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缕深心02

那妇人一亮出兵器来,登时成为全场的焦点。王伦虽曾是军人,但日常训练只以刀枪棍棒为主,哪里见过这等轻快敏捷如毒蛇般灵活的兵器,只接了一招,便被软剑穿隙而过点中了右眼,“啊”了一声,抛下钢刀,双手护住眼睛,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那妇人一击得手,便迅速收剑,轻轻一擦,一柄寒剑瞬间消失在腰际,身手干脆潇洒之极,当真如古人所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张建侯见到妹妹一动不动地躺在包拯怀中,忿怒异常,吼道:“我杀了你!”挺刀就朝王伦砍去。

沈周挣扎着站起来,急叫道:“建侯,留活口!”

可还是迟了一步。这一刀张建侯出尽全力,刀插入王伦胸口,又穿胸而过。剧痛之下,他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低下头来,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惊奇地看着胸口的刀柄,喉咙中“咕咕”两声,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这才仰天倒下。魁梧的身子直挺挺地砸在甬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张建侯余怒未消,又朝王伦踢了两脚,这才奔过去,蹲在张小游的尸首旁痛哭起来。

宋小妹心头恻然,走过去道:“小游是为救我而死,这都怪我,我……实在是抱歉了。”

她虽然看得出王伦这伙强人是为杀她而来,却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一时也露出茫然的神情来。

包拯抱着张小游坐在地上,始终沉默着。他似已神游天外,目光散乱,露出一副干巴巴的样子来,对外界毫无反应。

张建侯一边抹泪一边道:“这怎么能怪夫人呢?不能怪夫人,要怪就怪我,非要跑去看什么《张公兵书》,要是我跟姑父一起来性善寺,就不会让这些强盗有机可乘,小游就不会死。”

沈周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

宋小妹叹了口气,道:“小游为我而死,我一定会以子侄之礼待她。”又转头道:“多谢两位适才援手。我姓宋,阁下是……”那中年男子忙拱手行礼,道:“在下张望归,这是内子裴氏,名青羽。”

沈周道:“青羽?娘子的名字是叫青羽么?”裴青羽道:“是啊。我是沙州人,这次是第一次来到中原,公子应该不认得我吧。”

沈周道:“不认得,娘子的名字也是晚生第一次听到。不过晚生听说西域有一对奇剑,是于阗高手匠人用昆仑山精铁铸造,雄剑名‘青冥’,雌剑名‘青羽’,都是世间罕见的利器。娘子刚才亮出的那柄软剑可就是传闻中的青羽剑?”裴青羽道:“不错,我身上的那柄软剑正是青羽剑。公子年纪轻轻,知道的事可真不少。”

其实沈周知道的还有更多——“青羽”虽是雌剑,却是以天界物“羽”命名,而“青冥”之“冥”则是冥界物。传闻人世间若有一对男女得到这对神奇软剑,便是命中注定的情侣,可以永远在一起。但由于天界物和冥界物本身不能相容,二人的人生也会经历各种艰难险阻。那么,到底是要各执一剑,彼此相望于江湖?还是携手浪迹红尘,共面波澜人生?既然青羽剑在裴青羽手中,青冥剑是否就在张望归身上?这其实才是沈周特别想知道的,可几次三番留意张望归腰间,并没有见到与裴青羽一样的带钩,愈发令人好奇青冥剑所在。只是当此场合之下,实在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中。

后来,沈周将这对软剑的故事讲给儿子沈括听,沈括印象极深,特意记载在其著作《梦溪笔谈》中,称父亲亲眼见过的青羽软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复直”。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听见脚步声纷沓而至,性善寺住持和应天知府晏殊等人一齐赶了过来,见宋小妹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一口气。寇准虽死,盛名犹在,若是其孀妇宋小妹被强盗杀死在南京,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这些人都免不了厄运,不被降职罢官,也会被天下人指指点点。

晏殊道:“下官实在惭愧,居然让夫人遭此惊吓。性善寺暂时不能住了,请夫人移步驿馆。”

宋小妹不及回答,南京通判文洎抢着道:“这些强盗人多势众,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下官等从人非死即伤,请夫人先回房歇息,等接应的人马到来,再护送夫人回城。”宋小妹道:“有劳各位了。”

