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公主(下)02

三公九卿、名将重臣中暴死者不止颜异一人——先是郎中令李敢侍从皇帝刘彻到甘泉宫狩猎,意外被鹿撞死,随即是大名士司马相如病死,然后是丞相李蔡自杀。

先说郎中令李敢离奇死于甘泉宫之事。甘泉宫位于云阳甘泉山[1]上,以山为名,距离长安约二百里。此地是黄帝升仙的地方,因有着非凡的象征意义,所以成为祭天圜邱之处。云阳是汉胡来往的关节点,北方义渠戎强盛时,便是以此山为祭天场所,直到秦昭襄王母宣太后用美人计刺杀义渠王,才占有该地。秦夺取甘泉山后,在此建造林光宫,汉代于其旁起甘泉宫,周围十九里,有门阙、前殿、紫宫等许多建筑。因甘泉山山势高耸,可以望见二百里之外的长安城。甘泉宫南面是甘泉苑,周回五百四十里,极为广大。甘泉宫是刘彻最爱的宫殿,每年五月都会到甘泉宫去避暑,八月秋凉始还长安,有时候还会突发兴致地驰去甘泉苑中打猎,重臣、列侯都要扈从。当日,李敢跟随刘彻来到甘泉苑中狩猎。刘彻兴致很高,限定时辰,令众臣各显身手,最后再比赛谁猎获的猎物多。各人遂争先恐后,各自散开。但到门阙汇集时,却不见皇帝的影子。等了好久,才看见刘彻板着脸从林中出来,骠骑将军霍去病跟在身后,后面则是郎官们抬着郎中令李敢的尸首。不待群臣发问,刘彻便主动宣布李敢在狩猎时被鹿撞死,虽然匪夷所思,但出自皇帝金口。

再说司马相如之死。司马相如身患疾病,一直饱受病痛折磨。皇帝刘彻听说他病重后,急忙派宦者令春陀紧急赶往茂陵,索取司马相如作品。春陀到达司马相如家时,司马相如已经去世,书房中没有留下任何作品。春陀追问司马夫人卓文君。卓文君犹豫很久,还是取出一卷书交给春陀,道:“我夫君虽时常著书,但都被人取走了,未曾留下什么书。这是他在临终前抱病做的一卷书,嘱咐我说若有使者前来求书,就把这书上奏给皇上。”春陀将这卷书带给刘彻,刘彻阅后立即召公卿议论封禅[1]之事。人们猜测司马相如早猜到皇帝有封禅的心思,一直在做相关研究,他临死留下的那本神秘书卷讲述的就是封禅之说。

最后再说丞相李蔡自杀。李蔡是飞将军李广堂弟,因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有功,封为乐安侯,公孙弘病死后代其为丞相。他为人平庸,谨小慎微,没有什么作为。有人告发他侵占了景帝陵园堧[2]地,有司奉诏书去逮捕他时,他不愿意对质公堂,服毒自杀,从而成为大汉第一位在职自杀的丞相。

当时李广自杀的真相已逐渐传播开来,李氏叔侄暴死一度惹来诸多猜议。偏偏这个时候,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莫名病死。流言愈发喧嚣。有人说,李敢根本不是被鹿撞死,而是被霍去病一箭射死。还有人说,李蔡又不是傻子,堂堂丞相会缺一块陵园地么?那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更有人说,霍去病年纪轻轻,仅二十岁出头便病死,是天道报应。但无论如何,当事人已死,真相无从得知。

皇帝对霍去病过世极为哀痛,在自己的寝陵茂陵近旁为其修建了坟墓,封以高土,形似祁连山,坟茔高耸,气魄雄健,并雕刻各种巨型石人、石兽作为墓地装饰。这批石刻依石拟形,稍加雕琢,手法简练,个性突出,有怪人、怪兽、卧马、跃马、伏虎、卧象、卧牛、人抱熊、怪兽吞羊、野猪、石鱼等。其中主像为马踏匈奴,用灰白细砂石雕凿而成,以一人一马的形象概括了霍去病抗击匈奴的伟绩——石马昂首站立,尾长拖地;马腹下边仰卧一名匈奴男子,手持弓箭匕首,拼命挣扎。造型简洁,栩栩如生,寓意无穷。为表彰霍去病的战功,刘彻还在出殡之日举行了隆重的送葬仪式,发动五郡匈奴移民穿戴上黑甲,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从长安到茂陵,一路护送灵柩。文臣武将身着丧服,恭候迎送。

兄长之死固然令霍光哀伤,但也令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但轻松过后则是无所适从的惘然。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霍去病对他来说就像一座大山,他永远不可能翻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攀登上去,只能瑟缩在山脚下。而当这座高山骤然倒塌,无所不在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了,然而,没有了山峦的屏障,他也就失去了唯一的保护。那些人,他的那些所谓的皇亲国戚,跟他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霍去病在世时,已经被视为家族中的异类,毕竟他的平地崛起,严重威胁到舅舅卫青的地位和利益,卫府的门客十之八九由大将军麾下改投了骠骑将军,霍去病来者不拒,俨然有要与舅舅争锋相抗之意。卫青虽然并不如何在意,但卫皇后不高兴,卫氏满门的亲戚都不高兴,霍去病也由此被疏远。时人称其为“众叛亲离”,“众”是指卫青的那些门客,“亲”则是指以卫青、卫子夫为首的卫氏集团了。现下兄长死了,霍光也就失去了跟卫氏之间唯一的血缘纽带,也就失去了跟皇室的纽带。他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一文不名、资质平庸的小子,还能在仕途上走多远?

