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挑拨离间,黄氏力劝戒杀心

宽阔的演兵场上紧立着一排箭靶,一支支羽箭凌空飞掠,准确地射在靶心上。随着欢呼声,吴懿领着手持长弓的关兴和张绍走到了靶前。吴懿抬手指点着箭靶,满脸笑容道:“不错,不错!关贤侄十发中九,张贤侄十发中八,都可算得上神射手啊。”

张绍不服道:“刚才突然来了一阵风,这才让我射偏了两箭。不然,这一次我定是十发十中。”

关兴傲然道:“这会儿没有风吧,我们再来比试一番,如何?”

“比就比!”说着,张绍转过身就往回走,刚走出两步,只见一个军吏匆匆奔了过来,在吴懿面前跪下道:“将军,小人……小人该死,没有领到钱粮。”

“哦?这是何故?”吴懿皱眉道。

“管钱粮的仓曹大人说,国舅爷没有……没有遵行丞相大人的教令,”军吏抬头看了一眼吴懿,声音发抖道,“因此不能……不能得到钱粮。”

吴懿点点头:“我知道啦,你回去吧。”

“是。”军吏转身离去。

吴懿望着军吏的背影,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愤怒。

关兴困惑道:“国舅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要夺取我们手中的兵权。”吴懿愤然道,“皇上赞同中都护大人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我也赞同。你们应该知道,东取荆州是先帝的遗愿啊。中都护大人和我都盼着皇上能够继承先帝的遗愿,夺回荆州,擒杀孙权那贼,从而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但有的人偏偏要反对,处心积虑削弱我们的兵权。”

张绍激动道:“我也赞成东取荆州!我要杀了孙权那贼,为爹爹报仇!”

关兴也脸色红涨、青筋毕现:“朝廷若派大军夺回荆州,小侄愿为先锋!小侄誓将杀尽东吴鼠辈,为先父报仇!”

吴懿长叹一声道:“二位贤侄孝心可嘉,如果我们连兵权都没有了,又怎么能去夺回荆州?”

张绍握拳道:“是谁想夺去我们的兵权?”

吴懿黯然无语。

关兴若有所思道:“刚才那军吏说,国舅爷没有遵行丞相大人的教令。难道是……是丞相大人……”

张绍难以置信:“兴哥哥,你在说什么?丞相大人怎么会……怎么会……”

“正是丞相大人要夺去我们的兵权。”吴懿双手微微下压,示意关兴和张绍不要过于激动,“二位贤侄,你们愿意忘掉君父之仇,与东吴和好吗?”

关兴和张绍齐声道:“不,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吴懿面露痛苦之色,“可是丞相大人一心一意想与东吴和好啊,而这就是丞相大人想夺去我们兵权的理由。”

张绍怒睁双眼:“谁想与东吴和好,谁就是我大汉的仇敌!”

吴懿正色道:“不,丞相大人绝不是大汉的仇敌。丞相大人忠心耿耿,是大汉忠臣。先帝信任丞相大人,让皇上以父礼尊敬丞相大人,也正是看中了丞相大人的忠贞之心啊。”

关兴顿足道:“丞相大人若是大汉忠臣,就不应该与东吴和好。”

“丞相大人身边有许多奸恶小人,那些奸恶小人为了一己之私利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精心设下一个圈套把丞相大人绕在了套中,使丞相大人只能依照着他们的谋划行事。”吴懿问道,“二位贤侄,你们听说过朝中有东州派和荆州派之分吗?”

关兴和张绍懵懂道:“听说过。”

“这东州派和荆州派之分,就是那些奸恶小人设下的圈套。”吴懿一脸沉痛,“那些奸恶小人因为归顺先帝较早,就自称为荆州派,而把他们看不惯的人和一些较晚归顺先帝的人,全都称为东州派。那些奸恶小人天天在丞相大人耳边挑拨,说什么东州派与荆州派水火不容,东州派一心要灭了荆州派,说得久了,丞相大人也就起了疑心,当真以为朝中有一个处处与他作对的东州派。”

关兴似有所悟道:“小侄有些明白了,在丞相大人眼中,国舅爷和中都护大人就是与他作对的东州派。”

“所以,就算皇上赞同了中都护大人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丞相大人也绝不赞同。丞相大人并不是真的想与东吴和好,而是要借此夺去我们的兵权。因为朝廷既已与仇敌和好,自然就用不着我们这样的武将。”吴懿说到此处,又是一声长叹,“唉,丞相大人不明白啊,他这么做正是上了那些奸恶小人的大当。那些小人将会借此良机把所谓的东州派全都赶出朝廷,然后独掌权柄,为所欲为。到了那时,只怕连丞相大人也会受制于他们。先帝千辛万苦创下的大汉基业,亦将……亦将毁于一旦矣!”

张绍急怒交加道:“我们绝不能让那些奸恶小人的图谋得逞!”

吴懿神情凛然道:“对!我们绝不能让那些奸恶小人得逞。皇上明日就要上朝,我们一定要劝说皇上定下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

关兴激愤道:“惟愿皇上明日就下令伐吴,不灭东吴誓不还!”

侍中廖立府邸外,高大的车轮缓缓滚过石铺路面,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在廖府大门前,身穿不同服色的朝官一个接一个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下人将客人们一一带进府内客厅,廖立笑脸相迎,与来客一一寒暄。到了黄昏时分,宽敞华丽的客厅上,坐满了身穿官服的宾客,每一位宾客的面前,都摆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一个玉杯,杯中的黄褐色汤水冒出丝丝热气。众人看着杯中的汤水,不知是何物,脸上满是疑惑。

廖立坐在主人席位上,向众人高声道:“诸位大人,此乃茶也,出自江东。在我们益州之地,此物尚不多见,实属珍品。来,来!诸位大人且请品尝一番。”说着,廖立双手端起玉杯,浅浅饮了一口。

众人模仿着廖立的姿势,纷纷端起玉杯,浅浅饮了一口。

廖立面带微笑道:“诸位大人,滋味如何啊?”

客厅中响起了一片称赞之声。

廖立面有得色:“此茶滋味香浓,尚在其次。其更妙之处,在于饮后能使人目明气爽,神思百倍清醒!”