康惟一见包拯抱着一名红衣女子,问道:“那小娘子是谁?”宋小妹道:“那是包令仪包公的侄孙女张小游,她是为了救我而死。”

康惟一道:“夫人放心,下官这就回城,调集人手,全力缉捕凶手。”他当真说到做到,昂然离去,只在转身时狠狠瞪了沈周一眼。

宋小妹道:“各位都还有公务在身,也都请回吧。”

晏殊见宋小妹神情冷漠,料来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好话说,便道:“那好,下官就告辞了。下官会尽快调派人手来接夫人回城,保护夫人。”

沈周正要起身上前劝包拯放开张小游,忽见转运使韩允升有意留在后头,在朝自己招手,一时大惑不解,想不出这位位高权重又素来沉默寡言的转运使找自己做什么,忙走过去问道:“韩相公是在叫我么?”韩允升点点头,道:“听说你们几个在调查崔良中的案子。”

沈周心道:“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了,难怪适才康提刑官瞪我一眼,看样子是对我们几个暗中查案不满呢。”忙解释道:“我们其实只是受人之托,想找到曹丰曹员外的下落,并不是真心要查什么案子,抢提刑司的风头。”韩允升道:“无妨。”

沈周道:“什么无妨?”韩允升道:“嗯,本使叫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听说康提刑官已经查到崔良中一案很可能跟曹府聘请的相士王青有关。因为相士王青当晚到过宴会,所以康提刑官怀疑曹府仍然是崔良中遇刺案的背后主谋,预备逮捕曹府上下人等,不分老幼,不分主仆,一一严刑拷问。”

沈周一时不能确认韩允升所言是不是自己早上遇到过的事,忙道:“是今早发生的事么?康提刑官已经这样做了么?”韩允升道:“本来是预备今日一早包围曹府,一个一个点名拿人。康提刑官为人雷厉风行,如此行事并不奇怪。但怪事在后头,他亲自带着差役到了曹府大门时,忽然接到一封信,看了信的内容后,脸色大变,当即取消了逮捕曹氏计划。然后还有更怪的事,他赶来转运司官署,又派人到应天府署,邀请我和晏相公几人一起来性善寺拜会寇夫人。”

沈周道:“原来几位大官人来性善寺是康提刑官起的头,这倒是叫人想不到。”韩允升道:“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寇夫人派人出来还回拜帖、回绝我们后,我们本来是要离开的,康提刑官却说不妨多等等,再递一次拜帖,这样才显得有诚意。结果很快就有强盗持刀闯了进来,逼住我们几个,将我们锁在一间禅房里。”

沈周呆了一呆,又仔细回味了一遍韩允升的讲述,这才低声问道:“韩相公是在怀疑什么吗?”韩允升还是那副一贯的冷然表情,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万一你查到了真相,也不必来告诉我。”轻喟一声,转身去了。

张建侯不忍心看到包拯一直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如同石化一般,上前劝道:“姑父,你先起来。”包拯恍若未闻,动也不动。

沈周忙道:“建侯,劳烦你陪寇夫人和张先生二位去禅心院歇息,顺便看看包夫人、董夫人他们几位怎样了,这里交给我。”

张建侯只得应了,先引宋小妹、张望归夫妇走开。

裴青羽走出几步,又回转身来,走到包拯身边,道:“昔日我亦曾痛失最亲近的人,当年我才十六岁,所以包公子的椎骨之痛,我有过切身体会。小游之死固然令人难过,然而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务必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得力。若是过度沉迷于伤痛,从此茫茫****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道痛痒,那么真的还不如回家找条绳子上吊死了算了。”

言语甚是尖刻,却又蕴含深意。不独沈周惊讶,就连包拯也抬起头来,默默看了她一眼。但简单的一眼后,他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裴青羽叹息一声,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沈周知道包拯疾痛攻心,很可能会就此一蹶不振,如同裴青羽所言,成为一块“死肉”,而今只有用探寻案情、查找凶手来激励他,令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张小游之死上,便挨在身边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查清害死小游的幕后主使。”见包拯木然不应,便继续自说自话地道:“王伦昨日曾经在南门露面,但我们还以为他是来找兵马监押曹汭报昔日鞭打之仇,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我们想错了。”

包拯一字一句地道:“他来这里,是为了杀寇夫人。”

沈周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心头暗喜,忙道:“不错,我们都亲耳听见他对寇夫人说:‘夫人,你别怨俺,俺虽跟你无冤无仇,但是为了弟兄们的饭碗……’由此可以推测,是有人出钱聘请了他来性善寺杀寇夫人,但是这里面就有矛盾之处了。”

包拯脑子还处在遭受巨大痛苦后的混沌麻木之中,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问道:“矛盾在哪里?”

