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人生如寄02

公孙敬声续道:“东方朔在欺瞒陛下!就算他料到会有贼人劫剑,他为何事先不告知臣,好让臣有所防备?退一步说,就算他想独占捕贼功劳,可既已安排了李陵率人埋伏,又何须事先弄一柄假剑换走真剑?长乐宫戒备森严,高帝斩白蛇剑锁在前殿剑匣中,太常和卫尉分掌钥匙,根本不可能有人用假剑掉包真剑。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东方朔的阴谋,他先安排下几名贼人,从臣手中夺去真的斩白蛇剑,再利用李陵杀贼人灭口,他自己则暗中用假剑将真剑调包。本来还抓住了一个活口,也被他带到自己车上,半途杀死。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他怎么会这么着急灭口?”

公孙敬声的父亲公孙贺也在一旁,道:“陛下可还记得上次磨剑之事?本该是由臣主持,东方朔主动请缨,一定要插手磨剑。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谋划今日之事了。”

刘彻面色如罩寒霜,问道:“东方朔,你有何解释?”

东方朔自己也是万分震撼,之前他跟平阳公主达成交易:他帮助找出杀死平阳侯曹襄的凶手,平阳公主则帮他到长乐宫前殿用假剑换出真剑。这件事原本极难做到,他也没有抱太高期望,但没想到平阳公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真的换出了高帝斩白蛇剑。他觉得这剑是镇国之宝,不宜留在自己手中,遂让夷安公主悄悄将剑带进长乐宫,藏在钟室中。哪知道今日来取剑,竟变成了木棍。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道:“这件事只有我和夷安知道,连解忧都不清楚,难道是夷安拿走了剑?”转头望去,却见夷安公主跟在群臣身后,露出焦急之色,这才明白她也不知情,登时冷汗直冒,暗道:“我总以为自己聪明,事事能占尽先机,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暗中监视我们师徒的一举一动,趁我注意力全在阳安身上时,混入钟室取走了真剑,这下子无论如何我都是辩不清了。”

刘彻脸色愈发难看,缓缓道:“东方朔,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么?”东方朔道:“臣说了陛下也不会相信,不如不说。”刘彻道:“逮捕东方朔,下廷尉狱拷问。”

忽听见有人道:“等一等!”夷安公主排开群臣走上前来,道:“今日太仆卿从剑匣取出的斩白蛇剑确实是假的,真剑是我拿走的,跟师傅无关。师傅料到阳安会染指高帝斩白蛇剑,是我出主意弄一柄假剑换走真剑。师傅担心镇国之宝有失,让我把剑藏在钟室中,预备等捕到阳安后再送回前殿。但我贪心,偷偷拿走了真剑,师傅并不知道。”

刘彻显然不大相信,问道:“斩白蛇剑锁在剑匣中,你如何用假剑换走真剑?”夷安公主道:“斩白蛇剑之所以难得一见,是因为宫禁森严,可我是皇帝的女儿,长乐宫中还有我的寝殿,对我来说,又有什么难的?”

公孙敬声道:“可是剑匣要有太常和卫尉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公主如何能得到钥匙?”夷安公主道:“得到钥匙不容易,可要是从底下下手就容易多了。我用化石粉涂抹在石匣底部,再用锋利的匕首划开一道长孔,可以轻而易举地换取宝剑。”

刘彻半信半疑,赶来前殿,命人翻过剑匣,果见石匣底部有一道二寸宽、二尺长的口子,而里匣中铺有厚厚的锦缎,竟是从来没有人发觉。

东方朔见状也呆住,他一直不知道平阳公主如何能同时搞定太常和卫尉,得到钥匙换剑,此刻方才明白过来,却不知夷安公主如何得知了真相,又将事情揽到她自己身上,忙道:“公主,你……”

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皇帝的女儿,更应该如此。”转头道:“阿翁亲眼所见,女儿没有撒谎。”

刘彻心中尚有疑问,道:“你要那柄剑做什么?”夷安公主道:“因为阿翁一点也不疼爱女儿,先要将我嫁给匈奴太子於单,於单尸骨未寒又将我嫁给陈耳,若不是这桩讨厌的婚事,义主傅现在应该还活得好好的。义主傅不被陈耳杀死,皇祖母的病就有救,她老人家也不会那么快离开我。阿翁,高帝斩白蛇剑在我眼中不过是块废铜烂铁,一钱不值,可你总不让女儿如愿,所以女儿也要做一桩事让你不痛快。”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道:“师傅,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本是为朝廷着想,一心要捉住阳安,却想不到被我乘虚而入。愿师傅强饭自爱,来生……我不要再做你的弟子。”

她袖中早擎有一柄匕首,说完这番话,右手挺出,回过刀锋,双手握紧,用力回刺,便将白刃刺入自己的胸口。

刘彻正站在夷安身边,忙扶住女儿,叫道:“来人,快来人!”

几名郎官抢上前扶住公主,将她身子慢慢放平,检验伤势,却见那匕首锋锐异常,夷安又出尽全力自刺,深入肺腑,再难挽救。

刘彻凝视着女儿抽搐着身子,眼睛中生气渐渐散尽,仿若又看到了她幼时天真稚气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哀戚起来:“原来在夷安心目中,朕是个令她厌恶的父亲,以致她不惜要盗走高帝斩白蛇剑来触怒自己。朕所有的儿女当中,大概也只有她有这份胆识和豪气。可惜!”

但女人对皇帝来说只是华丽的衣裳,妻妾如此,女儿也是一样,心中的难过只是一闪而过。

正巧霍光进来,垂首禀告道:“臣搜过东方先生家里,没有发现高帝斩白蛇剑。包括夷安公主家、刘解忧家、李陵家,还有东方先生回茂陵后去过的太史令家,臣都细细搜过,没有可疑……”一语未毕,忽抬头看见夷安公主胸口插着匕首,躺在血泊中,顿时愣住。

刘彻将目光投向东方朔,他正惶然盯着夷安公主,如失魂落魄一般,那份莫名恍惚的苦痛竟然连皇帝也打动了。刘彻定了定神,命道:“丞相,你和臣子们先退下。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丞相赵周如蒙大赦,道:“臣等告退。”慌忙率领群臣退出前殿。

大将军卫青特意留到最后,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刘彻道:“霍光,你送东方卿回去茂陵。”

霍光仿若未闻一般,他也确实没有听进去皇帝的话,不知怎的,眼前的这一幕又让他想起当日在甘泉宫的情形来:郎中令李敢胸口插着羽箭,睁大眼睛躺在那里,兄长霍去病则失神地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就跟目下东方朔一模一样。一旁的郎官推了他一下,低声道:“皇上叫你送东方先生回去。”

霍光才回过神来,走过去叫道:“东方先生!”

