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波诡云谲,蜀皇宫暗流涌动

千里之外的蜀汉皇宫,乱云飞卷,树欲静而风不止。沉重的宫门在艰涩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宫门卫士和众小太监分列宫门两边,肃穆静立。

蜀汉丞相诸葛亮身穿大红官袍,神情凝重地走进宫门。在他面前,宫门一重重打开,每一重宫门打开之后,都会伴随着众卫士和太监的呼喊:“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

呼喊声中,诸葛亮坚定而沉稳地穿过一重重宫门。昨日,白帝城信使带来了刘备病重的消息,他要即刻起程前往白帝城,可成都是蜀汉的国都,军政民生诸多事务哪一样离得了他?他的目光望向前方的内殿,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皇宫内殿中弥漫着沉香的香气,精雕细琢的香炉缭绕着青烟,烟雾中,一张精美的桐木七弦琴摆放在华丽的青玉案几上。

十七岁的皇太子刘禅端坐在铺锦御榻上,神情专注地拨弄着琴弦。刘禅眉目清朗,身形瘦弱,因长年在宫中,面色有点苍白,身上的太子冠冕也显得过于厚重。他看着新得的这张琴,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悦,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耀,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在琴弦上划过,发出悦耳动听的琴音。内侍太监黄皓弯腰俯首,恭恭敬敬地站在御榻之旁。他看上去在三十岁上下,相貌忠厚朴实,但一对眼珠却是极为灵活,滴溜溜不停地转动,斜着望向刘禅。

众卫士和太监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终于传入内殿。刘禅身子一颤,拨断了一根琴弦。他慌张地抬起头来,眼眸里的星辰熄灭,只剩一片夜空般的黑暗。

刘禅慌道:“啊,丞相大人来了。黄皓,你快……快……”

黄皓显然早有准备,不等刘禅把话说完,立刻抢步上前将青玉案几上的七弦琴抱起迅速藏到御榻的屏风后面,紧接着又捧来一堆文书,摆放在青玉案几上。极为熟练地做完这一串动作,黄皓又装模作样地为刘禅磨起墨来。刘禅拿起一卷文书,刚刚展开,诸葛亮已走进内殿。

诸葛亮看见刘禅手中的文书拿得歪歪斜斜,又看见黄皓在没有水的砚台中干磨墨块,想到刘禅身为太子背负的责任、眼前的时局、今日来宫中的目的,心中不由一阵失望。他不动声色,恭恭敬敬行礼道:“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刘禅手足无措道:“丞……丞相免礼,请……请坐。”一边说,一边悄悄将文书抬高,遮住面容,唯恐诸葛亮看见他慌张的神情。

诸葛亮在榻前的席上坐下,向刘禅望去,目光如往常一样,温和而平静。刘禅却承受不了这温和的目光,面红耳赤,悄悄转过头,望向身旁侍立的黄皓。黄皓深深低下头,更加卖力地磨墨,不敢与刘禅对视。

诸葛亮缓缓开口道:“太子殿下,这些紧急文书您都看了吧?”

刘禅连连点头:“是、是啊,我、我都看了。”

诸葛亮道:“那么以太子殿下看来,朝廷面对目前的处境,当如何应对?”

刘禅茫然道:“目前……目前的什么处境啊?”

诸葛亮神情严肃起来:“太子殿下,您不是已看过了文书吗?又怎么不会知道朝廷目前的处境?”

刘禅明显不擅说谎,心中异常别扭,不觉把文书放了下来,露出满脸的愧疚:“我还没……没看这些文书呢。我、我想等到明日再看……”

诸葛亮在心里长叹一声,神情还是稍稍放松,竭力露出微笑:“太子殿下,您是国之储君,肩负皇上和天下臣民百姓的厚望,您必须关心政事,时刻不忘天下大势。这些文书,所记俱为关系朝廷安危的紧要之事,您收到之后,就应该立即审阅,怎么可以推到明日呢?”

“我,我这就看,这就看。”刘禅再次拿起文书,刚看了几行,就露出惊骇的神情,“什么?曹丕竟拜降将黄权为镇南将军,企图以黄权为先锋,攻我边关?”

“皇上东征退兵之后,黄权被阻隔在江北,已成孤军,为了避免精锐水军为东吴所获,危及皇上,这才不得已投降了曹魏。曹魏君臣既知黄权并非真心投降,又怎么会对黄权委以重任呢?”此事的内情当然很复杂,诸葛亮只能说得尽量浅显,以免这位少年太子惊慌,“曹丕一向奸诈,此时拜黄权为大将,宣扬攻我边关,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故意恫吓,欲借此扰我民心,使我国中生乱而已。”

刘禅的神情立刻轻松了许多,笑着将文书放下:“原来曹贼并不是真的想攻我边关啊。父皇早就说过,有丞相大人镇守成都,曹贼绝不敢轻举妄动。”说着,刘禅又拿起一卷文书。

诸葛亮没有说出来的是,黄权本是益州降将,才智过人,却一直不受刘备重用,刘备起兵伐吴,黄权也曾极力反对。夷陵之战中,因蜀军主战场失利,孤军作战的黄权不得不降魏,但……诸葛亮看着刘禅年轻的脸,更多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看着文书,刘禅的眉头紧皱了起来:“南中的蛮王高定、孟获等领兵叛变,攻袭官衙,朝廷派去的太守张裔生死不明。啊,还有……还有……”

