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者自清03

林岚感动地接过案卷,说道:“汪叔,谢谢您。”

汪海彬一脸欣慰地看着林岚:“傻丫头,谢啥呢,还不赶紧干活儿去。”

林岚攥紧了手中的卷宗,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涵江市的CBD是寸土寸金的所在,临近商业区的一栋更是这片豪宅中的楼王。夜色已深,就在这栋豪宅的房间里,范思哲的奢华被面外,露出一张苍白而帅气的面孔。面孔的主人似乎被困在梦境织就的不幸中,紧紧地皱着眉头,眼皮被不安的眼珠牵动,被迫开始不规则的剧烈抖动。

内心的恐惧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再华美的床具也不能营造一夜好梦。

在冲天的火光中,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苦苦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陷入噩梦中的男人循着呼救的方向望去,一张既熟悉又模糊的脸庞,在滚滚浓烟之中忽隐忽现,他努力想看清这呼救的人是谁,可是刚要靠近,周遭的一切似乎摇晃起来,火光明灭中,走出一个神情怯怯的小男孩儿。

一样眼窝深陷的双眼皮,还有刀裁一般整齐的眉尾,脸蛋儿漂亮得就像一个天使。

男人一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幼时自己的幻影,还是真实存在的男孩儿。男孩儿微仰着头,正用崇拜的、渴望的目光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即将引领他走出苦难的神祇。

“爸爸。”

清脆稚嫩的童音拥有冲击波一般的威力,男人立足的空间瞬间粉碎瓦解。天花板和墙壁剧烈地震颤着,所有的线条都扭曲、飞旋起来,胸腔里的心脏从高空中飞速地下坠,他感觉到湿热的**从胸腔中喷涌出来,带着刺鼻的腥气,墨汁一般的颜色一股脑儿地喷溅到男孩儿的脸上,瞬间燃烧了起来。

喉咙如同被毒液侵蚀、包裹住了,声音要做那誓死冲出牢笼的囚徒,挣扎着劈开了声带的枷锁。

“儿子!”

随着急促的一声呼喊,梦魇中的人条件反射一般,霍然坐直了身体,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林岚手上的工作虽然恢复了,可是压力依然还在。赵睿作为被害人的家属持续给检察机关施压,要求严惩凶手,追加起诉刘栋的纵火罪。

一大早,赵睿在赵安琪和诉讼代理人程涛律师的陪同下来到了林岚的办公室,他那气势,一看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赵睿一张口就不客气地说:“你就是刘栋案件的承办人吧?我问你,既然刘栋自己都当庭认罪了,为什么你们检察院不对他杀人放火的罪行追加起诉?”

林岚能够理解被害人家属的心情,所以她并未在意赵睿强硬的态度,而是耐心地解释道:“赵董事长,现有证据显示,杀人放火的极有可能另有其人,如果不能确定刘栋是凶手,我就不可能对他追加起诉。”

赵睿面色阴沉得可怕,语气更是不悦。

“你说有证据显示刘栋不是凶手,那你就把证据摆到明面上来,我倒要看看,是真没有,还是有人故意包庇。刘栋自己都承认了,你作为公诉人却不指控他,还和他私下里有金钱的往来。你这分明就是不作为,是放纵凶手!你这样,和帮凶有什么两样!”

路小艾见赵睿如此嚣张地指责林岚,心头顿时火起,反驳道:“我说你堂堂一个董事长,总要讲道理吧?怎么能够往别人头上乱扣帽子?!”

赵睿目光狠厉地看向路小艾,悲愤地说道:“讲道理!那场大火里面死的是我的儿子!你在这里跟我谈什么讲道理!”

