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燕王府道衍定奇谋 战夹河官军遭惨败

建文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虽说已是夏历二月初一了,这北平城里还是一片肃杀,寒气袭人。

坐落在北平城中心的燕王藩邸,突兀地矗立在寒风中,似乎被冻得一片枯黄。尽管王府大堂上燃着红红的炭火,但阵阵寒风仍然从门缝中、窗棂间、屏风后不断袭来,使人觉得冷飕飕的。坐在中间高位上的燕王朱棣板着个铁青面孔,望着桌案上的一柄短剑,一言不发;站在左首的是燕王朱棣的长子、洪武二十八年被册封为燕世子的朱高炽,他个子不高,胖厚敦实,静静地望着父亲,默然无语;站在燕王右首的是朱棣的次子、洪武二十八年被封为高阳王的朱高煦,他个子高大,性情凶悍,这时他满面怒色,双手紧攥,但他不敢出声,父亲的威严使他不寒而栗。

正在朱棣烦闷揪心的时候,中官山寿走进来报告道:“启禀王爷,道衍法师求见。”

一听道衍求见,朱棣眼睛一亮,连声说道:“快请,快请!”

不一会儿,那身材瘦长,面目清癯,目三角,凸颧骨,形如病虎,披着袈裟的道衍法师走了进来。虽然他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但一点也不见老,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脚踩得地砖噔噔作响。

“参见燕王殿下!”道衍法师走到堂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请坐,请坐!”朱棣连忙起身让座道,“法师来得正好,本王正有事请教呢。”

这朱棣今年已四十二岁,正值壮年。他身材高大,相貌奇伟,性格刚强果毅,智勇有大略,能推诚化人,对手下将领、谋士,皆能爱抚亲用,尤其对道衍法师格外亲密,府中犹疑难决之事,均召而垂询,军中战守机事皆决于道衍。是以道衍的到来,他格外恭敬礼让。

“殿下又在为张玉将军伤悼了。”道衍看了看书案上的短剑说道,“征战必有伤亡,大将军能战死沙场也是一种荣事,殿下不必如此伤心,还是以天下为重吧。”

“多谢法师提醒。”朱棣黯然地叹了一口气,拿起案上短剑,不禁潸然泪下道,“看见张将军的遗物,就想起了东昌的惨败。张玉那时已经突出重围了,为了救我又突入阵中。他的忠勇,本王一刻也不能忘怀!”

“胜负乃兵家常事,殿下不必过于伤感。”道衍又劝慰道。

“胜负是常事,本王不会计较。”朱棣叹了一口气道,“本王恨的是失去了张玉。正值艰难之际,失一良将,怎不令人心伤?”

“请父王保重。”站在左边的世子朱高炽恭谨地劝道,“大敌当前,士气不振,大家都看着父王呢。”

“这盛庸,铁铉欺人太甚!”站在右边的朱高煦气得跺脚大叫道,“请父王下令,待孩儿率兵去山东与盛庸、铁铉决一死战,不夺下济南绝不回来!”

“煦儿不可急躁。”朱棣微带嗔意地瞟了一眼朱高煦,“下一步怎么行动,还是听听法师的意见吧。”

看得出来,他十分看重道衍法师。

这道衍法师是苏州府长洲县人,俗家姓姚,本是医家子弟。十四岁时,他剃度为僧,名道衍,字斯道。他又拜道士席应真为师,得其阴阳术数之学,是以兵法谋略颇为精熟。洪武十五年八月,高皇后崩,太祖皇帝选高僧辅侍诸王子,为诵经荐福,他被举荐入选。燕王与其谈论,甚为合意,于是请求太祖派遣,他随燕王到了北平,担任庆云寺住持。他时时出入燕王府邸,为燕王谋划策略,日见信任。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驾崩,建文登基,周、湘、代、齐、岷五王相继获罪。燕王自危,道衍遂密劝朱棣举兵。道衍又与燕王密谋阴选将校催勾军卒,揽收材勇异能之士,令指挥张玉、朱能秘密选调八百勇士入府守卫;道衍又在燕王府邸后院秘密练兵;又在假山深处挖掘地穴,筑以厚墙,日夜铸造兵器;还大量养殖鹅鸭,鹅鸭鸣叫之声遮掩铸造之响,以此掩人耳目。历时近年,居然举兵之备大致就绪。建文元年六月,燕府护卫百户倪谅密告朝廷,建文皇帝下令捕杀燕王府中旗校於谅、周铎等人,并下诏责备燕王,指名逮捕燕王府邸官僚。在此危急之时,道衍又秘密设计,诱杀了建文皇帝派来监视燕王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和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夺取了北平九门。道衍又为燕王设谋,说师出必须有名,乃向朝廷上书,指斥齐泰、黄子澄为奸臣,并援引太祖颁布的《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其兵讨平之”,以“清君侧”讨齐泰、黄子澄为名,号其军队为“靖难之师”,遂于建文元年七月初五举兵。这近一年来,道衍虽未随军征战,仅辅世子朱高炽居守北平,然大小战役诸多军事,皆出于道衍之谋,所以这次东昌大败后,燕师何去何从,朱棣极想听听道衍的主意。