东方朔却是不肯离去,只凄然凝视着死不瞑目的夷安公主,全身陷入一种燥热的麻木当中。他听懂了她的遗言,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她的心思、情思都在他身上,为了保护他,她不惜自认罪名,以自杀来为他脱罪。现在想来,即使杀死了阳安,即使解开了金剑合璧的秘密,又有什么用呢?夷安已经死去。他虽然还不能十分确认自己对公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若是能够让时光倒流,他愿意以所有的代价来换取她的生命,他不会再在意所谓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名声,不会再苦苦去追寻所谓的真相。他,愿意放弃一切。

曾经的心动,过往的温柔,将他一一湮没,在光阴的罅隙中,竟已是满眼泪花。

逝者如斯。

无论是欢乐,还是悲愁,日子一天天过去。岁月如驰,人生如寄。

元封三年,江都公主刘细君终于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她将要在春天的季节踏上前往乌孙的旅程,开大汉和亲西域之始。这一年,刘细君二十岁。

早已确定的婚事之所以拖延了好几年,一是因为大汉与乌孙路途遥远,中间隔着崇山峻岭,大漠戈壁,使者来往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交通大不便利;二是匈奴为阻止大汉联盟西域,不断派出轻骑劫杀大汉使者,使者多有被残杀者。

大汉天子刘彻虽已近知天命的年龄,急躁易怒的性情反而变本加厉,为了报复匈奴劫杀汉使,不惜再次兴兵,派遣浮沮[1]将军公孙贺率一万五千骑、匈河将军赵破奴率万余骑分两路出击匈奴。

自平阳公主毒害刘彻宠姬王寄一事见光后,卫青表面未受到妻子牵连,其实从此被皇帝冷落,空有大将军的头衔。他最风光时,三个儿子同日在襁褓中封侯,但而今他既失宠,儿子的侯位也就难保,很快被皇帝借口酎金不如法削夺爵位。丞相赵周原任太子太傅,与旧主人太子刘据和卫氏走得很近,也被皇帝加以明知列侯所献黄金不足却不上报的罪名,被捕下廷尉狱。赵周心知肚明,不得不在狱中自杀身亡。卫氏集团日益被孤立,唯有公孙贺因在刘彻还是太子时任过太子舍人,有一定的情分,虽娶了卫君孺为妻,但还是继续得到信用。

赵破奴则是继卫青、霍去病之后又一位朝野瞩目的新秀人物,人们好奇他既不是皇亲国戚,又无杰出的军事才能,为何独独能赢得皇帝的青睐。其实赵破奴才干平庸之极,他能快速崛起,隐有取代昔日骠骑将军霍去病地位的趋势,全是沾了他昔日情人王寄的光。自王寄被毒害一事揭破后,刘彻追思不已。后宫中虽然美女如云,然而每当他见到那些嫔妃曲意逢迎的假笑,就愈发怀念王寄的恬淡风韵。王寄母亲已逝,家中再无亲人,也没有兄弟可以封赏。不知怎的,皇帝忽然想起了赵破奴来,为同一个女人着迷,也算是共通之处吧。他心中遂将赵破奴当做了王寄的亲人,有意提拔重用。

可惜的是,匈奴伊稚斜单于已死,其子乌维继单于位,此人老奸巨猾,听从降将赵信的建议,千方百计避免与汉军正面交锋。公孙贺与赵破奴虽被天子寄予了厚望,却是出师数千里,未与匈奴遭遇,最终不得不无功而还。

然而江都公主预备出发之际,路途的安全再一次变得重要起来。跟随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的王恢向皇帝建议道:“匈奴劫杀本朝使者,多半是利用楼兰为耳目。”

楼兰[1]是西域最东部的一个绿洲小国,紧挨着罗布泊蒲昌海西岸,以经营粗放的农业和畜牧业为主。罗布泊意为“多水汇集之湖”,广袤三百里,一望无际,烟波浩渺。这个国家早先为占据河西的强国月氏所统治,后来匈奴强大,驱逐了月氏,确立了在西域的统治地位,并在楼兰等国设置有僮仆都尉,专门收取西域诸国的赋税。

刘彻了解到真相后,遂再次出兵,派赵破奴为主帅攻打楼兰,并令王恢辅佐。赵破奴先佯装要攻打车师,暗中则亲自率领七百轻骑偷袭楼兰国都扜泥,出其不意地俘虏了楼兰国王伐色,楼兰遂投降汉朝。

楼兰国王伐色被汉军押解到长安。刘彻责问他为何通匈奴。伐色回答道:“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刘彻赞许他实话直说,体谅到小国的苦衷,便下令护送其回国,并要求楼兰侦察匈奴的动静。

匈奴听说楼兰归顺汉朝,便预备发兵攻打。楼兰无奈,只好两面应付,伐色同意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遣往匈奴、汉朝作为人质,表示自己将在匈奴和汉朝之间严守中立。

春天悄然来临了,刘细君心中的哀伤也日益浓重。尽管她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当她真的要离开熟悉的生活之地时,还是觉得惶恐难安。

刘解忧站在她的身后,一边为她梳理发髻,一边安慰道:“细君姊姊不要太过担心,眼下从长安到乌孙的道路均已经打通,我们会找机会去探望你的。霍光和李陵两位哥哥都说想去西域看看呢。”

刘细君轻轻叹了一声,从大汉到乌孙万里迢迢,他们又有官职在身,探望谈何容易。但她还是很感谢刘解忧的古道热肠,问道:“听说你曾经闯进宣室,向天子要求代替我和亲,有这回事么?”刘解忧不好意思地道:“当时我是见细君姊姊太伤心了,一时冲动。不过说到底,我自己也蛮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那些西域人说话、走路,好有趣。”

刘细君道:“其实我不是舍不得这个地方,而是舍不得这里的……”

忽有宫女进来禀告道:“公主,霍都尉在殿外求见。”霍都尉便是奉车都尉霍光,他有侍中头衔,可以自由出入宫禁。

等了片刻,宫女领着霍光进来。他的目光先落在刘细君身上。刘解忧一旁瞧见,忙告辞道:“姊姊,我先走了。”

霍光忙道:“我不是来找公主,是来找你的。解忧,皇上有急事召见你。”刘解忧不免莫名其妙,道:“我?是我么?”跟着霍光出来,忍不住问道:“皇上召我有什么事,该不会真的同意我代替细君姊姊出嫁乌孙了吧?”