令人意外的是,霍去病一死,霍光即被拜为奉车都尉,加侍中,佩二千石印。他原也憧憬过将来能当上二千石大官,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在他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到来了。有惶恐,有担心,但更多的是喜悦。他实在太开心了,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就是刘细君,所以立即约上金日磾,一起往茂陵而来。

日磾即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河西大战后,浑邪王于军约定与休屠王勇夫一起投降汉朝,勇夫临时反悔,被于军所杀,其妻、子均成为汉军俘虏,押到京师后没入宫中为奴婢。日磾入未央宫马厩,负责养马。某日皇帝到马厩巡查,忽然留意这个身长八尺二寸的马奴,见其容貌威严,所养的马又肥好,大为赞赏,立即赐以汤沐衣冠,拜其为马监。并因为汉所获祭天金人原本是休屠王勇夫所有,特赐日磾金姓。

当来到董仲舒家里时,李陵、李禹、桑迁还有宗正刘弃九岁的小女儿刘解忧都聚集在众人常在一起玩耍的花房里,仿佛在举行宴会一般,可又个个面色凝重。

霍光看到李陵、李禹兄弟,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听过那些传闻,说是李禹的父亲李敢是被兄长霍去病射死的。他是相信这种说法的,因为当时他人也在甘泉宫中,恰好随侍在天子身边。闻声赶去的时候,李敢的确是胸口插着一支羽箭,而霍去病就挽弓站在不远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最终还是天子开了金口,说李敢是被鹿撞死,李敢之死遂成定案。而李敢胸口的那支羽箭,就是霍光亲手拔出来的。他至今忘不了李敢死的样子:双目圆睁,怒气如生。他也一直想问兄长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姓卫的舅舅逼死了飞将军,阿兄还要再射死他的儿子?仅仅是因为李敢闯进卫府,打了卫青一拳么?霍去病所做的那些事,如接纳卫青门客等,难道不比打卫青几拳更令人难堪么?但他不敢开口,长久以来,他连正面直视兄长的勇气都没有。

看到霍光进来,李陵几人也只是点了点头,这让他愈发不好意思起来,本来经常来往的这群人,就数他年纪最大,又不住在茂陵,此刻他愈发感到被排斥在外了。

还是刘解忧天真无邪,招呼道:“霍光哥哥,你们来了。”霍光道:“嗯。你们……怎么都是这副样子?”刘解忧道:“霍光哥哥穿着官服,应该是从宫里来,难道还不知道么?细君姊姊被皇上选中,要封为公主,嫁去乌孙和亲呢。”

霍光如遭雷击,一下子呆住了。三年前,兄长便要为他张罗婚事,本来属意堂邑侯陈须之女——陈须即是馆陶公主刘嫖与堂邑侯陈午长子,其姊陈阿娇为刘彻第一任皇后,其弟陈蟜娶隆虑公主——但霍光心里只有细君,所以无论兄长如何说,他始终只以沉默回应。后来还是嫂子司马琴心悄悄问他,他才吐露心事。霍去病得知弟弟心意后,想到当年若非自己坚持也无法娶到琴心为妻,便道:“细君虽说是反叛之女,不过一直跟着董先生长大,是茂陵有名的才女,霍光能娶她,也算是良配。”等于默许了弟弟的婚事。司马琴心告诉霍光后,又道:“不过细君年纪还小,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你能等么?”霍光毫不迟疑地答道:“能。”在他心目中,既然阿兄同意他和细君在一起,那么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天底下除了皇帝,谁能与骠骑将军相抗呢?他一点也不羡慕那些有世袭爵位的列侯,娶妻生子哪怕娶妾都要上报给大行,还有时时被皇帝选中当女婿的危险。天下人谁不知道呢,公主的丈夫不好做啊。满以为幸福的生活就在不久的将来,哪知道突然得到细君被封公主即将出塞和亲的消息。和亲,又是和亲!大汉付出了十余万汉军生命的惨痛代价,终于换来“漠南无王庭”的局面,还需要再靠妆扮女子、牺牲公主来换取利益么?

百思不得其解的不只是霍光,李陵这等名家子弟也不能理解。然而这是皇帝的旨意,任谁也难以改变,连暗地议论也不行,不然被安个“腹诽”的罪名,就是弃市的结局了。

刘细君强忍许久,终于还是顾不上矜持,当众落泪,泣道:“我不想……不想嫁去乌孙。”泪眼涟涟,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最信任的李陵。

李陵不知怎的心口蓦然一热,道:“好,我这就进宫去求太子出面。”当真说到做到,出门上马便往太子居住的北宫赶来。

北宫始建于汉初,在未央宫北面,位于雍门大街以南、厨城门大街以西。这是一座规整的长方形宫城,南北各开宫门一座,一开始主要作为被废贬的皇后的居地,有紫房复道与未央宫相通。西汉初年,太后吕雉病死,诸吕势力被翦,孝惠张皇后[1]被废,移处北宫。但当今天子刘彻废除第一任皇后陈阿娇后,并没有将陈阿娇安置在北宫,反而在北宫内增修了不少建筑,如祭祀神仙的寿宫,供游戏作乐的清宫,刘彻时常带着姑母馆陶公主的男宠董偃来这里游玩。另有规模巨大的太子宫,专供太子刘据居住。