谏议大夫尹默赞叹道:“妙,果真神妙,下官的眼前竟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学士许慈也称赞道:“此茶虽曾听闻,却从未见过,下官的神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过。”

其余官员也纷纷附和。

廖立轻轻放下手中的玉杯,道:“好!明日皇上就将上朝,下官盼诸位大人在朝会之时个个目明气爽,神思百倍清醒!”

众宾客大感意外,不觉面面相觑。

“皇上仁孝圣明,实为千古难得一见的贤君。我辈身为臣子理应竭尽忠诚,维护皇上的威严。”见众宾客默然无语,廖立干咳一声,“下官身为侍中,深知皇上的心意。皇上前些天为何不愿临朝呢?因为皇上思虑深远,欲先定下立国之策。如今皇上已下定决心,要继承先帝之遗愿,以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此举可谓仁孝矣。皇上深明治国之道,唯才德是举,有意选拔众多贤者,使之各得其位,共掌朝政。此举可谓圣明矣。”

众宾客顿时活跃起来,互相传递着眼色,有的还小声议论两句,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意。

“只可惜呀,”廖立故意拖长语气,席间的动静渐渐平息,“近来街巷之间流传着许多谣言,于丞相大人十分不利。如果皇上能使朝中贤者共掌国政,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依下官想来,丞相大人也必定会对皇上此举十分赞同。”

尹默首先应道:“丞相大人是名闻天下的忠贞之臣,当然会全力赞同皇上。”

许慈也点头道:“丞相大人受先帝重托,理应竭尽忠诚,全力辅佐皇上,维护皇上的威严。”

其余官员一想,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自是大声叫好。

廖立满面春风,再一次端起了玉杯道:“诸位大人请,请!”

此时的丞相府虽不如廖府这般宾客满堂,但也一派繁忙景象,几名家仆扛着粮袋,从库房中鱼贯走出。黄氏站在库房门旁,面带忧色道:“马参军家人口多,粮食快吃完了,我们得帮他们一下,可是我们府中的存粮也没剩下多少啊。朝中的禄米偏又迟迟未能发下,实在是让人担心啊。”

诸葛乔站在黄氏身后,恭敬道:“听说朝臣们的俸禄要减半,禄米就算发下来,也不会太多。”

黄氏点了点头:“是啊,我们不能完全指望禄米。”

诸葛乔提醒道:“幸好我们还有田庄,母亲何不到田庄去看看呢?”

“是啊,我该去看看……我已有好些天没到田庄去了,不知我们请的那几个庄客是不是把田地都伺候好了。”黄氏有点为难,“不过,眼前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你父亲。”

诸葛乔劝道:“母亲放心去吧。父亲这儿有孩儿伺候,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黄氏疑惑地转过身,望向诸葛乔道:“乔儿,你今天有好几次把话题引到了田庄上,还一次又一次劝我到田庄去。这可不太像你啊,自从你到家里来之后,可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过。”

诸葛乔心虚地低下了头:“孩儿……孩儿担心母亲太过劳累,想让母亲到田庄去歇息几日。”

黄氏微微一笑道:“是你父亲让你来说这些话的吧?”

诸葛乔辩解道:“孩儿,孩儿真的很担心母亲……”

看出诸葛乔的左右为难,黄氏怜惜道:“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担忧,可是,你父亲更需要人为他分忧啊。”

这时,接替诸葛乔守在诸葛亮书房外的家仆陈小七匆匆走过来,弯腰向黄氏和诸葛乔行了一礼:“丞相大人请大公子立刻到书房去。”

黄氏点了点头:“你快去吧。”

诸葛乔刚赶到书房,就看见诸葛亮神情兴奋地从书房的台阶上走下,高声道:“备车,我要立刻到司盐校尉王大人府中去。”

诸葛乔道:“是。”

原来,现为黄门侍郎的前太子舍人董允方才来过,与诸葛亮商议明天刘禅上朝一事。这是刘禅第一次上朝,是否需要提醒他些什么。诸葛亮思忖良久,觉得过于掣肘刘禅可能会适得其反,不如让他自己去体会,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身为皇上的威严和责任。诸葛亮又提醒董允,此时宫中一定要加强防卫,绝不能出什么意外。

董允走后,诸葛亮决定亲自去一趟王连府上,问一下铸造大钱的事进行得如何。朝廷手中有多少钱,对明天的朝议有着巨大的影响,此事绝不可疏忽。

王连仍是一脸病容,蒋琬正好在他府上探病,见诸葛亮来了,二人也不意外,毕竟明日就要上朝,丞相大人要操心的事一定非常多,这大钱之事就是其中一件。王连拿出一枚青色的铜钱摆放在案几上,诸葛亮拿起铜钱掂了掂,分量和普通铜钱无异,又放到眼前仔细观看,上面刻着“伍佰”的字样。

诸葛亮赞许道:“公琰这么快就铸成了大钱,不容易啊。”

蒋琬忙道:“多亏王大人指教,使属下能及时找到能工巧匠,日夜赶制,这才不至于误了大事。”

“王大人多年来负责朝廷盐铁等实务,经验颇丰,你多多请教是应当的。”诸葛亮又对王连道,“王大人身在病中,心在朝廷,实是让人敬佩。”

王连摆手道:“属下只是旧疾复发,歇息了几日已经好多了。”

“王大人已在家中办理公事,属下劝了他好几次,他也不听。”蒋琬半埋怨半担忧道,“今日丞相大人来了,当下一道严令,不准王大人谈论任何公事。”

王连慌忙道:“不,不可,属下若不谈公事,这,这旧疾只怕无法好转。”

诸葛亮知道,王连为官多年,德高望重,深得国中商贾信任,保持市场兴旺、增加朝廷的赋税收入,非王连不能为。赋税乃国力之根本,王连对此最为看重,对朝廷的困境也感受最深,虽不得以提出了铸造大钱以解燃眉之急,但他想必非常急于摆脱目前的困境。想到此处,诸葛亮宽慰道:“谈公事可以,但一定要少谈,养好了身体,朝廷对王大人还有颇多倚仗之处。”说着,诸葛亮站起了身,“还请王大人在家中好好歇息。”

蒋琬和王连也站起了身,诸葛亮示意王连好好休息,让蒋琬陪他出去。

走出厅堂,诸葛亮放慢了脚步问道:“公琰,大钱铸成之后,朝中的支出可以维持多久?”