霍光道:“你见到皇上自然会明白。”刘解忧道:“不能预先透露一点信息么?”见霍光木然不应,赌气道:“人人都说你小心谨慎,可我们毕竟是一起玩大的朋友,当真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下次再比射箭,我可不帮你。”霍光也不吭声,任凭她数落。

路过椒房殿时,正遇到卫长公主陪着母亲卫子夫出来散步。母女二人均是神情落寞。卫皇后人到中年,加上失宠日久,心情压抑,头发脱落得厉害,露出几分老妪的丑态来。卫长公主虽然还年轻,却连遭丧夫之痛,先是第一任丈夫平阳侯曹襄被人杀死,后是第二任丈夫方士栾大因欺骗皇帝被腰斩,她从此落下了只会给丈夫带来血光之灾的骂名。就连她的父皇也因为厌恶栾大而厌恶她,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岂不知当初正是皇帝妄想长生不老,一心讨好栾大,才不惜以爱女下嫁的。

皇后已经是女人身份的极致,却终究还是日夜忧忡的境地,那么当初那些对皇帝的阿谀逢迎又有什么价值呢?她若只是平阳公主家里的歌女,没有被皇帝宠幸,即使是为人奴婢,总算还可以过安稳的日子。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时刻担心自己被废皇后位,担心儿子被废太子位,担心女儿被嫁给下一个栾大,担心卫氏子孙会像霍去病的儿子霍嬗那样,落个封山祭天的下场[1]。

身处皇宫中的女人常常会感慨别人的命运,以致悲悯自己的将来。刘解忧一见到卫皇后母女郁郁寡欢的样子,却立即想到了刘细君,心道:“这里的女人成天都是长吁短叹的,细君姊姊真该早些离开这地方才是真的。”

来到宣室,却见殿中已经坐有几名匈奴人,均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正与皇帝笑语晏晏。

刘彻见刘解忧被引进来,忙招手叫道:“解忧,快些过来。”刘解忧道:“陛下召臣女有事么?”刘彻指着一名年轻的匈奴男子道:“你可还记得这位匈奴贵人?”刘解忧道:“他是匈奴人,臣女怎么可能认得他?”那男子忙道:“当日在东市与你相争时,我穿的是汉家衣裳。”

数日前,刘解忧到东市鬼食铺子为师傅东方朔买豆腐,遇到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铺子里大谈豆腐,还声称买下了所有的豆腐,由此起了争执。刘解忧陡然记了起来,又见他腰间系着使节的腰带,道:“原来是你!你是匈奴使者?”想起对方当日双手抓起豆腐往嘴里胡塞的情形,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你不是说要吃完铺子所有的豆腐么,最后有没有吃完?”

那匈奴使者道:“没有。本来是可以吃完的,可是因为你来了,所以……”刘解忧笑道:“我不是还拿走几大块豆腐么,怎么反而我来了你倒没有吃完?”匈奴使者答不上来,满脸通红。

刘解忧问道:“你是来皇上面前告我跟你争买豆腐的么?”匈奴使者急道:“不是,当然不是的……”刘彻哈哈笑道:“解忧,你不认得他,他是匈奴太子於单的儿子,名叫丘人,封左谷蠡王。”

匈奴制度,单于为部落君王,地位最高,下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等官职。左谷蠡王地位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伊稚斜即单于之位前就是封左谷蠡王。

刘解忧更是惊奇,道:“你也是跟你父亲一样,南下来投奔我大汉的么?”丘人道:“不是,我是匈奴使者,是为我国单于来送信给贵国皇帝的。”

原来匈奴虽然军力强大,但究竟只是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许多基本的生活用品都要从中原取得。自从卫青、霍去病崛起,匈奴北遁,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南下掠夺汉地物资。而从马邑之谋开始,大汉就严禁与匈奴通商。在军事和经济的双重围困下,匈奴生活日益艰难。而今汉军降服了楼兰,令匈奴丧失了最后的基地,已是濒临绝境。乌维单于见汉朝实难匹敌,遂决意投降,打算亲自到长安朝见天子,丘人就是来送单于降书的。

刘彻笑道:“以后大汉、匈奴都是一家,不必你国、我国地称呼。朕已经下令在北阙为乌维单于修建一座新的邸馆,使君就先留在长安,担任建造邸馆的监工。朕曾经封於单为涉安侯,你既是他的长子,理该袭爵,从今日起,你就是大汉的涉安侯。另外,既然你开了口,朕也不能不允准,为表示诚意,朕封刘解忧为楚国公主,将她嫁给你为妻。”

丘人本来对是否接受列侯之位尚在疑虑之中,忽听得天子答应以刘解忧下嫁,忙上前拜谢。

刘解忧却是惊得呆了,好半晌才问道:“陛下是要将臣女嫁给匈奴人么?”刘彻道:“对呀。当年你不是曾经主动要求代替江都公主和亲乌孙么?你当时年纪那么小,都懂得为朝廷分忧的道理,朕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

刘解忧道:“可陛下明明说过从此将不会再有公主和亲匈奴的事发生呀。”刘彻见她不立即谢恩,语气中隐然有拒绝之意,脸色渐渐阴了下来,道:“这件事怎么能与昔日和亲相提并论?”