太子宫是北宫之内的宫城,内有前殿、甲观,丙殿等,还有专门通宾客的博望苑。宫城建制虽不及未央宫宏伟,但也是珠帘玉户,华丽灿烂。

太子刘据正在甲观的画堂中读书,听说李陵求见,忙命人引进来。李陵是刘据的伴读,一起长大,关系非同一般,他也不绕圈子,直接说了实话。刘据听说是要让自己出面,为堂兄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求情,登时露出了为难之色,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九子母图壁画。

并非刘据不愿意帮忙,所有的伴读中,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李陵,不但能诗善文,才情出众,而且精于骑射,箭无虚发,比起其祖父李广不过一赳赳武夫不知道高明多少倍。只是他虽贵为太子,却也有自己的难处——刘彻子嗣不旺,年近而立之年才得长子刘据,当时欣喜若狂,卫子夫母因子贵,被立为皇后。但刘据一直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可见刘彻对后来的子嗣仍有所期待,但卫子夫的肚子不争气,再没有生下孩子,加上她年纪与皇帝相仿,逐渐色衰,失去了皇帝宠幸。幸亏卫氏家族出了卫青,卫氏势力遍及朝野,刘据终究还是在七岁时被立为皇太子。他性格仁恕温谨,与父皇刘彻全然不同,文、武又均不出色,为刘彻不喜。刘彻多内宠,后来夫人王寄生下次子刘闳,王氏母子一度令卫氏感到极大的危机,所幸王寄不久后病死。然而皇帝宠幸的李姬又生下三子刘旦和四子刘胥,而今宠冠后宫的夫人李妍更是生下第五子刘髆,刘彻一有闲暇,就去李妍宫中与母子二人相戏,全然没有天子的架子,其乐融融俨如寻常百姓的家庭。刘据正因为母子宠衰而心中本来不安,又怎敢为一微不足道的女子出头,去忤逆父皇呢?

李陵见太子表情,心里已经明白几分,知道刘据柔弱,畏惧父亲,便告辞出来,径直来到未央宫求见皇帝。他是太子伴读,有宫门门籍,也有侍中的官印,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一路闯来宣室,才被持戟郎官拦住,告知皇帝正在宣室与新拜的大行张骞长谈,不见外臣。李陵只得等在外面。

过了一个多时辰,霍光也赶来未央宫打探消息,见到李陵只单独一人站在宣室外,问道:“太子人在里面么?”李陵摇了摇头,道:“太子还在北宫。”

霍光很是惊讶,但旋即明白了究竟。他虽然也极想能挽回细君和亲一事,但见没有太子出面,皇帝一旦发怒,势必要着落在李陵一个人身上,忙婉言劝道:“皇上性情刚毅,决定的事万难回头,我们还是先回去,再想想办法。”李陵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正说着,郎官苏武引着张骞出来。李陵上前质问道:“以公主和亲乌孙是大行君的主意么?”

张骞早年曾与李陵之父李当户一起宿卫未央宫,后来又与李广一道出击匈奴,忽见故人之子拦在面前,语气不善,很是惊奇,答道:“是呀,有什么不妥么?”李陵道:“如果和亲的公主选中的是大行君的女儿,大行君会舍得么?”

张骞道:“噢,张某大概明白李公子的意思了。张某的确有一个女儿,为我妻子阿月所生,十年前我夫妇自匈奴逃归,不及带走一对儿女,他们兄妹至今还滞留在胡地,生死未知。若我女儿跟随回来汉地,又被皇上选中作为和亲公主,为千秋万代计,张某一定会舍得。”他说得义正词严,李陵再无话说,只默默垂下头去。

张骞叹了口气,道:“我等会儿要去茂陵,李公子见完皇帝,就来东方先生住处寻我,我有话跟你说。”李陵道:“诺。”

正巧谒者出来,称皇上召李陵进去。霍光担心李陵触怒皇帝,便一齐跟了进来。

刘彻刚听张骞讲述了西域风土,心情极好,笑着问道:“听说你为求见朕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有事么?”李陵道:“听说陛下预备封细君为公主,嫁往乌孙和亲,臣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刘彻很是意外,奇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刘细君之事么?”李陵道:“是。”

刘彻收敛了笑容,露出深沉之色来。霍光长侍皇帝身边,知道刘彻每露出这副神色,便是心中有所思虑,不由得愈发惴惴不安,手心满是冷汗。

沉吟了好大一会儿,刘彻才道:“李陵,朕听许多人夸过你,文武双全,能诗善文,又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神技,足见朕当初选你做太子伴读没有选错人。不过从明日起,你不用再去北宫陪太子读书了,朕拜你为建章监[1],加侍中,专门负责训练未央宫众侍卫的骑射之术。”

建章监正是卫青出任将军之前担任过的官职,李陵此时不过十四五岁,比当年卫青的年纪还要小上二三岁,一时愣住。还是霍光扯了扯他的衣袖,李陵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拜谢道:“臣叩谢陛下。”

刘彻道:“嗯,朕对你的期待很高,切莫辜负了朕的期望,退下吧。”

李陵道:“可是陛下……”还待再提刘细君之事,刘彻却已经起身,一拂袍袖,往堂后去了。霍光忙上前扶起李陵,道:“走吧。”

