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姬钟情恋英俊 骄帅错棋分兵局

项羽纵马登上荷山,举目四眺,荷水自东南涌出,一片澄明和安静。他抬头望九月天空的太阳,亮丽而又纯净,曾经缔造了绵绵霏雨的云彩,现在都无影无踪了,只把湛蓝的天空留给大地。秦军大败,雨过天晴,这是否意味着楚军如日中天了呢?

攻下定陶后,项梁的军命下来了,两月之内秦军不敢南下东向,加之齐、赵两国纠结,无暇旁骛,刘项军可用半月时间休整待战。项羽一直紧绷着的精神终于有了一个缓冲的时期。一向对时迁物变不大关注的他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属于自己。

今日一大早,他带了从事中郎和十数名卫士到定陶城外的荷山赏秋来了。项羽是那种性格不受约束的将领,尽管今晨出发时项伯一再叮嘱从事中郎要时刻警觉,但一出城,他就吩咐从事中郎带领卫兵们远远地跟着就行,然后,他击打了乌骓马腹部两下,那马就撒开四蹄向前方奔去了。

项羽的心就如这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自雍丘战役后,定陶是他感到十分快意的一仗。与他交战的董翳的确不凡,唯其如此,他才找到了厮杀的快感。那一天,董翳领教了他长戟拨云扫雾的凌厉,在众多校尉的护卫下败走,随后定陶城头飘扬起楚军的旗帜。唯一让他不快的是,当他向部属发出屠城的命令时,遭到了刘邦的坚决反对。刘邦的话锋并不尖锐,却直刺他心底:“将军须知,亡秦者非楚也,乃秦矣。若非秦皇严刑峻法,遍地囹圄,岂能有陈胜、吴广揭竿?记得季于咸阳服力役时,听闻当年商君常在渭水边行刑,以致渭水常年如血。赵良观之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将军今不识古训,乃恃力胜,与卫鞅何异?望将军三思。”

他没有揣摩其间的深意,认为刘邦不过是危言耸听,事情虽然过去了多日,现在他一想起来,仍然耿耿于怀。

回首来路,他远远瞧见从事中郎与卫兵们在半山腰盘桓,心想我力举巨鼎,杀得秦兵丢盔卸甲,还怕几个蟊贼不成?然而,就在他孤芳自赏的时候,蟊贼真就来了,只听从山崖后面传来一阵呼喊:“哪里去,还不快停下脚步。”

项羽循声看去,但见不远处有几个狂徒手执棍棒,正在追赶一身着粉色深衣的女子。那女子一边跑,一边从剑鞘里抽出一对鸳鸯雌雄剑,大声道:“你等狂徒也敢欺侮本姑娘?还不快滚,否则要了你等性命。”

蟊贼们觉得一位女流舞刀弄剑也不过是兴之所至,哪里有什么真功夫,因而并不惧怕。为首的一位矮胖汉子笑嘻嘻道:“姑娘如此粉面桃腮,咱们怎忍心轻动。退下不难,跟大哥我回府中饮上几杯如何?”

这话让女子两腮顿时泛上绯红,眼见得杏眼怒睁,那剑顷刻间就架在汉子的脖颈上。其他几位见状先自怯了,口里却不示软,叫嚷着要救大哥。女子随手挥起另一支剑,“嗖”的一声砍下旁边的一枝小树枝,黄叶落了一地,厉声道:“不怕死者上来,明年此时,就是你等忌日。”

“姑娘息怒,有话好说。”矮胖子急忙求饶,身后的几个贼人也不过虚张声势,却没有一人上前。

这一番对峙,看得不远处的项羽情不自禁地喊了一个“好”字。好一个巾帼英杰,身临险境而无惧色,面对强贼而不退却。项羽对这位姑娘暗地生了敬意,但见他一步跃上前去,大骂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图谋不轨,就不怕遭天谴么?”

几位贼人的心神还没有从与姑娘的对垒中解脱出来,却不料半路杀出个虎头豹眼、黑脸络胡的黑衣大汉来,心中的惧怕又多了几分。有两位悄悄后退,做了要逃的打算。孰料项羽抓住矮胖蟊贼的衣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几道寒光闪过,狂徒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之中。项羽撩起战袍,擦了擦剑刃上的血迹,双手打拱道:“姑娘受惊了。”

那姑娘回看了一眼项羽,反而责备道:“他们退了也就罢了,何劳壮士血染宝剑,又伤了几条生命。”

项羽却不以为然地笑道:“籍自幼疾恶如仇,自随叔父举义以来,一柄长戟刺杀秦军无数,岂能容得这几个蟊贼贻害人间?”

“哦!壮士就是项将军么?”