刘解忧虽是宗室子女,却因为祖父楚王刘戊带头参加七国之乱、谋反朝廷,早失去了封地和封号,而今父亲也已经去世,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无奈之下,只得上前称谢。转头见丘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有喜色,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

刘彻遂命人先带丘人下去,好好安置,招手叫刘解忧走得近些,这才道:“朕知道你心中觉得委屈。不过朕选你嫁给丘人,不光是因为他非常喜欢你,主动向朕要求娶你,最重要的是,你是个极有见识的女子。等明年乌维单于来京朝拜,朕会留他在长安,派丘人回胡地主持匈奴事务,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言外之意,无非是要将乌维单于软禁在京师,而另立丘人为单于,而刘解忧则将是单于阏氏,成为控制匈奴的有力手段。

刘解忧虽然还是个少女,毕竟是宗室子女,见识远过常人,况且皇帝话也说得相当明白,当即应道:“明白。”又道:“陛下,臣女还有一个要求。”

刘彻道:“你也跟着你师傅东方朔学会提条件了。”刘解忧道:“不是为我自己。之前有数个案子尚未破获,我师傅虽然放弃追查,并说从此再不过问世事,但臣女还是希望能替师傅完成当年的承诺。请陛下暂缓宣布婚讯,给臣女一段时间,让臣女全身心地查案。”

刘彻见她没有丝毫女子常见的悲苦之色,反而立即开始着手安排未了之事,可见其深知将来使命之重要,极是欣喜,道:“准。朕赐你天子符节,可以随意调动官府、军队。”

刘解忧道:“臣女不需要天子符节,请陛下将李陵和霍光借给我。”刘彻微一沉吟,即道:“准。”

刘解忧遂告退出来,跟霍光一齐找到正在校场教习羽林卒射箭的李陵,却不提她被封为楚国公主要嫁匈奴左谷蠡王之事,只说要继续追查旧案。

李陵奇道:“你为什么偏要找我们两个?”刘解忧道:“因为只有你们两个才相信夷安公主是无辜的。还有桑迁,不过他不担任官职,不必特别向皇上借用。”

当初夷安公主自承盗走高帝斩白蛇剑,之后决然自杀,金剑一直未能找到,遂成为一大谜案。而历来以擅断奇案闻名的东方朔却从此归隐,不见外客,不理世事,外人均以为他是因为被弟子夷安公主欺骗而心灰意懒。但刘解忧却知道师傅是伤痛夷安公主之死,他深怪自己多管闲事,才会惹来一系列的祸事——若是当初在右北平郡不一语道破那柄短剑背后的玄机,就不会引发城南客栈的双尸命案,管敢虽不能分得财产,但自有郭解替他出头;没有命案,就不会认定随奢是杀人凶手,随妻也不会自杀,阳安依旧好好地在边郡生活,不会到京师来杀了徐乐;如果不是因为要追拿阳安,就不会有真假金剑之事,更不会让人有机可乘,从长乐宫钟室盗走真的斩白蛇剑,夷安也就不会自杀。天道循环,世间的一切,原本就是有因才有果,有始才有终,东方朔将一切的源头归于自己,甚至不再追查斩白蛇剑的下落,放弃为夷安公主复仇,从此只寄情读书弹琴,实在是有大彻大悟的意味。但刘解忧却始终以真凶未能落网为憾,既然自己无法做主婚姻大事,那么在离开中原前,了却当年疑案,了结师傅的心事,总是好的。

李陵不知道究竟,还以为是东方朔的主意,问道:“东方先生决意重头查起了么?”刘解忧道:“不,是我自己要查的,师傅不知道这件事,大伙儿最好也别告诉他。”李陵道:“也好。不过咱们都是后来人,对之前的好多事不是很清楚,最好还是再约请一个帮手。”

三人出来未央宫,正好遇到正四处闲逛的桑迁。桑迁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大司农桑弘羊的爱子,但他本人对做官没有任何兴趣,小时候就拒绝入宫当郎官。桑弘羊只有这一个儿子,也只好由他。

刘解忧说明究竟,桑迁道:“好,这件事我很乐意去做。”

四人一起来到北阙甲第霍光家里,找到司马琴心,想请她一起查案。司马琴心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根本没有心思理会。

霍光劝道:“阿嫂,你也不能总一个人闷在房里。跟我们一起到外面走走,也许可以排遣心中的苦闷。”

司马琴心只是不理,霍光无奈,只得出来。刘解忧道:“那这样,咱们自己先追查案子,有不解之处,再来向琴心姊姊请教。我师傅当年未破之案,第一件要算是高帝斩白蛇剑莫名失踪一事,虽然外面人人以为夷安公主拿走了金剑,但剑一直没有找到。只有我们知道偷剑的人不会是夷安公主,我们得找出真正的偷剑者。另外还有两件案子,是我师傅亲口答应了却没有办到的:一是师傅曾答应平阳公主要找出杀死她儿子曹襄的真相;第二件是师傅答应过皇上,要找到投书廷尉告发平阳公主毒害王寄王夫人的告发者。”

霍光皱眉道:“时过境迁,当年东方先生都没有查明究竟,凭我们三个能查到真相么?”刘解忧道:“不是师傅查不到真相,而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着手追查,就发生了夷安公主自杀一事,他也就没有任何心思了。”

李陵道:“三件案子不可能同时齐头并进,后两件……曹襄被杀也是跟平阳公主毒害王夫人一事有关,应该是有关联的,不如先从这两件开始。”桑迁道:“可杀死曹襄的凶手目的是要灭口,怕他告发平阳公主;而告发的人是一心要扳倒平阳公主,说不定想连大将军一家子一起扳倒。一件归一件,能有什么关联?”

刘解忧道:“告发信中除了告发毒害王夫人外,还详细讲述了陈皇后巫蛊案是受平阳公主陷害,我师傅当初答应皇上追查告发者后,本来立即就去找了当年经办巫蛊案的张汤,但正好遇到一件尴尬之事,不久张汤被逮捕下狱,这件事始终没有机会再问他。”李陵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去找馆陶公主试一试。”

四人来到甲第馆陶公主府上,但公主年近九旬,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出来了,又哪里能见客?主人翁董偃倒甚是客气,请几人到厅中坐下,问道:“你们找长公主到底要问什么事?我长期在长公主身边,听她讲过不少事情,也许能帮上忙。”

刘解忧遂说了拜访的目的。董偃道:“这件事,我只大略听长公主说过,她进宫探望女儿时,陈皇后曾向她哭诉那些巫婆什么的都是平阳公主的主意。后来长公主也去质问过平阳公主,那位公主回答说,谁叫你女儿生不下儿子呢。”

刘解忧道:“这么说,很可能是确有其事了。长公主可有将这件事对旁人说过?”董偃道:“自我十三岁侍奉长公主,没有见她对别人提过。莫非你们怀疑是长公主指使人写了那封告发信?”

桑迁一向反感董偃这类靠侍奉贵妇发家的男子,有意反问道:“难道不是么?”董偃道:“当然不是。长公主怎么可能知道平阳公主毒害王夫人之事?”

桑迁道:“可平阳侯曹襄被杀前一天,你不是去过茂陵了么?据说你们在雅室饮酒,秘密交谈了好长时间,说不定是他告诉你的。”董偃冷笑道:“这么说,我是嫌犯了,下面该送我去廷尉拷问了吧。”

刘解忧忙道:“桑迁哥哥爱开玩笑,他只是有意那么说,想看看你的反应,请董君不要介意。”董偃这才道:“你们背后不是有一个天下第一聪明人么,为何不回去茂陵问问他的意见?”