路小艾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住了,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林岚不露痕迹地挡在路小艾身前,接住了赵睿喷火的目光,镇定地说道:“您先别激动,您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至于我是不是包庇,是不是放纵凶手,自有相关部门监督我。您有意见,可以向我们领导反映,也可以向纪委反映,我们欢迎来自各方面的监督。”

见林岚丝毫不露怯,赵睿向程涛律师使了个眼色。

程涛递上委托材料和律师证,说道:“林检察官,我受赵睿先生的委托,作为被害方的诉讼代理人,申请阅卷,我要求查阅刘栋一案的全部证据。”

林岚拿过材料看了看,说道:“程律师,刘栋盗窃的是死者赵冬诚的财产,赵先生作为被害人的近亲属,有权委托您作为被害方的诉讼代理人。不过,全部证据我们在开庭前都移送给了法院,根据相关规定,你们可以到法院申请查阅刘栋盗窃案的证据材料。”

程涛道:“我们要看的不仅仅是盗窃的证据,还要看林检察官你刚才所说的,判断刘栋不是杀人真凶的证据,还有你没有帮他掩盖罪行的证据。”

路小艾在一旁听到这个律师的话,简直气坏了。她眼睛里喷着怒火,盯着大言不惭的程涛。

林岚道:“程律师,看来您对《刑诉法》中规定的律师阅卷权理解有偏差啊。您的委托是基于刘栋盗窃一案,身份是诉讼代理人。刘栋在法庭上自认是杀人放火的真凶,无论是否属实,公安机关都要展开新的调查。也就是说,杀人的事实尚在侦查过程中。按规定,在侦查期间,作为律师是没有阅卷权的。至于我有没有帮刘栋掩盖罪行,那是对我的调查,如果成立,将是另一桩新案,除非我委托您做我的辩护人,否则,您更无权阅卷。”

程涛没有料到林岚的回答如此不留情面且滴水不漏,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

赵睿见程涛一上来就吃了瘪,心里暗骂他没用。

赵安琪本来一直在一旁没有作声,此时见赵睿和程律师落在下风,也忍不住帮腔道:“林岚,你就别在这儿搬法条压我们了,我今天就要你一句准话,我哥的死,到底和刘栋有没有关系?”

林岚看着赵安琪,坦然道:“除了能够证明刘栋火灾当天入室盗窃外,现有的证据,的确证明不了他杀人并纵火,不然,我早就追加起诉了。既然证据达不到证明刘栋是真凶的程度,就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地让他顶下罪名,否则,就是帮助真凶逍遥法外!”

赵安琪看着林岚的样子不像作伪,她虽然不喜欢林岚,却也不相信林岚会帮刘栋去掩盖罪行。这倒不是说她对林岚有多么了解和信任,而是她不认为一个有前途的检察官会为了刘栋那样一个人去自毁前程,甚至犯罪,那样的结论实在是太荒谬了。赵安琪觉得,自从赵冬诚过世后,赵睿的种种行为实在是有失冷静,判断力也下降了许多。这么简单的事情,连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他却偏偏深信不疑,还兴师动众地到检察院来兴师问罪,实在是不可理喻。赵安琪只能将一切归因于赵睿受了丧子之痛的打击,性情大变了。

赵安琪想到这儿,反过来劝赵睿道:“爸,我看今天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证据现在也看不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赵睿刚刚从程涛的表情就知道,这部分证据看来的确是调阅不了,而这个林岚也不像是三两句话就能唬住的人,当下冷哼一声道:“今天我们先回去,不过,你们必须给我儿子的死一个交代,不然我就是告到中央,也要替我儿子讨回公道!”

说完,赵睿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出林岚的办公室。赵安琪和程涛见他走了,赶紧跟了出去。

路小艾指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气愤地说:“这帮有钱人也太嚣张了,跑到检察院来大呼小叫的,事情也没了解清楚,就随便给人扣帽子,真是过分!岚姐,也亏你一直能忍着。”

林岚叹了口气道:“被害人家属这个身份,就好比豆腐掉到灰堆里,吹又不好吹,打又不好打。我不忍着,还能怎样?就当锻炼修养了。”

小艾想想林岚说的的确是事实,她虽有千般气恼,万般委屈,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鼓着腮帮,坐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市局的黄勤将刘栋翻供、诬陷的事情查了个一清二楚。他派出的侦查人员通过看守所方面的协助,对刘栋的物品进行了检查,发现他的枕头下面有一个蝴蝶结,这个物品并不在刘栋入所时登记的随身物品清单里面。通过调查,警方发现这个蝴蝶结原本是一只公仔熊脖子上系着的,而这个公仔熊是刘小萌平日里不离手的玩具。根据刘栋同监室的人员反映,开庭的头一天刘栋一晚没睡,一直拿着这只蝴蝶结发呆,整个人变得不安和烦躁。根据回忆,他们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蝴蝶结。