“正是在下。”项羽说着,将几具尸体踢向深沟。

姑娘收了宝剑,虽然英气依旧,却多了几分女儿的温柔。鹅蛋脸上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梳一头螺髻,两颊扑满云霞,樱口红唇映出满面春色;内穿一件梅红小抱腹,外着粉色深衣,脚蹬一双云纹绣鞋,关不住的青春芬芳淡淡地飞入项羽的鼻翼间。

项羽暗暗打量着面前的姑娘。童年时代,项燕位高权重,家中美女如云,但那时候他不晓男女之事;后来因为项梁牵涉杀人案而避祸吴县后,他已是一位公子了,身边不乏伺候的侍女。然而,像这样明眸皓齿,让他心旌摇**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项羽就那么痴痴地望着,很久没有转过神来。直到姑娘轻轻呼唤,他才为自己的失态而冒出了汗珠。

姑娘笑道:“想不到挥马千军的将军也有赧颜之时啊?”

项羽也不计较,拱手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姑娘落落大方回应道:“小女虞姬,本寿春人氏,秦军攻进寿春后,祖父饮刀而亡。兄长在与秦军大战中身亡,母亲带我逃往陈县,中途饿死道边。小女孤身一人,幸被一老者怜悯,不仅收养了小女,且传授文武艺。孰料章邯军攻破陈县,杀了老者,从此小女流落天涯,靠街头卖艺为生。不料今日荷山遇险,得遇公子,真乃大幸。”

在叔父身边长大,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一个孤女相处,不仅她悲郁的身世让项羽心头悸动,更面对一双泪眼不知所措,犹恐近之不恭,远了又伤了虞姬柔弱的心。情急之中,项羽憋出一句话来:“暴秦不灭,百姓不安。”

“此处就你我二人,将军何出此言?”虞姬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逗得破涕为笑。

“不瞒姑娘说,在下近日心头正有说不出的怨气。你也知道,城阳一战,在下命士卒屠城三日,刘季那个亭长妄加指责也就罢了,孰料两位叔父也指责在下滥杀无辜,你说说……”

“除恶务尽,何错之有?自古不能成大事者,皆心肠太软,优柔寡断。似将军这样,勇冠群雄,来日必乃雄御天下之主。”

这诤诤利言,让项羽感到吃惊,顿生了进一步走近她的勇气,问道:“方才姑娘一番剑法,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不知源自何处?”

虞姬莞尔一笑道:“此剑名之鸳鸯交颈剑,乃收留小女老者祖传,其先祖有训,传男不传女,然老者之子为咸阳刑徒,死无归处,故而将之传与我。此剑舞将起来,撒豆不进,原为小女防身之用。”

哦,倘是个男儿身,上阵杀敌,定是一员虎将。项羽暗暗替虞姬惋惜,接着问道:“敢问姑娘,现居何处?”

虞姬长叹一声:“卖艺之人,云游四方,居无定处。近来就在定陶城外,荷山下之悦来客栈栖身。”

他们就这样开启了之间的叙话。下山的时候,两人牵着各自的坐骑相傍缓行,从当年楚国贵为盟主说到项燕率军击秦;从都破楚亡说到秦皇暴政;从义军渡淮说到薛县会盟。几乎在所有项羽感到不平的事上,虞姬都毫不含糊地给了支持。到山脚下,项羽邀虞姬到酒肆浅酌几杯时,竟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一大帮卫士呢。

虞姬明白,像他这样阵前走马的将军必是公务繁多,于是婉言谢绝,说好后日在荷水岸边相见。但项羽感觉得出来,两人都有些难分难舍了。

忽然,项羽从腰间解下一方玉佩对虞姬说:“今日得遇姑娘,乃籍之大幸。此玉佩原乃母亲临终遗物,你我初见,无以相赠,权且请姑娘收下此物,日后姑娘走遍天涯海角,见物若见人也。”

虞姬没有想到,看起来五大三粗的项羽倒也有些温润男子的细密处,情急之中,将头上玉簪抽下送与项羽:“玉簪本母亲心爱之物,今赠予将军,也算是物有归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尤其是项羽,眼见得虞姬一头蓬松的头发霎时如瀑布般地泄向两肩,益发将脸庞衬托得粉嫩白皙,恰如三月桃花绽放在眼前。于是乎热血开始沸腾,向着眼角奔涌,那火辣辣的神色,直扑虞姬而来。

虞姬脸泛嫣红,心血上涌,身子也变得绵软了,娇若醉酒憨态,趁项羽上前扶持的机会,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抹胭脂,转身就走了。

项羽的脸颊留下麻酥酥的感觉,那口唇的芬芳绕着面颊,淡淡的,经久不散;那转身时带起的风吹起她的战袍,余香不断;那伴随着美人离去,在身后颤悠悠的齐腰乌发,让他心旌浮动。他痴痴地站在原处,一直看着虞姬在视野中消失。

这一切,从事中郎都看在眼里。他悄悄地来到项羽身边,伸开手掌在他面前挥了几次,都没有反应,这才轻轻地呼唤,三声之后,项羽才转过身来问道:“你是在叫我么?”