离开馆陶公主府,几人直接回来霍府商议。

桑迁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董偃嫌疑很重,他是目前所发现的唯一一个同时知道陈皇后案和王夫人案的人。”李陵道:“我不同意。董偃不大可能是告发者。第一,他没有动机,陈皇后也好,平阳公主也好,谁倒谁不倒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过是贴着馆陶公主的男宠,所在意的只有荣华富贵;第二,他如果真是告发者,那么就不会告诉我们馆陶公主从未对旁人提过巫蛊案真相的事了。”他举出的第一个理由极有说服力,众人当即决定将董偃从嫌疑名单中排除。

刘解忧道:“可这样就没有嫌疑人了!当年涉及巫蛊案的宫女、内侍等都被张汤处死,以张汤为人,当然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把柄,馆陶公主也没有说过,还会有谁知道?没有人了。”霍光一直默不作声,忽然插口道:“还有。平阳公主不是知道么?”

平阳公主是始作俑者,当然是知情者。她那一方的卫氏亲眷应该都知晓,比如丈夫卫青,妹妹卫君孺,妹夫公孙贺,甚至可能连皇后卫子夫都是知道的。可既然是一方的,怎能可能跑出来告发自己人?自古以来,裙带关系均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呀。

桑迁道:“也不尽然。曹襄不是因为想要告发母亲的龌龊事而被杀灭口了么?说不定这就是曹襄的手笔,他当日被平阳公主殴打后,回去茂陵,气急败坏下写了这样一封告发信,但并没有立即投出,而是收藏起来。他后来被杀,心腹仆人伤痛之下,偷偷将书信投到廷尉。”

刘解忧亦很赞成,道:“这推测极有道理。比起董偃,曹襄才是真正最能接近王夫人和陈皇后两案真相的人。这样,我和李陵哥哥去找卫长公主,也许她会知道些什么。即使不知道,也可以向那些旧仆人打听一下曹襄跟平阳公主争执后回去茂陵的情形。桑迁哥哥,你和霍光哥哥去趟廷尉,看看能不能从江都翁主——就是细君姊姊的姑姑刘徵臣的遗物中找到线索,她受江都王刘建谋反案牵连被逼自杀后,遗物都被当做证物运到廷尉府,好寻找通谋江都王的证据,跟高帝斩白蛇剑一对的那柄雌剑也许就在其中。”

桑迁道:“你想用雌剑引出雄剑?”刘解忧点点头,道:“这人能够进出长乐宫钟室而丝毫没有引起卫卒怀疑,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们千万要小心。”

桑迁笑道:“我黔首一个,倒也罢了,谁敢动我们奉车都尉呢?他可是二千石的大官。”

霍光也不理睬他的嘲讽,出来厅堂。却见司马琴心正蹲在阶下抚弄那些半死不活的红蓝花,形影相吊,甚是可怜。以往她心情不好,还可以回茂陵向母亲倾诉,而今卓文君也故去了,她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只剩下孤独的岁月,空自消磨掉她的青春红颜。

霍光忙上前道:“阿嫂,这些事叫下人来做就好了。”司马琴心凄然道:“这些……都是去病当年从河西焉支山亲手采回来的种子。”

霍光当着众人不好相劝,忙招手叫过两名婢女,命她们扶司马琴心回房歇息。

刘解忧、李陵几人面面相觑,虽然都未说出口,却是一般的心思,那就是同时想到了霍去病父子离奇之死——霍去病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官任大司马,佩戴紫绶金印,是大汉历史上最年轻的最高军事长官,匈奴人闻风胆寒,正当人生的巅峰时刻,却猝然陨落。而霍嬗尚是幼童即袭爵成为万户侯,六岁即被皇帝接近宫中亲自抚养,亲自教以兵法,期待其成为第二个霍去病,十岁时又获得跟随皇帝封禅泰山的巨大殊荣[1],结果却暴毙在泰山山顶。百官虽不敢议论什么,但民间却谣言纷起,有人又将霍去病父子之死跟李广父子惨死联系起来,认为这是因果相循的报应。

婢女扶着司马琴心走出几步,她却又回过身来,奔过来抓住李陵双手,泣道:“对不起!我代去病说一声对不起!”

李陵知道她是指叔叔李敢之死,他也听到过谣言,说叔叔是被霍去病一箭射死,当初他亲手装殓时,也的确看到了叔叔胸口的致命伤,那是箭伤,而不是皇帝所称的鹿角的撞伤。但皇帝开了金口,鹿角撞伤遂成定案,他李家不服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几个被射杀的李敢罢了。他心中并非没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不解——霍去病射杀李敢,真的是因为叔叔曾经打过大将军卫青么?他自小在宫中当太子刘据陪读,所知秘闻甚多,霍去病未崛起之时,就与舅舅卫青不大和睦。霍去病为人坚毅刚强,而卫青柔媚奴颜,无论对谁都是好脸色:将军苏建战败逃归,军正判其死罪,他却称人臣不能专权,只将苏建押回京师,交给皇帝处置;门客劝他讨好皇帝宠姬王寄,他便双手奉上黄金;他当上大将军,朝臣争相巴结,唯独内史汲黯冷颜相对,他就反过来逢迎汲黯。身为大汉最高军事长官,不仅媚上,而且悦下,如此低调怀柔、毫无个性,自然被性格锋锐的霍去病所看不起。后来霍去病飞速崛起,将汉军精锐全部调归自己,又大肆收揽卫青门客,无所顾忌,便是甥舅不和的明证。卫氏家族中没有人喜欢咄咄逼人的霍去病,据说皇后卫子夫还问过二姊卫少儿:“去病真是你的孩子吗?”既然不存在霍去病为卫青出头的理由,他又为何要在甘泉宫狩猎时射杀昔日爱将李敢呢?

不仅李陵困惑,霍光也很是困惑。虽然被杀者李敢是李陵的叔叔,而凶手霍去病是霍光的兄长,但二人既有师徒之谊,又是至交好友,居然偶尔也会隐晦地谈论起这个问题,均不得其解。此刻司马琴心真情流露,当面向李陵道歉,疑云再一次腾起在各人心头。

霍光却有些着慌,尽管许多人——也许是所有人——都认为是霍去病射死了李敢,但这件事实并未真正公开过。即使是李陵有心查清叔叔之死的真相,也从未直接谈及李敢是中箭而死。可司马琴心目下如此言行,不是等于公开承认霍去病就是凶手么?