这个蝴蝶结出现的时间令人生疑。

黄勤亲自赶往刘小萌所住的医院调取监控,发现就在开庭的头两天,一名叫张芳的保洁员在收拾房间时摘下了公仔熊脖子上的蝴蝶结。黄勤派人找到了张芳,她很快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不久前,张芳在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个男人拦住,男人给了她1000元钱,让她把刘小萌随身常用的小物件带一样出来。据张芳回忆,这个男人她之前从未见过,那天晚上光线不好,那个男人又戴着帽子和眼镜,所以张芳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黄勤推测,刘栋是受人威胁才当庭顶罪、构陷林岚。为了消除刘栋和李春兰的顾虑,黄勤打报告申请对李春兰母女进行证人保护。李春兰没有了顾虑,马上向警方承认,她接到了几通威胁电话,还被人尾随恐吓,迫不得已才按照对方的要求,给刘栋写了一张求救的字条:“我们母女性命危在旦夕,为保平安,请按他们说的去做。”事后,还依照对方的要求,把字条用药盒子装着,放在医院门口的共享单车车篓里面,还向警方撒谎说以前就认识林岚。

调查尘埃落定,虽然碍于火灾案尚在侦查过程中,无法将调查取得的证据在网络上公开,但是在市局网安部门的协助下,网络上发帖的水军逐渐减少,舆情也逐渐平复。林岚终于可以安心工作了。

为了查明火灾案的真相,林岚在市局将涉及火灾案的全部证据又细细翻看了一遍。

身源鉴定报告上面显示,男尸的DNA分型与赵睿的DNA相似度为99.99%,也就是说二人系父子血亲;女尸经与温婉的父母DNA比对,也确认系温婉本人。从尸体检验报告和尸检照片来看,法医对死者的口鼻、呼吸道、肺部组织都做了认真检查。

男尸在检测中,没有发现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血液中一氧化碳浓度未发生变化,很明显是死后焚尸。从开颅后的脑内伤情特征来看,男尸生前遭受过钝器击打,真正致死原因系生前被外力重击头部导致的严重颅脑损伤而死亡,死后遭遇焚尸。

女尸有生活反应,口、鼻周围和呼吸道内有炭末沉着,是吸入大量浓烟后窒息死亡。

两名死者的胃内容报告显示,男尸在案发前一天就已经死亡了;女尸则是生前服用了大量三唑仑,从其生前挣扎痕迹不明显来分析,女性被害人在火灾时应该已经陷入了昏迷。

林岚想,一个陷入昏迷,一个早已死亡,这两人在火灾时却睡在一张**,很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到底是谁把他们放在一起的呢?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凶手呢?

带着这个疑问,她又把鉴定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大致理了个脉络。鉴定报告中提到的钝器击打应该是个线索,可以再深入查看一下,如果找到作案的凶器,可能就是案件的突破口。如果运气好,凶器上留下了凶手的痕迹,那案子就破获有望了。

林岚想到这里,给黄勤拨了电话。

“黄队,我是林岚,上次的事情多谢您了,要不是您查出刘栋夫妇是受人胁迫做了伪证,我还得继续背锅呢。”

黄勤在电话那头笑道:“林检察官,你这就见外了,查清真相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公诉人因为审查我们的案件被人诬陷,我们公安的同志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

林岚感激道:“黄队,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您。另外,我想问问您,纵火案最近有新的进展吗?”

黄勤道:“我正要联系你呢,我们又调取了一些新证据?”

林岚欣然道:“是吗?我现在就在市局查看卷宗,我能不能去您那儿看看新证据。”

“当然可以,我在601办公室,材料都在我这儿,你尽管来看。”

林岚拿到这些证据的时候,一份叫郑星宇的证人所做的证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对黄勤说:“这不对啊!”

“怎么了?”