沈周道:“你想啊,王伦在鸡公山落草,而鸡公山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即使骑乘快马,也需要五或六日时间。寇夫人大前日才到南京,前日住进了你家,昨日来到了性善寺,今日王伦就带人来寺里杀她。从时间上来说,是对不上的,除非王伦一伙人早早就到了这里。”

他有意说得极慢,好引导包拯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案情上来,又道:“也就是说,要杀寇夫人的主谋不是临时起意,他早早就出重金雇请了王伦,令其带人提早到南京守候,等待机会下手。那王伦等在南京,百无聊赖之时,还一度想去报复昔日上司曹汭,当晚与杨文广交手的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包拯如大梦初醒,皱紧了眉头。他有个习惯,越到紧要关头越能冷静地思考,张小游的死令他脑中一片空白,几欲虚幻,但沈周的循循善诱又迅即将他拉回了尘世中。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周的话,道:“你的推测固然有理,但仍然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沈周道:“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是什么?”包拯道:“寇夫人着急运寇相公棺木回家乡安葬,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歇息外,极少停留,这次在南京上岸,是因为船需要修补,王伦和他的主谋不可能事先预见寇夫人会逗留在南京。”

沈周道:“也许王伦他们只是守在汴河码头,即使寇夫人不进城,码头也是必经之处,大船到了这里,必然要停靠好补充食物之类的日用品。”

包拯道:“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是有人事先雇请了王伦守在寇夫人的必经之路上下手,那么南京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应天府、京东路等诸多官署均在这里,非但人烟稠密,还驻有重兵,一旦暴露行踪,逃脱的可能性极小。况且王伦为禁军时,曾驻守在南京,见过他面貌的人应该不少。他千里奔波,不惜出面杀害毫无过节儿的寇夫人,自是为了求财,但必须先保住性命,才能有用上财物的机会。选择南京作为动手之地,是下下策,他不会冒险。嗯,自商丘往东,汴河依次流经夏邑、永城、宿县、灵壁,最适合动手的地方其实是宿县,一则地方小、人口少,二则宿县一带河流纵横,很容易就能逃回鸡公山。”

沈周反而听得糊涂了,问道:“依照你的推测,王伦应该会在宿县下手,可他毕竟在南京出现了啊,他的尸体就躺在那里。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拯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转头见到张建侯正扶着母亲过来,董夫人和董平也跟在后面,忙合上小游的眼睛,将其放下,急欲起身,才发现双脚已经麻木,竟然站不起来,还是沈周从旁拉了他一下。

强盗闯进禅房时,将包母推得跌了一跤。她摔得不轻,额头在桌案角上撞起了一个大包,腿脚也有些不方便,听说张小游死了,还是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赶来。

包拯抢上前扶住母亲,凄然道:“母亲,小游……她去了……”包母道:“小游……我可怜的小游……”颤颤巍巍地走到张小游身侧,泪如雨下。

包拯见母亲如此哀伤,少不得要劝慰几句,哪知转头看到小游的面容,又回想起她昔日天真稚气的样子,泪水再次涔涔而下。

过了小半个时辰,路、府、县各级官府的大批人马终于赶到。差役记录了现场情形、填写了验尸文书后,包拯等人首先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张小游的后事。死去的人最终获得了彻底的宁静,而活着的人在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之后,还要继续着思念和痛苦。

闻讯赶来的包令仪只是埋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张小游虽是他的内侄孙女,他却历来视其为女儿,昨日一早还听到她的欢声笑语,目送她登上车子,今日便天人永隔。命运捉弄人之残酷,实在令人叹息。

包拯的两位兄长都是少年夭折,包令仪曾两次经历丧子之痛,本以为有了那样椎骨心痛的感受后,已看淡人间万事,生生死死,不过只是站立和躺着的区别。但此刻看到小游安静地躺在那里,旧日的各种情形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愈发恍然若失,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当中。