还是刘解忧反应快,上前牵过司马琴心的手,道:“姊姊认错人了,这位是李陵哥哥。”叫过婢女,命她们扶夫人到后堂歇息。

卫长公主住所也在北阕甲第,确切地说,这处豪华宅邸是皇帝赏赐给她第二任丈夫栾大的住所。栾大以方术得幸皇帝后,一月之内佩五将一侯六颗金印,娶得嫡长公主,成为天子娇婿。只是好运不长,一年后,他仍没有为皇帝请来鬼神,终于引起了刘彻的怀疑,派人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监视者发现栾大成日寻欢作乐,海吃胡喝,根本没有作法与仙人相通。刘彻得报后,这才明白栾大是个骗子,狂怒下命人将其腰斩于东市,卫长公主遂又由乐通侯之妻变成了寡妇。

到府邸大门前,刚好遇到卫长公主从未央宫回来。

公主对刘解忧印象并不好,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其是东方朔的弟子。她听说当初父皇本来选中了夷安公主嫁给那卑贱的方士栾大,但东方朔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令父皇改变了主意,悲惨的命运这才降到她身上。等到她的身子被栾大玷污过,父皇却又宣称他是个骗子,将他腰斩于市,这不是公开羞辱自己的女儿么?她的身子被最卑微最无耻的骗子抱过,连父皇都不愿意再见她,还会有谁肯娶她?这就是她堂堂大汉嫡长公主的命运么?全要怪那个东方朔。因而她一听到刘解忧说明来意,便拉下了脸,冷冷道:“我不记得了。”

李陵忙跟过来叫道:“公主,事关重大,这人投密函告发,不仅是对付平阳公主,怕是还想要对付皇后,不然不会刻意提到当年陈皇后的巫蛊案。如果不将他找出来,怕是还要继续对皇后不利,解忧其实是出于好意。”

他担任太子刘据伴读多年,与卫皇后一家熟络,还曾经教习卫长公主射箭。卫长公主这才勉强道:“既然李君这么说,那么请进去坐吧。”

刘解忧忙道:“我就不进去了。李陵哥哥,你自己进去向公主请教,我在外面等你。”李陵奇道:“你……”见卫长公主已转身进门,只得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甬道,来到大堂坐下,卫长公主命人奉上浆水,这才问道:“李君想知道什么?”李陵道:“我想了解一下平阳侯被害前几日的情形。”卫长公主道:“嗯,那日大将军府里有宴会,亡夫应邀进了城,我因为宗儿年纪还小,所以留在家中陪伴孩子。本以为当日会闹到很晚,但下午亡夫就回来了。我见他脸色不善,脸上还有掌掴的红印,忙问他究竟。他却不理睬我,径自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也一直赖在**不起。隔了一日,从骠侯赵破奴来拜访亡夫,他是第一次上门,亡夫才勉强起床梳洗,出来见客,但没说几句话,亡夫就喝令送客。不久,龙额侯韩说又来求见,但也只是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到中午时分,董偃忽然到来,简略谈了几句,亡夫遂令单置酒席,与他单独对饮。我那时一直觉得亡夫情绪不对,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遂命服侍酒食的婢女多留意二人谈话。不过亡夫一直不愿意房中有第三人在场,总令婢女上完酒菜就退出去,因而婢女也只听到只言片语……”

李陵道:“公主认为是平阳侯指使董偃告发自己的母亲么?”卫长公主道:“嗯。”

李陵道:“可告发了平阳公主,不是对平阳侯自己也不利么?”卫长公主道:“这个……据说亡夫的父亲上一任平阳侯死得蹊跷,亡夫一直怀疑是大将军门客下的毒手。我猜他告发母亲倒在其次,真正的目的是要扳倒大将军。”

李陵道:“那么平阳侯可有索要刀笔,写下什么书信交给董偃?”卫长公主道:“没有。董偃走后,亡夫心事重重,脸阴得比前两天还厉害,我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结果第二日就……”

想起丈夫横尸的情形,再也说不下去。若是曹襄不被人杀死,她也不会被皇帝强逼嫁给栾大,不至于沦落到今日出门都要被人指点嘲笑的境地。她一念及此,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李陵忙道:“公主请节哀。皇上已经准许解忧重新调查平阳侯被杀一案,相信很快就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卫长公主道:“有心。”

李陵告辞出来,刘解忧果然还等在门口。李陵大致说了经过,道:“绝不可能曹襄自己的手笔,但极有可能是他假手旁人。”

大汉律法,告发父母是重罪。若是曹襄出面告发,即使平阳公主罪状属实,他自己也难逃一死。

刘解忧道:“嗯,这个董偃果然可疑。”

李陵问道:“你怎么不跟我一块儿进去?难道是因为卫长公主一开始没有给你好脸色么?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刘解忧道:“你想听实话么?”李陵道:“当然。”刘解忧道:“卫长公主喜欢你。”李陵一呆,道:“什么?”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你比我大几岁,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们从来是无话不说。你对我说实话,你心中可有喜欢的女子?”李陵脸色一红,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刘解忧道:“嗯,婚配是人生中的大事,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况且李陵哥哥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你……喜欢卫长公主么?”李陵颇为发窘,一时答不上来。

刘解忧道:“你和太子一起长大,跟卫长公主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她是公主,非你良配。我听说成安侯的妹妹韩罗敷很喜欢你,她是个不错的女子。”

成安侯即是之前护送徐乐、东方朔出使右北平郡的卫队长韩延年,现任边军校尉,其父韩千秋原是济南相,奉命击南越时战死,皇帝为嘉奖其功,遂封其长子为成安侯。

二人又来到馆陶公主府上。刘解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对董偃说了卫长公主的证词,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告发者。是平阳侯委托你告发平阳公主,你又自作主张加入了陈皇后一案。”

董偃道:“二位想听实话么?请随我来。”引着李陵、刘解忧到静室坐下,屏退仆从,这才道:“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刘解忧道:“事到如今,董君还要强辩么?你可不像是没有担当的人,我师姊夷安公主生前对你蛮赞赏的。”

董偃长叹一声,道:“夷安公主死得可惜!实话告诉二位,我不是告发者,而是杀死曹襄的凶手。”

刘解忧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是你……”董偃道:“是我雇用雷被杀了曹襄。”

