。

瞧她一脸不解,蓝楹轻遮面部将鱼干吐出,解释道:“我向来是尝不出食物味道的,这小鱼干你熏烤了许久,倒让我浪费了。”

被困在九境天岭也就算了,还无人能近他的身,这便导致他只要一出现,这里的生灵全都避让得远远的,平日里不仅没个说话解闷的,就连吃东西都品不出香味。

有一次凑巧听香樟树仙人说,蓝楹已经好几万岁了,那他岂不是几万年来都是这般寡淡度日,这说话解闷事小,听听戏文小曲也爽快,但吃东西这方面,食之无味就属实过分了。

于是,杜芃芃便趁着出去游历时留意了许多能治味觉的好法子。

约莫小半月后,她揣着一堆大小不一的银针出现在九境天岭时,蓝楹正立在一块高若瀑布的巨大棋盘前,两手执着黑白子对弈。

“来,过来,”杜芃芃招呼道,“让本大仙替你扎两针,保不准明日就能吃香喝辣了。”

闻声,蓝楹立马回头,目光锁在那抹鹅黄色的身影上,眸中情绪犹如千年的冰湖被破开一道裂隙,喜悦由深至浅,直到笑容挂了满脸。

他反手将棋盘挥开,耳中根本没留意那方说了什么,只是回身迎去:“小仙菇,你去哪儿了?”

“去拜师学艺呀。”杜芃芃拉着他往屋里走。

“这回学了什么菜系?”

“不学菜,”杜芃芃将他往榻上一按,“学医。”

蓝楹端正坐着,脑中思索三分道:“医术吗?那也不错,九境天岭藏有许多六界的医书,你若想看我都一一找来给你。

“但我好似听说过一件很令人惋惜的事情,说从前有位医术了得的先生,一生中治好了上千人,但最后因为无法亲自为自己医治颈疾而痛苦离世,你说要是当时能再有一位同他一般医术高超的人,可以互相诊疗就好了,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想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学……”

他嘴上不停地说着,目光却随身前那双忙碌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

直到胸前那层薄纱里衣被掀开一个口,他才打住之前的话头,眸光不解道:“芃芃,你在做什么?”

杜芃芃动作利落地将那层里衣对半拉开,随后边掏家伙边道:“快躺下。”

“躺下作甚?”

“医者无胡言,有病不多问,你只管听我的就行。”

她说着便掏出一捆布卷,置于一旁玉桌上缓缓展开,里面大大小小的银针不下百根。

蓝楹看了一眼,心中了然,想必是此趟出去学了什么,要拿他练手呢。

如同往常学了新菜,回来必会寻食材反复练习一般,蓝楹只好将自己当作一把野芹乖乖躺下,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看杜芃芃手执医书,指间捏长针,眉间轻蹙的模样。

略微发凉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之上四处游走,片刻后,她止于一处轻按道:“这是风池穴,可辅治嗅疾。”

杜芃芃放下书,于指尖蹿出一团小小的火焰,随即执长针细烤片刻,瞄准找好的穴位缓缓落下去,口中随意应付道:“不好?哪里不好?”

“我感觉……不好。”

“扎疼你了?”

“倒也不疼。”

那一根细小的银针没入皮下,还不及林间松叶扎得人痛痒难耐。

只是他从未在旁人眼前如此**过自己,那四处摸索的指腹也扰得他心口燥热不安。

似是瞧出他心中所想,杜芃芃一边摸索着下一个穴位,一边念叨:“在凡间呢,从医者一生救死扶伤,男女躯体在医者眼中并无区别,就算再隐晦难堪,若想要活着都得找大夫出手,所以你放宽心,照此针法扎上三日,你准能吃香喝辣了……”

说话间,杜芃芃已摸索着在他前臂扎下数针,就在她沿着腰腹往下继续寻找穴位时,那只扎了银针的手忽地握住她的手腕,随即温声阻止道:“芃芃,我觉得不太舒服。”

杜芃芃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哪里不舒服?”