禅房中安静得可怕,最终还是张建侯抹着眼泪开了口,道:“妹妹虽然姓张,却是在包家长大,她最喜欢的人是她的婉儿姑姑,当然是要把她运回庐州,葬入包家祖坟。”

事情遂由此而定,决议暂时将小游寄放在性善寺,等买来棺木装殓、请高僧做过法事后,再择日运回庐州老家。

张建侯上前握住张小游的手,信誓旦旦地道:“妹妹,杀你的王伦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背后的主谋,为你报仇。”

兵马监押曹汭亲自带兵赶来性善寺,要护送宋小妹回城。宋小妹却不愿意住进驿馆,坚持住在包府,遂由包令仪夫妇陪同回城。张建侯亦在天黑前赶回城去,张罗棺木等丧事,只留下包拯在寺中守灵。尽管沈周亦主动留了下来,张建侯还是不能放心,专门请张望归夫妇多留在寺中一夜,暗中看护包拯。

一行人离开时,董平特意落在最后,停在包拯面前,温言道:“包公子,请你……请你节哀顺变,保重身子。我……我会为小游娘子祈福的。”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极轻极柔,如清风一般。同时,他也看到了她眼睛中晶莹的泪水,他一下子被她的善良打动了。许多年之后,他依旧无法忘记当时的感觉。

时光就这样悄悄溜走了,在伤心的时候,在怀念的时候。禅房中终于只剩下了包拯和张小游两个人。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山风穿堂而过,吹掠起她的头发,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叫了一声“小游”,她却没有反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心中空空****,恍恍惚惚,便也如她一般闭上了双眼,聆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是他的灵魂深处。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妻子张婉病逝的那个晚上。临终前,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只叮嘱了两句话,一句是要好好保重自己,另一句是要照顾好小游。他泪流满面,慨然应诺。然而仔细回想起来,这几年来一直是小游在照顾他,并不是他在照顾小游。虽然她不会下厨,虽然她的女红做得乱七八糟,虽然她不肯读书,武艺也只是半吊子,但确实是她在照顾他。她还两次救了他的性命——一次是从河里;一次是从盗贼王伦手下。她固然是要救寇夫人,但她更是要救他,以火蒺藜的威力,无论打中了宋小妹还是他,火药炸裂,铁片溅射,他们两个人都会同时没命。

蓦然回想起白日她在山寺外相思树下的哭泣来——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相思树底说相思,空倚相思树——那一刻,他明白了她的苦,她也应该知道他的苦,所以才会义无返顾地挡下火蒺藜,她的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登时鼻子一酸,又有了强烈的泪意。

沈周陪着宋城县尉楚宏走了进来。楚宏轻轻叫道:“包公子。”

包拯急忙转过头去,用袖子往脸上抹了两下,这才勉强“嗯”了一声。

楚宏道:“公子心里悲伤,不愿意旁人瞧见,楚某自然懂得。我冒昧来打扰,是有两件事情相告。”

楚宏是宋城县尉,捕盗正是其职责所在,在他的管辖区内发生如此重大事件,受到众多长官叱责还是轻的,如果不能限期侦破案子,还将面临流配充军的严厉处罚,压力相当大。他赶来性善寺后,收集物证,录取口供。根据众人的供词,大概可以推断出闯入寺中的一共有九或十名强盗,都持有凶器。现场共有十四具尸首,除去张小游、僧人、仆从共九人外,剩下的五具是强盗——其中有一人是被众仆从合力杀死;有三人被突如其来的张建侯杀死,包括首领王伦在内;还有一人则被张望归和他妻子裴青羽所杀。另外,还有一个活口,就是在禅心院被张小游刺中的贼人,名叫潘方净,跟王伦一样,原是曹汭手下的兵卒。张小游那刀劈得略略偏了一些,潘方净只是重伤昏迷,并没有死去,已经紧急送回城中救治。这样算下来,逃走的大概有三四名强盗,他们不会进城,应该是往北边逃去,兵马监押曹汭已经派出精锐轻骑追捕。

包拯道:“有活口总算是好事,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沈周道:“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楚县尉认为跟我们一道进寺的富家公子黄河很可疑。”