卫士们“哗”地笑了。项羽皱起眉头,接过马缰上马回营去了。

项羽刚刚回到军营,就看见项伯站在门口朝这边望。远远瞧见项羽,拉着脸道:“为何这般时光才回营?”

项羽若无其事地回答:“秋日天好,即在荷山上多停了两个时辰。”

“就你一人么?”

“还有从事中郎和一干卫士。”

“从事中郎率卫士与你同往,你倒好,严令不可靠近,倒与……”

下面的话还没有出口,项羽已经明白,项伯对他的行踪了然在胸了,干脆也就不再隐瞒,直言道:“侄儿中途遇见一伙强贼正追赶一民女,怒从心起,杀了几个蟊贼,救了那姑娘。”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你先去吃饭,随后速见你二叔父。”项伯点了点头。

“诺!”项羽头也不回地去了。

项伯素来笃实、敦厚,不善猜测人心里所想,何况从事中郎所见也不过是些皮毛表象而已。他相信侄儿说的话是真的,英雄拯救落难女子之事,古已有之,何况项羽生性刚烈,岂能面对强贼而袖手。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从心底希望侄儿将心思花在“灭秦复楚”上,一俟大业垂成,何虑没有美女配英雄呢?

他刚一转身,却看见傍晚的斜阳中,刘邦的车驾停在了将军府门前,跟随刘邦的是一位年轻将军,但显然不是此前见过的岳恒。项伯至今也说不清楚,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当初一见刘邦与张良就觉得气息相投。相对于项羽,他觉得刘邦更亲切。因此,不待刘邦向他打招呼,倒先上前与他搭话了:“定陶一战,沛公功莫大焉。”

刘邦谦恭地笑了笑道:“公谬奖了。将军年少有为,季以臃肿之姿追随于后而已。”接着,就拉过马力介绍,“此次取胜,得益于马力诈降,才探得秦军内情。季今日与他同行,正是要在主帅面前为之请功。”

“全仗沛公、少将军运筹有方,末将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马力这话一出口,项伯就听到心里去了。这就是刘邦的过人之处,他不像项羽那样争功好胜,凡事总是礼让,尤其亲爱部属,这一点非常对他的心思。

转过一株松树,将军府就在前面。刘邦觉得有些话当着项伯的面说比在项梁面前方便,于是住了脚步:“项公可知,攻克定陶以后,少将军所为么?”

项伯心头一沉,关于项羽放手让部下强抢掠夺的消息,他此前间接地听说过,可出自沛公之口,却倍加引起他的注意:“虽然之前有所听闻,还是请沛公陈明其详。”

刘邦便将司马欣、董翳败退出定陶,项羽是如何疏于管束,致有些士卒强抢民女,有些杀人越货,百姓谓之“前门走虎,后门进狼”的情形说了一番,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管子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害民者,民必远之。季此说乃为复楚大计,还望项伯体谅一二。”

项伯沉闷良久,抬起头时,目光中就写满了忧郁:“籍儿自幼因兄长娇惯,性情鲁莽。明日定当再加训诫,提示其不可妄为。”

到了将军府前,刘邦与项伯告别,转身进了项梁的大帐。

章平走在去往濮阳城的官道上,欣赏一路的风光,就十分钦佩兄长处事的缜密。

不是么?兄长与从定陶撤下来的司马欣、董翳退入濮阳后,就对城内和城外驻军做了谨慎的部署,三军分别驻扎在柳屯、孟轲亭以及沿河水一带。东北可窥视东阿之敌,东便于监视定陶驻军的刘邦和项羽,西能够随时迎接朝廷的援军。

章平所部就驻扎在柳屯乡,不过秦军入驻前,老百姓早已闻风而逃,街头除了几位老弱病残者外,萧条冷落如劫后余生。章平命校尉们依照顺序安排好营寨,又吩咐加密岗哨,自己带了十数名卫士,驱马濮阳城中拜见兄长来了。

进了将军府,岗哨们纷纷挺立身姿,行注目礼,到了府门前,就看见长史司马欣的身影,章平忙上前见礼道:“长史大人到了!”

因为是章邯的亲弟弟,司马欣在礼节上是丝毫不马虎的,还了礼便及时将话题转到了章平的伤上,顺口说些叮嘱的话。章平一一回答,末了道:“吕臣小儿,能奈我何?只是些皮肉外伤罢了。”

说起在定陶的失败,司马欣一肚子的怒火,大骂刘邦奸诈,竟然派人诈降。定陶城下,两军对阵,彼刺得我军军情后,内外夹击,致使我军军败。

章平问:“不是还有董翳都尉么?”