林岚指着其中一段证言念道:“案发当天的聚会我也参加了。照说,我的社交圈子和赵冬诚不在一个级别,可是半年前赵冬诚因为阑尾手术在中心医院住院,我母亲是他的主刀医生,对他很是关照,我们就这样建立了联系,我融入了他的圈子。”

黄勤依然不解,问道:“这段话没什么特别啊?”

林岚的表情却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似的,瞪圆了双眸道:“按照这个证人的说法,赵冬诚半年前动过一次手术,切除了阑尾。可是尸体解剖那天,我全程在场,我明明记得尸体剖开后,是有阑尾的!”

这下轮到黄勤震惊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林岚已经拨通了曹明辉的电话,并按下了免提。电话刚一接通,林岚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曹法医,上次那个火灾现场的解剖案例,您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林岚来不及解释,继续问道:“您记得当时男尸的阑尾是切除的,还是完整的?”

“我记得这个尸体好像是没有手术史的。”

林岚的声音顿时紧张了起来,催促道:“您现在能马上查一下记录吗?这个非常重要,我在线等您确认结果。”

曹明辉听林岚的语气很是着急,一刻也不敢耽误,赶紧去翻当天的解剖记录。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道:“林岚,我查了一下,解剖记录上写的是,尸体内部器官完整,无手术史。”

林岚放下电话后,她和黄勤均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良久无语。

林岚率先打破了沉默。

“黄队,咱们现在去一趟中心医院吧。”

“你等会儿,我去开个介绍信。”

两人赶到中心医院后,黄勤拿着介绍信到档案科调取了赵冬诚的入院记录,赵冬诚的确在半年前切除过阑尾。

黄勤这下不淡定了,他抓了抓头发,问道:“难道说死的不是赵冬诚?”他来回踱了几步,又自我否定道,“不可能啊,DNA鉴定显示他就是赵睿的亲生儿子啊!”

林岚的心里也是云雾重重,她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了想说:“鉴定有时候也会出错,黄队,要不,您以市局的名义,申请重新鉴定吧。”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法医物证鉴定中心提取检材重新做了DNA鉴定,结论依然是火灾现场的男尸和赵睿为亲父子。

林岚和黄勤在曹法医那儿拿到新的鉴定结论后,面面相觑。

“这事儿还真是邪了门了,难不成,这割掉的阑尾还能再长出来不成?”黄勤搓着手嘟囔着。

曹明辉冲他翻了个白眼说:“怎么可能!”

黄勤道:“那你怎么解释这具尸体的阑尾?”

曹明辉说:“我解释不了,但我能够保证,我们的结论肯定是正确的。”

“如果结论没有问题,那会不会是尸体本身有问题?”林岚见他们争执不下,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

黄勤一愣,不解道:“尸体能有什么问题?”

林岚道:“我的意思是,死者有可能根本不是赵冬诚!”

黄勤霍地站了起来,捏着手中的报告用力摇晃着,大声道:“怎么可能!两次鉴定都显示男尸和赵睿的DNA相似度是99.99%啊!这还能有假?!”

林岚缓缓地摇了摇头,走到了墙壁上贴着的一幅DNA图片面前,用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绘制的螺旋结构线条,思绪似乎飘到了别处。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如果赵睿不止赵冬诚这一个亲生儿子呢?”

黄勤目瞪口呆。

曹明辉啪的猛拍了一下桌面,把黄勤吓了一个激灵。他激动地说:“对啊!如果赵睿还有另外的一个亲生儿子,这整件事情就能够解释得通了。赵冬诚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确定身源只能和赵睿比对,现有的身源鉴定结论只能证明死者是赵睿的亲生儿子,至于是不是赵冬诚,就要看赵睿是不是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了!”

这一番大胆的推测彻底颠覆了火灾案之前的思维框架。

黄勤迟疑道:“照你们这么说,赵睿还有一个私生子?可这事儿也太邪乎了吧?这个私生子怎么会跑到半山花园去,还和赵冬诚的情人温婉死在一起?”