“这东昌之役我军虽然受挫,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道衍法师不慌不忙地进言道,“自前年七月殿下起兵以来,朝廷在滹沱河、郑村坝、白沟河、济南城四大战役损失军队已达一百余万,而我军则从最初的八百人,已扩大到四十万人,敌我力量已发生重大变化,南军从此将逐渐不支。这次东昌之役,南军侥幸获胜,必以为我军重创,一时无力出战,他们一定会重新集中兵力死守诸城,以待再战,这正是我军难得的战机。”

听了道衍的分析,朱棣不解地问道:“何以见得是战机?法师请道其详。”

“这道理是明摆的。”道衍笑道,“朝廷精锐兵力仅有一百五十万,现在已经损失一百余万,剩下的充其量只有二三十万,现在死守在山东的几座城池。士卒尽调往北方前线,大江两岸、江南兵力必然空虚,这就给我军留下了一个机会——”

道衍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山寿走了进来向燕王说道:“启禀王爷,中军将军丘福、左军将军朱能和王府护卫指挥张武求见,说有前线谍报禀告。”

听说有前线谍报,道衍把话打住了。朱棣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侧身对山寿道:“传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丘福、朱能和张武来到了大堂上。他们单膝一跪行礼道:“参见王爷!”

“起来说话。”朱棣抬了抬手,“赐座。”

“谢王爷。”

丘福、朱能和张武落了座,朱能道:“启禀王爷,自正月初五在深州打败阻击我军的吴杰、平安二人后,我即派张武指挥前往敌方打探,现已探得敌军虚实,特来禀告。张武,你将情况扼要禀报吧。”

“是,将军。”张武应了一声,抬头向朱棣禀报道,“我军东昌受挫后,朝廷对盛庸和铁铉颁诏嘉奖。现在他们已收集溃散士卒加上朝廷近从南方调来的军队,合起来大约有兵力六十万。”

“合起来又有六十万?”朱棣吃了一惊,“盛庸、铁铉的兵力部署如何呢?”

“启禀王爷,这敌方的兵力确有六十万之多。”张武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道,“盛庸驻德州,拥兵二十万;平安与吴杰屯定州,拥兵十五万;陈晖、徐真守沧州,统兵十五万;铁铉镇济南,领兵十万。还有山东各地的民军驻守地方要道,估计也不下二十万呢!”

“据各地探马回报,南军各路军马总计起来,确实接近八十万。”丘福接话道,“张指挥刚从济南打探回来,说德州的盛庸、济南的铁铉、定州的平安和沧州的陈晖正在日夜加固城防,构筑工事,积极备战呢。”

“八十万?一百万又怎么样?”站在右边的朱高煦冷笑道,“启禀父王,只要您下令,孩儿仅需十万兵马,定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二弟休要轻敌。”左边的朱高炽沉稳地说道,“南军不仅人多,而且以逸待劳,我军还是智取的好。”

“就是你胆小!”朱高炽话未说完,朱高煦轻蔑地一瞥道,“你只知坐在北平城里养尊处优,不懂行军打仗,那天下岂能坐得?”

“高煦休得无礼!”朱棣见高煦当众藐视世子,便呵斥道,“炽儿所言不无道理,下一步究竟怎么办,是要好好计议一番才是。”

道衍正要说话,忽见少监海寿从后堂转了过来躬身道:“启禀王爷,京师内侍马云、狗儿、袁琦三人从江南逃来,王妃问这三人收是不收?”