诸葛亮缓缓道:“还有汉嘉太守黄元暗中招收亡命之徒,私积军资,意图谋反。还有奸人在成都散布谣言,恐吓百姓,说是大乱将至,许多富商都在转移资财,逃往外地。”

刘禅忧心忡忡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南中和汉嘉两地,都离父皇所在的白帝城不远,父皇他……他……”

诸葛亮道:“皇上已派使者传旨,召微臣速往白帝城,微臣此刻入宫,就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刘禅道:“为什么?难道父皇他……他……”

诸葛亮宽慰道:“皇上召见是因为军情紧急,欲与微臣商议应对之策。”

刘禅眼中隐隐含泪:“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回到成都来呢?我已有两年没有见到父皇了……”

诸葛亮声音也有些哽咽:“皇上留在白帝城,是为了阻止东吴之兵西进。”

刘禅起身道:“丞相,我要去见父皇。我想让父皇看看,阿斗长高了,在丞相的教导下也有长进了,可以为父皇分忧了。”

诸葛亮心中一暖,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虽有诸多不足之处,但天性纯良,一片赤诚,只是不知道太子这种天性对于蜀汉来说,究竟是祸是福?想到此处,诸葛亮也起身道:“太子殿下绝不可以离开成都。如今城内已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倘若太子殿下在此时离开成都,奸人必会借机生乱,危及社稷。”

刘禅道:“可是丞相大人在此时离开成都,一样会让人不安啊。”

诸葛亮点头道:“所以太子殿下必须在此时有所行动,才能安抚人心。”

刘禅道:“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能安抚人心,我一定照办。”

诸葛亮道:“皇上早已定下故车骑将军张飞之长女为太子妃……”

刘禅睁大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张飞女儿黑妞的脸,脑中仿佛有一柄大锤在重重敲击,连诸葛亮的话都听不清了。

“……太子殿下正好趁此机会派出大臣,摆下隆重的仪仗,入张府行纳采问名之礼,以显示国中太平,朝廷内外并无大事的祥和气象。如此,百姓们自然不会相信谣言,奸人借机生乱的阴谋也就无法得逞。太子?太子殿下?”

刘禅回过神来,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不,丞相,我不要太子妃……”

诸葛亮正色道:“您是太子,国之储君,任何时候都必须以国事为重。皇上若得知此事,也必会夸赞太子明白事理。”

刘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跌坐在锦榻上,只觉眼前模模糊糊,似乎整座内殿都在摇晃。

诸葛亮长叹一声,叮嘱黄皓照顾好刘禅,转身向殿外走去。

夕阳斜照,在宫墙下拉出深深的暗影。头发斑白、身穿官袍的老将军赵云神情凝重地站在宫墙下,望着不远处的内宫宫门。

诸葛亮从宫门中走出,脚步有点沉重,腰身却依然挺得笔直。蜀汉眼前的困境拖缓了诸葛亮的脚步,却未能让他屈服分毫。看着这个值得信任的军师、值得托付的丞相,赵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看着赵云期待的眼神,诸葛亮微微颔首,让他放心。等诸葛亮走到面前,赵云迫不及待问道:“太子起疑心没有?”

诸葛亮道:“太子殿下已相信,皇上召我去往永安宫,只是为了商议对付叛贼。”

赵云明显松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毕竟年轻,遇到大事很难沉得住气,他若知道皇上……病危……”说着,赵云陡然停住了话头,眼眶也红了。

诸葛亮严肃道:“子龙,除了你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皇上病危的消息。我们必须连夜出发,尽快赶到白帝城。”

赵云沉重地点了点头:“末将已准备好了。只是丞相大人仅仅让三百护卫兵卒随行,是不是太少?”

诸葛亮道:“人马太多,不利速行。此去路途遥远,崎岖难行,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

赵云拱手道:“是。”

诸葛亮问道:“我让你找来的几位大人,都到了吗?”

赵云道:“他们正在候朝房内等待丞相大人。”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仿佛借此吐出心中郁结,然后和赵云一起向候朝房走去。

此时,候朝房内的五位朝官已等候多时,却没有人出声,看上去神情各异,他们知道诸葛亮此次召集他们,必有重要变故发生。

身材高胖的中年朝官是侍中廖立,字公渊,脸上常带笑容,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下斜,透出难以掩饰的自负之意。

须发如雪、身材矮小的老年朝官是兴业将军、司盐校尉王连,字文仪,脸上神情平静,眉宇间却明显露出了忧郁之意,仿佛在猜测丞相召集他们的用意。

三十岁上下、仪态轩昂的朝官是尚书郎蒋琬,字公琰,他脸上线条分明,目光灼灼,有种坚韧、隐忍的神情。

年仅二十余岁、相貌英俊的朝官是太子舍人董允,字休昭,他看见在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朝官,而自己年轻、资历尚浅,明显有些紧张。

身材魁梧、乌须垂胸的朝官是蜀郡太守杨洪,字季休,他腰身挺直,右手紧握成拳,双眼炯炯有神,透出明显的武人气质。

门外传来脚步声,朝官们对视一眼,正襟危坐起来。小太监拉开门,诸葛亮和赵云走了进来,众朝官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行礼,诸葛亮竟已对他们深施一礼。众朝官连忙还礼,人人都露出感动的神情。

诸葛亮道:“各位大人请就座。”

众朝官道:“丞相请。”

诸葛亮在主座坐下,道:“前方军情紧急,我必须尽快去往白帝城,就不与各位大人寒暄了。这朝廷内外的事务,还有劳各位大人。”说着,诸葛亮向侍中廖立望了过去,廖立见诸葛亮先望向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