蒋琬显然心中早算过这笔账,忙回道:“在朝中百官俸禄减半、各营兵卒大大减少的情形下,朝廷的支出可以维持六个月左右。”

诸葛亮叹了口气道:“六个月……也好,六个月足可以让朝廷缓过气来。”蒋琬犹疑道:“可是……”

诸葛亮看了蒋琬一眼道:“公琰有话尽可直言。”

“可是这一切全在于丞相大人的教令顺畅啊。”蒋琬尽量用委婉的语气道,“丞相大人的教令若有不畅,朝廷的救时之策就无法实行。”

“是啊,丞相府的教令已是不畅,有些军营中毫无动静,根本就不愿削减兵卒。”诸葛亮叹道,“唉!我连下丞相教令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削减各军兵卒乃是军中大事,若由大臣会商之后请皇上下旨实行,则更为妥当。可是我当时心中无底,不知皇上什么时候会临朝议政,为了不使朝廷陷于更大的困境,必须迅速做出决断。但愿我的这番苦衷,大伙儿心里都能明白。”

“就怕有些人心里明白,口中却偏要说他不明白。”蒋琬愤然道,“这种情形对丞相大人很不利啊。”

“不是对我不利,是对朝廷不利。”诸葛亮淡淡道,“好在皇上明日就要上朝,今后有关军国大事的政令,都将以圣旨的名义发出。我今日来此,一是探望王大人,二是让公琰把这儿的事情交代一下,立刻回到尚书台。皇上临朝之后,当先定下立国之策,紧接着就会发出众多圣旨,公琰必须对此做好准备。”

“属下遵命。”蒋琬握拳道,“属下将会把近日的丞相教令拟成圣旨,请皇上迅速发出。”

诸葛亮满意地点点头:“好,很好。”

离开王连府邸,街道上已陆续亮起华灯,诸葛亮乘坐的马车向丞相府驶去。丞相府门口,蜀郡太守杨洪在此已经等候多时,看见诸葛亮的马车,激动地迎了上去。诸葛亮看见是杨洪,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看来皇上上朝之前的这一夜,一定很漫长。

杨洪陪着诸葛亮走进书房,门刚关上,杨洪便迫不及待道:“丞相大人,属下已大致查到了谣言的源头。”

“我果然没看错人,托付给季休的事情必不会让我失望。”诸葛亮先称赞了杨洪,才问道,“造谣的究竟是何人?谣言的源头在何处?”

“造谣的是一个叫秦贵的蜀中富商。”杨洪肯定道,“秦家数代以豪侠名闻蜀中,所结交者多为亡命之徒,原非商贾。秦贵曾随其父在南中住过数年,熟知南中之事。后来秦贵被刘璋看中,召入府中为门客。秦贵借着刘璋之势,独占南中商路,因此暴富。刘璋执掌益州权柄之后,曾许愿让秦贵成为南中大都督,但却因先帝入蜀,此事终未能成。以此想来,那秦贵必是十分仇恨先帝。”

诸葛亮以手指轻叩案几道:“原来如此……他和季休一样是刘璋旧部啊,也就是朝中所说的益州派。”

杨洪急道:“丞相……”

诸葛亮笑着宽慰道:“不用解释,我若是不信你,就不会让你去查此事了。什么荆州派益州派,在我看来也都是小人们捏造出来挑拨我大汉群臣的。季休是否掌有秦贵造谣惑众的实证?”

杨洪松了口气道:“那秦贵十分狡诈,属下未能找到证据。但以各种情形去推测,他十有八九是造谣惑众之徒的指使者。”

诸葛亮想了想,道:“若是如此,先不要惊动他。”

“属下……属下很担心啊。”看着诸葛亮探究的眼神,杨洪在心里把近几日的线索理了理,“前几日,中都护大人的心腹陈奉来到了成都。他先往宫中递送文书,紧接着竟然没有来丞相府拜会,而是去了国舅爷府中。在国舅爷府里待了一天之后,那陈奉居然……居然走进了秦贵的内宅。”

诸葛亮默然不语,神情渐渐凝重。

“还有,近几日国舅爷和侍中大人府中的宾客忽然多了起来。”杨洪又道,“不仅国舅爷到侍中大人府中去过,侍中大人也曾到国舅爷府中去过。还有太后身边的宫女,亦曾在国舅爷府中进进出出。”

诸葛亮喃喃道:“中都护大人、陈奉、秦贵、国舅爷、侍中大人、太后……”

“属下担心……担心朝中会生出大乱,不如……”杨洪压低声音道,“先把那秦贵抓起来,加以严刑拷打,必能使他开口招供……”

“不,不可如此。”诸葛亮打断他道,“季休,你要牢牢记住,将大乱化于无形,对朝廷最为有利。”

杨洪若有所悟:“属下当竭尽全力,不让朝中生出大乱,不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生出事端。”

闻言,诸葛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书房外传来诸葛乔的声音:“父亲大人,江州主簿陈奉求见。”

与杨洪对视一眼,诸葛亮高声道:“让他进来。”然后示意杨洪出去。

陈奉刚准备走进书房,几乎迎面撞上一个人,他看清是杨洪,心中惊疑不定,赶紧行礼,杨洪回礼后不动声色地离开了。陈奉定了定心神,在诸葛乔的陪伴下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迎着坐在案几后的诸葛亮行以大礼:“属下拜见丞相大人。”

诸葛亮忙道:“陈主簿请起。”

“谢丞相大人。”陈奉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双手平端着高高托起,“属下带来中都护大人书信一封,呈给丞相大人。”

诸葛亮点点头,诸葛乔走上前,用双手接过锦囊,然后缓缓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把锦囊放在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诸葛亮微微一笑道:“请陈主簿回到白帝城后,代我向中都护大人问好。”

陈奉恭谨道:“属下遵命。”

“陈主簿从白帝城赶回成都,一路车马劳顿,这么晚了还给我送来中都护大人的信,一定很辛苦,要早点休息才是。”诸葛亮关切地问,“陈主簿还有什么事吗?”