司马欣长叹一声道:“天不助人奈何?董都尉一身好武艺,偏偏遇上那个举千斤鼎而不气喘的项羽,一杆长戟如风轮旋转,所过之处,我军如芟夷蓑草,纷纷毙命。杀到最后,竟然无一人敢上前,你说,岂非天不助人……”

章平没有再问下去,他再一次想起了前几日与兄长就要不要继续为朝廷而战的谈话。司马欣的话让他再一次觉得,秦之危亡,乃是天意,既然兄长已经将之视为大忌,自己就该永远藏在心底。不过,他还是对司马欣说道:“我军自与项梁楚军接战以来连战皆输,确实不得不深思。”

说话间,就到了章邯署外。待卫士通禀后,两人进去,却看见章邯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章平一眼就看见台首写着臣章邯叩见皇帝陛下,忙问:“兄长这是要向朝廷上疏么?”

章邯抬头看见司马欣和章平,示意他们分两厢坐下,又吩咐卫士上茶,然后又继续埋头书写。

自东进以来,秦军一路披坚执锐,浩浩****;然而,一俟南下与楚军遭遇,却处处被动。自陈胜死后,他转而北上,剿灭齐、赵,虽有小胜,然近来四战而胜一,成了他挥之不去的痛。是自己过于期待速胜了么?是自己为一路顺风而轻敌了么?是自己过于看重名节了么?

许多的心绪,只在他的心池里涟漪不断,但一旦要诉诸朝廷,他就不得不三思慎行了。六月中,使者曾来到这里,之后便是李斯伏法,李由战死。倘是将战场的胜负据实禀奏朝廷,那么,岂不授赵高以话柄么?如此踯躅再三,最后的奏章变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上疏:

少府、上将军臣章邯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自奉诏发骊山刑徒伐寇,臣鏖战戏水,兵出函谷,被坚持锐,凛若风飙。赖陛下神威,将士用命,吴广引刀,陈涉陨落,张楚兵挫地削,赵魏势穷力极。大军所过之处,贼吏面缚衔璧,士卒舆榇请刑。然则,河淮地广,贼众甚多,剿之复起。军伍久战,将疲师劳。为复强秦社稷,皇业永固,请陛下再发军师,臣必挥师奋进,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还大秦朗朗乾坤……

章邯反复看着一手清丽、敦厚的秦篆,忽然生出眩晕的感觉,似乎那一个个字都变成了讥讽抑或忧愤的眼睛,朝他投来一道道冰冷的光。

章平且不说,这一段日子仗打得如何?司马欣是再清楚不过的,因此,他也不打算隐瞒真实想法,放下笔说道:“长史定能明白我的苦衷。若不如此说,恐授人以柄,章邯获罪事小,连累长史一家事大。”

“末将这就传人六百里快马赶往咸阳。”司马欣并没有怪罪章邯的意思,他倒是觉得老将军处事过于谨慎,与他在战阵前判若两人,作为军中副将,他明白自己的职责,就是尽快把主将的上疏送往咸阳,以求朝廷早日发兵平定寇乱,他们即可回京与家人团聚。

章邯的眼睛有些湿润和发热,他从心头感谢司马欣的理解。做完这些,他这才得空转过身来察看章平的刀伤。章平现在还用绢帛架着胳膊,这让他看着心疼。父亲将兄弟交给自己,原为建功立业。如今落得伤痕累累,他……

眼看兄长的眼圈红了,章平心里也不好受,忙将话题岔开:“兄长不必伤情,只不过小伤罢了。”

“唉,我只是觉得难以面对父亲……”

章平理解兄长此刻的心境,若不是陈胜大泽乡揭竿,兄长至今仍在少府任职,每日进出朝廷府库,何其安定?自己也还在京城与一般少年垂杨系马。是战争将所有的平静打乱了。他安慰兄长道:“兵法云,夫将者,国之辅也。为国尽忠竭命,乃为天职。此兄长对小弟耳提面命之言,未敢稍忘。”

闻言,章邯的心绪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只盼朝廷早日发兵,助为兄尽快剿灭贼寇。”

司马欣一出门,就看见都尉董翳下了马,朝将军府走来。隔着十几丈远,董翳喊道:“长史,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乎?”

定陶最后一战,董翳和司马欣被刘邦和项羽大军团团包围,楚军借着雨夜发兵突袭,他们措手不及,那是董翳第一次见证项羽的骁勇善战。他觉得再也不能恋战,情急之间,他脱下头盔抛向空中,趁着项羽分神之际,朝着城北的密林中逃去。

第二天,他收拢残兵散卒和几位伤痕累累的军侯,一直向西北而来。为了躲开楚军锋芒,他们冒雨白天宿营在密林里,等到黑夜到来时才出行。辗转多日,才回到濮阳。

他并不知道,刘邦麾下的两位将军周勃和樊哙追着司马欣不放,险些取了他的首级,若非黑夜,他决然逃不脱做刀下之鬼的结局。

“没有料到,刘邦营中竟有如此猛将。”战后相见,感慨良多,司马欣暗自喟叹,若是自己那夜遭遇了项羽,恐怕早已死于长戟之下了。董翳没有将话题延伸下去,这不仅是为将者的尴尬,更有着难以名状的惊悚。

一说到当前,董翳满腹的忧虑:“军伍所住的孟轲亭,街头萧条,村落衰败,数里之内,不见人烟。这么多将士,就食甚艰。”但他明白,眼下对长史说这些都是徒劳无益之语,遂刹住话头问,“长史这是要去往何处?”