“马云来了?”朱棣顿时一喜,连忙对海寿道,“这马云和我一般年纪,从小就服侍我。既然他来了,快叫他过来见我!”

“是,王爷。”海寿答应一声便去了。

一听从朝廷内宫逃来了三名内侍,道衍对燕王道:“我们且听听朝廷的情况再议吧。”

“好。”朱棣点了点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一会儿,海寿领着马云、狗儿和袁琦来到了大堂上。马云一见朱棣,紧走几步,带着狗儿和袁琦一齐跪倒在地道:“王爷,奴才总算见到您了!”

原来马云是燕王为皇子时的小伙伴,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时被马皇后留在了京师。这次靖难兵起,宫内,凡是先前与燕王有关系的内侍均遭贬斥,马云被贬为外采。去年腊月,他带着内侍狗儿、袁琦逃了出来,前来北平投奔燕王。

听完马云的叙述,朱棣宽慰道:“你们来了就好,安心跟我吧。”

道衍等燕王说完,思索了一下问马云道:“你们日日在内宫,那建文皇上每日会见哪些大臣?”

马云抹了一把眼泪回答道:“皇上每日上朝都很勉强,散朝回来后总是唉声叹气,常常一个人闷坐不语。听说朝中主战派和主亲派各执一词,意见难以统一。皇上每日里只是与少数大臣论政,完全听齐、黄、方、练等人摆布。但也时常朝令夕改,五心不定。”

“好,要的就是这种局面!”道衍禁不住击了一下手掌,“建文五心不定,大臣意见难合,真是天助王爷了!”

朱棣正要说话,忽见山寿从大堂外匆匆走了进来,附在他身旁说了几句什么,又把一封书信递给了他。朱棣抽出来看了看,脸上不由得变得恼怒起来。他压住怒火,静静地对马云三人道:“马云自幼和本王做伴,今后你就随侍在本王身边;听说狗儿、袁琦会些武功,你们俩今后就充做府内侍卫,海寿把他们领到内府安置吧。”

“谢王爷!”马云三人伏地磕了一个头,起身随海寿走了。

等他们离开后,朱棣把手中的书信递给道衍,气愤地道:“法师请看,这建文小儿身为堂堂天子,竟如此反复无常!”

道衍接过书信一看,原来这是徐增寿秘密派人送来的情报。他看完书信,不禁喜笑颜开:“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大事成了!”

道衍的一句话说得大家糊涂了,朱棣望着他不解地问道:“法师此话怎讲?”

“徐都督这封信透露了两件事。”道衍扬了扬手中的信道,“第一件是说建文听说东昌大捷后非常高兴,以为我军从此将一蹶不振,马上恢复了齐泰、黄子澄的官。这是一喜。”

坐在旁边的朱能疑惑地问道:“恢复齐、黄的官职,我们何喜之有?”

“朱将军有所不知。”道衍微笑道,“这建文给齐、黄复官,不仅失信于我、失信于朝,而且失信于天下,有助我师出有名,可以赢得天下民心;更为可喜的是建文重新重用齐泰、黄子澄,其他大臣的建议他更是听不进了,而齐泰、黄子澄之辈不过是一介书生,军事非其所长,岂是我军的对手?建文倚赖齐、黄是自取其亡矣,这岂不是可喜么?”

朱棣听了点头道:“法师言之有理。”

“还有更好的消息呢!”道衍继续说道,“徐都督来信说的第二件事是齐、黄向建文建议,乘东昌大捷之势,要尽调江南之兵北上,由盛庸、铁铉统帅固守齐、鲁,阻断南北通道,伺机一举将我扫平。这真是天赐良机!”

“何以见得这是天赐良机呢?”朱能问道。

道衍又扬了扬手中的信件道:“朝廷征调的直隶、江西、湖广的兵将正在赶赴山东的路上。这江南的军队都到了山东和黄河以北,你想这京师还有兵马么?”

朱棣听到这里,豁然开朗,不禁转怒为喜道:“法师分析得有道理。依法师之见,我军该如何行动?”