“你先帮我把针取下吧。”他扭过了头。

杜芃芃在一侧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声色听起来略压抑。

虽说此时取针便前功尽弃了,但见他紧绷的下颌,她只好麻利地将那些银针一根根取下,取至后颈最后一针时,她才发觉他耳后涨红一片,刚想开口揶揄两句,转眼却看见他眉间紧蹙,双目迸着少许黑雾,全然不是平日里那派清平温和的模样。

“蓝楹仙君,你怎么了?”杜芃芃连忙放下手里的针,想上前搀他起身。

见她过来,蓝楹迅速起身,合拢衣衫的同时转身背对着她,随即轻咳道:“抱歉,可能需要你暂时离开一下……”

好似是呛到了,不等话音完全落下,他便猛咳数下。

杜芃芃见他立即抬手捂嘴,像是有血从指缝间流下,从身后看去隐约能见数滴血迹落在长袖上。

杜芃芃下意识往前两步,关切的话还堵在喉间,便见他腾手一挥,眼前结界如蚕丝般一层一层将她隔出屋外。

这景象属实吓到她了,可气的是现下是个什么状况还没弄清楚,江舟公子便二话不说将她扔进了山脚下的树洞,足足关了两个月。

没吃没喝,就在她感觉自己早晚要被饿死在六尺宽的树洞里时,江舟公子终于出现了。

迎着外头的天光,杜芃芃仰视到那张肃穆至极的脸,吓得不敢怒不敢言,心中嘀咕许久后才小心问道:“蓝楹仙君他……可好些了?”

“仙君?”江舟蹙目看她,似是有话呼之欲出,却又将话头顿了回去,片刻后稳声道,“想来是我不对,就不该带你到这儿来。”

杜芃芃突觉委屈,却又不敢多言,只得稳了稳情绪,小声解释道:“蓝楹仙君食之无味,我不过只是想替他施针几日,看能否恢复……”

“他的身体,不是你一个刚化形的散仙偷学几日医术便能随意医治的。”

也不管他还有没有话,杜芃芃忍不住插话道:“那他到底是怎么了,你也没说啊?”

“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魔侵逼得他生灵遁入梦墟,何时能醒连天都未知。”

“念头?”杜芃芃一个起身,脑中闪过那片涨红的耳根,心下顿然忐忑起来,“什么念头?不会是……那方面的吧?”

自修出身形以来,她去凡尘游历的次数多到自己都记不清,如今自然也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初生小仙,凡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她可没少看。瞧着江舟默然不应,她惊得险些没站稳,堪堪问道:“我害的?”

“那不然,”江舟盯着她,像是在咬牙,“难道是我?”

好家伙,这是对她生了歹念啊,可七情六欲属人之常情,怎么就连想都不能想了?

杜芃芃底气足道:“这……这从医者救死扶伤,男女无别……”

“他非病患,你也不是医者。”江舟打断她,拂袖离去时肃声交代道,“我今日来是要告知你,往后你便在山下活动,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上山。”

第十二章 我还是喜欢你呀

江舟一句话就让她成了无家可归的散仙,东晃晃西溜溜,她就如此在人间和九境天岭的外围闲晃了近百年。

那日人间大雪,杜芃芃好不容易寻了处静谧的小树林准备清修些时日,奈何菌菇不耐寒的属性,天寒地冻的,冷得她直哆嗦,根本无法静心修炼。

她裹着袍子回到老巢,没想到一向气候舒适,从未有过节气之分的九境天岭竟也在大雨瓢泼。

路过山脚的楠木时,杜芃芃敲了敲树干,问道:“怎么下雨了?”

“不知,不知。”楠木精怪抖抖枝干,连声怨道,“下好一阵子了,再如此暴雨下去,我这养了百年的老寒腿怕是又要被浸朽咯!”

杜芃芃毫无准备,一入境便被淋了个透。

树上躲雨的红莺鸟瞧她如此狼狈,咯咯笑道:“山上的姐姐们说,万年前此处也乱过节气,听说只要是掌管九境的那位情绪有动,一日之内从狂风骤雨、风雪暴乱到暖阳高照也属正常。小仙子,你何不在人间多待些日子呢?”

“抗不住冻啊,”杜芃芃顶着湿淋淋的袍子应道,“那雪厚得都快压腰了。”

同那些个精怪聊上几回合后,杜芃芃径直往自己的树洞走去。

虽说那六尺宽的树洞仅能勉强容人躺上一躺,但好坏是个能遮风避雨的,偶尔回来时她都宿在洞中。

只听那芭蕉精怪尖着嗓音叫唤道:“哎呀,又是哪个黑良心的薅我头发?”

