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灾难降临02

胡子这个时候才说了一句:“衰佬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你们都跟这女娃娃学学。”

六爪女楞住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这几个怪汉子学的。楞归楞,她脚底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紧紧跟着胡子,她这个时候已经弄明白,胡子是这些人里的头家,更让她放心的是,胡子这个头家人还不错,不像黑子和条子,动不动就拿吃人肉吓唬他们。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野山风阵阵,鸟鸣声声,脚底下的路忽上忽下,盘旋如圈,很快六爪女就辨不清方向了。不知道为什么,胡子他们在一处稍微平坦些的地方停了下来,却又不睡,呆呆地坐着像是在等待什么。一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胡子他们才站了起来:“走啊。”

六爪女朝他们前行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条狭窄的小路沿着一梁光秃的山脊天梯一样直插云霄,山脊两旁便是万丈悬崖,那条小路既无栏杆又无抓处,人行走在上面,稍不留神稍有闪失,就会从那条鲶鱼背一样光滑的山脊上摔下去。她也这才明白,为什么胡子他们要等待歇脚,他们等待的是天光,他们歇脚是为了一口气能翻越那陡峭的鲶鱼背。

胡子让条子和黑子走在前面,让哑哥、红点、六爪女跟在条子、黑子后面,他和一路跟随的柚子走在最后。然后几个人便踏上了那条用青石砌就的只能踏上一足的小路。

“跟着前头的人走,不要朝两边看。”胡子在后面叮嘱。六爪女和红点都是在大山里野出来的角色,什么样的险峻和危岩都攀爬过,可是今天走在这条光秃秃两旁就是深渊的窄路上,仍然战战兢兢,冷汗直冒。即使胡子不提醒,他们也没有余力观看路旁的景色,一个个盯紧了前人的脚步,小心翼翼、气喘吁吁的沿着陡峭山路前行。

攀过了鲶鱼背,又是下坡,远处山坳的树木草丛里显露出了白墙黑瓦的房屋轮廓,同时也嗅到了炊烟的芳香。那是一座小小的寨子,寨口有一座看上去很是陈旧的古塔,底座用砖头砌成,上面是土夯的,每一层上都有黑洞洞的窗口,活像客家人穿的衣服上装订的钮袢,又像一张张独眼的大脸。

古塔上头有人喝问:“客从何来?”

条子长叹一声:“衰佬们脑壳里都是狗屎啊,”然后回应:“我是你阿公,认不得了?”

这一回上面的人没有像豆子那样纠缠啰嗦:“哦,胡子、条子你们回来了?出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还带了三个娃娃,都是你们生下来的?才几天就长这么大了。”

六爪女听到上面的人拿她和红点、哑哥三个人打趣趣,张嘴就想骂回去,转念想到这些人路数不清,行为举止言谈吐语之间正邪难辨,万一这是个匪窝,得罪了他们怕是难得消停,便闭嘴不言,恨恨地瞪了塔上独眼里探出来的秃头,心里暗暗骂道:“从上面跌下来摔死你才好看。”

胡子搭话:“秃子,师父在不?”

塔里的秃子说师父在呢,这阵恐怕已经起来了,这几天不知道咋了有些焦躁,你们小心些。胡子便问六爪女、红点:“你们是跟我们一起,还是自己有去处?”

红点和六爪女面面相觑,哑哥更是莫名其妙,他连别人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几个是被赖老爷派人追杀,又烧了赖老爷家的柚园跑出来的,当时慌不择路,狼狈逃命,哪里有什么目的和去处。途中被这几个怪人半骗半诱的带到了这里,原来他们怕被这几个人吃掉,一路上找机会逃脱,却一点机会也没有找到。后来知道他们其实不会吃人肉,也就没了逃脱的念头,随遇而安、随波逐流成了他们的下意识,现了胡子突然问他们下一步的去向,不要说红点没了主意,就连六爪女也懵然不知该如何盘算了。

胡子见他们这个样子,就说:“那就跟我们走,记住了,见了我们的师父,不准乱说话,更不准说我们路上让你们背盐巴的事情,要是师父愿意收留你们,你们就呆着,要是师父不收留你们,你们只好另寻活路了。”说着,让黑子和条子把仍然背在红点和哑哥身上的包袱解下来原自己背上,然后就朝寨子走去。