司马欣挥了挥手中的文书道:“章老将军上疏请求再发援军,合力剿贼。”

“少府大人在帐中?”

司马欣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依少府性格,他绝不会对定陶之败善罢甘休。”

董翳将战马交给卫士牵着,打拱向司马欣告辞,但话他是听进去了。自定陶大战后多日来,他一直在问自己,北方战火未息,两淮兵爨蜂起,秦军穷于应对,这个仗还要打到何时才能罢休?他摇了摇头,因为他已经看见章邯沉思的身影。

施礼坐定,章平退了出去,章邯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都尉不妨说说,为何我军一路东来,势如摧枯,而南下以来,却连失数仗?”

董翳的故乡在河水西岸的夏阳,地道的秦人,从晓事起就听祖父讲起商鞅变法,急耕战之赏的故事,从军以后,他也是按照这个思路来训练部属的。虽然他参与了赦免骊山刑徒,但从内心一直十分轻看这支队伍。戏水、渑池之战之所以顺利,是因为他们遭遇的是与骊山刑徒一样的义军,而南下淮楚就不同了。

“依末将看,张楚军与项梁军相形见绌,而我军对此估计不足,故而失于战阵。”

章邯觉得董翳说得很对自己的心思,接上他的话茬道:“我已上奏朝廷,祈陛下遣虎贲之师前来助战,定能一举剿灭贼军,平定天下。百姓苦战久矣,久战必失民心。”

董翳心头“咯噔”一声,哦!原来老将军早有此见识,只不过他更多地站在朝廷一边想事罢了,正要将一路所想和盘托出,未料章邯却转移了话题:“我已经决计援军一到,定要收复定陶。依将军之见,到时该如何布阵排兵,方能取胜?”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现秋雨霏霏,亦非作战良机。末将明日即遣人刺探敌情。”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章平又兴冲冲地进来了,连道:“真乃天助我也!”

章邯脸色顿时严肃起来,道:“为将之人,动辄喜形于色,成何体统?”

章平并不在意兄长的斥责,依旧满面阳光道:“方才小弟到营门口瞭望,见我军校尉捕得一齐人,言说乃齐国使者高陵君显,从定陶来。小弟立即将其押回帐中审问,不消半个时辰就招了。彼言从宋义口中得知,项梁连克雍丘、亢父和定陶后,似露骄矜之色,说章邯不过如此,比起当年王翦,逊色多了。彼以为我军不堪,整日纵酒为乐,军中懈怠成风。”

这消息的确出乎章邯意料,他甚至怀疑这是齐国使者编造的诱兵之策。在反复询问了章平后,他终于确信,项梁见识太浅,小胜即骄,为将之大忌。

“项梁死期近矣!”章邯眉宇间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喜色,“我等只需每日加快操练,朝廷援军一到就席卷定陶,务必生擒项梁。”

当齐国使者高陵君显转身北去,车毂声渐行渐远时,宋义心中忽然地生出难以名状的忐忑和不安。是不是太大意了,把项梁轻敌骄兵的情绪告诉一个外国的使者,会不会给楚军带来伤害?

刚才与高陵君显的一番对话惹出不尽的烦恼,甚至忘记了项梁要他出使齐国,督促田荣出兵共伐齐军的将令,宋义呆呆地坐着,半天没有一句话,直到司御询问的时候,才懵懂地反问:“你说什么?”

“大人还要继续赴齐么?”

“回定陶!”他要再奉劝项梁万不可恃强衿大,盲目轻敌,这样,也许可以弥补无意间透露破绽的失误,使忐忑的心境获得一息平静。

司御看了看宋义,似乎有些迟疑。是啊!车驾已经离开定陶四天了,现在回去会不会被项梁治罪。司御跟随他经年许久了,理解他的担心。但此时此刻,他已顾不得这些了,他要为楚军的安危着想。

他们晓行夜宿,四天后回到定陶,车刚刚停在将军府前,他就急不可待地跳下车朝大帐奔去。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埋头读书的项梁,问道:“大人如何半途而归,是军情有变么?”

宋义一脸的惆怅,上前施礼道:“非下官中途而归,是下官乃因有话如鲠在喉,不能不对将军直言?”

“还是要我擐甲执兵,枕戈披甲么?”项梁脸上立时就挂上了阴云,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对大人说过,秦军势去,不足惧,大人为何又要旧事重提?”

宋义上前作了一揖,宽大的袖头就贴着地面,从躬身的胸腔中发出沉重的声音:“将军处尊居显,身系国运,万不可固执己见,置楚军生死于不顾。”

“罢了!”项梁有些不耐烦,将手中的竹简摔在案头。

宋义用眼睛余光扫视了一下,却并不为之所动:“下官受王上之命,辅佐将军克敌诛秦,自问心在楚而无私用,今日将军纵然取了宋义首级,我亦当直言相告。兵法云,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三者犯其一者,必败,请将军扪心自问,犯禁否?”