诸葛亮素知此人自视甚高的心性,沉声道:“请廖大人对太子纳妃之礼多加督导,不可任由太子再三拖延。”

廖立声音洪亮回道:“请丞相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会好好规劝太子,让喜气充满朝廷内外。”

诸葛亮点了一下头,又望向兴业将军、司盐校尉王连。王连感到诸葛亮目光中的凝重,脸上的皱纹不由又加深了几分。

诸葛亮道:“王大人德高望重,深得国中商贾信任,必能使市场保持兴旺,增加朝廷的赋税收入。赋税乃国力之根本,还请王大人多多费心。”

王连弯腰深施一礼:“属下当尽力而为,不负丞相大人重托。”

诸葛亮还了一礼,向深得自己信任的下属、尚书郎蒋琬望去,蒋琬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诸葛亮知道,不管托付给蒋琬何事,他都不会让自己失望。

诸葛亮道:“不论在任何时候,朝廷的文书都必须及时送到皇上那儿去。”

蒋琬拱手道:“传递文书,使下情上达,政令顺畅,是尚书郎应尽的职责。”

诸葛亮带着欣赏之意笑了一下,又望向太子舍人董允。董允被诸葛亮这一望,更紧张了,两只手握住又松开,松开又握住,一时不知该放在何处。

诸葛亮缓声道:“舍人乃名公之后,幼承家教,德行高尚,深得太子敬重,当助太子勤于政事,近贤者,远小人。”

董允激动道:“小臣父子两代,深受皇恩,当……当誓死报效皇上。”

诸葛亮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向蜀郡太守杨洪看去。杨洪是五位朝官中唯一一位武将,自知重任在身,不由挺起了胸。

诸葛亮道:“太守大人乃都城长官,当此非常之时,重任如山啊。”

杨洪坚毅地道:“不论何时,不论发生了什么时候事,属下也会牢牢记住——守土安民,保护太子和皇后,是蜀郡太守必须尽到的职责。”

诸葛亮欣慰道:“好,有众位大人辅佐太子,实乃我大汉之幸也。”

诸葛亮向诸人又交代了一些具体事务,天色渐暗,廖立等人一个接一个走出候朝房。

远处,一个小太监躲在墙角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向候朝房。直到朝官们全部离开,诸葛亮和赵云也走了出来,小太监悄悄后退,退出十余步后,向两旁望了望,见没人注意自己,猛地转过身,急匆匆地奔向内宫。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小太监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小太监抬头一看是黄皓,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小人……小人给黄公公请安。”

黄皓皮笑肉不笑道:“小五子,你跑什么跑?莫非你后面有个鬼跟着?”

名叫小五子的太监不自觉地向后看了一眼:“小人怕……怕……”

黄皓低声道:“这是内宫,你怕什么?”

小五子声音发抖道:“是,是……”

黄皓见他这副烂泥一般的模样,有点不耐烦:“你起来,仔细说说,刚才都看见了什么?说漏了一件事,小心你这身狗皮。”

小五子神情恐惧,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呼了好几口气才道:“诸葛丞相刚才在候朝房和五位朝官密谈许久,赵云将军也在……”

黄皓听着听着,感到诸葛亮此次进宫,事态比自己想象的严重,眉头不由紧锁起来。

暮色渐渐苍茫,城楼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墙的轮廓。诸葛亮和一身戎装的赵云骑在马上,从城门中驰出,十余骑将官和众多兵卒紧随其后。没有旗帜,没有仪仗,一行人马沉默地向前行进。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挂着灯笼的城楼,这片土地的百姓多年来饱受战乱之苦,这座都城暂时还未被战火蔓延,但这种安稳能持续多久?白帝城那边情况究竟如何?一旦有变他所托付的人是否能稳定局面?诸葛亮一时心乱如麻,转过头时,看到赵云既信任又担忧的眼神,心里一宽。与过去经历过的种种危局相比,眼前也只不过是一道小小沟壑罢了。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向赵云微微点头,示意让他放心。一行人马加快速度向东而去。

暮色渐渐苍茫,前方大道边,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牵着马的人影。打头阵的将官放慢马速,在大道上**起的灰尘中,可以看到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伫立在大道边。

见这一行人马接近,年轻人拱手高声道:“诸葛乔求见丞相。”

诸葛亮勒住马头,认出这年轻人正是自己的养子诸葛乔,惊讶道:“乔儿,你怎么在这里?”

诸葛乔答道:“母亲大人就在前面田庄,请父亲大人暂且停下,歇息片刻。”

诸葛亮沉吟片刻,黄氏一向不干预自己,这次竟派诸葛乔来拦路求见,必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他向来敬重黄氏,若是她见不到自己,还不知会如何担心。打定主意,诸葛亮令赵云带领众人在前方十里处休息,他和诸葛乔一起向田庄的方向驰去。

天色已经黑了,但还是看得出这座几年前购置的田庄被黄氏打理得井井有条。桑树枝繁叶茂,刚刚抽条的稻苗也生机勃勃。唯有黄氏住的茅舍非常简朴,地上铺着最普通的草席。草席的案几上摆放着一盏陶灯,灯火忽闪,坐在草席上的正是诸葛亮的夫人黄氏。

诸葛亮走进茅舍,诸葛乔斟好茶后掩门离开。黄氏和诸葛亮相对而坐,她虽然面带微笑,眼神中却透出深深的忧虑。

黄氏低声道:“丞相来到这里,竟然没有一点亲切感吗?”