这个时候六爪女才知道,路上胡子三个人让他们背的是盐巴。盐巴在六爪女心目中是挺值钱、挺重要的生活必需品,过去,六爪女妈妈在家里养鸡鸭、种药材,如果六爪女嘴馋了,嚷嚷着要吃鸡鸭、鸡蛋鸭蛋,妈妈就会给她讲道理:“这些卖了就能换盐巴。”还告诉六爪女,人要是不吃盐巴,就会生病,还会浑身无力,就没办法干活,也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六爪女看看红点,红点看看六爪女,六爪女也知道想靠红点拿个主意,就跟想让猪上树一样没指望,只好对胡子点点头:“我们跟你们。”四野还黑乎乎地瘆人,在这荒山野岭中,除了眼前这个小寨子,他们也实在没地方可去,于是,六爪女代红点和哑哥定了主意。

胡子也不再跟他们啰嗦,领头朝寨子里头走,黑子和条子忽然间就像变了个人,老老实实一句话不说。寨口有一块门匾,上面写着“竹林寨”三个黑黢黢的大字,寨子里冷冷清清不见个人影,一直到了寨子中间一座黑门楼跟前,才见到一个佝偻着腰身、胡须雪白的老阿公哗啦哗啦清扫着门楼前面的空场。

胡子朝扫地的老阿公躬身问候:“阿公好。”

老阿公抬起头回了声好,盯着六爪女、红点和哑哥看,嘴张了又张,却啥话也没有说。

胡子主动解释:“这是路上遇到的几个娃娃,遭难了,没处去。”

老阿公点点头:“哦。”然后埋头扫地,不再搭理他们。

胡子上了台阶,轻轻敲了黑色的木门,木门厚实,敲上去几乎没有声音。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耕读传家”四个烫金的大字厚重圆润,门框两边镶着对联:“水如碧玉山如笔,家有万卷陇有田”。

六爪女被她爹强迫读了四年私塾,虽然不是个好学生,动辄贪玩逃课,三天两头要挨先生的手板,脑子却极为灵光,该会的字倒也都学会了,看到这幅对联就读了一遍。私塾出来的学生都有一个毛病,读书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念出声来,这是私塾先生逼出来的,谁念书的时候没有出声,先生就认为你没有用心,就会打手板。六爪女自以为在默念,实际上是念念有声。

胡子看到六爪女会认字,赞了一声:“女娃子了不得。”

红点连忙表现:“我也会认字。”说着,也把匾额和对联念了一遍。

黑子也说:“抓回来两个识字鬼,还是小鬼,人小鬼大。”

六爪女回嘴骂他:“你才是鬼,你是城隍庙里的黑炭鬼。”

城隍庙里的灶王爷脸黑如锅底,六爪女他们村里的孩子们不认得灶王爷,就把灶王爷叫黑炭鬼。

扫地的白头老阿公停下扫把说了一声:“推,门没拴。”

胡子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领头进去,后面黑子、条子、豆子也蹑手蹑脚的跟了进去。进到门里,胡子又招呼了一声:“娃们,你们也进来。”

六爪女领头,哑哥和红点押后,三个人也走进了院子。院落很大,里面有好几重屋舍,屋舍前面是一个大大的用青砖铺就的空场,空场前面迎门处有一块照壁,壁上画着大海高山,还有一首狂草撰写的诗,六爪女认不全狂草字体,不过十个字里也能认得三五个,好在这首诗是她读私塾时候先生最喜爱的一首,不但自己倒背如流,还逼着蒙童们跟着一起背诵,所以虽然不能够全部认得,以六爪女的聪明溜个完整倒也不成问题:“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六爪女还在磕磕巴巴的吟诵,胡子几个人突然站住,齐齐的鞠躬作揖:“师父。”

六爪女惊了一跳,连忙噤声,从胡子几个人身体的缝隙处看过去,一个身穿灰袍、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背着手站在正房屋檐下的台阶上。那个人面容黄白,神态沉静,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像潮水逼身令人感到莫名的压力。

“回来了就好。”那人点了点头。

胡子说:“路上遇到点事情,不然也不会误了行程。”

“误了一天又三个时辰。”

胡子说:“我们经过赖家土楼的时候,遇上了黑魔寨的黑煞神血洗了赖家土楼……”

“什么?”那人惊愕,步下了台阶:“赖家土楼被攻破了?”