赶在它睁眼之前,杜芃芃连忙心虚地一溜烟跑了。

顶着那扇蕉叶,她才总算是能将眼睛睁开了,但一路走来,越是靠近树洞,她越是觉得周遭不对劲。

太过于静谧了,就连硕大的雨珠砸在林间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平日林间那些尚未生出灵智的鸦雀聒噪声也消失了。

大雨瓢泼而下,杜芃芃微微抬高头顶的蕉叶,目光穿过连绵珠线,最终落定在树洞旁抱膝而坐的那道身影上。

靛蓝的衣袍在一片灰雾朦胧中粹得扎眼,她看不清那张微低的面容是何神情,但却能清晰看到那砸得人生疼的雨珠在他周身避开。

那一刻,她明白了,这周遭不是静谧,而是群兽四散,万物生灵统统避让后,他所存在的世界的模样。

她第一次在看到一个人时,脑中想到的是“孤寂”二字,也终于知道为何从前见他时,心中总是隐隐冒出一股想靠近的冲动。

那如瀑布般的棋盘前自己与自己对弈的身影;

千万年间酿的好酒一坛又一坛堆满整个别云阁楼,偶尔坐在楼外的桃树下将酒坛子数过一遍又一遍的身影;

阴雨连绵时,立在廊下小心伸手,仰头看房檐水滴在距离掌心一尺时避开,一站便是数日的身影……

“蓝楹仙君,你这棋局的走向与我在别处看到的不同,很是新奇,你教教我吧,我学会了,咱俩就能一起博弈了呀。”

“好清甜的酒啊,可是蓝楹仙君亲手所酿?这等佳酿放在此处落灰实在可惜,你若不喝,可否赠我几坛?你是不知,前些日锦鹤仙子邀我共饮,那酒又苦又涩,还辣嗓子,我要拿你这酒去找她们显摆显摆……”

“你在看什么?咦,这雨竟不往你身上淋,蓝楹仙君你是如何做到的?好厉害呀,如此岂不是就再也不愁下雨了?”

起初他虽嘴上说见到她心里高兴,但每每她凑到他身边滔滔不绝时,他也总会略显局促,好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接住她的话茬。

那时候,他话少,只会在她来讨酒时把酒坛子擦得锃亮,再小心将坛子递到她怀里。

后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渐渐自如了许多。

在她能去凡尘游历之后,很多时候变成了他追在她身边要她复述一遍在凡尘的所见所闻,陪着她一起搭土灶,一起烧火烹菜。

跳跃的火光映入双眸,他笑盈盈地说:“原来烟火是暖洋洋的,真舒服啊。”

她记得在廊下时问他是不是从来不愁下雨,他收回手,清亮的眸光看向她,温声问道:“你不喜欢下雨?”

“蓝楹仙君。”她远远喊了一声。

那身影闻声一怔,随后抬眸,目光寻着那声叫唤稳稳落在雨中那抹高抬蕉叶的身影上。

他就这样看着她走来,静静地未搭话。

杜芃芃顶着芭蕉叶跑过去,近了方才询问道:“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我问过江舟,”蓝楹缓缓起身,声色中夹带着几丝许久未开口说话的涩哑,“他说你在这里,我便过来了。”

“来多久了?”

“忘了,”他顿了顿,又道,“也或许是我没记过。”

杜芃芃已经躬身进了树洞,许久没回来,洞内一派绿意盎然,她随手揪开些杂草,再挥手幻出桌椅,朝尾随其后的蓝楹招呼道:“此处简陋,你且先随便坐坐吧。”

蓝楹环顾四周,似是小叹了一声,方才落座道:“是我不好,害你屈居在此,我会同江舟说,让你回……”

“哎,你可别跟他说。”杜芃芃连忙打断道,“山上山下,反正都不是我的家,有个能遮风避雨的我已经很知足了。”

闻言,蓝楹眉目微蹙。

当初她来此处时还尚未修出身形,是他寻了九境天岭最大最好的一朵萱草花,将她小心托养了月余,灵气如雨露般源源不竭地渡入花苞之中,而她也未叫人失望,长得很好。

那一月的日日看护,小心浇灌滋养,最终出口时却仅有一句:“你在此处幻形而生,那这里便是你的家,往后都不会再有谁能赶你走的。”

“你说了能算?”杜芃芃从袖中布袋掏出一颗梨子,一口下去咬得生脆。

那边倒没思索,紧着就应道:“能算。”

如此调侃他一句,杜芃芃自在不少,只是她没再纠结于此,转而问道:“你没事了吗?”