宋义这一番话,搬出孙子之言,恰如利剑,刺得项梁心痛,脸顿时憋得通红,一腮美髯颤颤发抖:“宋义!你好大胆,竟敢妄诬本将军不知兵,来人!”

在门口值守的卫士应声冲了进来,却被跟进来的刘邦拦住:“你等先退下,我有话要向项公陈禀!”

项梁看见刘邦,没好气道:“你亦来施教么?”

刘邦从容地施过礼,才开始说话:“将军胸藏万乘,运筹决胜,季得将军五千精兵,方得收复丰县,岂敢对将军妄加指责。季只是觉得,将军薛县盟会,群雄集结,方有今日之局。然则,灭秦复楚,负重致远,当勠力同心。今大敌在侧而斩将,乃为军之大忌,请将军明察。”

刘邦的话刚刚落音,项伯与项羽也进来了,项伯在帐外已听出个大概,一进帐就劝项梁息怒,项梁的脸色这才松泛了些,再也不提杀人的事情。项伯趁势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对宋义道:“大人曾为楚国令尹,素以善辩而著称。田荣东阿战后引兵北归,还请将军出使齐国劝其出兵,共击章邯所部。”

项伯的一番话如秋风细雨,浇灭了宋义的心火,当即表示愿意出使齐国。言罢,向众人施了一礼,出帐去了。

宋义的脚步与来时相比不唯缓慢多了,且沉重而踯躅,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慢慢膨胀。

这一会儿,刘邦才有机会把马力与定陶之役的胜负关联一一陈说给项梁。项梁闻之大喜:“将军年少有为,赏金三十,以为褒奖。望少将军僶勉从事,再立新功。我定当奏明王上,奖掖晋升。”

马力忙拜倒在项梁面前道:“项公厚爱,末将当苦学力行,为复楚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刘邦扶起马力道:“你且回营去禀告萧大人做好移军诸事,我领得将令,即行开拔。”

马力应了一声“遵命”,又向项梁告辞,出大帐去了。

不管宋义如何阻拦,项梁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部署兵力,他没有忘记命随从去传曾经代他民间觅寻楚王的范增。

项梁摊开地图,手指边移动边道:“诸位,依本将军观之,秦军自雍丘、亢父、定陶战后,已成强弩之末,而我军士气正盛。半月休整,秣马厉兵,此正攻城略地之良机。故而本将军以为,籍儿与刘季将军率军攻打外黄、陈留,吕臣、当阳君及随从之蒲将军攻取彭城。本将军坐镇定陶以御章邯军,如此,则西可挥师函谷,直逼咸阳;东北可雄视濮阳,南控薛郡和泗水郡。诸位以为如何?”

项羽首先说话:“叔父运筹乃制胜千里之策,只是侄儿麾下校尉皆瞋目扼腕之将,故侄儿请缨独率所部直取陈留,无须合兵击敌。”

项伯皱了皱眉头,项羽的刚愎自用让他担心,遂躬身上前对项梁道:“万万不可!籍儿骁勇,然年少气盛,诚恐兴来独行,虑事不周,还是与沛公协力较为妥当。”

项梁正要说话,不料项羽却对项伯的话很不认同:“以叔父之言,侄儿只能屈居人下,此岂非长他人志气,灭项氏威风,侄儿以为不可取。”

“籍儿!”

项伯只轻轻唤了一声,话还没有出口,就被从门外进来的范增截住了:“少将军乃项门之后,前程未可限量。老夫倒以为将军独率麾下将领出战,不失为建功良策。老夫不才,愿随少将军之后,以为马卒之效。”

项梁没有对范增的话表态,他把目光投向刘邦。

刘邦先是摆了摆手,表示此类事乃项门内中事,自己不便多说。然而,项伯却暗暗地用手顶了刘邦的脊梁,他便明白不说不唯对战局不利,且有负项伯一番好意。但怎样说呢,他在心头掂量良久,才出列说道:“项公军令,季岂敢不从。季麾下虽有周勃、樊哙,皆具兼人之勇,然与少将军相比,乃泰山与小丘之别。以往屡次战阵,季多沾少将军之光,不胜感谢。至于攻打外黄、陈留,或合力攻之,或分进合击,或各自为战,季唯项公之命而是从。”顿了顿,刘邦向前迈了一步继续说,“季倒是以为项公四处出击,只留少部镇守定陶,未必善策。而宋义将军之忧不能不虑之。”

这话一出口,项梁就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刘邦。项伯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项梁迁怒于刘邦,急忙上前打圆场道:“小弟也以为宋义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碍于兄长之尊,不便言明,今沛公所禀,正是小弟之欲言矣!”