胡子连忙说:“那倒没有,他们血洗了赖家土楼外的客家村,大人基本上杀光了。他们的目的还是在赖家土楼,赖家土楼封了堡,外面客家村的人进不去。”

“黑煞神这畜生,迟早要遭天谴。”

胡子接着报告:“如果他们不去攻赖家土楼,我们经过黑魔寨山下的时候,可能也不会这么顺当。”

“嗯,这三个娃娃怎么回事?”那人的目光朝六爪女和红点、哑哥扫了过来。

胡子扭头看了看他们三个娃娃:“这三个娃娃是赖家土楼客家村的,父母都没了,不知道为什么赖家要杀他们,他们烧了赖家的柚园,路上叫我们……救了,没地方可去,就领了回来。”

那人长叹一声:“赖家也是为富不仁,有多大的仇恨要杀这么小的娃娃。”

六爪女心思灵动,马上想到,原来她们做的一切当时都被胡子三个人暗中看到了,他们逃跑的时候,其实他们就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吓唬他们不过就是无聊的戏耍。想到被他们吵吵嚷嚷要烧烤了来吃,被吓得一路上战战兢兢,六爪女心里不由得来气:“他们路上要吃我们,还为蒸着吃还是烧了吃争吵呢,多亏我们带了干粮,他们把我们带的干粮都吃光了才没有吃我们,现在又说要救我们,鬼才信呢。”六爪女心想,你们倒好,一路上让嚷着要吃我们的肉,把我们吓得半死,今天我在你们师父面前也让你们小小的倒一霉。

胡子、黑子、条子果然惊慌了,忙不迭地给他们的师父解释:“师父,我们没有,我们怎么可能吃人呢……”、“师父,我们是逗他们玩的……”

师父沉了脸训斥黑子和条子:“黑子、条子,肯定你们两个耍怪,每人掌嘴三记,不响不算数。”然后对六爪女和红点、哑哥说:“娃娃,莫怕,他们不会吃人,是跟你们耍笑的。”

黑子苦了脸嘟囔:“师父,你老也明白我们是耍笑,掌嘴就免了吧。”

师父沉了脸说:“你们是兄弟之间,拿这种话耍笑我决然不管,为什么?你们都明白那是耍笑。可是,这三个娃娃还小,又刚刚经历了父母惨死、被人追杀的大难,惊魂未定,又不知道你们不会吃人,你们用这种方式拿他们开心耍笑,一路上娃娃们会吓成什么样子你们想过吗?我就知道,胡子不会做这种事情,只有你们两个货色会做这种没有深浅的坏事,还不掌嘴。”

黑子和条子只好噼噼啪啪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三个大耳光,师父问六爪女和红点还有哑哥:“响不响?”

六爪女和红点见师父来真的了,连忙点头:“响,很响。”

哑哥听不到,只见师父嘴动弹,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冷怔怔地没有反应。

师父便说:“还有一个没有听到响声,再掌三记。”

黑子苦叫:“师父,他听不见,他听不见。”

六爪女也觉得因为耍笑让这两个货自己实实在在的抽上自己六个大嘴巴确实有点不忍,不管怎么说,人家的目的还是要救自己,好赖把自己带到了这个安全的地方,做人不能得理不让人,这是她爹妈活着的时候,经常说的话,便也连忙解释:“师父,这是哑哥,从小就聋哑,听不见响声的。”

师父走到哑哥跟前,问他:“孩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哑哥光看见这个所有人都敬畏的人对他说话,却听不见人家说什么,只能傻呵呵地冲师父笑。师父在他肩头拍了拍:“唉,这孩子最可怜。”

胡子又说:“师父,请你老人家原谅我们没有事先……”

师父摆摆手:“算了,你们做得对,这三个娃娃就留下。”

胡子连忙对六爪女、红点、哑哥三个人说:“师父答应留你们了,还不赶快拜师父。”

师父却又摆摆手:“不必了,谁能成为他们的师父还要看缘分,就让他们三个住下吧。”

那会儿,六爪女绝对想不到,从此,她,还有红点、哑哥的人声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他们的命运从此也就走上了依靠缘分造就的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