“没别的事了,属下告退。”陈奉悄悄抬起衣袖,揩了揩额上的汗水。

陈奉走后,诸葛亮打开锦囊,展信读了起来。读着读着,诸葛亮脸色越来越阴沉,读到最后怒不可遏,让诸葛乔火速去请赵云将军来议事。诸葛乔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色,又看了看诸葛亮的脸色,欲言又止,转身出门往皇城禁卫军营而去。

想到明日上朝要面对的局面,诸葛亮一阵疲惫,在书房中小憩了片刻,直到穿着盔甲的赵云匆匆赶来时,已是深夜了。诸葛亮把李严的信给赵云看,赵云看完也是怒不可遏:“如果朝廷不能迅速确定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就难以消弭朝中的纷争,终将因此危及社稷——中都护大人身为辅政大臣,怎么能这样说?他这分明、分明是在威胁丞相大人啊。”

诸葛亮沉声道:“中都护大人已将他的奏章递到了皇上手中,请求皇上迅速做出决断,确立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

赵云大声道:“不,这万万不可!先帝……先帝最后对东征之事也非常悔恨!”

“是啊,我们不能重蹈覆辙,一错再错。”诸葛亮担忧道,“我相信皇上能够明辨是非,做出正确的决断。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皇上做出了正确的决断,会发生什么事情?”

赵云疑惑道:“是朝中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中都护大人会发生什么事?”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诸葛亮缓缓道,“中都护大人乃是受先帝重托的托孤大臣,如果朝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使皇上受到了惊扰,那么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赵云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末将担当守护皇宫的重任,绝不会让任何意外之事发生。”

“有子龙将军守护皇宫,我很放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做最坏的打算。”诸葛亮严肃道,“成都的东城门和南城门都在国舅爷的掌握之中,这种情形很让人担心啊。”

赵云难以置信道:“难道国舅爷……”

“我没有说国舅爷如何,只是现在要做最坏的打算。”诸葛亮看着赵云,眼中充满了期盼,“东城门和南城门外,必须有我们信得过的兵卒把守要道。”

赵云点点头:“我会立刻布置。”

诸葛亮又叮嘱道:“你的布置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赵云昂首道:“末将明白!”

诸葛亮喃喃道:“皇上明日就将上朝议政。但愿从此以后,朝中一切事务都会步于正轨,使我大汉能够上下同心,最终完成兴复大业。”

赵云神情凝重地看了看诸葛亮,仿佛要说什么,又强忍住了没有说出。外面传来更鼓的声音,已经是子时了。

千里之外的白帝城军营,中军大帐中,李严坐在案几后凝神看着文书。李丰侍立在案几旁,神情有些不安。

李严抬起头来问道:“前方营垒的精兵都撤回来了吗?”

李丰答道:“已经撤回来了。”

李严点点头道:“很好。”

李丰满腹疑惑道:“我们已派使者去往成都,请求朝廷发兵增援。可是我们自己却把前方营垒的精兵撤了回来。如果这消息传到朝廷,只怕、只怕皇上会起疑心。”

“唉!如果皇上真的会起疑心,先帝又怎么会让为父成为托孤大臣呢?”李严不满地看了李丰一眼,“先帝就是盼着为父能弥补皇上的不足,替皇上生出疑心啊。”

李丰讷讷道:“莫非……”

“你看,丞相大人用飞骑传来一道教令,让我们裁减老弱军卒。”李严拿起案几上一份文书,“如果依照教令中的方法裁减,我们顶多会剩下一半军卒。”

李丰一惊,大声道:“啊,丞相此举,一定是对付我们的阴谋!”

“胡说!”李严怒睁双目道,“丞相大人是先帝的托孤大臣,与为父共同担负着辅佐皇上的重任,绝不会对为父使什么阴谋。为父只是疑心丞相大人被身边的小人迷惑,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了危害朝廷的举动,有负先帝厚望啊。”

李丰猛地抬起头道:“丞相大人的身边全是阴险小人,若让他们成势,必会千方百计置我们父子于死地。”

李严神情凝重道:“如果那些小人危害的只是我们父子也就罢了,可他们危害的是皇上,是大汉的基业啊。为父受先帝重托,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危害皇上,危害大汉基业。”

李丰握拳道:“我们绝不能中了那些小人的毒计,当真去裁减兵卒……”

“不,我们应该裁减兵卒。太多的老弱兵卒留在营中,不仅会伤害士气,也不利于征战啊。”李严眼中闪动着凌厉的光芒,“丞相大人身边的小人若是恣意妄为,极有可能在朝中引发大乱,对此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

“征战?大乱?”李丰若有所悟,试探道,“孩儿明白了。我们把精兵从前方营垒中撤回,是为了能随时挥师进入成都平定大乱。”

“朝中若是生出大乱,对谁都没有好处,是最坏的结果。”李严的眉头拧了起来,“为父对此深为忧虑,特地让陈老先生给丞相大人送去一封书信,告诉丞相大人——如果皇上能够迅速定下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必能消弭朝中的纷争,使我大汉上下同心,安然渡过眼前的艰难。”

李丰担忧道:“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既是由父亲大人说出,丞相大人就绝不会赞同。”

李严叹了口气道:“若是这样,朝中的大乱绝不可避免。不,为父还是盼着丞相大人能够赞同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千万不要误听小人之言,一意孤行,引发大乱。”

两千里之外的洛阳,朗月之下,司马懿和司马馗正在后院的石几旁对坐饮酒。曹丕已决定发兵东吴,大军正在为出征做准备。司马懿知道,曹丕事事以曹操为表率,自诩精通兵法,猜忌心又重,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盛暑行军是兵家大忌,但曹丕认为此时发兵是以奇制胜,定可大胜而归。想到此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口饮光碗中的酒。

司马馗劝道:“此次南征,皇上特地拜二哥为侍中,监督留守洛阳的军卒。有机会接近军机之事,可见,皇上仍是十分信任二哥。二哥说过,只要我们司马氏能够手握重兵,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如此一来,那些亲贵大臣会对我们兄弟更加痛恨。”司马懿沉重道,“何况,在一个猜忌之心极重的皇上面前谋取兵权,无异于虎口夺食,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灭族大祸。此时此刻,你我兄弟都应格外小心。”

司马馗感慨道:“可是我们司马氏若不能得到兵权,就会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一样难逃大祸。”

“是啊,我们兄弟走到眼前这个地步已毫无退路。这个时候,我真羡慕那诸葛亮啊。”司马懿抬头望着月亮,“皇上南征,使诸葛亮暂且少了外敌的威胁,可以全力清除异己,独掌大权。对于诸葛亮说,眼前是最好的机会,他可以迅速将所有的对头置于死地,永消后患。而我,必须一边巩固皇上对我的信任,一边和朝中的宗亲们周旋,处处掣肘,何日才能实现抱负?”