蓝楹端坐在桌前,他将问题斟酌片刻才明白她所问为何,于是浅浅笑应:“没事了,暂时安全。”

“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杜芃芃随意聊着,音色却不自知地黯然下来,“江舟公子说你遁入梦墟,不知何时才能醒,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瞧她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果子,清透的汁水滑过手腕,蓝楹赶忙抽出随身的帕子递过去:“我也不知道那是何地,只记得一直有团黑黑的影子在追我,跑啊跑啊,实在太累了,索性就找个地方藏起来,若被找到了,我便再跑再藏,如此反复了许久。”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能出去,不可近身,食不知味,还有……”似是剩下的话不好出口,杜芃芃连忙止住了话头。

蓝楹看着她,等了片刻,见她不再往下说话,方才应道:“族亲历代皆需要应劫再生,大家都是如此过来的。”

“我逃着逃着想起你来,就不想再躲下去,便也不害怕它了。”

“你为何要想我?”

“因为……”蓝楹沉吟了片刻道,“我感觉我们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那你又为何想要见我呢?”

杜芃芃连番追问,问得桌前端坐的身影整个顿住了。

瞧他一副不知该如何再接话的模样,杜芃芃把剩下的半颗梨子从嘴边挪开,目光稳稳地看着他道:“蓝楹仙君,你喜欢我吗?”

外头的雨变小了,不知是从哪一句话开始,豆大的雨珠越落越小,此时周遭顿然静谧,能隐约听见雨滴稀稀拉拉砸进枝叶间的声响。

四目相对,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闪躲,随后便见他垂眸,轻声应道:“我不知道。”

这话说得,多少就有点差强人意了。

杜芃芃眉目一蹙,手里的梨子往桌上一放,随后伸手将他眼睛捂住,冷不丁地就往前凑去。

温软相触,她鼻翼间刚感知到的那抹气息倏地便止住了。

清莹的梨汁沿着咬开的齿痕滑过果皮,湿哒哒地在桌面浸开,仿佛在那一瞬间,那抹甜渍渍的清香也在他唇齿间展开,诱得掌心都冒了汗。

树林间起了风,吹得枝叶哗啦作响时,杜芃芃轻轻拉开些距离,将手往下移至他的胸腔,最终停留在快速跳动的心口处:“才不看你躲躲闪闪的眼睛,我要和这里确认一下答案。”

触着那片“嘭嘭”跳跃的地方,她抬眸又问:“喜欢吗?”

“你……”蓝楹张了张口,却是反问,“方才吃的果子是什么?”

杜芃芃蹙起眉头,虽搞不懂他这奇奇怪怪的回应,但还是脱口道:“秋梨啊。”

“我好似能尝出它的味道了。”

“啊?”杜芃芃蒙了片刻。

“好像是甜的,”蓝楹忽地起身,转身就走,“山上也有果树,我去摘……”

见他要走,杜芃芃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找借口想躲,于是连忙抓住他半截袖口,随即缓缓道:“我在凡尘听过不少凄美的话本,因未互述心意而造成许多分离,所以……蓝楹仙君,喜欢那么难能可贵,不要藏起来。”

“那你呢?”蓝楹停下脚步,却未回身,“你的心意是什么?”

杜芃芃松开手,脑中快速闪过自己这短短两百年仙生,虽说看过听过的故事并不少,但感情这事她依然是说不明白的。

不过她唯一能想清楚的是从前和蓝楹仙君相处时,虽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但她确实是开心自在的,不像当散仙的这些年,她寻个地方躺下,一躺便是数月。

因为知道没有人在等你,也无人可诉说所见所闻,所以连行动都变得极其散漫,少了许多生气。

只是不等她开口回应,眼前那道背影忽然就变得紧绷起来,抬脚间的慌乱和替他扎针那日躲闪时如出一辙。

见他就要跨出洞口,杜芃芃一个闪身将他拦住。

对视上那双隐隐迸出黑雾的眼睛,她强忍着心中忐忑道:“先前我一直不明白江舟公子为何要带我来此境,这百年间我好像也猜到了一些……”

她说着便在掌心蕴满灵力,缓缓覆过他的双目,由上而下覆至胸口,瞧着那些黑雾从蓝楹仙君体内涌出,如发丝般跃动在她手掌周围,随后渐渐被莹黄的灵光裹覆,再自她掌心没入。她喃喃道:“瞧吧,我果然没猜错……”

话音方落,她便觉双目涨得厉害,随后脚下虚晃半步,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随着心口一次又一次跳跃而袭来的,是不知隐匿于何处的无尽寒意,它们将他的欲当成是发起吞噬的信号,挑准时机便会同他的意念展开一场殊死博弈。