包拯道:“黄河不是一直跟住持相谈甚欢么?我在前院遇到过他们,住持特别夸赞他佛学修为极深。”沈周道:“黄河也许是精通佛理,住持由此很喜欢他,但楚县尉怀疑他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原来自从曹府曹丰失踪后,楚宏夜间加派了弓手在曹府四周巡视。昨夜正巧他当班,巡逻到曹府后墙外时,看见一名高大伟岸的男子正骑在墙上,仰头张望,眼力所及,正是曹云霄的绣楼。他忙带人上前,用弓箭指住那男子,将其扯下来擒住。那男子自称姓黄名河,是个行商,住在望月楼。楚宏问他到曹府做什么,他倒也直率,承认是久闻曹云霄艳名,想见一见这位南京第一美人。楚宏正要命人将其押回县衙严刑讯问,绣楼上的曹云霄听见动静,派婢女下楼,隔墙喊话,告诉楚宏说曾在寺庙进香时见过这位黄河公子,不是什么坏人,况且是曹府正值多事之秋,最好不要多生事端。楚宏亦敬佩曹诚散财兴学之举,认为曹云霄之顾虑有道理,遂当场放了黄河,只警告了他几句。哪知道今日楚宏再来性善寺,居然又见到黄河在此,立即本能地怀疑起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来。然而盗贼杀进寺庙时,黄河与住持等人一起被关在房间里,多人可以为他作证,他的供词也没有任何漏洞,楚宏只得放他走了。

包拯道:“如果曹丰一案跟性善寺一案有所关联,黄河自然可疑。但目前看起来,这两件案子并没有什么本质的联系,黄河两次出现,也许只是巧合。”

他分析得一针见血,楚宏登时释然,当即拱手道:“还是包公子分析得在理。那好,我先回城了,今晚应该会连夜讯问那盗贼潘方净,一旦有消息,我再来告知二位。”

楚宏离去不久,夜色便悄然降临了。黑黑沉沉的天幕与黑黑沉沉的山野刹那间抱成漆黑的一团,人眼再也无法分辨出哪里是它们的分界线。丘陵气候多变,山洼里一到夜晚,气温降得极快,即使是没有山风,也依然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意。

千里素光,明月相照。轻纱般的月华笼罩在性善寺这座百年古寺上,斑驳的墙壁、雕花的窗棱都沾染着乳白的宁静,显出亘古的静谧来,幽绝冷绝。清冷的夜风中浮漾着山花的馨香,淡如游丝,凉爽怡人。月白风清,如诗如画。然而,浓重的哀伤气氛还是如轻烟般弥漫散开,笼罩了全寺上下,不仅张小游被杀,还有四名僧人、五名侍从亦在今日遇害。生之短暂,死则永恒,那份人世无常的宿命感萦绕在各人心头,挥之不去。

虽然有好友陪伴在身边,但莫名其妙的孤独还是纷至沓来,无论如何也拂拭不去。那无言的悲哀更像这无边无际的黑夜,紧紧地笼罩在包拯的心头。他尽量不去多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小游的样子,想起她深情而莞尔的甜笑,带着少女的纯情及眼光闪动的灵性,他有些眩晕了。他总觉得她并不是当真死去,她还在暗处默默地注视他,偷偷地朝着他笑,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跳着冲出来跟他斗嘴抬杠。

披衣来到院中,留宿在禅院中的张望归夫妇正在桂花树下私语着什么。见包拯出来,裴青羽微微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转身进房去了。

张望归道:“小游娘子风华正茂,遭此不幸,实令人惋惜。然而往者已逝,来者难追,还望包公子看开些。”包拯道:“多谢。”

张望归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卷了几下,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悠悠乐声陡起,在这宁静的月夜仿若天籁之音,柔和,哀怨,婉转,缠绵,飘忽,凄迷,寄托了哀思与怨愤,凝聚着离愁与别绪,倾诉出怀念与期盼,如水如泉,声声沁入人心。

一曲吹毕,聚在院外听闻乐声的僧人无不叹息而潸然泪下。

沈周亦闻声出房,问道:“这是什么?”张望归道:“是《牧羊吟》,又称《苏武牧羊曲》,在河西一带的汉人中很是流行。”

沈周道:“不,我不是问曲子是什么,是问先生手里拿的是什么?”张望归道:“树叶呀,我随手从树上摘下来的。”

沈周道:“适才那《牧羊吟》就是用这个吹出来的么?”张望归道:“是啊,这在河西叫孟孟,专门用来寄情托意。吹得最好的是党项妇人,她们通常选用苇叶,吹出来的音调更要低沉浑厚些,情感也更饱满。”

沈周道:“包拯,你记不记得,我昨晚在你家听到过类似的乐音。噢,我不是说曲子相同,只是说乐音类似,当时还好奇这是什么乐器吹出来的呢,原来叫孟孟。应该是隔壁崔府传来的吧?”