可项羽、范增先后说话,都指责刘邦太轻看了楚军,一时大帐内形成尖锐对立。这当然是项梁不曾想到的,更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会盟不久即起内讧,传将出去,必为秦军所趁。

项梁起身,在几位将领中间踱步一圈后,眉宇间豁然开朗,脸上立时溢出大度而宽容的笑道:“诸位所陈,虽各有异,然皆为楚计,足见其忠。”项梁以这样的语气终结了议军争论,转身来到公案前,目光炯炯环顾诸将,声音虽低,但力度却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形成了强烈的震撼,“项羽、刘季听令,本官命你合军攻取外黄、陈留,不得有误。”还没有等二人回应,项梁的将令又下来了,“范增听令,本官命你跟随项羽,参赞军务。”

三人不约而同地高声应道:“遵命!”

吕臣和英布早前两天率军南下,现在大帐内只剩下项伯了。项梁笑道:“你就留下,助我守定陶如何?”

“小弟遵兄长之命即是。”项伯说罢,却不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未料刘邦即将出帐时,又转了回来对项梁道:“季依然觉得定陶驻兵稍少,不利占据。项公若不嫌弃,季愿将雍丘战事中新收灌婴与年轻将军马力及其部属留与项公共御强敌,也使彼等随公研习兵法,得公指教一二。”

“灌婴?是那位以贩织缯为业的灌婴么?”项伯问。

“正是此人。听闻我军攻打雍丘,遂率部来归,现在军中任中涓。此人骁勇善战,必能助项公守城。”

“沛公深明大义,令人钦佩。兄长不妨就接纳两位将军,助我坚守定陶。”此话一出,项伯先被感动了。

项梁点了点头,目送刘邦离去,随后回头问项伯道:“你还有话要说么?”

项伯了解项梁,虽然性格有些倔强和自负,却也并不糊涂。沉思片刻,他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小弟还是以为留在定陶的兵力稍显薄弱,倘章邯合力而围,我军危矣。”

项梁并不责怪项伯,只是拊掌笑道:“父亲当年对吾兄弟三人皆有评说,你自幼为人忠善,遇事优柔寡断,此为将之大忌也。为兄留你在身边,意在于此。”项梁拉着项伯,来到门外,望着从天空飘过的秋云,一脸自信地说道,“兄弟不必担心,为兄料就章邯两月内不敢轻动。到他南下时,项羽、刘邦已拿下外黄和陈留,回师援我,内外夹击,定让章邯老贼埋骨定陶。”

项伯虽然点了点头,可心头的云雾并未消散。父亲当年由于轻敌,为王翦所败,溃兵蕲水河岸,绝望中自刎而死的惨景近来总是在梦中出现……

当一个人把自己喜欢的人藏进心底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呢?虞姬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了那种甜蜜、忐忑甚至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惆怅。

天色还漆黑漆黑的卯时一刻,她已经在榻上躺不住了。坐在客栈的铜镜前,自己的面容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她一边梳理蓬松的头发,一边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从额头到眉眼,从脸颊到鼻梁,从口唇到脖颈,一丝不落地欣赏。父母在她的印象中是模糊不清的,但她从自己的容貌联想到父母一定是这个人世间最英俊的男子和最美丽的女子。

他们生下自己,却没能够把自己养大成人,这是虞姬心底的痛。但是,自从那天在荷山上遇见了项羽之后,这种痛渐渐远了,喜欢舞枪弄棒的她忽然对打扮开始上心。现在,她给脸颊敷上薄薄的粉黛,又浅浅地描了弯眉;并且在两腮涂了很自然、很匀称的胭脂,涂唇时,她并不像时下姑娘着意樱口,而是依照自己的双唇原样浅浅地涂了一层,并不忘嚅动双唇使之更加均匀。

虞姬脸上泛起朵朵红晕,道:“妾练剑只为防身,让店家见笑了。”

定陶地处南北枢纽,来往客商在悦来客栈打尖住宿者甚多,习武之人见得多了,但店家已从姑娘口气中判断出了她的意思,便也不深问,只说了一句“姑娘请便”,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看看晨曦绽露,虞姬已经在客栈待不住了,忙佩带了双剑,牵着马向荷水边而去。说好今日在荷水边见面的,可出了客栈,上了道路,她还是禁不住心里突突地跳,浑身发热,额头香汗津津。

经过几天的沉淀,前些日子因下雨而暴涨的荷水现在变得十分清澈,带着秋色,自东南流向远方,仿佛飘**在定陶城边的一条银色飘带。只是名为荷水,却没有一株荷花生在水面。

虞姬想着这些,不由得笑了,心里说,你是来等人,又不是探水,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抬起头望定陶城,除了城头上隐约可见尚未熄灭的灯火,一切都是静谧和安宁的。她的目光定格在官道上,看了半日,却不见项羽的影子。她不仅在心中埋怨,怨罢又自嘲,人家统帅着千军万马,岂能如乡间后生,优哉游哉。必是有军中大事呢……