二人怏怏出来未央宫,一起回来茂陵,正遇到茂陵尉率领吏卒封锁邑门,询问之下才知道平阳侯曹襄遇害了,陵邑内正在搜捕凶手。

曹襄是平阳侯曹寿和平阳公主之子,也是平阳公主的唯一儿子。昔日公主与丈夫曹寿不和,离异后改嫁年纪小很多的卫青,逼迫曹寿回去封地平阳,曹寿没几年就病死了,儿子曹襄世袭了爵位。但平阳公主嫁给卫青后一无所出,卫青的三个儿子都是姬妾所生,她最终还是只有依赖曹襄,遂设计为儿子娶到了卫皇后的长女卫长公主。曹襄在母亲再婚后即独自搬到茂陵居住,后与卫长公主结婚,又得到了故富豪袁广汉的豪宅。袁广汉曾经收留化名如侯的阳安,事发后全家被系捕,在廷尉严刑下供认任用阳安设计机关、图谋不轨,结果被族诛,财产全部充公,广为天下人羡慕的袁氏园林中的珍禽异兽则被没收入上林苑。

曹襄年纪比李陵要大上好几岁,但二人曾同时为太子刘据的伴读,交情颇深。霍光常常来往于茂陵,也与曹襄熟识。二人听说曹襄遇刺身亡,一时顾不上刘细君之事,忙朝曹府赶来。

曹府聚集了不少人,东方朔和夷安公主也在这里,他二人都是茂陵令磕头流血请来的帮手。汉家律令严酷,平阳侯曹襄在茂陵遇害,地方长官要受连带之责,县令及县尉等主要官员的位子肯定是没有了,能不能保得住脑袋都难说,若是能及时破案,抓住凶手,尚有一线转机。东方朔巧解金剑之谜的案子至今脍炙人口,为天下人称道,理所当然地成为县令的求助对象。

卫长公主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爱子曹宗饮泣不止,无论夷安公主如何劝慰,也不肯说出经过情形。

李陵和霍光都被吏卒挡在曹襄尸首所在的房间外,见东方朔皱眉出来,忙上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东方朔道:“你不是霍光么?”霍光道:“正是。”东方朔道:“你跟平阳侯关系如何?”霍光道:“他是我的朋友。”

东方朔道:“那么你想不想为平阳侯报仇?”霍光道:“当然想了。东方先生有何吩咐?”东方朔道:“那好,你现在立即回家去,看看你阿嫂在做什么,多陪她说说话。”霍光不免莫名其妙,道:“可是……”东方朔道:“李陵,你武艺好,你陪霍光一起去。”招手叫过李陵,低声嘱咐了几句,挥手命二人去办事。

霍光完全不明白东方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问道:“东方先生跟你说什么?”李陵道:“他让我带好兵器。”当即先回家取了佩剑和弓箭。

霍光狐疑道:“你这是要去我家,还是要上战场?”李陵道:“我祖父在世时常说东方先生不愧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他既然让我们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二人回来北阙甲第,司马琴心正在书房教霍嬗读《公羊春秋》。霍嬗虽然才五岁,却已经是世袭的冠军侯,封邑万户,加有侍中头衔,衣食无忧。

司马琴心见霍光和李陵出现在书房门口,李陵更是全副武装,很是奇怪,遂命仆人领霍嬗到外面去玩,走过来问道:“你们都不用在宫中当值么?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霍光道:“这个……”

他本是个老实木讷的乡下小子,被突如其来的兄长领到京师,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这些年跟随在皇帝身边,虽然见闻长进了不少,但终究禀性难移,不擅撒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李陵道:“东方先生派我们来保护邑君。”司马琴心吃了一惊,道:“是那长安大侠朱安世又出来惹事了么?”

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最风光时,霍府有盗贼闯入行窃,被霍光撞见,盗贼自称是长安大侠朱安世。尽管事后霍去病暴跳如雷,甚至惊动了皇帝,责令有司逐捕朱安世,京师为此展开大搜捕,但此案始终未破,长安大侠朱安世遂成为继关东大侠郭解之后的又一个传奇的游侠名字,成为人们心目中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英雄人物。

李陵闻言心念一动,问道:“邑君如何会猜想事情会跟朱安世有关?”司马琴心道:“听说朱安世自幼丧母,只与父亲相依为命,想来父子感情十分深厚,他父亲被雷……雷被杀死……”一时难以启齿说出其中的关节之处。

司马琴心的父亲是皇帝敬重的大名士,母亲是有名的才女,她本人温柔貌美,亦自幼就有许多名门公子追逐于身后,譬如卫皇后的外甥霍去病很小就钟情于她。这些男子中,她自然有喜欢的人,也有不喜欢的人,但唯独在右北平郡遇到剑客雷被后,她才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原来爱跟喜欢完全是两码事。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偏要爱那神秘的男子,即使后来知道他是别有所图,接近她只是要利用她打探消息后,她还是不能就此忘怀。后来雷被被捕,她不免有些自责,自忖雷被若不是坚持来茂陵见上自己一面,未必会被官府捕获。这当然只是她的秘密心思,然而夫君霍去病却不知如何猜到,素来不问朝政的他居然出面向皇帝求情,事先未同她商议,事后也未告知她,等到长安城中早已传遍时,她才从平阳公主的闲谈中得知究竟。一时间,感动得不能自已,她知道,她不能再去想那个罪名累累的男子,只能更温柔地关爱夫君。虽然她有时也会好奇被赦免的雷被去了哪里,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她知道,这辈子她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他。此刻忽然由长安大侠朱安世的关联,重新提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那尘封在心底深处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出,不由分说地包围了她。