刘解忧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谁指使你的?”董偃道:“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我在大将军府中有眼线,听说当日曹襄与平阳公主和大将军起争执后,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遂到茂陵找到曹襄,告诉他我已经知道是平阳公主毒害了王夫人,想利用此点来要挟他为我办事,哪知道他最终不肯屈从。我怕他泄露我要挟过他,所以第二日就安排雷被杀了他灭口。”

他宁可承认买凶杀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告发者,那么一定是确有其事了。刘解忧万万料不到这一趟会有如此收获,不由骇然而惊。

李陵道:“董君坦白告诉我们这些,莫非存了必死之心?”董偃微微一笑,道:“馆陶公主活不了几天了,她已经向皇帝上奏,死后别无所求,只要以我殉葬,所以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反正是一死,何不将真相告诉你们,好让你们省些气力?不过,我要告诉你们的不仅仅是这些,之前杀死西市樊氏刀铺樊翁全家的也是我。”

刘解忧道:“啊,是你?我听夷安公主提过,樊翁遇害前一天,她在刀铺中见过你。你为什么……莫非你志在金剑?”董偃道:“不是志在金剑,而是志在金剑中的秘图,志在秘图指引的宝藏。阳安不是将这点早告诉过你们么?这一雄一雌两柄剑中,藏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但需要双剑合璧才行。不必惊奇,是我有意告诉阳安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金剑的秘密,因为那里面的秘图是我祖先亲手装进去的。”

刘解忧愣了许久,才问道:“你是项籍后人?”董偃道:“不,我是项缠后人。当年我先祖几次营救沛公,沛公得了天下却忘恩负义,有意不践前约,赐先祖刘姓,好让先祖之子项睢无法娶得公主,如此卑鄙小人,居然当上了皇帝,真真可笑。我也不是要争夺刘家江山,只想拿回我项家财产。”

刘解忧道:“什么?”董偃冷笑道:“你们奉雄剑为镇国之宝,不过是因为高皇帝自称那是他用来斩死白蛇的佩剑,其实这完全是个谎言。”

原来当年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籍将从秦宫抢夺的巨额宝藏掩埋在一处隐秘之处,并绘下地图,地图一分为二,分别收藏在他和爱姬虞妙弋的随身佩剑中。那对佩剑一雄一雌,得自秦宫剑阁中,剑上装有精密的机括,当两柄剑套合在一起时,就能打开剑柄的镮首,取出秘图,合二为一。哪知道后来形势陡转,项籍被汉军包围在垓下,虞妙弋为避免成为负累,用雌剑自刎而死。项籍泪流满面,将沾满血迹的雌剑与爱姬就地埋葬,自己突出重围而去,结果在乌江被汉军追及,最终力战而死。他的随身佩剑自然被当做战利品献给了刘邦,刘邦爱其贵气锋锐,日夜佩戴在身边,不久即称其是昔日用来斩白蛇起义之剑。由于这一句谎言,项籍的随身宝剑遂成了高帝斩白蛇剑,成为大汉的镇国之宝。而那柄本该被深埋地下的雌剑之所以重见天日,想来是知道虞妙弋安葬地点的楚兵对金剑起了垂涎之心,等战争结束后又返回垓下挖出了宝剑。但他也不知道金剑内中的秘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柄金剑而已。从此,雄剑被供奉在长乐宫中,雌剑则流落民间。董偃从懂事开始,便志在得到雌雄双剑,好双剑合璧,取得秘图,从而得到祖先留下的宝藏。然而雌剑久寻不获,雄剑虽近在咫尺,却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刘解忧道:“原来藏在暗处夺剑的人就是你。”董偃缓缓道:“我出卖色相,牺牲男人的尊严,主动靠上馆陶公主,就是为了接近高帝斩白蛇剑。但就算得到雄剑,没有雌剑,还是难成其事。多年来,我一直在秘密打探雌剑的消息,但始终没有下落。想不到东方朔右北平郡之行,竟带来意外的转机,但雌剑很快再次失踪。我也误以为是随奢夺走雌剑,多方追查,始终一无所获。后来阳安在西市被小舅子管敢撞见,灭口未遂,我才知道雌剑在阳安手中。但阳安露脸就如昙花一现,很快又失去了下落。我推测他要逃脱罗网,势必要投靠诸侯王,当时江都王刘建正好在京师中,此君品行不检,又因为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对朝廷有怨,阳安既是大乳母之子,势必非常清楚这些宫廷秘闻,他走投无路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投奔江都王。可惜东方朔没有想到这一点,我遂派人暗中到廷尉投书,告发是江都王刘建刺杀了匈奴太子於单,原是要指引他去寻到阳安的线索。偏偏这个时候淮南翁主凭空杀出,派雷被用弓弩射伤了东方朔,这件案子就此作罢。我的势力无法到达江都国,遂有意将雌雄双剑合璧的秘密透露给江都邸的人,再派人监视江都翁主刘徵臣。不久,我手下果然捕到了来找刘徵臣的秘密使者,居然就是阳安本人。我遂将真相全盘托出,承诺取到宝藏后分他一半,他同意为我效力,只是雌剑落入了刘建手中,他需要重新回去江都国。他倒也努力,只是过了很久才知道雌剑并不在江都国中,我这才知道很可能在江都翁主刘徵臣手中,正好此时江都王谋反案发,刘徵臣被赐死,线索由此中断。阳安还想从袁广汉家潜入王家寻找,但事未成就被发现行迹,结果弄得袁家也家破人亡,他从此不敢妄动。”

刘解忧道:“那么高帝斩白蛇剑现在在哪里?这就请你交出来吧。”

董偃奇道:“邑君为何认定是我拿走了高帝斩白蛇剑?”刘解忧道:“其一,你志在金剑,处心积虑多年,一定派了人暗中监视所有相关的人,譬如我师傅和夷安公主,所以对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你由此跟踪发现了真剑藏在长乐宫钟室也不足为奇;其二,你有门籍,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其三,你刚才说过,你不会用武力劫夺这样的滥招数,说明你早有安排,知道即使阳安得手,取得的也不过是假剑;其四,外间都以为是夷安公主盗走斩白蛇剑又藏了起来,所以才畏罪自杀,偏偏你刚才说公主死得可惜,可见你知道真相。董君,我敬慕你临死前直言不讳,有勇气承认这一切,也请你看在已经死了这么多人的份上,将真剑交出来吧。”

董偃摇了摇头,道:“虽然邑君分析得有理有据,但我真的没有拿到高帝斩白蛇剑。你们二位跟东方朔都走得极近,想来该明白他为何在夷安公主自杀后不思为公主报仇却偏偏要归隐山林。眼下,我就是这样的心情,穷尽一生心力,自以为聪明决定,事事都在掌握中,却不料有人棋高一招,抢先下手,且不留任何痕迹。可叹呀!”