“二哥说过,蜀中的李严与诸葛亮同为刘备的托孤大臣,既有智谋,又掌有兵权,定会千方百计去对付诸葛亮。”司马馗为司马懿斟满酒,“胜者王侯败者寇。不知诸葛亮和李严二人,谁为王侯,谁为寇?”

“如果我是诸葛亮,李严一定是寇。如果我是李严……”司马懿犹豫片刻,笑了起来,“难说,难说。”

“如此说来,诸葛亮已是稳操胜券?”司马馗不安道,“二哥说过,诸葛亮有可能成为我魏国最厉害的对头,我们必须对他多加了解。小弟以为,揣摩诸葛亮的心思,也是一种了解他的方法。二哥应该仔细揣摩一下,诸葛亮到底会用什么办法对付李严。”

“诸葛亮此人我还难以看透,不知道他会用什么办法去对付李严,愚兄只能以自己的想法来推测他的心思。”司马懿皱着眉道,“愚兄以为,此时此刻,诸葛亮应该有意示弱,引诱李严冒险深入,然后突然施以雷霆之击,一举将李严置于死地。”

司马馗好奇道:“还请二哥详细道来。”

“此时此刻,诸葛亮乃是蜀汉丞相,位居百官之首,又掌握中枢要地,而李严是临时托孤,在朝中根基不稳,显然是诸葛亮的势力更强一些。”司马懿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两军对垒,强者定会猛攻,弱者定会死守,这样的结果,强者会略有斩获,弱者也不会损失太大。”

司马馗饮了一口酒道:“如此说来,胜负已分?”

“但此乃寻常战法,为智者所不取。而诸葛亮和李严二人,都可算得上智者,绝不会以寻常战法相斗。”司马懿摇摇头道,“李严不可能死守,当会主动出击。但敌方既是强者,他也不能硬拼,多半会迂回侧击,声东而击西。诸葛亮亦不会猛攻,而是将巧借敌方来势,示之以虚,使敌方的力量完全暴露出来,然后聚而歼之。无论是迂回侧击,还是示之以虚,都是出奇制胜的战法啊,此等战法,最为残酷,最终必有一方惨败。此时说胜负已分,为时尚早,诸葛亮实力较强,但弱者出奇制胜,置强敌于死地的战例可谓比比皆是。何况李严握有兵权,与诸葛亮相比,并不算太弱。”

司马馗探询道:“那么在诸葛亮和李严二人之中,二哥希望谁是胜者?”

司马懿微微一笑:“你说呢?”

司马馗挠挠头道:“二哥说过,诸葛亮有可能成为魏国最厉害的对头。以小弟想来,二哥并不愿意在将来遇上诸葛亮这样的厉害对头。”

司马懿意味深长道:“那倒不一定,棋逢对手,才有意思。能与诸葛亮这样的厉害人物斗智斗勇,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趣。”

“如果诸葛亮只是棋局上的对手,我会赞同二哥的想法。可诸葛亮不是棋局上的对手,他是战场上的对手啊。”司马馗认真道,“在棋局上输了,大可一笑了之,从头再来。可是在战场上输了,就永远也没有再来的机会。”

“四弟说得好。我们司马氏应该牢牢记住这个道理——在战场上绝不能输!在战场上输了,就永远也没有再来的机会。”司马懿的神情陡地凝重起来,沉思良久,“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诸葛亮是胜者,因为魏国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对我们司马氏最为有利。”

“是这样啊。”司马馗若有所思。

司马懿用手轻抚着石几上刻着的棋盘:“我希望诸葛亮也能明白——他和李严之间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如果他输了,就永远也没有再来的机会。”

黎明时分,皇宫之外,沉重的宫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手持长矛的宫门卫士和手持灯笼的小太监分列宫门两旁,肃穆静立。

皇上今日上朝,百官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在了宫门前。巍峨的皇宫正殿在满天霞光的映照下,分外壮丽。诸葛亮身穿朝服,踏上正殿的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吴懿和廖立等人紧跟在诸葛亮身后。

大殿之中,丹陛上立着两尊金碧辉煌的兽形香炉,炉中升起袅袅青烟,香炉前,是华丽庄严的御座。皇帝刘禅惴惴不安,竭力保持着镇定,端坐在御座上,望向丹陛下宽阔的朝堂。

朝堂上,众朝臣排列成两行,丞相诸葛亮和国舅吴懿分别站立在两行朝臣的首位,廖立、赵云等人紧随其后,靠后的位置上是杨洪、费章、蒋琬、董允、关兴、张绍等人。

几月来刘禅都躲在宫中,不肯面对自己的职责,今日终于上朝了,想到此处,诸葛亮看向刘禅的目光中充满了欣慰和赞赏。但刘禅心中发慌,不敢与诸葛亮对视,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发颤:“众、众位爱卿,有事、有事就请奏来。”

诸葛亮从行列中走出,跪在丹陛下行以大礼。

刘禅连忙说道:“相父免礼,相父免礼。”

诸葛亮仍坚持着行完大礼,才站起身道:“皇上新登大位,当先议定立国之策。微臣所拟立国之策,已奏知皇上,还望皇上当众宣示。”

刘禅犹疑道:“啊,这个……这个,中都护大人亦有、亦有立国之策。”

吴懿从行列中走出,跪下行礼。

刘禅手足无措道:“国舅请、请起。”

吴懿站起身道:“中都护大人受先帝重托,与丞相大人共同辅佐皇上。中都护大人所奏的立国之策,亦应当众宣示。”