忽听见有人沉声道:“雷被杀了平阳侯曹襄。”夷安公主不知道何时走进书房来,正站在一旁。

司马琴心闻言吃了一惊,道:“什么?他……他又杀了人?”夷安公主道:“我师傅验过曹襄尸首,他身上伤口的尺寸、径深、跟之前匈奴太子於单遇刺所受的剑伤一模一样,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查阅爰书。不同的人可以使用同一把剑,但手劲却是各自独有的。雷被人在哪里,你快些交他出来,免得牵连旁人。”

司马琴心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自从上次在茂陵家父那里匆匆会过一次面,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霍光见嫂子发窘,少不得要出面辩护几句,忙道:“阿嫂从来不会撒谎,她说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

夷安公主斥道:“我跟琴心相交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有出世呢。”上前挽起琴心手臂,叹道:“我相信你,不过你可千万别再被雷被利用了。陌生人进出茂陵邑需要登记,茂陵尉核验过这两日的名册,最可疑的当数一名携剑男子,自称是受你所派,前去司马府上给你母亲送信。我派人向司马府上打探过,自尊父去世,尊母就闭门谢客,已经许久没有客人登门了,这两日也没有什么信使登门。”

司马琴心“啊”了一声,道:“他……是他么?”夷安公主道:“根据陵门卫卒的描述,的确很像雷被。”

司马琴心道:“可他为什么要杀平阳侯?”夷安公主道:“雷被不过是江湖剑客,之前杀人是受雇于淮南王,这次也应该是受雇杀人。平阳侯也算是你夫家的亲戚,你可知道他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么?”司马琴心迟疑道:“这个……”

霍光忙道:“前几日倒是发生过一件事……”

当即说了几日前大将军卫青府上的宴会情形:当日除了亲属之外,还特意邀请了一些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旧部,如失去爵位的公孙敖、龙额侯韩说、随成侯赵不虞、关内侯李息、辉渠侯仆多、从骠侯赵破奴等。本来众人谈论一些军中旧事,又有协律都尉李延年率女乐以音乐从旁助兴,气氛极好,还有人打趣要为平阳侯曹襄的儿子曹宗和龙额侯韩说的女儿订娃娃亲。酒过三巡的时候,曹襄不知道为何事跟大将军卫青起了争执。卫青身为继父,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曹襄却是不依不饶,平阳公主少不得出面斥责儿子。曹襄嘟囔了几句,平阳公主忽然脸色大变,令侍从将儿子扯进内屋。不久后,曹襄出来,脸肿得老高,显是挨了打,不待众人问明究竟,便恨恨拂袖而去。

夷安公主道:“龙额侯韩说、从骠侯赵破奴也在当日宴会上么?”霍光道:“是的,公主为何独独问到他们?”夷安公主道:“因为他们二人昨日分别到过曹襄府上。那么董偃呢?”霍光道:“当日馆陶公主没有来,听说是生病了,董偃自然也没有来。”

李陵道:“公主这么问,是因为董偃昨日也到过曹襄府上么?”夷安公主点点头,问道:“你们李府隔曹府不远,你又与曹襄交好,可觉得有什么离奇之处?”李陵道:“曹襄跟母亲关系不大好,但跟董偃一直颇合得来,平阳公主便经常托董偃转些财物给他,所以董偃时常出入茂陵。韩说我也见过,只有从骠侯赵破奴是头一次。”

夷安公主道:“嗯,我也觉得赵破奴最可疑。他是骠骑将军的旧部,年纪又比曹襄大许多,平常根本没什么往来,怎么会突然到曹府拜访呢?”转头道:“琴心,我师傅安排了一个计划,或许能诱捕到雷被,但这需要你的帮忙。”

司马琴心茫然道:“你是认为他还会来找我么?”夷安公主道:“会不会来到时自会知道。李陵,你留在这里,这件事由你主持。”李陵道:“这应该由廷尉或是内史出面才对。”夷安公主道:“若是那些人出面,雷被就是想来也不敢来了。”将李陵叫到一旁,低声叮嘱一番。李陵道:“那么我便尽力而为了。”

夷安公主离开北阙甲第,径直来到宣平门西的冠尚里,找到从骠侯赵破奴,径直问道:“从骠侯昨日到茂陵平阳侯曹襄府上做什么?”赵破奴先是一愣,随即答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路过茂陵,想顺便探望一下平阳侯。”

夷安公主道:“我师傅跟你也算得上故人,你为何不顺便去探望?”赵破奴道:“公主这么问,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不知道臣错在何处?应该不是仅仅因为臣没有去拜访东方先生那么简单吧。”夷安公主道:“看来从骠侯还不知道,曹襄不久前被杀了。”赵破奴“啊”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夷安公主道:“你跟曹襄素无往来,你昨日去他家做什么?”赵破奴迟疑道:“这个……”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从骠侯当下甚得父皇宠幸,可你若是不肯据实相告,我只好将你作为雇凶杀死曹襄的第一嫌疑人交给廷尉,那些人的手段,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赵破奴吓了一跳,连声道:“臣可没有杀人。好吧,臣说实话,那日大将军在府上设宴,臣也应邀去了。席间平阳侯忽然发酒疯,跟大将军和平阳公主争了起来。臣的席位凑巧离大将军不远,听见平阳侯提到了‘王夫人’……”