张望归蓦然想到一事,道:“对了,白日在来性善寺的路上,建侯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是包公子的邻居茶商崔良中昨夜中毒死了,你们怀疑他是再次被人下毒,却找不到任何外伤,也不可能是饮食中毒,对吧?”包拯道:“嗯,有过这种怀疑,但找不到任何证据。”

张望归道:“我给二位公子讲一个我们沙州人尽皆知的故事,也许对你们有所启示。”

包拯听出对方话中深有玄机,忙请张望归在树下石凳坐了,道:“先生请讲。”

张望归道:“二位公子都知道,我们沙州原本跟中原是一家。中原自安史之乱后,国力由盛转衰,外敌亦乘虚而入。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开始,吐蕃军开始进攻沙州。当时沙州以东的唐军要塞已经全部失陷,所以沙州城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沙州刺史周鼎一面率军民固守,一面向唐朝廷在西域的盟友回鹘求援。然而,援军经年不至。沙州一直被围困,城中粮草将尽。周鼎主张焚毁城郭,率军民东归唐朝。但他手下部将以都知兵马使阎朝为首,都不同意,认为一旦军民东奔,沙州以后将永不复为大唐之地。”

沈周道:“这一段历史我曾读过。主要是当时沙州已经被吐蕃军重重围困,东奔回唐是不可能的事情。河西节度兵马使宋衡枉为名相宋璟之子,贪生怕死,偷偷带着二百多家眷逃出沙州,想逃回中原,结果全部做了吐蕃人的俘虏。如果不是吐蕃人仰慕宋璟大名,主动释放了宋衡等人,这群人就成了刀下亡魂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张先生可知道,寇夫人其实就是宋衡的后人?”

张望归道:“啊,这件事我倒是真不知道。”顿了顿,又续道:“周鼎一心想焚城东逃,最终引发了部下不满,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了周鼎,自己率民众抵抗吐蕃。为了解决粮草问题,阎朝贴出告示:‘出绫一端,募麦一斗。’用这样的方法来征集粮草。这样,沙州这个只有四五万人的弹丸小邑一直坚持了十一年,到建中二年(781年),沙州城终于弹尽粮绝,山穷水尽。阎朝实在无路可走,为了保全城中百姓,只得与围城的吐蕃主将绮心儿相约,以不迁徙沙州居民为条件,向吐蕃军投降。阎朝被吐蕃任命为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但吐蕃人对他并不信任,害怕他谋变,于是派人偷偷将毒药放在他的靴子中,由此毒死了他。唉,阎开府[1]死后,吐蕃人背信弃义,残酷地压迫沙州百姓,丁壮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羸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汉人尤其受到歧视,吐蕃人规定河西各城的汉人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若非吐蕃残暴不仁,先祖张议潮张公也不会振臂一呼,即应者云集。”

沈周道:“吐蕃、党项多是背信弃义之辈,他们的话信不得。倒是契丹人要好上许多。”张望归道:“嗯,所以阎开府死得十分不值了。”

沈周这才会意过来,叫道:“呀,吐蕃人既没有用有毒的刀刺杀阎开府,也没有往他饮食中下毒,只是将毒药洒在他的靴子中。毒药穿过袜子,从脚板的毛孔中慢慢渗入身体,一样毒死了阎开府。同样的道理,凶手可以将毒药涂在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床单被褥上,马季良的侍从会逼婢女事先品尝饮食,但总不能让她们先试穿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先试睡床单吧。包拯,你还记得那仵作冯大乱验出崔良中后背出了许多红疹子吗?那一定就是中毒所在处。”

包拯却在思索别的事情,心道:“阎朝守卫沙州,与当年张巡坚守睢阳,情形何等相像,均是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结局却全然不同。张巡宁可吃食城中百姓,也绝不投敌,誓死战斗到最后一人。阎朝为保护百姓开城投降,结果不但自己被杀,就连百姓也受到残酷虐待,几于屠城无异。到底谁做得更对呢?”发过一回呆,直到张望归起身回房,神思才回到崔良中中毒一事上来。