“启禀王爷,目前敌我双方形势已经明了。依贫僧之见,下一步我军可以这样部署。”道衍望着朱棣徐徐说道,“王爷自起兵以来,南征北战,打下了不少城池,但王爷一走,则城池复为朝廷夺去。似此夺一城,失一城,占一地,又失一地,徒耗兵粮而已,终非良策;王爷本想夺取济南,阻断南北通道,占领北平、山东,即使画疆而守,那金陵也不难图,因此乘大破李景隆之锐,尽力攻打济南,期于必拔,不料竟为盛庸、铁铉等所挫。看来这山东一时难下,不可恋战,以误战机。王爷乃帝王之胄,太祖嫡嗣,何须占地夺城,不如直捣京师,早登大宝,何愁天下人心不归?因此,贫僧以为从今而后,我军的战略为佯攻济南,直捣京师。”

说到这里,道衍把话打住了。朱棣静静地听着,他见道衍不往下说了,便催促道:“法师请道其详。”

“所谓佯攻济南,直捣京师,即是我军将战事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阶段集中兵力直奔德州,装出要攻打济南的态势,调动南军往山东济南及其外围沧州、德州、东昌、定州、衡水、顺德、彰德一线集中,然后我军伺机各个击破,消灭敌方有生力量,这就是佯攻济南,目的是为下一步军事行动作准备。”

“那第二阶段呢?”站在旁边的朱高煦性子急躁,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阳王莫急,待我慢慢道来。”道衍对朱高煦笑道,“按照第一阶段的军事行动,朝廷必以为我方意图是逐步占领河南、山东、中都乃至整个大江以北,与朝廷划江而治,因此,他们必定集中兵力死守山东诸城,与我军逐城争夺。此时我军抓住战机,兵分二路,一路进军山东,继续佯攻济南,吸引南军主力;另一路集中精锐,王爷亲自率领,自北平出发,绕开沧州,德州、衡水、定州、顺德等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沧、德、衡与定、顺之间直插鲁西南东阿、东平、汶上、兖州、济阳、沛县,渡徐州,攻宿州,占灵璧,下泗州,渡淮河,取盱眙,至六合,夺扬州,打过长江,只要一渡江,那六朝古都便唾手可得了。”

“好,好,好!”朱棣听完道衍的谋略,不禁喜得连声说了三个好字。他高兴地站了起来向道衍拱手道:“多谢法师指点!”

见燕王拱手称谢,那道衍慌忙站起来双手合十道:“贫僧愚鲁之见,仅供王爷参酌。”

朱棣满面喜色,他对众人把手一挥道:“就按法师定下的‘佯攻济南,直捣京师’的谋略去办。丘福、朱能回营后立即下令各军备战,二月十六日兵发北平,本王亲自率师南下,法师辅佐炽儿留守北平,大家分头准备去吧!”

黑蒙蒙的夜幕笼罩着大地,战场上弥漫的尘埃逐渐沉淀了下来,夜空气也清新了许多,朱棣带着次子朱高煦,中军都督丘福和中官内侍狗儿、袁琦等十数骑乘着夜色来到了夹河的一片黑松林。

“就在这儿观察一会再说。”朱棣勒住坐骑指着大约二里外的一座军营对丘福道,“你们看盛庸的营寨里灯火通明,他们在干什么?”

这里是深州武邑县北面三十里的夹河,南面距德州大约百里。这夹河自上游清漳河分流,入衡水县界,流经武邑县北,再东流汇入滹沱河,与另一条支流并行,所以人们称它为夹河。二月十六日,朱棣实施“佯攻济南,直捣京师”的战略计划,亲率燕军自北平南下,三月二十二日与盛庸率领的南军遇于夹河,双方展开了激战。从午时打到酉时,双方死伤不少,由于南军兵多,燕军都指挥同知谭渊战死。多亏丘福、朱能、张武等大将奋死拼斗,才打败了南军的进攻,恰值日暮,两军只好鸣金收兵,燕军后退十里才安营扎寨。这一仗是朱棣二月南下以来与盛庸正面交锋的第一仗,不料这一仗却损失了一员大将。谭渊在燕军中素以勇猛称奇,建文二年十月,谭渊奔袭攻破沧州城,活捉南军守将徐凯,夜坑降卒三千人,朱棣虽然勃然大怒严责谭渊,但毕竟爱其勇猛,未加贬斥,谁知今日竟战死在夹河。朱棣十分恼怒,他责令都督朱能、张辅和马云严守中军帐,他亲自带领十余骑,连晚饭都气得没有吃就赶往盛庸军前察看军情,他要看盛庸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好像是在夜宴。”丘福望了一会说道,“您看盛庸中军帐前人影晃动,进进出出,似乎在庆功喝酒呢!”