当散着莹黄的光靠近他时,那些近乎要冲破他身体的魔物忽然变得警惕,感受到那股归化的力量后,顷刻间便隐匿得毫无踪迹。

蓝楹手快地将那副向后倒去的身子稳稳揽住,黑雾四散的眸光中升起几丝担忧。

“她的修为实在太低了。”洞外陡然响起声音,是感知到蓝楹灵体异常而赶来的江舟,他目光落在杜芃芃身上,冷静道,“虽说菌菇修仙本就不易,但我没想到,她修炼的速度竟远远赶不上同期的仙者,今日归化这点魔气都能晕过去,将来恐怕也指望不上了。”

树洞四周迅速凝起层层白雾,形成结界。

蓝楹身在其中轻轻叹了口气,缓声应道:“江舟,我想你该是明白我的,我等的太久太久了,就算是独自面对,我也盼着能早日受再生之劫,趁我还没有那么贪恋这世间前,神归大寂也不会留有过多遗憾……”

作为江源氏的后人,江舟是不可能放任神脉自生自灭的,于是他又一次踏遍六界,终于在再生劫降临前,于清茗河境寻到名为赤白双尾的珍稀灵兽。

虽说这大尾巴鱼没有归化魔气的属性,但作为六界的稀有灵兽,最稀缺的属性便是能无比霸道地为与它缔结灵约的主人避害。

于是,江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小心将那尾大鱼养在九境天岭的翡月湖中,就等着蓝楹应劫时,用此灵兽助他将魔物引出体外,将其降伏。

然而在这万全之策里,却唯独漏了一处。

那日九境天岭万物休憩,清风阵阵,杜芃芃被那一口魔气给齁得小睡了月余,她醒来便开始寻找蓝楹仙君,想将先前没说完的话给续上。

不料四周静谧片刻后,河面骤然汹涌澎湃。

感知到境内有异,蓝楹匆匆赶来时,便看到巨型的双尾灵兽自河水中一跃而起,迸发着红白光芒的鱼鳍直直拍向那抹渺小的身影,一招制胜,将其拍晕在湖岸。

好巧不巧,刚醒来,腿还不利索的杜芃芃在晕过去前噗出一口鲜血,零星几滴血迹随着水渍涌入赤白双尾鳍腹的灵眼。

蓝楹未经思索便飞身至湖边将她抱起,匆忙远离了那只受惊的庞然大物。

只是谁都没想到,万年的灵兽就这样与灵力低微的小蘑菇仙缔结下灵约,大概鱼自己也没想到,它纯粹只是想教训一下那只陡然冒犯它的手,没想到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

再生劫未降临,又损失了赤白双尾,连指望不上的那朵仙菇也被拍晕了。

江舟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将蓝楹的生灵施法禁锢,想了法子悄悄将其一魄送下凡尘投生为凡胎,以此避开魔物隔三岔五地纠缠,且凡人之身是无法承住魔物侵体的,也算暂时的缓兵之计。

杜芃芃再次醒来时便失忆了,准确地说,不是被鱼鳍给拍失忆的,而是被大尾巴鱼强大的灵力给摄走了精魂。

那时的杜芃芃因灵力低微,尚且无法与缔结的灵兽相匹,随时有被灵力反噬的风险。

蓝楹翻遍了九境天岭的藏书才寻到方法将赤白双尾剥离,他禁锢了白尾和杜芃芃那一缕精魂交由江舟保管,随后又将赤尾锁于她所佩戴的锁囊之中,并嘱托江舟,若她醒了,万要多加照看。

做完这一切,蓝楹才放心将自己交由江舟安排。

而往后的几百年间,再度醒来后的杜芃芃没了那近两百年的记忆,便以新飞升的地仙身份随着江舟从头开始修炼,直至她成为灶神。

七百年来,投生凡胎的蓝楹将人世七苦不知经历了几个轮回,江舟为不让那魔物趁机夺灵摄体,只得在无计可施时让凡胎死于非命,再入轮回。

直到杜芃芃被贬后这一世,若最终刘楚君挺不过,会是谁抢在魔婴之前将他杀死?

如同十年前刘宅被杀戮笼罩的那个夜晚,整个兰苑被结界护住,结界之内黑雾四起。

刘楚君双眼紧闭悬于半空,源源不断的魔气自他体内迸发出来,涌进刘昱那具苍老的身体中。

片刻后,如交换一般,又从刘昱体内不断涌出魔气没入刘楚君的身体。

属于杜芃芃的最后一缕精魂归体,她环顾四周,看着半空中被雾气裹挟的两道身影,又转眼看向倒地的楚楚仙子,她感觉头痛欲裂,双手止不住颤抖,只得用尽全力扶起地上的好友。

杜芃芃连连摇头,慌张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大仙,遇事不要慌。”楚楚仙子虚弱地推开她的手。