刘禅不自觉地向诸葛亮望去。

“国舅所言极是,中都护大人的立国之策当与微臣的立国之策一同当众宣示。”诸葛亮神情平静,“请皇上命尚书郎宣示微臣和中都护大人的奏章。”

“好,好……”刘禅大感轻松,向黄皓看了一眼。

黄皓从御案上捧起一卷文书,走下丹陛,尚书郎蒋琬从容走上前,接过文书,朗声诵读:“治国之道,必先确定立国之策。朝廷以兴复四百年汉室为己任,与篡逆之曹贼誓不两立,故我大汉眼前立国之策,当为北拒曹魏、东和孙吴、与民休息、修明内政。”

随着蒋琬的诵读声停下,朝堂上陡然一片寂静。众朝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人钦佩,有人欣喜,有人冷漠,有人忧虑……

刘禅也惴惴不安地望向诸葛亮,诸葛亮不动声色道:“皇上,请宣示中都护大人的奏章。”

刘禅似从梦中醒来,忙向黄皓点头示意,黄皓走到丹陛下,从蒋琬手中拿过文书,放回到御案上,接着拿起另一卷文书,再次走到丹陛下交给蒋琬。

蒋琬抬起双手,接过文书,朗声诵读:“先帝奋其神武,虽历尽艰险,终使益州成为大汉基业。皇上仁孝圣明,必能继承先帝遗愿,兴复汉室。今皇上初入大统,当先定立国之策,以使大汉上下同心。荆州乃天下之咽喉,朝廷欲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必先夺取荆州之地。故东取荆州,应为朝廷立国之策,万万不可动摇!”

黄皓走到丹陛下,从蒋琬手中拿过文书,放回御案。文书碰到了刘禅的手,刘禅一惊,忙向丹陛下望去。蒋琬已退回到行列中,大多数朝臣面色阴晴不定,目光闪烁。

诸葛亮走出行列,抬头望着刘禅,刘禅不敢与诸葛亮对视,微微低下了头。

诸葛亮开口道:“皇上,圣人曰:‘定于一。’立国之策,亦当定于一。今日我大汉当以何策立国,请皇上速下决断。”

刘禅嗫嚅道:“朕、朕……”

吴懿见此情状,走出行列道:“皇上,大汉向来以孝治天下。孝者,顺从父母也。先帝之志,在于东取荆州,掌控天下咽喉,以此复兴汉室,还于旧都。皇上仁孝圣明,绝不会忘记先帝之遗愿,自当以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

刘禅眼中一片潮湿:“朕,朕绝不会忘了父皇……父皇的遗愿……”

赵云走出行列,跪下行礼:“皇上,微臣有肺腑之言上奏。”

刘禅忙道:“啊,四叔免礼,请起。”

赵云站起身道:“皇上,先帝为何让皇上以父礼敬重丞相大人?”

刘禅低声道:“朕……朕年幼无知,因此父皇将朕托付于丞相大人。”

吴懿陡然大声道:“先帝以丞相大人和中都护大人为托孤大臣,共同辅佐皇上,此乃天下共知也!”

赵云也加重语气:“先帝让皇上以父礼敬重丞相大人,不仅是深知丞相大人心怀忠贞之志,时刻不忘兴复汉室。更知丞相大人胸有奇谋,目光远大。当年先帝三顾茅庐,亲与丞相大人定下北拒曹贼,东和孙权的天下大计。十数年来,皇上信守此计,在丞相大人的辅佐下,虽历尽艰险,终能一一克服,由最初的无立足之地直至创下今日的大汉基业。因此先帝常对众臣言道——得丞相大人,犹鱼之得水也。故先帝与丞相大人名为君臣,实为至亲。皇上仁孝圣明,自当知晓先帝的一片苦心,必能继承先帝之遗愿,信守当年皇上与丞相大人定下的天下大计,在丞相大人的辅佐下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父皇……父皇让朕诸事都倚仗相父,也将朕托付给了中都护大人。”刘禅眼中一片迷茫,“父皇的遗愿到底是什么?”

“先帝的遗愿,当然是东取荆州!”说着,吴懿迅速向队列中的关兴和张绍看了一眼。

关兴和张绍立刻走出队列,跪在丹陛之下,仰头大呼:“皇上,皇上不能忘了东吴欠下的血债啊!先帝未能回来,祸首就是东吴。东吴鼠辈害了臣父,害了二伯父,害了先帝,此等血仇,不共戴天!朝中谁与东吴讲和,谁就是大汉奸贼,人人可杀!”

“二位贤弟请起。”刘禅眼中泪光闪烁,“朕、朕也恨那东吴……”

刘禅一颤,不觉停住了话头。

诸葛亮直视着刘禅:“皇上为何是大汉皇帝?”

刘禅不明白诸葛亮为什么要这样问,支支吾吾道:“这……这,父皇是大汉皇帝,朕……朕当然也是大汉皇帝。”

诸葛亮继续逼问道:“先帝为何是大汉皇帝?”

刘禅眼神躲闪道:“这,这……”

“先帝乃高祖皇帝之苗裔,虽身处寒微之地,犹以天下为己任,不忍看列祖列宗四百年江山社稷毁于贼臣之手,不忍看亿兆黎民陷于水火之中,故挺身而出,不避艰险,奋其神武,欲讨平叛逆,诛灭贼臣,兴复大汉,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成一代盛世。”诸葛亮的声音回**在朝堂上,“何谓仁德?何谓忠孝?先帝之所作所为是也。天下之英雄,无不敬服先帝仁德之盛,天下之志士,无不敬佩先帝忠孝之诚,争先以归依先帝为荣。此先帝所为臣民竭诚拥戴,上应天命,成为大汉皇帝之故也。”众朝臣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诸葛亮,许多人眼中都露出了钦佩之意,只有廖立和吴懿紧皱眉头,目光中充满了忧虑。

刘禅哽咽着道:“还是……还是丞相大人深知父皇之心啊。”

诸葛亮凝视着刘禅问道:“身为大汉皇帝,当以孙权为不共戴天之仇,还是以曹贼为不共戴天之仇?”