夷安公主道:“王夫人?难道是王寄么?”赵破奴道:“臣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立即留了心,但很快平阳侯被平阳公主喝令侍从拉进里屋,后来他出来就离开了。臣……公主也知道臣和王夫人是……是故交,一时忍不住好奇,昨日特意去了茂陵找平阳侯,想问个清楚。哪知道平阳侯矢口否认,说什么王夫人、李夫人的他都没有提过。臣见他心情不好,婉言劝了几句,他还是不肯承认提过王夫人,臣只好告辞走了。”

夷安公主见问不出更多情况,便重新回来北阙甲第,到韩府找龙额侯韩说。

自从襄城侯韩释之被匈奴使者的随从刺杀后,韩府雇了许多家卒,戒备一直相当森严。韩释之无子,弓高侯韩则因为之前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耐为隶臣,因而襄城侯和弓高侯的爵位都已经被取消。而今韩府有侯爵之位的只有韩则庶出的弟弟韩说,理所当然成为家族的主事人。他听说夷安公主到来,亲自迎出堂来,笑问道:“公主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夷安公主道:“听说龙额侯就快与平阳侯结为亲家了。”韩说一愣,随即笑道:“那不过是几日前酒席上的玩笑话。不过不怕公主见笑,臣还有些当真了,昨日还特意去了茂陵,问平阳侯是否真有此意。”

夷安公主道:“噢,那么平阳侯怎么回答的?”韩说道:“平阳侯挺不高兴的,说他的儿子是公主之子,将来必定要娶公主。臣也是自讨没趣,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公主竟然关心这个么?”夷安公主道:“嗨,我不是闲着没事么?打扰了。”

告辞出来,又来到大将军府邸,平阳公主却是刚刚听到儿子身故的消息,跟卫青一道赶去茂陵了。

夷安公主招手叫过卫青长子卫伉,问道:“有什么好玩的事要告诉表姊么?”

卫伉虽然才十三岁,却早在襁褓中封宜春侯,为人颇有其父沉稳之风,歪头想了一想,才道:“好像没有。”

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没有,是你忘记了,那日府中宴会,你继母平阳公主不是命人打了你名义上的长兄曹襄么?你一向不喜欢他,是不是?”卫伉道:“是哟,那件事,继母亲自动手打了曹襄,我和弟弟们就躲在屏风后偷看。”

夷安公主道:“你继母不是一向最疼曹襄么?为什么要打他呀?”卫伉道:“具体原因我可不知道,好像继母大人说曹襄早晚要惹来大祸,不如先打死他算了。表姊,你可别跟继母大人说我对你说了这些。”

夷安公主忙道:“表姊当然不会说的,你也别跟别人说。”见天色不早,便不再多逗留,径直回到茂陵,对东方朔说了经过。

东方朔道:“事情如果真是跟王寄王夫人有关,嫌疑最大的是大将军卫青,其次是平阳公主。”夷安公主道:“平阳公主是众所周知的心计极深,但大将军怎么可能杀人?”

东方朔道:“昔日郭解也不必亲自动手,自有门客去替他清除掉碍眼的人。大将军门客不少,部属不少,亲眷也不少,有人主动出头也说不准。”想到适才在曹府看到平阳公主和卫青的情形——平阳公主只朝地上的儿子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瞪着卫青,一向高贵娴雅的公主的眼睛里尽是恨意。若是眼光能杀人的话,只怕已当场将大将军杀死好几次。那分明意味着,就连平阳公主也认为是卫青手下人做的——深深叹了口气,道:“公主,这案子不用再追查下去了。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只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但他已认定大将军卫青是首要嫌疑犯,夷安公主已经大致猜到究竟:昔日王寄宠冠后宫,又生下儿子刘闳,一度对卫子夫母子造成极大的威胁,甚至在王寄病死后,这种威胁仍没有解除,皇帝寝食难安,追思不已,愈发宠爱丧母的孤子刘闳。幸亏平阳公主及时举荐了协律都尉李延年的妹妹李妍入宫,这才缓解了刘彻对王寄的思念。李妍很快得到专宠,更在昔日王寄之上,但她感激平阳公主的举荐之恩,对卫皇后一族一直相当尊敬。明眼人都知道举荐李妍是平阳公主有意讨好皇帝的固宠之举,正如她当初送卫子夫进宫一样,但无论如何,李妍进宫是在王寄死后,也就是说,王寄不死,平阳公主未必有举荐的机会。若是曹襄提到的“王夫人”是指王寄之死跟平阳公主有关,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平阳公主和她的亲族感受到了王寄对卫皇后和太子刘据的威胁,设法毒害了王寄。又利用刘彻感情空虚之际,献上有倾国倾城之貌的李妍。李妍因平阳公主而进宫,势必如之前的卫子夫一样,对她感恩戴德,结为同盟。如此,平阳公主一党再无后顾之忧。但曹襄一直为母亲与生父离异并嫁给昔日骑奴卫青一事耿耿于怀,酒醉后发生口角,无意中提到平阳公主与王夫人之死有关,惹得平阳公主暴怒,令侍从扯其入堂,亲自掌掴独子。虎毒不食子,想来她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杀死爱子,但大将军卫青那边却有人坐不住了,因为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以当今天子的严酷性情,死的将不止是平阳公主一个人,从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到卫氏满门,怕是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腰斩的命运。

一想到这里,夷安公主自己也打了个寒战,讪讪道:“这案子当然不必再查了。可师傅答应了茂陵令帮忙,要如何交代?”东方朔道:“兴许明日凶手自己就会投案自首。”