朱高煦牙齿咬得咯吱响,狠狠地骂道:“狗娘养的盛庸,你别高兴得太早!”

而远远望去,盛庸中军帐后有数队火把在缓缓移动,燕王朱棣不禁疑惑地问道:“那些火把为何晃来晃去呢?”

“好像是后面还有军队陆续集结呢。”丘福也拿不定主意。

众人望了一会,也看不真切,此地已距盛庸军营很近,不好继续迫近。朱棣思忖了一会,决心道:“就在这黑松林里露营,待天明时看清情况再返回军营。”

众人知道燕王的脾气,他说一不二,众人不敢违逆,只好就地歇了下来。

“王爷,那里有灯光!”跟在燕王身边的内侍狗儿指着松林深处道。

众人这才发现,那片黑松林,有一户人家,微弱的灯光透过树林传了过来。

看见这灯光,朱棣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原来鏖战了一天除了早晨吃了点东西外,一直到现在还粒米未进。此时他不仅口干舌燥,而且肚腹饥饿难忍了。他指了指那灯光,对众人道:“过去看看,弄点吃的,就在那里露宿吧。”

众人牵着马,随燕王来到了松林深处那灯光前。原来这里是二间极其简陋的土坯茅房,屋内仅有一个约十岁的女孩子缩在土炕上。

“你家有吃的没有?快拿出来给我们充饥!”那狗儿走上前去对那女孩恶声道。

那女孩见狗儿凶巴巴的,吓得赶紧往炕角里挪了挪,双手紧紧护住胸前,惊恐地望着这一群突然出现的人。

“别吓着那孩子。”朱棣见状摆手制止了狗儿。他走到炕边温和地问道,“小姑娘,别害怕,我们是路过这里的,等会就走。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见问话的这人态度和蔼,胆子大了一些。她望了望众人,然后胆怯地回答道:“我叫王杏。”

“王杏?啊,原来是杏儿,好名字,好名字。”朱棣微微地笑了起来,“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呢?大人们呢?”

问起大人,王杏不禁顿时涌出了两行热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奶奶今天白天出去锄地,遇上了打仗,到这时还没有回来,我一直在等她呢!”

朱棣一听,心里就叹了一口气,这老妇人遇上打仗这时尚未归家,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接着问道:“那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呢?”

那女孩虽小,却也懂事,见问起亲人,她不禁又哭着道:“去年二月,燕王攻蔚州,父亲被军队掳走了,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冲散了,我和奶奶只好前来武邑县投亲靠友,暂时在此栖身。”

朱棣听了这女孩的述说,不禁心头又叹了一口气,这场靖难之役不知给多少百姓造成了灾难!待小姑娘止住哭声,他温和地安慰道:“别伤心了杏儿,等燕王得了天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燕王能夺得天下么?”杏儿睁大眼睛望着朱棣问道,“人们都说朝廷军队人多势众,燕军虽然勇猛,毕竟人少,打赢朝廷有些为难呢!”

“燕军一定能打败朝廷,燕王一定能夺得天下!”朱棣不禁笑了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逐渐缓和下来,小姑娘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天下太平就好了,我们一家就可团圆了。”

见小姑娘活跃起来,朱棣问道:“杏儿,你家有吃的东西没有?我们肚子都饿了。”

“有,”听说大家肚子饿了,杏儿从炕上一骨碌爬了下来,从墙角里揭开一床席子,指着一堆红薯道,“这里有红薯,那米坛里有米,菜坛里有咸菜。要不,我烧饭给你们吃?”

“杏儿真乖!”朱棣疼爱地抚摸着杏儿的头,转身对众人道,“你们谁身上带的有宝钞?”

“我有。”旁边的袁琦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些递给燕王。

朱棣看了看递给杏儿道:“小姑娘,这是十贯钱,给你换点米饭我们吃罢。”

那王杏接过钱钞看了看,连忙还给燕王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贯的钱,真是稀罕!不过,客人来了吃顿饭还收钱,那还有理么?不要!”