林岚双手一摊道:“可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合理解释。”

“看来,这个问题只有赵睿才能说清楚了,我马上联系他。”既然做了决定,黄勤片刻也不想耽误,起身告辞了。

恒创集团38楼会客室,超大的落地窗将涵江市繁华的都市景观尽收眼底。

黄勤和宋明在沙发上坐下后,黄勤直截了当地对赵睿说:“赵董事长,半山花园纵火案有些情况我想要向您了解一下。”

赵睿对于纵火案迟迟没有结论这件事颇为恼火,见黄勤这么问,于是冷淡地说:“该说的,之前我不是都对黄大队长和宋大探长说过了吗?凶手也都当庭认罪了,可怎么到现在案子还没有破?”

黄勤没去管赵睿甩出来的软钉子,继续问道:“赵董,这破案嘛,总是有个周期的,简单的案子耗时短,复杂的案子耗时长,这些都是正常的。”

赵睿并不想在这里和黄勤多费口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有些不耐烦地问:“你们今天又想问什么?”

黄勤凑近了些,近到足以看清赵睿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单刀直入地问:“除了赵冬诚之外,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儿子?我指的是亲生的。”

赵睿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大半杯茶水泼了出来,他先是不可思议地看了黄勤一眼,紧接着露出羞恼的神情。这一连串的神情变化都被黄勤毫无遗漏地看在眼里。

赵睿重重放下茶杯,霍地站了起来,大声喝问:“你什么意思?!你们这些警察,拿着老百姓的纳税钱,不去抓凶手,却跑到我这里来胡乱猜疑,干不出半点正事!莫不是知道我前段时间向政协反映了你们办案不力,所以你们怀恨在心,公报私仇、打击报复?”

黄勤被他一顿斥责,气得不行,腾地站起来就要和他理论。

宋明眼见赵睿当场翻脸,气急败坏,考虑到他背景不一般,又是被害人的家属,再加上纵火案至今确实没有大的进展,这个时候黄勤一旦和他杠起来,绝对讨不到好。因此,他赶忙站起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赵董您消消气,这案子嘛,我们一直昼夜加班,就是为了早日破案,今天来问您,是因为从尸检的一些细节来看,死者可能不是令公子赵冬诚,我们也是需要核实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

赵睿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冷笑道:“案件需要,我倒是长见识了,办案都办到我的个人隐私上了,我倒不知道你们公安办案还有这种特殊需要!至于说什么从尸检的细节来看不是我儿冬诚,更是无稽之谈。你们给我的尸检报告,结论明明写的就是赵冬诚,现在却跑来跟我说不是。你们这是想为迟迟不能结案找借口吗?!”

宋明这下也觉得赵睿这强硬的态度格外隔应人,可是他实在不想此时和他闹翻,只得压住火,继续劝道:“赵董,我们既然说是办案需要,自然不会诓您,尸检结论可能有误,也是刚刚发现的新证据。我们今天找您核实,当真是例行公事,还望您配合。”

赵睿不屑道:“哦,我倒要听听,你们要我如何配合?承认我赵睿在外面有个私生子?真是好笑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告诉你们,这种配合,恕我赵某人爱莫能助了,我就是现在找人去生,也得等到明年才有了。”

黄勤和宋明对视一眼。

黄勤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在不知情的情形下,有了那么一个孩子?”

赵睿气急反笑,他指着黄勤道:“那我倒要请教一下黄大队长,这个连我都不知道的私生子,怎么就这么巧跑到了我儿子所住的半山花园,和我儿子的女朋友一起死在了**,身上还戴着我儿子的信物?”

这个问题也是黄勤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所以他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

宋明一看又绷住了,忙转圜道:“赵董,您消消气,我们也是为了早日抓到真凶,也没有别的意思,您也忙,我们先告辞了。”

赵睿面无表情地说:“好走,不送。”

黄勤窝着一肚子火和宋明一起离开了恒创集团。

两人上了车,黄勤将车门摔得山响,宋明掏出一根烟,给他点着了,慢悠悠道:“看来这个赵睿不是个善茬。”

黄勤猛吸了一口烟,道:“可不是,句句带刺儿,要不是你拦着我,我刚才非和他翻脸不可。”

宋明道:“现在可不是翻脸的时候,不然吃亏的是咱们。不过,这一趟还是有收获的,你问他是不是有私生子的时候,他当时的神色极其不自然,后来的反应又那么大,我总觉得他是在掩饰什么。”

黄勤擂了宋明的肩膀一拳,笑道:“你这老家伙,在那儿充好人呢,搞了半天你早看出来了?”