夷安公主道:“雷被会投案自首么?”东方朔道:“主谋能笼络雷被,可见手下能人不少,可他非派雷被出手,多半是有其特别的目的。这人事先能如此深谋远虑,怎么可能再留下后患?雷被多半已经被杀死灭口,死得无声无息。公主明日去趟霍府,告诉琴心我们弄错了,凶手不是雷被。”夷安公主道:“是。”

次日一早,夷安公主还未起床,便听见房外有男子跟侍女说话。她听出是李陵的声音,忙穿衣出来,问道:“捕到雷被了么?”李陵道:“不,不是雷被,而是长安大侠朱安世。霍夫人命臣来请东方先生和公主过去,她不想张扬,打算悄悄放走朱安世。臣已经知会东方先生,公主,这就出发吧。”

夷安公主忙乘车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的车子,遂同道而行。一路向李陵打听,才知道究竟——

夷安公主道:“雷被杀了朱安世的父亲朱胜,琴心总觉得有愧,不想将他送交官府。可朱安世是诏书名捕的要犯,万一被旁人知道,告发她隐匿逃犯行踪,那可就糟了。”

一路驰来北阙甲第。司马琴心和霍光正在堂中焦急等候。朱安世双手反缚,箕坐在地上,见有人进来,立即叫道:“东方先生、夷安公主,多年不见,你二位居然一点没变。”

多年前,东方朔和夷安公主调查匈奴太子於单一案,一路追查到北焕里於单的车夫朱胜家里,在门口见过朱安世一面,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已经长成长身挺立的高大男子。

夷安公主道:“你倒是长大不少,不过面貌也没有怎么变。”朱安世笑道:“算起来,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东方先生,我打听过你的事,知道你最恨的人是大乳母的儿子阳安,如果你放了我,我就帮你找到阳安。”

东方朔虽然意外,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噢,你如何能找到阳安?”朱安世道:“我自然有我的门道,只要阳安人在京城,三个月之内,我必定将他的下落告诉先生。”东方朔道:“好。但雷被作为与霍夫人无干,你不准再来骚扰她。”朱安世满口应允。东方朔遂命李陵拔刀割断绑索。

朱安世道:“你的箭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李陵道:“李陵。”

朱安世道:“你姓李?飞将军李广是你什么人?”李陵道:“是我祖父。”朱安世道:“好,李陵,我一定会报这一箭之仇,你等着。”

等朱安世离开,夷安公主才问道:“师傅真的相信朱安世会打探阳安的下落么?”东方朔道:“他既然自称大侠,声名最重要,应该会言而有信。”转头叮嘱道:“若是有人告发霍夫人纵逃要犯,你们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有意放走了朱安世。”司马琴心道:“多谢东方先生。”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进来禀告道:“适才遇到廷尉府的人,说是杀死平阳侯的杀人凶手一早就到廷尉投案自首了,原来是大将军幕府一名姓田的门客,气愤不过平阳侯当众对大将军无礼,一时冲动,赶去茂陵杀了他。”

夷安公主听说,不禁赞叹师傅料事如神,心道:“虽说有了凶手,但廷尉也不是白吃饭的,还得有多少实证的漏洞要补,那门客到过茂陵么?到过曹府么?有证人看见么?既是如此费事,为何当初一定要派雷被下手呢?大将军到底对这件事知不知情?”虽然心中好奇,却因为干系太大,不敢深想。

李陵和霍光不知究竟,以为曹襄一案已破,遂赶去未央宫当值。司马琴心却还是惴惴难安,问道:“那姓田的门客会不会是……他?”

夷安公主知道她心中始终放不下雷被,何止司马琴心,古往今来,多少人勘不破“情”字这一关,不禁长叹一声,道:“杀死曹襄的不是雷被,是我和师傅弄错了。”

本想说出雷被已被灭口的实话,但想到琴心刚刚经历丧父、丧夫之痛,让她心中有一点念想和希望总是好的,就算那个人是个恶人,他在她的心目中却总是有好的一面的。人生历尽沧桑,到了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呢?无非是以前那些美好的回忆而已。

两个月后,平阳公主拖着病重的身体,亲自来到茂陵拜访东方朔。宗正刘弃之女刘解忧正死缠着东方朔,要学夷安公主一般拜他为师,见平阳公主到来,忙叫道:“平阳姑姑。”

平阳公主道:“嗯,你先到外面去玩,我有要紧话,要单独跟东方先生说。”刘解忧应了。

平阳公主命侍女、仆从尽数退出,忽然拜伏在地,道:“东方先生,求你帮帮我。”东方朔忙道:“公主快快请起,有话直说无妨。”平阳公主道:“我自知所剩日子不多了,可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我以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占尽上风,可现在才知道没有了襄儿,我其实是一无所有。”

东方朔道:“公主是想让臣找出杀死平阳侯的真凶么?”平阳公主道:“正是,先生果然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也不想瞒先生,虽然有田门客主动投案,承认是他杀了襄儿,可我知道他只是替罪羊,他站出来,只是要让这件案子尽快了结。”

平阳公主道:“难道先生生平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么?只要先生肯答应帮我找出杀襄儿的凶手和主谋,我平阳除了奉上千金之外,还愿意尽全力为先生达成心愿。先生也该知道我的能力,这普天之下,我平阳做不到的事实在不多。”

东方朔闻言很是心动,沉吟半晌,才道:“可是要实现臣这个心愿也并不容易,公主愿意冒险么?”平阳公主凄然道:“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冒险的?”东方朔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忽听见夷安公主在外面敲门叫道:“师傅!”东方朔道:“进来。”夷安公主牵着刘解忧一道走了进来,叫道:“平阳姑姑。”