她转过身子,就看见荷水岸边伸向河心的滩头上坐着一位老人正在垂钓。河水很缓,钓竿在水里任由细浪推动,颤颤悠悠。老者并不着急,一双细眼望着水面,看看钓竿一闪一闪地被拉动,判断鱼已上钩,这才轻拉丝线,等到了膝下时才提出水面,果然是一条大鱼。他从吊钩上取下鱼儿,放进旁边的竹篓,抬头看太阳时,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佩了剑的女儿家。虞姬被老人发现,忙上前施礼道:“惊扰老伯,还请宽恕。”

老者笑眉笑眼地看了看虞姬道:“你未出声响,何来惊扰?敢问姑娘在此作甚?”

“在此等人。”虞姬接着问道,“老伯可知这荷水的来历?”

老者将钓竿重新甩向河心,这才回话:“这荷水又曰深沟,相传乃大禹理水而掘,后吴王夫差再次开挖,连通泗水与济水,漕运乃兴。至于何谓荷水,皆因自荷山涌出,非水中荷花而名也。”老者一边说,一边瞅瞅虞姬的眉眼和身材,先是睁大了眼睛,继之发出由衷感叹,“小姐福相,必遇贵人。”

虞姬的心便突突地跳,正要问话,未料老者又道:“依老夫拙见,小姐所遇贵人乃当世英雄,但人世无常,陵迁谷变,祸福相依,小姐当慎处之……”

被爱的蜜醴浸渍的心,此时此刻总是最柔软的,虞姬就那么痴痴地望着项羽在自己面前翻身下马,看着他把马拴上河岸边的树身,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项羽一扫他在军营里的威严和暴躁,轻声道:“让姑娘久等了。”

虞姬低头轻声回道:“将军身负重任,必是有要事缠身,妾怎能怪罪呢?”

沿着河岸下去就是一片草滩,虽是秋日,但茅草依然高密,他们就从人迹留下的小道进去,在草地中间的石头上坐下,第一次肩挨肩,彼此似乎都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那男人的味道,随着微风丝丝缕缕地飘到虞姬的鼻翼间,她情不自禁地就将身子靠在项羽的肩头,这样,女儿家的芳香令项羽体味到人间还有比杀人掠城更加爽心快意的情境。项羽发现,虞姬今日没有挽发髻,长长的乌发顺着肩膀一直流泻到腰间,愈益增加了她的妩媚。

虞姬闭着双眼,享受每一寸秋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眼影,这是女人最惹人爱怜的情态。项羽想俯下身子去亲吻她迷醉的眼睛,他相信虞姬一定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可就在他们即将给付相接的瞬间,他退了回去。虞姬觉察到了项羽的变化,她微微睁开眼睛,那秋波便都涌向项羽了:“你为何如此胆小?”

项羽放开虞姬,看着远方道:“非籍不解风情,实乃大战在即,不能连累姑娘。”

虞姬坐起来,将身后的乌发拉过一绺到胸前,慢慢地摩挲着问:“将军能对虞姬详说么?”

“今日与姑娘一见,我即要奔赴外黄杀敌了。”

项羽的话音刚落,虞姬“呼”地坐起身来,眉目间射出一道光亮:“虞姬一双鸳鸯雌雄剑,正愁无用武之地,将军何不成全了妾。”

“万万不可!杀敌立功乃男儿之事,岂能让女子上阵?”项羽不解地看了看虞姬。

虞姬起身,与项羽面对面地站着,说话的口气就少了女儿气:“将军此言差矣!岂不闻商王之妃妇好率军万人,北伐土方、南征蛮夷,开疆拓土,功冠朝野。每每凯旋,商王出朝歌八十里迎接。虞姬虽不敢自比妇好,但凭借一双雌雄鸳鸯剑辅佐将军夺取天下,当在所不辞。”

虞姬说着,从剑鞘中拔出剑来,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圈,那寒光耀得周围水渍闪闪发光。接着,一个斜刺直向项羽而来,项羽拔出宝剑迎接,两人就在湿地上剑来剑往厮杀了半天,项羽感到,虞姬出剑的力量毫无减弱的迹象,于是他从心底接受了虞姬的从军意愿。可他毕竟只是一位将军,他必须征得项梁和项伯的同意。

项羽沉思片刻,不打算隐瞒自己的难处:“以姑娘武功之精湛,战场上必有大作为。只是楚军主帅乃叔父项梁,我尚需禀告。”

虞姬盯着项羽,被岁月磨出的倔强顷刻间就上了眉梢:“妾不管别人如何,只要将军说可否从军?”

“籍何尝不想与姑娘并马疆场呢!”

“好!有将军这句话,妾就放心了。”虞姬说罢,扬起手在项羽肩头轻轻地打了一下,“咯咯”地笑着跑上河岸。她飞身上鞍,勒住马头,战马仰天而望,一声“啾啾”长啸,扬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