诸葛亮四面望望后道:“我好像回到了隆中的茅舍,可惜时光不会倒流,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

黄氏又道:“如果真的回到了过去,你还认为皇上的三顾茅庐是出于至诚之心,还会受到感动吗?”

诸葛亮道:“夫人,我说过,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我想回到过去。茅庐虽然简陋,可来往之人都是你能诚心相待的朋友,绝不会让你去防备他、算计他、害怕他。”黄氏望向窗外,仿佛院子里种的并不是桑树,而是隆中的郁郁翠竹,“茅庐虽然窄小,可是我却能够日日与夫君琴瑟唱和,无忧无虑,只觉眼前无比宽广,绝不会夜夜不安,担忧皇上的雷霆之怒,担忧太子的无言之怨,担忧……”黄氏忽然眼中满是泪水,掩饰地低下头去。

诸葛亮眼中也有些潮红:“我一旦辅佐皇上完成‘匡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一定会归隐山林,与夫人厮守终生。”

“夫君已尽心尽力辅佐过皇上。”黄氏抬起头来注视着诸葛亮,他才四十出头,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眼圈隐隐发黑,可见他这些年有多操劳。

诸葛亮喃喃道:“可是‘匡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还未完成啊。”

“那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黄氏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凛然。

诸葛亮吃了一惊,黄氏迎着诸葛亮的目光毫不回避。诸葛亮本以为黄氏只是劝他不要过于操劳、事事亲力亲为,没想到黄氏这么直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诸葛亮沉声道:“夫人此言何意?”

“皇上如此紧迫地召你和赵云将军去白帝城,说明他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黄氏知道自己这番话会让诸葛亮很为难,但她还是坚决地说下去,“就是让谁来舍命保住他儿子的江山。”

诸葛亮轻叹了一声,默默无语。

“夫君,当皇上不听你的劝谏执意伐吴时,你就置下了这座田庄。你对我说,你已经打算退隐,这儿就是我们夫妻的归宿。当时,我听了,心里很高兴。”黄氏的眼睛闪闪发亮,可见在她心里,已经将那幅美景描绘了一千次、一万次,“我知道,皇上一回到成都,你就会辞去丞相之位,像从前那样,在茅庐中躬耕自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来时坐啸山林,笑谈古今……”

诸葛亮眼中透出无法掩饰的痛苦之意,打断道:“夫人,你别说了……”

“不,这些年我都没有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到现在才看透了这位皇上的狠毒之心,东征耗尽了蜀地百姓的膏血,民怨沸腾,盗贼四起。他无法收拾这个乱局,就故意不回成都,让夫君替他顶着,为他赢得苟延残喘的时机。”

诸葛亮有些生气,陡地提高声音:“夫人,你也读过诗书,应该知道身为臣子,忠孝为先,怎么可以在背后议论皇上?”

“皇上,你还认他为皇上?”

“难道夫人不知,当初是我第一个力劝主公登上皇位的吗?”

“那是因为夫君听信了主公散布的谣言,以为曹丕杀死了大汉建安皇帝。”

“我当时就知道,那是谣言。”

黄氏吃惊道:“你、你居然知道?”

诸葛亮苦笑了一下,蜀汉和刘备都需要那个谣言。对于蜀汉来说,那个谣言能激起天下读书人的愤怒——异姓臣子弑君篡位,是纲常之大变,是逆天而行的大奸大恶之罪。天下有正气的读书人为了维护圣人之道,都会挺身而出。此时刘备以大汉皇帝的名义兴义师,讨逆贼,所至之处,必是群起响应,定可一举平定关中,直捣中原,完成大业。这些隐秘的原因,诸葛亮和刘备都心知肚明,但他不能说,一说出来,一切正义的理由都变得有几分可疑。

黄氏和诸葛亮几十年夫妻,稍稍一想便明白这苦笑的含义,她幽幽地道:“可是在主公心里,匡复汉室的大业只是用来欺骗世人的一种谋略罢了,只有皇位才是真的。他根本不相信圣人之道,也不相信以他的实力能够直捣中原。他比谁都会算计,吃柿子专拣软的下手,绝不肯为了什么大业与强敌硬碰。只是主公万万没有料到,他眼中的软柿子东吴却是一块硬石头,不仅没捞到好处,反而吃了个大亏。”

诸葛亮痛苦地说道:“这一切都过去了,请夫人不要妄议。如今皇上处在最艰难的时刻,我必须尽忠报效,方不负为臣之道。”

“我知道,我无法阻止夫君去往白帝城。”感受到诸葛亮的痛苦,黄氏不忍心再苦苦相逼,放缓了语气,“可有一件事,你必须回答我:太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诸葛亮一怔,不觉呆住了。夜风从茅舍外吹进来,陶灯上的火苗急剧闪烁了几下,几欲熄灭。

“夫君,你怎么不回答我?”