“咱们做朽木仙人的,向来只能以自身灵力供养仙菇,毕生最大的荣耀呢,便是能种出一朵好蘑菇,这几百年有你陪着,我很知足了,你且攒着些力气去对付那老头,我可不想回炉重造个八百年,睁眼还得为这老家伙四处奔波……”

自她们相识以来,楚楚仙子总是以长者的身份在她最需要帮助时施以援手,也能在她遇险时第一个感知到危险,首当其冲地来到她身边,可明明自己比她早化形了数百年啊。

杜芃芃看着好友仙体渐渐消散间,还不忘抹开嘴角的血迹,扯着力气冲她交代道:“你可得替你老姐姐好好揍那老头一顿,还有啊,别忘了叫我师父来替我收点木渣,重新养养,这徒弟还能要……”

听着这话,杜芃芃那不争气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她死死抓住好友的手,仿佛只要她不松开,就能一直握住一般。

“早知道这样,我就算死一百回也不要你来蹚这浑水……”杜芃芃哭着喃喃道。

随着时间分秒流逝,最终她手里什么都抓不住了,她再也听不到那声“大仙”,也再没人能陪她去小市逍遥,插科打诨了。

胸前的锁囊已经躁动了许久,那条巴掌大小的白尾鱼绕着跃动的红穗子转来转去。

杜芃芃抹去脸上的泪水,仰头看向上方两道黑雾笼罩的人影,哽着声音道:“老家伙,都是你害的,你还我楚楚,还我小豆花……”

她说着就将锁囊取下,捏出灵力将它驭于身前,那条小白尾鱼赶紧跟上,用力摆动着尾巴游向锁囊。

那一瞬间,周遭红光与白光交织乍现,约莫能遮下小半个院子的大尾巴鱼从小小的锁囊里跃出,通身一半白一半红,已合体为赤白双尾的灵兽。

一仙一兽飞身上空,搅动着整个结界内略显猖狂的魔气。

寄身在刘昱体内的魔婴见状,挥手拢过更多的黑雾护体,往后退开两步还不忘放狠话:“低阶小仙,竟也敢吃我的魔气?”

杜芃芃两手起势,周身灵气四散,所经之处,黑雾尽数消散。

她一听这话就浑身不舒服,于是咬牙嫌弃道:“吃你?我还嫌恶心呢。”

说完,杜芃芃便一心同他缠斗起来,一时间整个结界内跃动着各色光影,唯独一时被冷落的刘楚君静静悬于半空,双目紧闭。

直到天际黑幕聚于小院上方,一道道惊雷劈过结界,直冲刘楚君的面门,他骤然睁眼,周身黑雾翻涌。

见状,杜芃芃心头一惊,是燮族神脉的再生劫临世了。

黑云层压之下,刘昱竟趁杜芃芃不备脱开缠斗,朝刘楚君袭去。

她还算反应迅速,单手掐诀,立刻现出结界将其拦下。

紧接着,借着大尾巴鱼源源不断供给过来的灵力,杜芃芃双手归于胸前,凝聚周身全力缓缓起势。

周遭气流倏地停滞片刻,随后那些相互交织吞没的光影缓慢跃动着,立于半空的三道身影各立一方,杜芃芃周身不断外溢灵气,如柔软丝绢一般散着莹黄光芒朝另外两道身影缠绕去。

随着越来越强的灵气绕体,刘昱的身子渐渐被撕扯得虚化,周身黑雾也如散沙般散开。

唯有刘楚君那方还萦绕着散不尽的黑气,他似乎很痛苦,双眸中满是挣扎,额间的红印忽明忽暗,在撕裂与封印间反复转换。

但仔细看去,除了那周身的黑,他的指尖还隐隐绕着两丝蓝光。

无数光影交织间,魔气与灵力在刘楚君周身缠斗不休,他直立的身子衣袂翻飞,随着时间分秒流逝,指尖的蓝丝越绕越多。

自天幕劈下一道惊雷,周遭白光骤然,刺得杜芃芃瞬时两眼一闭,释出的诸多灵力陡然收回体内,她只觉双腿一软,便轻飘飘倒下了。

那条大尾巴鱼还算仗义,稳稳将她托住,安然落地后才缩回她胸前的锁囊中。

脱出刘昱身体的魔物见大势已去,缩成一团便要从天雷劈开的结界奔去。

此时双目清明,周身蓝光大现的刘楚君反手一挥便将那缺口补上,那些残余的魔气犹如瓮中之鳖,四下逃窜,最终消失无影。

满院狼藉归于平静,一道金光自天边骤来,小小的身子落在院中,外披的金衣道袍破了几个口,头上的莲观也微微倾斜,瞧着也该是刚结束一场缠斗。

那孩童的身子挺得板正,朝刘楚君拱手一拜道:“恭贺父神,安然度过再生劫。”

说罢,他收走地上那半截朽木,迅速遁了。

祈岭仙君始终觉得自己是被江舟给摆了一道,莫名其妙卷入这险些祸及六界的浑水,还损失了一位座下大弟子。

后来他细细回想时,忽然暗拍大腿,他曾经竟错失了一个能将神脉收入座下的大好时机呀!