说着,她就舀了米到另一间屋子里做饭去了。朱棣对众人道:“大家先吃点红薯充充饥,等会吃了饭,狗儿和袁琦到外面值哨,其余的人就在此稍事歇息,天亮时分再走。”

“是!”众人答应一声,纷纷拿起红薯,胡乱擦了一下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吃过了晚饭后,已是子夜时分,本该升起的下弦月,却被满天的云层遮住了。按照吩咐,不一会儿大家便进入了梦乡。只有朱棣却怎么也睡不着,老是想着明日战场上的事。那王杏倒了一碗热茶送过来轻声道:“军爷,喝口热茶吧!”

杏儿的一句话把朱棣从思绪中唤了回来,他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觉得这小姑娘十分乖巧,便不经意间打量起来。只见这杏儿小小年纪,却长得十分清秀,一张稚嫩的瓜子脸上嵌着细细的眉毛,圆圆的眼睛,红红的腮边贴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十分美丽。他不禁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蛋悄声道:“杏儿来,偎在我身边睡会儿吧。”

“好。”杏儿听话地靠在朱棣的身上很快就睡着了,那朱棣搂着杏儿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王爷,王爷,快醒醒,大事不好了!”不知什么时候,丘福躬身伏在炕沿拍着燕王的身子轻声呼唤着。

那朱棣陡然一惊,立即醒了过来,身边的杏儿也惊得睁开了双眼。

“何事惊慌?”朱棣本能地从炕上跳了下来,只见众人都醒了,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们被包围了!”丘福指了指屋外,连忙禀告道。

那朱棣毕竟是久经沙场,胆量智谋,实非常人可比。听了丘福的禀告,他镇定地走到屋外放眼望去。这时已是黎明时分,屋外周围的情况逐渐清晰起来,只见黑松林外周围都是南军的营寨,显然昨夜他们望见缓缓移动的火把队是南军赶来支援的后续队伍,不料无意之间,竟将朱棣他们围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朱高煦一见这情形,慌了心神,别看他平时威猛暴躁,可真到了危急关头却倒没了主意。他慌张地对朱棣道,“父王,乘晨曦未尽,我们赶快突围吧!”

“慌什么?摸清情况再定!”朱棣回过身来呵斥道,“狗儿和袁琦再到近前打探一下,看盛庸有何行动。”

“是,王爷!”狗儿和袁琦答应一声,迅速向林边去了。

“王爷?您是王爷?”跟在旁边的杏儿睁大眼睛盯着朱棣惊奇地问道。朱棣对她微笑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你真幸运,这位就是燕王!”丘福指着燕王对王杏道。

听说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人便是统率千军万马的燕王,王杏吃了一惊,连忙懂事地跪下磕头道:“王杏拜见王爷!”

朱棣见王杏伶牙俐齿很有礼貌,不觉心中更加喜爱,连忙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夸奖道:“好乖的杏儿!”

“王爷,朝廷军队围得再多,您也不必害怕。”王杏道:“昨日我在林边拾柴火,听见朝廷军官正在向士兵们训话,说‘皇上有诏,只准活擒燕王,任何人不得杀害,勿使朕背负杀害叔父的恶名’,这么说来,您不是不必担心了么?”

一听王杏这话,朱棣愣了一下。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抱起杏儿连声道:“多谢杏儿,本王有救了。”

他放下杏儿,果断下令道:“众将听令,大家整队成列,扬旗鸣角,大大方方穿营而去。”

临行,朱棣解下身边的一块玉佩放在王杏手中道:“杏儿,这块玉佩是我心爱之物,今日送给你留个纪念,你可好生珍藏,早早返回蔚州老家去吧,今后如有难处,可持此玉佩前来找我。”

说完,朱棣飞身上马,带着十余人从容地向南军营寨走去。那南军开始是一阵慌乱,等到看清来者是燕王,因天子有诏,谁也不敢放一箭,眼睁睁地看着燕王从从容容地回营去了!

卯时时分,朱棣率领众人回到了中军营帐。一面命人埋锅造饭,一面召集众将听令。

“盛庸军队虽多,但不足为虑。”朱棣对众将道,“他们二十五万军马集中在方圆十里之内,营寨一个连着一个,拥挤不堪,一旦打起仗来容易造成混乱。只要我军勇猛攻击,彼军自相践踏,必然大败。我军虽然只有二十万,但我们士气振奋,一定能以少胜多。”

顿了一下,朱棣望着众将下令道:“今日一战,宜猛冲猛打,破其阵脚。只要彼军阵脚一动,便会全面崩溃。左军都督丘福和副都督朱能率领所部攻其左翼;前军都督徐忠率领所部绕至敌后,断其退路;中军都督张辅率领所部随本王正面攻击;后军都督房宽率领所部紧随中军之后。大家戮力同心,一鼓作气,活捉盛庸!”