宋明笑道:“我这双眼睛,一直盯着他呢,咱这么多年的探长,可不是白干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感觉刚才的气受得倒也值得,起码让赵睿露出了马脚。

黄勤回去后就让宋明去找林岚,告诉她今天调查的情况。

宋明赶到公诉处的时候,林岚不在办公室,路小艾正从柜子里面拖出一个行李箱。

“哟,这都周末了,小丫头提溜着箱子,这是要去干吗啊?你的林检察官呢?”

宋明因为案子和路小艾打过几次交道,对这个性格开朗活泼的小姑娘印象挺好,每次和她说话都是笑眯眯的,每条皱纹都透着和蔼可亲。

宋明办案多年,一肚子的故事,小艾也乐意和他亲近,两人特别谈得来。小艾见他发问,忙吐槽道:“宋大探长,就甭提什么周末了。下周一有个毒品案件开庭,我被岚姐抓去,陪她去勐海县取证。您坐会儿吧,岚姐这会儿去行装处办手续呢,一会儿就回来。”

说到这里,她冲宋明得意地眨了眨眼,拿着出差审批单朝宋明晃了晃道:“不过,因为时间紧,路程远,领导特批我们往返乘飞机,不用苦哈哈地在高铁上折腾了。”

“哟,周一的庭,这时间也太赶了吧?”

“可不是,那个证人本来不愿意来,昨天可能被岚姐的电话催得紧了,态度有些松动,今天改口说,如果检察官能够和他当面说清楚,可以考虑一下。”

宋明笑道:“这勐海县远着呢,又赶上周末,那人怕是故意出难题,让你们知难而退吧?”

小艾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可不是,宋探长,我可找到知音了。我跟岚姐也是这么说的,可她说哪怕有两成把握,也要试试。”

宋明想了想,问道:“这个证人的证言对于案件很重要?”

小艾用两只手托着腮,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别说,这林检察官也真是够认真的,怪不得我们黄队提起她就夸。你算跟了个好老师了。”

“那倒也是,我跟着她虽然累了些,却也学到不少。”

两人正聊着,林岚进来了,宋明将今天上午向赵睿调查的经过说了一遍,

小艾叹气道:“看来,这个赵睿一点都不配合啊。岚姐,你说咱们最近怎么这么背,手上的案子没一个省心的,一个比一个棘手。”

赵睿的不配合并不让林岚意外。可问题是赵冬诚的母亲早已去世,墓地在国外。没有家属的同意,也不具备提取其DNA与火灾现场男尸进行比对的条件,赵安琪和赵冬诚虽然同父但是异母,用她的DNA来做比对,无法准确判断出男尸究竟是不是赵冬诚。

林岚道出了心中的疑问:“如果半山花园的男尸真的是赵睿的私生子,他又刻意隐瞒,这个事情就耐人寻味了。”

“难道是怕私生活丑闻曝光?”小艾在一旁接话。

“不对。你想,赵安琪不就是赵睿早年间在国外风流时的私生女吗?对于她的存在,赵睿根本就不避讳。”林岚很快否定了小艾的猜想。

“是啊。而且刘栋法庭上认罪,漏洞百出,一般人都不会信,更何况是他这样见过世面的商人。他却一个劲儿地施压,想让咱们早点结案,这个反应,也不像是被害人亲属的正常反应。”宋明也道出了心里的疑问。

“除非……”

“除非什么?”小艾见林岚半天没有往下说,忍不住催了起来。

“除非他不愿意我们查出真凶!”

小艾惊讶道:“为什么?无论死的是赵冬诚还是他的私生子,都是他的儿子啊,他怎么可能不希望将凶手绳之以法呢?”

宋明朝林岚竖了个大拇指,赞道:“林检察官,你都想到这一层了,不简单啊!”