诸葛亮沉吟良久,字斟句酌道:“太子温厚仁慈、心性纯朴,是一个良善之人。”

黄氏仿佛早知道诸葛亮会这么说,点点头道:“所谓温厚仁慈,就是懦弱无能;所谓心性纯朴,就是胸中毫无主见;所谓良善之人,就是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人也不得罪。”

“夫人,你太过分了!”诸葛亮不禁变色道。

“夫君,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会毫不掩饰地对你说出真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夫君走进深渊——太子就是那深渊。”像每个妻子一样,寻常的日子里“柔”,关键的时刻“韧”,黄氏情急之下,柔韧的力量之大,仿佛真的要凭一己之力,把诸葛亮拉出她想象中的深渊,“其实我也知道太子是一个好人,如果他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我会像你一样夸奖他、赞美他。可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啊。他是太子,很快就会登上皇帝的大位。皇上很清楚他这位太子是什么人,他一定会使出一切手段,引诱夫君陷于深渊,迫使夫君舍命保住他儿子的江山。”

诸葛亮感动地说道:“我知道,夫人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身为丞相,理当为君分忧,为国尽忠,在此危难时刻,只能挺身上前,绝无后退之理。”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夫君该退的时候,一定要后退。”黄氏身体前倾,语气十分急切,“如果皇上以托孤的名义让你辅佐太子,你千万不要答应。”

诸葛亮向后缩了缩:“夫人……”

“如果夫君答应了托孤,就是陷进了深渊,将终生背负着一个无法解脱的重担,直到油干灯灭,心血耗尽。”黄氏这些话显然已经酝酿了很久,竟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夫君应该告诉皇上,太子已经十七岁了,完全可以亲自执政。夫君只能尽一个臣下应尽的职责,辅佐即将执政的太子。”

“夫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云将军还在等我,这些话我就当从未听过,也请夫人不要再提!”诸葛亮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茅舍外走去。

“夫君,夫君!”呼喊声里,黄氏站起来向诸葛亮追去。

诸葛亮骑上自己的马,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更快地向外驰去。如果他此时停下来,必将无法抵挡夫人的追问,开始怀疑自己的目的。沉重的夜色包围了诸葛亮,昏暗中只看得见一盏孤灯在远处摇摇晃晃,时隐时现。

诸葛亮当然知道黄氏的话不无道理,也知道黄氏担心的原因。自古以来,托孤大臣就没有什么好下场,惨遭灭族大祸者比比皆是。可是身为臣子,岂能在君主面前选择自己的命运?除非他放弃身为人臣的职责,真正退隐山林。但在蜀汉危急存亡之时,他怎么能后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一个读书人应尽的神圣职责。如今天下还未平定,“匡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尚待完成,即使明知是万丈深渊,他也只能奋勇向前,绝不能后退半步。

夜色侵入蜀汉益州治中从事费章府中,宽大的厅堂看上去阴森森。费章年近不惑,身穿官袍,脸色苍白,不安地在厅堂中来来回回地走着,还不时向外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一位年约半百的老者走进了厅堂。这位老者是成都富商,姓秦名贵,身穿锦袍、身材瘦削,从夜色中匆匆而来。

费章原是刘璋旧部,家族在蜀地颇有地位,秦贵家也是世代在蜀地做生意,两家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过得很安逸。谁知刘备赶走刘璋,入主蜀地,又连年征战,穷兵黩武。费章虽然做了益州治中从事,但家族势力大不如前,秦贵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各种赋税都重了好几倍。两人对刘备和蜀汉都恨之入骨,时常关起门来痛骂一番,惮于诸葛亮机智过人、德高望重,也就止于发发牢骚。得知诸葛亮今日匆匆出城,两人又凑到了一起。

费章见到秦贵,神情立刻镇定下来,从容地向他行了一礼:“秦兄,请。”费章躬身后退,将秦贵让到坐席前。

秦贵微笑着还了一礼,在席上坐下。

费章隔着一张案几,坐在秦贵的对面,眼中透出探询之意。

秦贵带着歉意道:“在下俗务缠身,来得迟了,还望大人见谅。”

费章给秦贵斟了一杯茶:“今日请秦兄来,是有一件紧要之事,想尽快与秦兄商议。”

秦贵以手轻叩案几:“是丞相诸葛亮出城了?”

费章有些意外:“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秦贵笑道:“在下是生意人。做生意全靠朋友,朋友多,耳目自然灵便,知道一些事情,也就不足为奇。”

费章点头道:“诸葛丞相勤于政事,常常出城巡视各郡县,出城本来也不是一件大事。可这一次,竟然是皇宫护卫大将赵云跟随诸葛亮出城。赵云是刘备最信任的心腹大将,不是遇到了紧急之事,他绝不会离开皇宫。秦兄不妨猜一猜,到底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

秦贵眼神闪烁不定:“要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必须弄明白诸葛亮临走时召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安排。”

费章道:“今日没有任何人被召入丞相府。”

秦贵不觉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可能?”

“但诸葛亮最器重的五个人——廖立、王连、蒋琬、董允和杨洪,却被太子召入皇宫去了。”费章故意压低了声音,“奇怪的是,太子并未召见他们,这五个人只是在候朝房中和诸葛亮待了一会,就匆匆离开了皇宫。”

秦贵眼中一亮:“果真如此吗?”

费章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太子身边的黄公公与我私交极好,这是黄公公透露给我的消息。”

蜀地的人都知道,在成都城里,管大事、拿大主意的人是丞相诸葛亮。太子刘禅虽然身份尊贵,名义上有监国重任,在大事上却没什么主意。廖立等人若在此时去往丞相府,谁都会猜到一定是出了大事;廖立等人若是去皇宫,反倒没有谁会注意。不愧是诸葛亮,行事竟如此谨慎,但这更加说明——一定发生了大事。

秦贵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值得诸葛亮如此重视的大事,会是什么呢?”

费章道:“秦兄何必明知故问?”