那天,三道惊雷劈天过,整个天界都抖了三抖。

众仙神惶惶不安,皆在担心那神脉独苗挺不过天劫,后来听说蓝楹父神成功渡劫,刚准备展颜大笑,又听说此次渡劫,因魔界邪物干扰,父神险些没挺过。

南北两位神君皆不是好惹的主,六界安定时,他们互相不服彼此,时常约着打架,这回却难得方向一致。两位神君竟约着一起将魔界那些隐瞒不报的城主挨个揍了一顿,再顺手将剩下那八个魔物给镇得严上加严。

“听说是位不知名小仙倾力相助,祈岭仙君也出手了,还殒了唯一的弟子,唉,可惜……”

地宫新一年度的榜单放榜,两个吃瓜小仙一边看榜一边闲谈:“什么不知名小仙?当真没有名字?”

“好像……叫杜芃芃?”

是的,就是“年度最穷地仙榜”上的那个杜芃芃。

两个小仙细细看过一番,生怕自己看错了眼。而她们身旁正好站着一个裹着斗篷的仙子,她看着榜单上的名字,心中无比凄凉。

因蓝楹父神成功渡劫,刘楚君自然就成了短命鬼,断了香火的杜芃芃再次上榜最穷地仙,很快她就要被剔除仙籍,陪着楚楚仙子去回炉重造了。

杜芃芃回到从前在地宫的小屋,裹着有楚楚仙子那木屑香味的斗篷什么都不想做。

她是在九境天岭醒来的,一睁眼便看见身着蓝袍的身影立在床头看着自己,那张脸映入双眸,晃神间她以为是刘楚君,可转念一想,刘楚君的衣物,没有补丁都叫人看不习惯。

那方眸光清亮,看着她缓声道:“小仙菇,你终于醒了。”

清脆亮耳的声音和被困在结界中的蓝楹仙君一模一样,也和她走失了几百年那缕记忆中蓝楹仙君的声音一模一样,站在她面前的是众仙神尊称的蓝楹父神,不是刘楚君。

“这是何处?”她起身问。

杜芃芃身在一处内殿中,四方伫立的夜明珠比她头还大,莹莹白光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蓝楹上前迎着她,轻声回道:“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以前你住的屋呀。”

想来是穷太久了,就算曾经在这儿住过,此时看着那比镶金还气派的屋子竟也生疏得很。

杜芃芃下榻往屋外边走边道:“我要回地宫。”

“你就在这里不好吗?”

“不好。”

“为何?”蓝楹疑惑道,“在凡间时,我们不也一起生活的吗?”

杜芃芃蹙眉:“你又不是刘楚君,况且他供奉我,那叫职责,不叫一起生活。”

“我如何不是了呢?”他追在杜芃芃身后反问道。

杜芃芃大步跨出殿门,不答反问:“你家门在哪儿?我要出去。”

那日拗不过她,蓝楹亲自将她送回了地宫。

杜芃芃裹着楚楚仙子的斗篷,心中越想越难过,她本一直以为江舟公子是第一待她好的,他在时,连楚楚仙子都要往后排一排。

没想到他先是将她带到九境天岭,后领着她日日教诲要她踏实修炼,竟是想将她养肥了,好要她去帮父神渡劫。

果然,自家的孩子自家疼,也只有楚楚仙子才会处处护着她。

正独自难过时,小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杜芃芃将头探出被窝一看,没好气道:“擅闯女仙家闺房,你还讲不讲仙德了?”