小艾更迷惑了,她不解地问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快告诉我啊。”

林岚道:“如果凶手是赵冬诚,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小艾大吃一惊,刚要再问,林岚的手机响了起来。

林岚一看是奶奶何春芝的号码,赶紧接了起来。

“岚岚,今天晚上可别加班了啊,你姑姑今晚过来,要向你当面问点事儿。”

林岚奇怪道:“有什么事儿电话里面不能问,非得巴巴儿的在家当面问啊?”

何春芝那头道:“让你回就回,哪来这么多问题。”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岚一头雾水,寻思着,看来这是真有事儿啊。

宋明见她有事儿,就提出捎带她一脚,林岚一看到了下班的点儿,答应着就开始收拾东西走人,路小艾只得忍住好奇心,不再追问。

回家后,林岚一进门就看到姑姑林晓娟坐在客厅里和奶奶说着什么,两人一见林岚,就闭口不谈。

林岚心里有些纳闷,嘴里问道:“姑姑,今天有什么事儿啊,这么神秘,还得专程跑过来一趟问我?”

林晓娟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问道:“前段时间恒创集团赵睿的儿子在火灾中丧身的案件,我听说是你在办?”

林岚有些意外,答道:“是啊,姑姑,您为什么会关心这个案子?”

林晓娟一时有些语塞,面对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侄女,前尘往事中的那些恩怨情仇,不知从何提起。

何春芝见她们两个半天进入不到主题,心急火燎道:“岚岚我跟你说,那个赵睿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他和你姑姑处过对象。一开始看上去是个体体面面的读书人,文质彬彬的,我还以为是你爷爷在天之灵保佑,让你姑姑找到这么好条件的一个男朋友。可你姑姑一出事儿,他就立马露出了狐狸尾巴。你姑姑刚出车祸那会儿,他就不见人影,后来他一听说你姑姑下半生要坐轮椅,还没等你姑姑出院,就跑到医院提分手,转头就跑到国外去了。这么多年,他音信全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留下来,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何春芝骂着骂着,想到了林晓娟当年所受的委屈,眼中忍不住淌下泪来。

林岚听何春芝道出当年往事,没有料到自己的姑姑林晓娟居然和赵睿曾经有过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感情,简直堪比香港TVB电视剧里的负心男子苦情女主的俗烂桥段,差点惊掉了下巴。再看林晓娟木然地坐在一旁,对于何春芝的说法既没有打断也没有提出反对,心知奶奶说的都是真的,不由得一阵心酸。原来在自己眼中一向乐观、开朗的姑姑,竟有这样痛苦的一段经历。

何春芝继续道:“岚岚,我叫你回来,一是当面问你这个案子是不是你办的;二是要提醒你,赵睿不是什么好人,你办案的时候可要把眼睛擦亮了,别把这个坏人放过了。”

林岚无奈道:“奶奶,赵睿现在是我所办案件的被害人家属,他儿子是被害人。对他,谈不上放不放过。”

何春芝不依道:“像他这种人,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别人怎么可能去烧他们家的房子,害他的儿子?所以你把他给盯紧了,准没错!”

林岚能够理解何春芝的心情,不过这里面的逻辑实在牵强,赵睿对林晓娟感情上的背叛是道德问题,不是判断犯罪的标准。即便他真做了什么,也要靠证据去说话,不能轻易下结论。她知道不能和奶奶在这事儿上再理论下去了,赶紧转移话题:“奶奶,我有个案子要到云南取个证据,明天就动身,您的问题,咱们回来再议,回来再议。”

林晓娟也在一旁道:“妈,我只是想知道这案子是不是岚岚办的,然后提醒她一声就好了。至于其他的,都是岚岚的工作,您就不要过问了。”

何春芝见她们这样,虽然嘴里唠叨,也只好作罢。

晚饭后,林岚主动送林晓娟回家。

林岚推着轮椅,柔和的路灯光洒在轮椅的扶手上,马路上不时走过三两行人。

林岚见林晓娟面色平静,轻声问道:“姑姑,我没想到您当年还有过这样一段经历,您当时,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林晓娟轻轻叹了口气,道:“被人背叛,说无动于衷肯定是假的。我绝望过,也恨过,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早就从那段不幸中走出来了。我后来想,早些结束一段错误的感情,离开一个错误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是幸运吗?那么这份幸运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林岚黯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