秦贵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想让费大人亲口告诉我。”

费章咬紧了牙:“刘备快要死了,诸葛亮必须去往白帝城,办理后事。”

秦贵会心一笑:“你是大汉臣子,却对大汉皇帝丝毫不敬,竟敢直呼其名。”

“什么大汉皇帝,那是刘备自封的。”费章不屑道,“刘备用‘忠孝仁义’四个字盗取了号称天府之国的蜀地。你是蜀人,我也是蜀人,但你我这样的蜀人却被硬绑在‘大汉’这辆战车上,身不由己地成为一个大盗的马前卒,直到流干最后一滴汗,流尽最后一滴血。”

“刘备还想用‘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忠孝之道盗取天下。老天有眼,总算让这个大盗得到了应得的下场。”秦贵连声附和。

“刘备看起来是活不长了,可诸葛亮比那大盗更可怕。”费章的语气沉重,想必是见识过诸葛亮的厉害之处,至今仍心有余悸,“何况诸葛亮为人正直,我们可以像仇恨刘备一样仇恨诸葛亮,却无法像鄙视刘备一样鄙视他。”

秦贵眼中陡地透出杀气:“正因为如此,我们绝不能让诸葛亮活在世上,绝不能!”

夜色中的蜀汉皇宫也并不平静。太子刘禅的寝殿中,青铜烛架上燃着一支支红烛,红色的烛光映在太子刘禅的脸上,竟然显现不出丝毫生气。刘禅就像木头人一样呆坐在御榻上,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青玉案几。青玉案几上摆满玉碗金盘,盛着各色佳肴。

黄皓哭丧着脸,跪在榻前哀求道:“太子,您多少吃一点啊。您若是一点也不吃,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奴才们可担待不起啊。”

刘禅似从噩梦中惊醒,忽地跳下了御榻。

黄皓一惊:“太子,您有什么吩咐?”

刘禅坚决道:“不,我绝不能接受黑妞这样的太子妃!我要去见皇后娘娘。”

刘禅从榻上一跃而起,膝盖磕到青玉案的一角,案上的碗碟被震得哐啷作响,刘禅却浑然不觉,只顾向外走去。黄皓顿顿足,也只能提着灯笼跟了出去,只见刘禅走得飞快,直奔皇后的寝宫。看门的太监见是太子,也不敢阻拦。

皇后吴氏的寝宫内,明亮的烛光下,华丽的云母屏风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吴氏端坐在屏风前的铺锦竹席上,静静地听刘禅诉苦。刘禅坐在皇后对面,眼中全是哀求之意:“皇后娘娘,我真的不想要什么太子妃,不要逼我纳妃行吗?”

吴氏委婉道:“禅儿,翼德将军是你父皇的结拜兄弟,是你的三叔啊。他的女儿,你只能敬重和喜欢,万万不可生出嫌弃之心。”

“我哪敢嫌弃黑妞啊。我只是怕她,想着要和她过一辈子,我怕得夜里都睡不安稳,眼一闭上就做噩梦。”刘禅眼前闪过小时候见过的黑妞,万分委屈。

吴氏好奇道:“黑妞只是一个女孩子,你怕她什么?”

“她生得和三叔一样黑,还长了一对和三叔一样的豹子眼,这么望着我一瞪,就吓得我心里扑腾扑腾地跳上好半天。”说着,刘禅脑袋一歪,瞪起双眼,努力做出狰狞的神情,在他白皙清秀的五官上却显得有几分滑稽。

吴氏忍不住笑了:“你还学得真像。不过,现在黑妞已不是这个样子了。她已经长大了,是个挺懂事的大姑娘。”

刘禅苦着脸道:“她不论多大了,也还是黑妞啊。”

吴氏安慰道:“那可不一定,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自从你住进这皇宫之后,已有三四年没见过黑妞。你想想,都三四年了,黑妞还不会变得好看吗?”

刘禅有点动摇,又不太敢相信,迟疑地道:“她……她真的变好看了?”

“你不信,可以先见见她嘛。明日我就安排翼德将军的夫人到后宫里来,到时候黑妞会陪着她的母亲一同进宫,你不就见到她了吗?”吴氏看出了刘禅的动摇,赶紧又推了一把。要知道这桩婚事是刘备的心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变结果。

刘禅高兴地行礼道:“谢谢母后。”

吴氏眼圈隐隐发红:“禅儿,能听到你这一声母后,为娘心中热乎乎地,好高兴啊。”

刘禅忽地有些不自在,神情尴尬,起身告辞。从皇后的寝殿里走出来后,刘禅仰望夜空,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黄皓迎上前,讨好地问道:“太子爷,皇后娘娘答应您了?”

“是啊,娘娘答应我了。”

“太子纳妃乃是朝中大事,皇后娘娘虽然尊贵无比,可也不能让这事说没就没了啊。”

“皇后娘娘答应让我先见见黑妞。”

“可太子爷是来求娘娘罢了纳妃之事啊。”

刘禅呆了一呆,歪着头回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啊,我不想娶黑妞,是来求皇后娘娘阻止纳妃之礼的。可……可是皇后娘娘三说两说,就让我……让我……”

刘禅懊恼地一跺脚:“都怪你。我心里刚刚舒服了一些,又让你弄得没了兴头。”

“都怪奴才,奴才这张臭嘴怎么这么贱啊,三天不打,就不认得它的主人是谁了?”黄皓抬起手,使劲向自己的嘴上打去,却又似用力过猛,身子一晃,怪叫着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刘禅见此情景,不觉开心大笑起来,一下子将纳妃之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吴氏听着寝殿外传来的笑声,忽地轻叹了一下,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苦涩之意。她已经做了两年多的皇后,可太子还是和她这么生疏,从来就没有在她面前发出过这样开心的笑声。