沈周道:“看来你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就是有人要杀崔良中灭口。刘德妙和高继安已败露行踪,断然不是他们所为,而且崔府戒备森严,他们也进不了崔府,一定是崔府内部的人。”

目下崔府中的住客,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人:崔良中的结义兄弟马季良是一派,女儿崔都兰是一派,侄子崔槐则是一派。以动机而言,自然以马季良嫌疑最大,他是崔良中在朝廷中的靠山,伪造交引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知情,现下案发,他当然是要自保,杀了崔良中,朝廷既无人证也无口供,他便可以从容置身事外。崔槐也有嫌疑,崔阳死后,他原本可以继承崔家的巨大家业,崔良中却突然开始嫌弃他,宁可找回一个冷若冰霜的陌生女儿,也不愿意相信他这个在崔家长大的侄子。现下崔良中死了,崔都兰在崔家立足未稳,他仍然有很大机会得到遗产。相比较而论,反而是看起来跟崔良中感情最疏远的崔都兰嫌疑最小。

包拯道:“崔府人人知道崔良中是中毒而死,生怕会沾染到自身,昨夜应该就将他生前穿过用过的衣物器具都烧掉了。”沈周道:“啊,难怪昨晚睡觉总觉得外面火光映天。”包拯道:“没有了物证,医博士又从尸体上查不到毒药的毒性,案子怕是再难调查下去了。”

沈周道:“其实崔良中案基本上也算是完结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清楚杀害小游……不,我是说王伦这伙强盗背后的主谋。”包拯道:“现下最重要的事是要找到曹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因为我们答应了戚彤娘子。其次才是调查刺杀寇夫人的主谋。”

沈周道:“曹丰已经死了,这是确认无疑的,凶手肯定就是刘德妙。我们已经有她的画像,找起来应该不难。就怕她知道身份败露,已然逃离了南京。”

包拯道:“这妇人专程来到南京,经营有年,一定有重大图谋,应该不仅是行刺崔良中这么简单,我猜她不会轻易离开南京的。眼下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提刑司既然拘捕了曹府车夫,康提刑官又兴师动众地赶去曹府抓人,想必是推测出了崔良中遇刺一案与相士王青有关,必然也有了王青的画像。康提刑官倒也罢了,像晏知府这样久在中枢的官员,一定见过刘德妙,官府知道王青就是刘德妙是早晚之事。”

沈周道:“你是担心曹府由此难脱干系?”包拯摇了摇头,道:“我在想,那封匿名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居然能令康提刑官当场回头,无功而返。”

沈周道:“这件事不但你我奇怪,就连韩转运使也感到奇怪。”当即说了今日转运使韩允升的一番话。

包拯呼吸立时急促了起来,道:“你觉得韩转运使是在暗示康提刑官跟今日王伦事件有关?”沈周道:“不光韩转运使,我也是这么想,时间上太过巧合,不由得人不怀疑。”

包拯站起身来,在庭院中走来走去,一边搓手一边道:“康提刑官的异常举止,一定跟那封信的内容有直接关系,我们得设法知道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沈周道:“这样,我们明日一早回城,直接去问康提刑官。”包拯摇摇头,道:“康提刑官一定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康惟一亲自带人去曹府拿人,动静不可谓不大,却又突然在众目睽睽下退去,之后没有任何解释,就连转运使韩允升都十分奇怪。既然康惟一面对上司时都没有一句解释的话,又怎么可能将那封干系重大的信的内容告诉包拯等人呢?

沈周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歪着脑袋苦思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找许洞许先生,请他出马,设法盗取那封信。”

包拯吓了一跳,道:“康提刑官住在提刑司官署,那里是整个京东路的治狱所在,内里有监狱,防卫森严,岂是说进就进?况且许先生是已死之人,身份绝不能败露,我们怎能让他做如此冒险之事?”

沈周不过随口一提,见他反对,也就算了,闷闷道:“那就再想办法吧。也许我可以明日回城,找小文商量一下,他也许能想出‘注水取球’之类的主意。”包拯道:“也好。”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自然是一个难眠之夜。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1] 阎朝守卫沙州城时已位至开府仪同三司,故时称“阎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