杜芃芃刚想掀被而起,但想想自己马上也要回炉重造了,便懒得管他住哪儿,于是她悠悠应道:“你且给我个和你回去的理由。”

蓝楹半低下头,眸光落在她些微有些凌乱的发髻上,默了许久,方才缓声道:“起初在凡尘时,我拾到你的神像,那时是想捉弄你一二,觉得你气急败坏却又打不着我的样子很是好玩。

“后来山道遇匪,你揪着一堆小鬼来替我们解围,那副又凶又霸道的模样突然让我觉得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

“从前终日惶惶不安,没合过一个完整的夜,自你入梦来过,往后梦中再现什么丑陋的家伙,我都没再怕过,那时候我便想,你肯定是我的福运真人,要好好寻个时机,将你留在我家里。

“但你是仙子,我一介凡夫俗子又能留你多久呢?所以我去寻祈岭仙君也藏有私心,那时我便想若能有缘入道,或许便能同你在寻常日子里,时时都能相见了……”

杜芃芃缩在被褥中,不知为何,她忽然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起身往他怀里窜。

她觉得奇怪,从前她虽觉得刘楚君生得怪好看,瞧着也算养眼,偶尔也有那么一两回被迷过眼,但如小豆花那般上赶着往前贴,她向来是鄙夷的。

可自从小豆花那缕精魂归入体内后,她这脑子里时时会不可控制地想起那张脸来,这也让她忍不住感慨,刘楚君这碗迷魂汤下得属实太猛烈了些。

“后来……”正走神时,蓝楹又细细诉说道,“你初次陪我去刘宅,那晚我又一次被魔物侵噬意识,在它的攻击之下,江舟用来护我生灵的结界破了口,我渐渐地拥有了过往的记忆,当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后,我便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他很突然地顿住了,杜芃芃听得正起劲,没了后续,心里一急便下意识催道:“什么念头,你倒是说呀。”

知道她在听,蓝楹满意地笑了笑,续说道:“那时我就想,这一次我要活着,活在万物之中,和你。”

完了,这下连她杜大仙也控制不住小脸一红,心里仿佛灌了水一般,晃晃悠悠的。

杜芃芃悄悄松开胸前的被褥透透气,随后稳了稳心神,被子一掀便往屋外走:“别想迷惑我,我可不是小豆花。”

蓝楹起身,却不小心被垂地的长衫给绊了一下,他稳住身子后边追边道:“芃芃,等等我。”

这凡人当久了,周身气质转换不过来,他想拎袍子往前追,却被那一层又一层繁缛的衣衫给缠了手,索性捏个诀将外衫全数褪去,穿了轻简的里衫追上前。

他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温言道:“你从前问我,可否喜欢你,我想我应该也算将心意表述清楚了,今日我……”

唉,莽撞了。

蓝楹又将衣服给捏回来,看着她缓缓道:“你若愿意,我们去九境天岭一起生活,闲了便去四处游历,祈岭仙君也将楚楚仙子的真身放回她从前修炼的地方了,你若想她,我们便去三笼林建个别苑守着,若你想……”

听至此处,杜芃芃心想,这些事除了不能住九境天岭,哪样是她自己不能做的?

她剔了仙籍,还能回到楚楚仙子那块朽木上,日日相伴呢。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后面的人继续拖着长衫追道:“若你想努力上进,九境天岭有源源不断的灵气供你修炼……”

杜芃芃:谢谢,我不想努力。

“若你想吃好吃的,咱们九境天岭的珍馐是世间任何一处都比拟不了的……”

杜芃芃:谢谢,我不想当个胖仙女。

“若你觉得日日月月如此,生了倦意,我便陪你去游山玩水……”

杜芃芃:谢谢,我有脚,还挺能走的。

“留在九境天岭,你便可入神籍,不需去地宫值守,不受四方制约,不必受人朝拜就有用不尽的灵力,整个天界都不会再有人笑话你,就连天帝往后见了你,也是要颔首行礼的……”

杜芃芃突然顿住了,脚似不听使唤一般,抬也抬不动。

见她停住了,蓝楹往她身前一探,歪头道:“今日我想知道你的心意,若你还是不愿意,从礼数上说,我便不该再纠扰你了,不过……往感情这方面讲,我不想放你走。”

这话就略显无赖了,反正不管怎样就是要缠着她呗。杜芃芃挑眉看着他,问道:“你确定不是因为从前你身边就只有我,从而让你对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假象依赖?”

“可见过许多人后,我还是喜欢你呀。”蓝楹笃定道。

也是,毕竟他被大闺女披着月色找上门,气恼他要小豆花也不要她,一块石头砸破额头时,她杜大仙正巧也在场。

杜芃芃一个转身,将脸上忍不住的笑意藏好,悠然道:“行吧……既如此,我便去你那九境天岭坐坐?”

蓝楹借着微风吹起满面笑意,他朝她伸出了手:“走,我们回家。”

“可别瞎说,我去喝口茶就走。”

“无妨,茶我陪你喝,你去哪儿我也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