近侍宫女巧娘站在屏风旁,抬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后,劝慰道:“娘娘,太子已经称您为‘母后’了啊,应该高兴才是。太子年少,总归会越来越懂事的。”

吴氏苦笑道:“他只是有求于我而已。”

“皇后娘娘会答应太子的请求吗?依奴婢看来,太子一定还会来求皇后娘娘的——他打心眼里不喜欢……不喜欢车骑将军的女儿。”

“这门亲事是皇上定下的,他不喜欢也得喜欢。”

“可是……可是太子也会成为皇上啊。”

吴氏陡地转过头,盯着巧娘,巧娘慌忙垂下了头。

吴氏沉声道:“你莫非听说了什么?”

巧娘暗暗悔恨自己多嘴,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娘娘恕罪。奴婢……奴婢听到了一些……一些谣言。”

吴氏追问道:“什么谣言?”

“奴婢……奴婢不敢说。”

“巧娘,你是从我娘家带来的人,名分上虽有尊卑之别,情感上却如同姐妹一般。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呢?”

“娘娘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巧娘心一横,咬咬牙道,“那些谣言……那些谣言说,说皇上不会再回来了,太子爷很快就会登上大位。”

吴氏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一直端坐着的身体也有些放松:“这一次,也许不是谣言。”

巧娘犹豫道:“那么太子他……”

吴氏平静地道:“他是太子,注定会登上大位。”

“既是这样,娘娘不如送给太子一份天大的人情,帮他退了眼前这门亲事,另找一个他喜欢的姑娘。”巧娘从小就在吴家,吴氏嫁给刘备后又跟着入宫,自然一心只为吴氏打算,“这样,太子一定会从心底里感谢娘娘,就像敬重亲生母亲那样敬重娘娘。”

吴氏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错了。如果太子喜欢黑妞,我一定要想法退了这门亲事。如果他不喜欢,我反倒要尽全力保全这门亲事。”

“这,这是为什么?”巧娘有点迷惑了。

巧娘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是啊,就算在民间,婆媳也难以相容,何况……”

巧娘闭口不言,吴氏微微一笑,她当然知道巧娘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何况这是在皇宫,何况她吴氏并不是太子的亲生母亲。如果太子不喜欢黑妞,不仅不会受黑妞控制,反而会冷落黑妞。这样,黑妞就会来求皇后主持公道。而太子为了对付黑妞,也不得不对皇后格外敬重。这样,吴氏才能牢牢地将后宫控制在自己手中,年轻的太子妃一时也无法兴风作浪。

想到这里,吴氏向身旁的烛架望去,烛架上的红烛已快燃尽,火焰微弱,几欲熄灭。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朗月疏星的天空之下,都城和皇宫还在沉睡,几十里之外的一片树林中,一辆装饰普通、没什么特色的马车停在一条狭窄的林中小路上。马车旁,一位年近五旬的将官和一位身穿锦袍的中年人正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将官是蜀汉牙将王平,中年人是襄阳富商蔡仪,平日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道是什么人让他们深夜苦等,也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寒气侵人,夜露沾湿了他们的发梢和衣摆,他们却仿佛浑然不觉。

远处传来马蹄声,王平和蔡仪对视一眼: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来人正是诸葛亮和赵云,他们在几个将官的护送下,走到了树林旁。

诸葛亮跳下马,向王平和蔡仪拱手道:“二位辛苦了。蔡兄,就是这辆马车吗?”

蔡仪上前一步回道:“回丞相,马车和马匹状况良好,食水用具一应俱全。”

诸葛亮道:“让蔡兄费心了。王将军,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王平回道:“属下已牢记在心——天黑行军,天明安营。每夜行九十里,至江州城外停下,静候将令。”

诸葛亮点了点头,和赵云分别换上蔡仪备好的锦袍,看上去和蔡仪的装束十分相似,然后坐上了马车。蔡仪驾着马车,向树林外驶去。王平则骑上马,往诸葛亮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天色渐明,马车由小路驰到了大道上,大道上停着一模一样的两辆马车。见到蔡仪,那两辆马车的车夫立刻策马而行,一前一后将蔡仪的那辆马车夹在中间。朝霞映照在马车上,诸葛亮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赵云看看眼前的诸葛亮,又看看驾车的蔡仪,一脸的不解。

诸葛亮向赵云解释道:“这位蔡兄你认识吧,当年在荆州经常打交道。”

“蔡仪末将自然认识,只是今日这般相见,实是太过意外。”

“子龙将军,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事先未告知子龙将军,还请见谅。”“丞相大人如此安排,必有深意。”

碍于正在驾车的蔡仪,赵云没有再往下说。身边这个昔日的军师、今天的丞相,赵云当然知道他有大智大勇,不管面对多大的危险都没有畏惧过。要说害怕,无非是害怕在此刘备病重的紧要关口,刺客、叛军趁机作乱,会动摇国家的根本。现在的蜀汉实在太脆弱了,诸葛亮必须避免任何事端的发生,不给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