东方朔见平阳公主颇为不安,忙解释道:“她们都是臣的弟子,查案不是光靠一个人就能办到,臣需要她们的帮助,公主大可不必忌讳。”平阳公主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点点头。

东方朔道:“那好,臣现在要问几个问题,公主一定要如实回答。当日大将军府宴会,平阳侯曹襄提到王夫人之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平阳公主深为震骇,吃惊得瞪大眼睛,道:“原来先生早就知道了。”东方朔点点头,道:“公主请放心,后宫钩心斗角,你死我活,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但当今太子仁义宽厚,深得人心,臣无论如何也要维护他的安危。”

平阳公主这才略略宽心,道:“我夫君卫青自然是知道的。襄儿离开大将军府后,公孙贺、卫君孺等几家亲属也是知道的。但我们都认为襄儿不过是酒后撒疯,一时气话,不会真的将这件事抖出来。”

夷安公主心道:“原来是曹襄威胁要告发这件事。”忙问道:“那么还有谁知道王夫人这件事?”平阳公主道:“真正知道经过的只有我和李延年。我夫君、襄儿他们不过是由蛛丝马迹猜到的大概。”

夷安公主道:“宴会请了女乐助兴,李延年当日不是也在宴会上么?”平阳公主道:“不错。不过他究竟只是个被阉割的宦者,历来听命于我,没有能力安排刺客这种事。嗯,我忽然想起来了,李延年有个弟弟叫李广利,据说是个市井无赖,经常与人打架,会一些武艺,会不会是他做的?”

东方朔道:“不会,市井无赖都是外强中干,就会欺负弱小,要真让他去杀列侯,打死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公主,臣这样问可能会很唐突,当日你听到平阳侯死讯后,立即跟大将军一起赶来了茂陵,我人也在曹府,你瞧着大将军的眼神……”

夷安公主道:“平阳姑姑相信他们的话么?”平阳公主道:“不是相信他们,而是相信我自己。我自恃是这个家族中的主心骨,所有的大事都要征询我的意见,即使是皇后、太子也对我礼敬有加,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都知道我爱惜襄儿,谅他们没有敢背着我对襄儿下手的胆量。东方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找出凶手,如果到时我还活着,我会亲手杀了他,如果我已经不在人世,自有我的心腹来替我料理。”

东方朔道:“好,臣答应了。现在,臣要说自己的心愿了。”从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柄长剑,道:“臣这里有一把剑,烦请公主用它到长乐宫前殿中换出那柄真的高帝斩白蛇剑。”

平阳公主大吃一惊,道:“你……你要我用假剑换出真剑?”东方朔道:“不错。”

平阳公主道:“本朝惯例,每十二年磨一次斩白蛇剑,今年凑巧是磨剑之年。就算我能顺利换出真剑,可到了磨剑之日,假剑之事就要败露,你这样做,不是让我自寻死路么?”

东方朔道:“若是公主到时还活着,臣自有办法帮公主脱身。若是公主不愿意冒险,此事就此作罢,就当臣没有说过。只是仇人近在咫尺,公主不能为爱子复仇,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1] 定襄:今内蒙古和林格尔。

[2] 窴(tián)颜山赵信城:今蒙古国中戈壁省翁金河东。

[3] 狼居胥山:今蒙古德尔山。

[4] 北海:今贝加尔湖。

[5] 鄣(zhāng):筑在边塞上要险之处的城(碉堡之类)。

[6] 汉代最高军事长官本是太尉,但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后不再设置,新增设大司马的官职等同于太尉。

[7] 指战国时期的韩国,韩国的弓弩兵器制造业在诸国中最为发达,“天下之强弓、劲弩、利剑皆从韩出”。

[8] 履霜操:传为周室王上卿尹吉甫之子尹伯奇所作。尹吉甫妻生子伯奇而殁,续妻生子伯封,欲使己子继位,谮伯奇于吉甫,言伯奇有欲心。吉甫不信,乃令伯奇于后园,妾过其旁则可知。伯奇入园,后母纳蜂于单衣中过伯奇曰:“蜂螫我。”伯奇捉蜂而杀之。吉甫遥见,乃逐伯奇。伯奇编荷叶而衣,采停花而食,清晨履霜,自伤无罪见逐,乃援琴而操此歌。曲终,投河而死。吉甫感悟,遂射杀后妻。后为乐府诗名。北宋名臣范仲淹一生只弹奏此曲,故人称范履霜。

[9] 一算:一百二十钱。

[11] 封禅(shàn):祀礼名,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时为祭拜天地而举行的大型典礼,封为“祭天”(多指天子登上泰山筑坛祭天),禅为“祭地”(多指在泰山下的小丘除地祭地)。除了所谓明君贤主向天地神灵报告功绩的意义外,世俗的君主只要举行封禅仪式,就能登天成仙,例如黄帝就是如此。但先秦封禅之礼究竟如何举行,并没有真正的史料记载。

[12] 堧(ruán):城下宫庙外及水边等处的空地或田地。

[13] 孝惠张皇后:汉惠帝刘盈皇后,鲁元公主(刘盈之妹)之女。

[14] 当时尚未建造建章宫。而卫青在早年便出任建章监一职,可见建章监是类似期门(建元三年,即公元前138年设置,掌执卫送从,挑选六郡良家子组成,因执兵器护卫,期诸殿门,故名)之类的禁军官职,掌管的亲信宿卫侍从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