刘禅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皇上一定要知道——毁我大汉之宗庙,篡我大汉之帝位,辱我大汉之君父,祸我大汉之百姓者,为大汉皇帝不共戴天之仇敌!”诸葛亮大声陈词道,“北拒曹魏,誓灭不共戴天之仇敌,是我大汉皇帝忠孝之诚也!东和孙权,舍私仇而取大义,是我大汉皇帝以天下为己任也!与民休息,使国中百姓安居乐业,是我大汉皇帝仁德之盛也!修明内政,使朝廷上下同心,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是我大汉皇帝永不可磨灭之雄心壮志也!”

刘禅被这番话深深吸引,情不自禁道:“相父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赵云上前道:“皇上既以丞相大人之言为是,还请速下决断,以丞相大人所献之策为立国之根本。”

看到刘禅脸上露出犹疑的表情,廖立陡地走出行列:“皇上,中都护大人所献之立国之策,正是先帝与丞相大人当初所定的天下大计,皇上唯有以中都护大人所献之策为立国之根本,方可真正继承先帝之遗愿,最终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本以为吴懿会反对,万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是廖立,赵云不由怒道:“侍中大人,你怎么可以如此颠倒黑白?”

廖立沉默不言,他知道这几日的谋划是否能成功就在此时,万万不能理会赵云。

“皇上,东取荆州,的确是先帝与丞相大人所定的天下大计啊。”吴懿站了出来,一边说一边向诸葛亮望去,“丞相大人,当初你向先帝所献的天下大计中,是不是将荆州说成了上天给予先帝的厚礼?”

吴懿得意道:“丞相大人是不是还说过——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

诸葛亮又点头道:“下官说过。”

“这就是说,在丞相大人当初所献的天下大计中,先帝必须得到荆州,然后才能北伐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吴懿信心满满道,“既是如此,丞相大人为何不赞同中都护大人的东取荆州之策?”

“请问国舅,当初下官与先帝商定天下大计时,国舅身在何处?”诸葛亮淡淡道,“国舅当初是刘璋父子的属下吧。”

闻言,吴懿当即面红耳赤:“丞相大人,你……”

诸葛亮不紧不慢道:“下官只是想告诉国舅,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天下大计,当依天下之势而行,势有所变,计亦有所变。”

“是啊,今日天下之形势与当初大不相同。”赵云大声附和道,“当初先帝无立足之地,必须得到荆州。现在孙权以重兵屯守荆州,我大汉欲夺取之,非经大战不可得也。然大战一起,则举国深陷其中,纵然能胜,损伤必重。到时曹贼发大兵来攻,朝廷又如何抵挡?”

诸葛亮仍是望着吴懿道:“下官与先帝所定之大计,最紧要处在于北拒曹贼,东和孙权。当日取荆州,仍可东和孙权,今日取荆州,必不能东和孙权。不能东和孙权,则难以北拒曹贼。不能北拒曹贼,又何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赵云急切道:“皇上,请速下决断,以丞相大人之策为立国之根本!”

吴懿大声道:“皇上,请以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

廖立向身后的众朝臣扫视了一眼,跪下道:“请皇上继承先帝之遗愿,以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

众朝臣也跪下了一大片:“请皇上继承先帝之遗愿,以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

吴懿也跪下道:“皇上千万不可忘记,先帝的遗愿,就是东取荆州啊。”

关兴和张绍紧跟着跪下。

转眼之间,一大半朝臣都跪了下来,刘禅惊骇地看看众朝臣,又看看诸葛亮,不知所措。

见状,诸葛亮语气异常凝重道:“先帝是大汉皇帝,先帝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大汉皇帝。皇上亦是大汉皇帝,微臣盼皇上做出的决断,亦无愧于大汉皇帝!”

刘禅脸色苍白,痛苦道:“朕,朕心里难受……难受啊……”

黄皓惊恐地望着刘禅,想问又不敢问,求助地望向诸葛亮。

诸葛亮大感意外:“皇上,皇上怎么啦……”

刘禅双手捂着腹部,蜷缩在地,额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痛苦地呻吟着。

诸葛亮焦急又无奈地道:“快,快请太医。”

群臣散去,黄皓把刘禅扶到内殿,温太医赶来为刘禅诊治,诸葛亮、吴懿、廖立、赵云等大臣在内殿外等候着。众人神情凝重,望向那高高的台阶。胡须花白的温太医在内侍太监的陪同下缓缓走下台阶,来到众人面前。

温太医回道:“丞相大人,皇上脉象浮躁,乃是心中过于焦虑,以致阴阳失调,腹内不适。只要皇上能安心歇息,多加调养,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闻言,诸葛亮松了一口气:“皇上需要歇息多久?”

温太医面有难色:“这……这得看皇上的心情啊。皇上心情好,歇息三五日即可。皇上心情不好,只怕十天半月也难以好转过来。”

诸葛亮点点头道:“有劳温太医了。”

太医弯腰对诸葛亮深施一礼,然后又向众大臣施了一礼,这才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诸葛亮目光如刀,向吴懿和廖立扫去。吴懿和廖立移开视线,避过诸葛亮的目光。

回到丞相府,诸葛亮怒气满面,在书房中来来回回地走着。蚕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诸葛亮陡地停下脚步,怒视着蚕儿,蚕儿全身一颤,连忙弯下腰来,深施一礼。

诸葛亮面无表情道:“谁让你来的?”

蚕儿低着头道:“是夫人……”

诸葛亮看着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廖立在这间书房里曾经说过的话,心中一阵莫名的嫌恶:“我这里用不着你,出去吧。”

“是。”蚕儿又行了一礼,向门外退去。

“等等,”诸葛亮冷冷道,“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到哪儿去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蚕儿含泪走出书房,顾不上门外诸葛乔诧异的目光,一路疾步走回自己的卧房,跪在席上开始收拾衣裳。收拾了一会儿,心中越来越委屈,不由大声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黄氏匆匆走进卧房,蚕儿连忙站起,弯腰施礼。

黄氏诧异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蚕儿擦干眼泪道:“回夫人,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不愿再见到我。让我从哪儿来的,就回到哪儿去。”

黄氏叹了口气:“唉,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你能回到哪儿去?”