所有人都以为诸葛亮连夜出行,是要夜行日息,悄悄去往白帝城。诸葛亮偏偏甘冒奇险,扮作商贾,白日乘车疾行。等有意阻挠之人发觉他们上了当,诸葛亮和赵云早已到了白帝城。

诸葛亮的这番布置并非多余。在树林的另一边,王平正指挥一队兵卒停止前进,就地安营休息。

红日东升,树林中飞过一只只小鸟,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兵卒们奔波了一晚,也有些累了,纷纷放下背囊,准备搭建营帐。在一棵大树后,一个猎户打扮的中年壮汉正在远远地偷偷窥探。透过成片的树林,他隐隐约约看见几名兵卒正在搭建营帐。

中年壮汉似乎想靠近,看得更清楚一点,但王平已经安排了兵卒进行哨戒。其中一名兵卒似乎向自己藏身的方向看过来,中年壮汉心里一慌,借助树木和草丛的掩护,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中年壮汉回到自己的木屋,在一小片薄如蝉翼的绢帛上写了几个字,又把绢帛卷起来,塞进一根细细的竹管。中年壮汉打开挂在屋檐的鸟笼,把竹管系在鸟笼中的灰色鸽子足上。系好竹管后,他抬起手,鸽子扑了两下翅膀,展翅飞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

鸽子消失的地方,正是去往成都的方向。他知道,不久后,这鸽子会飞进成都的某个院落,他不知道的是,竹管中的消息被取出后,会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传送到更远的地方。

成都的蓝天下,缓缓驰来一辆四面遮着锦帘的彩漆马车,停在高大威严的皇宫前。几个中年仆妇走到车前,撩起锦帘,小心翼翼地扶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这少女正是蜀汉已故车骑将军张飞之长女,乳名黑妞,肤色较黑,浓眉大眼,身材也较为粗壮。

巧娘奉皇后之命前来迎接,见到黑妞自然是大大夸奖一番,说黑妞端庄娴静,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作为太子妃人选是再合适不过。说得黑妞心花怒放,立刻和巧娘亲近起来。

巧娘说让黑妞去御花园看看风景,两人有说有笑,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御花园中春光灿烂,繁花似锦,黑妞对御花园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兴奋地感叹道:“皇宫的花园真大呀!”

巧娘笑嘻嘻道:“是呀,这儿可是太子最喜欢来的地方。”

巧娘又打趣道:“皇后正和你娘商量怎么办喜事呢。你想听,就快点去吧。”

黑妞虽然是将门之女,此时却也涨红了脸:“不让你说,你还偏说。”

“好,好,不说了,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吧。”说着,巧娘拉着黑妞的手,走到了甬道上。

此时,刘禅在黄皓的帮助下费力地爬上一堵假山,假山下面,就是御花园的甬道。刘禅躲在假山上的一块巨石后面,向甬道上张望着。巨石上垂下一片青藤,刚好遮住刘禅从巨石后探出的脑袋。

透过青藤的缝隙,刘禅紧张地注视着愈来愈近的黑妞。黑妞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无意扫过了假山的方向。那双眼睛仿佛对刘禅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刘禅脸色苍白,陡然发出一声怪叫,向后倒去。黄皓慌忙上前扶住,刘禅才没有从假山上栽倒下来。

刘禅痛苦地大喊:“我不娶黑妞,绝不!”

黄皓大惊失色,用衣袖掩住刘禅的嘴道:“我的太子爷爷,您可千万别在这儿说啊!”

刘禅却更大声地叫了起来:“我不娶黑妞!”

甬道上,黑妞听到了刘禅的声音,如遭雷击,身子一颤,掩面而逃。巧娘看了看假山的方向,也摇摇头,向黑妞跑的方向追去。

皇后吴氏送走了黑妞母女,回到寝殿。寝殿中帘幕低垂,在高大的梁柱映衬下,跪伏在地上的刘禅看上去格外瘦弱。吴氏望着刘禅,眼中又是无奈,又是关切。好在她知道刘禅性子软弱,没什么主意,只要给点压力,还是会听从安排,便尽量用和蔼的语气道:“禅儿,我也想满足你的愿望,另找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可是你与黑妞的婚约是皇上定下的,谁也无法改变啊。”

刘禅绝望地说道:“我不做这个太子了。我不做太子,总可以不娶黑妞吧?”

吴氏也没想到刘禅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陡变:“太子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你是皇上的长子,你不做太子,谁又能做太子?”

刘禅哀求道:“母后,我真的不想娶黑妞。”

吴氏板起了脸,厉声道:“无论怎么样,你也不该说出这等话来。如今皇上远在白帝城,丞相也离开了成都,朝廷全靠太子你支撑大局啊。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万众瞩目,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发乱事,危害江山社稷。”

刘禅喃喃道:“我,我……”

吴氏追问道:“禅儿,皇上临出征之时对你说过什么话,你不会都忘了吧?”“我怎么会忘记呢?”刘禅对父亲极为敬重,两年前说的话都记得很清楚,“父皇临出征时,反复叮嘱过,说宫中之事,要多听皇后娘娘的话;宫外之事,要多听丞相大人的话。”

刘禅沮丧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我还以为……以为这是后宫的事情,母后可以帮我。谁知……谁知……”

吴氏见刘禅已被自己唬住,语气渐渐温和:“妇人干政乃国之大忌。我虽然身为皇后,也不能随意干预国家大事。”

刘禅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可是我,我真不想娶黑妞……”

吴氏打断他道:“太子,你是国之储君,应以国事为重。你可千万别让皇上失望啊。”

刘禅无言以对,他真心希望父皇早日平安归来,父皇平日里最疼爱他,一定不会逼着他娶黑妞的。可是,父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