刘解忧不免半信半疑,道:“你真的没有拿走高帝斩白蛇剑?”董偃道:“没有。不瞒二位,我一直视东方朔为最大的对手,所以对他留意观察了很久,我猜想肯定不是夷安公主偷了斩白蛇剑,公主自杀,只是要保护东方朔。有人能在我们两方的眼皮底下盗走斩白蛇剑,我至今追查不到任何线索,这人何等本事,可想而知。”

李陵道:“我信得过董君的话。那么董君可有想到会是谁告发了平阳公主?”董偃道:“告发平阳公主,无非涉及两件旧案,一是陈皇后案,二是王夫人案。陈皇后并无子女,她的父母明知其冤,都没有为她申冤的心思,更何况旁人呢?王夫人家里亲人早已经过世。据说从骠侯赵破奴跟她有旧,这还是皇上亲口告诉我的,他倒有可能为旧情人出头,揭破此事,可他早年沦落匈奴为奴,断然不会知道陈皇后一案的究竟。所以,我推测告发者应该不是针对平阳公主本人复仇,而是要搞垮大将军卫青。虽然他的目的并未直接达到,皇上没有罢免大将军,但你们也看到了,昔日卫氏一门五侯,而今只剩下大将军还有爵位,他本人也已经被皇上闲置多年,再无领兵的可能。”

他语气虽然平静,没有绝望,没有痛苦,却自有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凉意味——他十三岁时开始侍奉年过五旬的馆陶公主,一生以男色依附于贵妇,受尽世人的冷嘲热讽,最终却还是一无所有。而今,他将要成为他侍奉了一辈子的老公主的殉葬品,不得不带着无尽的遗憾死去。只要一想到他将永远睡在那老公主的身边,生为男宠,死亦为男宠,生生世世地服侍她,纵然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他也禁不住不寒而栗了。

其实说到底,就算他得到雌雄双剑,挖出了项籍宝藏,又有什么用呢?他从馆陶公主身上得到的钱财,多得花到下辈子也花不完。也许项籍宝藏只是他生下来就有的人生目标,他只是要努力实现它,但实现了它之后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财富?权势?幸福?快乐?他并不知道。

出来北阙甲第,天色已然不早,李陵家中尚有老母,二人只得乘车回去茂陵。

刘解忧叹道:“这董偃倒也是个爽快人,若不是他主动坦白,咱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就是杀死曹襄的凶手,三件案子总算是破了一件。李陵哥哥,你是有意问董偃对谁是告发者的看法么?”

李陵道:“嗯,董偃这个人深谋远虑,又长期身处阴谋诡计中,判断应该比你我敏锐得多。我在想,扳倒大将军,谁是最大的受益方呢?”刘解忧道:“公孙贺?赵破奴?他们都是皇上最近特别信任的将军,有谣言说,皇上要捧他们中的一个当丞相,捧另一个当大司马。”

李陵道:“不,他们两个只是间接受益方,受益最大的应该是匈奴。大将军卫青的名字,可是令匈奴人闻名丧胆,远非公孙贺和赵破奴所能比拟。其实打仗就是凭着一股气,如果还没有开战就自己气丧,那么这仗便不打自败。大将军出战匈奴,七战七胜,本部保持着不败战绩,这本身就足以壮我军威,沮敌人胆气。”

刘解忧道:“你是说,是匈奴人告发平阳公主?”李陵点点头,道:“不过胡地的匈奴人是做不到这些的。东方先生之前不是还受张骞先生委托,调查朝臣中与匈奴勾结的内奸么?”刘解忧道:“嗯,后来查到是淮南王刘安和江都王刘建。”

李陵道:“诸侯王身在封国,不能随时探知朝廷动向,对匈奴而言,军事价值并不大,肯定还有内奸隐藏在朝臣中,要不然何以之前公孙贺、赵破奴两路大军出兵匈奴却无功而返?解忧,我有个奇怪的想法……”

李陵不免很是疑惑,道:“你要如何打听?是找司马琴心么?她本人医术高明,当年也未能从骠骑将军的病情中发现端倪,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怕是更难回想起来了。”刘解忧道:“不,不是找琴心姊姊。我要找的人,肯定比她知道的内幕要多得多。”

[1] 昆莫:音译,乌孙王号,意为国王,“昆”意为太阳,“莫”意为君王。后人取昆莫之“昆”,猎骄靡之“靡”,称他为“昆弥”,并以“昆弥”为乌孙王号。乌孙族是今哈萨克族的主要祖先之一。

[2] 长安除地方监狱如长安狱及中央监狱如廷尉狱外,还有一种中都官狱,又称诏狱,即奉诏设置的直属于朝廷的特别监狱。居室狱即是诏狱的一种,属少府,专门关押特殊的犯罪大臣及家属。

[3] 安期生:传说中古代的仙人。

[4] 瘗(yì)钱:殉葬的金玉器物、钱财等。

[5] 浮沮:井名,位于匈奴地,在九原(今内蒙古乌喇特旗)二千里,见汉與地图。汉舆地图标及匈奴一井,即章太炎先生所说“汉之地图,盖甚精审”。匈河:水名,去令居(汉在河西走廊筑有令居塞,东起金城郡令居县,西到酒泉郡,是以堑壕为主的边墙)千里。

[6] 楼兰:今新疆罗布泊一带。楼兰境内的罗布泊水量丰盈,令不少人以为它就是中原黄河的上源,从先秦到清代,这种观点一直广为流传。

[7] 元封元年,刘彻封泰山,禅肃然(山名,今山东莱芜西北,泰山东麓),在泰山脚下封土后,只带十岁的侍中霍嬗一人登上泰山极顶,结果霍嬗死在泰山山顶,刘彻称其得暴病去世。

[8] 由于封禅是中国政治制度中最盛大的典礼,官吏均以亲眼见识为荣。刘彻封禅泰山,太史令司马谈未能获准参加,引为生平恨事,气愤而死,临终叮嘱其子司马迁(时年三十六岁)继承遗志,务必完成编纂史书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