蚕儿痛苦道:“我,我不知道。”

黄氏无奈道:“你先别着急,我先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黄氏来到书房时,诸葛亮仍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走着,但脸上的怒气已渐渐消散。看见黄氏探询的目光,诸葛亮停下了脚步,无力地坐在案几旁,把今天朝上的情形说了一下,语气中对廖立的“背叛”尤为气愤不已。

黄氏稍稍放下了心,原来诸葛亮是因为廖立而迁怒于蚕儿,而不是真的嫌恶她。黄氏想了想,决定暂时先不提蚕儿,轻叹道:“这就是图穷匕见啊。”

诸葛亮握紧拳头道:“我已经尽了全力避免这种情形出现,可还是出现了。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的存在。”

黄氏摇摇头道:“夫君,这不是天意,是先帝的用意。”

诸葛亮眼中隐隐透出痛苦之意:“不,先帝绝不愿看到这种情形出现。”

“我并不想独自背负重担,”诸葛亮辩解道,“先帝并没有看错,李严的才智的确在众臣之上。”

“你还对那李严存有幻想?他才不会对你心存幻想,如果我是李严……”黄氏看了一眼诸葛亮,冷笑道,“我会立即派出大军,进逼成都,擒杀‘逆贼’诸葛孔明。”

诸葛亮的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如果我是李严,在成都尚未大乱之时绝不会派出大军。但是我会暗中派出一支奇兵,在对手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

“原来李严此人……如此可怕。”黄氏皱起了眉头。

“比李严更可怕的是廖立,”诸葛亮痛心道,“我知道廖立很自负,想在朝廷中多担当些大事。可他不该去勾结吴懿那些人,不该用这种翻云覆雨的方法来谋取权位啊。难道他不知道我一直对他十分信任,只要他尽职尽责,今后自然会有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可惜啊……此刻最盼望着李严进入成都的,只怕就是这位廖大人。”

黄氏轻叹道:“难怪夫君会把气生在蚕儿身上。”

闻言,诸葛亮哼了一声:“我不愿看到任何与廖立有关联的人。”

“蚕儿和廖立没有任何关联。”黄氏婉转道,“我曾托侍中夫人帮我寻找一个好女孩儿。我不愿声张此事,让侍中夫人找到女孩儿后先住在她那儿。侍中夫人找到了蚕儿,我见过之后很满意,就让他们直接把蚕儿从廖府接了过来。其实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女,父亲和家人都死在战乱中,一直寄人篱下。你让她回去,可她又能回到哪儿去呢?”

诸葛亮喃喃道:“战乱,又是战乱……”

黄氏劝道:“夫君,还是留下她吧。”

“你愿意留下她,就留下吧。不过,这也许是害了她。”诸葛亮苦笑道,“夫人说得一点也不错,朝中的情势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一步也不能后退。可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控制朝中的情势,一旦我失去对朝中大局的控制,就会……”

“就会成为‘逆贼’,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看到诸葛亮愿意留下蚕儿,黄氏的神情轻松了许多,“自从我嫁给了夫君,就立下了与夫君同生共死的誓愿。要能和夫君在一起,不论遇到了什么事情,我都愿意承受。”

诸葛亮感动道:“夫人放心,我绝不会让那些一心只想着权位的名利之徒得逞。”

黄氏探询道:“夫君打算怎么对付那些名利之徒?”

“我还没有想好。”诸葛亮的声音中充满痛苦,“如果他们是大汉的敌人,我绝不会这么犹豫。可他们不是大汉的敌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大汉臣子啊。我为什么一定要让皇上亲自做出决断,定下立国之策?就是想告诉他们——我诸葛亮绝不会独揽朝中大权,我要让皇上成为至仁至孝、英武果敢的圣明天子,我要让皇上在我和众臣子的辅佐下完成先帝的心愿,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可是他们不相信我,他们以为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把持朝中权柄。他们公然与我对抗,明里暗里处处不忘挑动派别之争,他们一心要闹出大乱来,企图乱中夺权,把大汉基业当成满足他们私欲的乐土。他们为何要这样,天下为何会变成这样?”

诸葛亮笃定道:“皇上一定会成为明主。”

“但皇上现在还不是明主。”黄氏急道,“夫君,你不能再对皇上有一丝一毫的幻想,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在这个时候,夫君可千万不能犹豫啊。”

“我已经让子龙将军和杨太守他们速速赶来。在他们来到之前,我必须做出决断——到底选择什么办法对付他们。”诸葛亮缓慢而有力道,“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有意示弱,让他们占得上风,闹出一场真正的大乱。这样,他们的力量就会全都暴露出来,他们的恶行也会大白于天下。然后我猛烈反击,将他们一网打尽,永消后患。”

黄氏一颤:“如果这样,就会……就会血流成河……”

“是啊,一场大乱,会把许多无辜的人卷进去。”诸葛亮眼中一片迷茫,“大乱的祸首会被定为’逆贼’,自当满门抄斩、诛灭九族,而众多的无辜之人亦将死于非命。”

黄氏不安地轻搓着双手道:“那……那另一个办法呢?”

“另一个办法是——我主动出击,牢牢控制住大局,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将一场大乱化于无形。这样就不会累及无辜,无数人的性命将得以保全,”诸葛亮轻轻摇头道,“可许多奸恶之徒也将逃脱惩罚,会给朝廷留下极重的后患。”

黄氏的声音开始颤抖:“夫君你……你会选择哪一个办法?”

“我一直想让大乱化于无形。大乱一起,不仅会使许多无辜之人死于非命,对朝廷的伤害也极重。”诸葛亮的眼神中充满了肃杀之意,“可是今日在朝堂上看到的一切使我心底里都凉透了——居然有那么多人眼中毫无朝廷大局,公然反对我的立国之策。如果我不再拿出些手段来,只怕……只怕……”

黄氏眼中透出了无法掩饰的恐惧:“我看到了,夫君的眼中全是杀意,从来没有过的杀意。”

诸葛亮凛然道:“没错,因为我杀心已动。我已经不想控制那杀心,我真想把那些与我作对的无耻之徒杀个干干净净,这样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去兴复汉室,完成先帝的遗愿!”

黄氏凄然道:“夫君,你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吗——你当初走出茅庐,终归是为了改变这个天下,而天下的杀戮已太多。”

“是啊,天下的杀戮已太多。”诸葛亮喃喃道,“正因为我没有忘记,所以我才会如此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