众将领命分头去了。朱棣匆匆扒了几口饭,亲自率领朱高煦、丘福、张辅等将士浩浩****向盛庸的南军压了过去。

辰时时分,两军在夹河相遇,双方迅速布下了阵势,南军主帅盛庸骑马立在帅字旗下。

看见阵势已定,燕王环顾左右问道:“谁去给本王将盛庸擒来?”

“末将愿往!”话音未了,只见左边旗下飞出一名白衣白马的年轻将军,手执大刀冲向敌阵,原来是中军副都督张辅。张辅是原中军都督张玉的长子,今年二十七岁,在军中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今日阵前,他第一个冲向敌阵。

张辅飞马来到阵前,只见盛庸军中也冲出一员大将,手持长枪迎了上来。张辅一见,立时两眼喷火,狠狠地骂道:“大胆庄得,昨日杀我大将,今日快还命来!”

原来这员大将是南军中军都督庄得,他也勇猛非凡,昨日夹河一战,他阵斩了谭渊,致使燕军败退。今日一见张辅这年轻人便指着冷笑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乳臭未干,还是赶快逃走吧,免得像谭渊一样送死!”

那张辅气愤已极,便不答话,抡起大刀,纵马向庄得砍去。那庄得也好生了得,举起长枪架住了大刀。这二人纵马奔驰挥舞刀枪,一来一往战了十余个回合。张辅毕竟年轻,刀法又十分娴熟,渐渐地占了上风。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辅一个奇龙探海,缩身一闪,让过庄得的枪头,返身一挺,尽力挥出一刀,只听咔嚓一声,那庄得早已身首异处,一颗脑袋血淋淋地落到了地上。燕军齐声呐喊,军威大振。

张辅正要回阵,忽见盛庸军中飞马又冲出了一员大将,手执长矛奔向张辅,口中大叫道:“反贼快快留下命来!”

张辅一看,见是盛庸军中有名的虎将楚智。他正要挥刀迎战,忽见燕王身边朱高煦飞马冲了出来,口中高叫道:“张将军且慢,这家伙让给我吧!”

话音未了,朱高煦与楚智交上了手。这朱高煦从小练就了一身武艺,加上性情暴躁,自是勇猛异常。两人一来一往打了几个回合,那朱高煦挺枪待到楚智战马奔到面前时,他瞅准时机,横枪向楚智。马腿扫去的只听噗的一声,那匹战马一个筋斗倒在了地上,那楚智被凌空抛起,甩到了一丈开外,燕军中冲出几个士兵将他捉住了。

燕王见张辅、朱高煦连胜两员战将,不禁精神大振。他嗖的一声拔出佩剑,直指敌阵,高声呼叫道:“冲啊——”话音未了,他抖缰纵马,身先士卒,带头冲向敌阵。

“冲啊——”朱能、丘福率领张武、陈珪、郑亨、孟善、火真、顾成、王忠、王聪、徐忠、张信、李远、郭亮、房宽诸将和千军万马奔腾而出,排山倒海般向敌军冲去。那盛庸的兵马也不示弱,纷纷迎战,燕军与南军数十万大军混战在一起,直杀得尘土蔽日,血流成河。

这一仗从当日辰时战到未时,南军终究挡不住燕军的拼死搏斗,渐渐地支持不住。

突然,天老爷刮起了东北风,战场上飞沙走石,让南军睁不开眼睛,哪还有心思作战,丢盔弃甲逃命去了。见此情形,盛庸也无力回天,只好带领残兵败将往德州方向逃走了。

这一仗,燕军不仅打败了盛庸的二十五万兵马,还调动后军两进藁城,设伏击败了奉命前来援救的吴杰、平安的十五万兵马,燕王大获全胜。

接着,燕王又命大将李远率领六千轻兵,换上南军衣袍铠甲,经济宁、沙河南下千里奔袭沛县,焚毁了南军运粮舟船数万艘,烧毁粮食数百万石,南军惨败。

六月十八日的早朝正在沉闷的空气中紧张地进行着,建文皇帝忧郁地望着文武大臣一言不发,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奉天门大殿,就连陛座玉阶镌刻的升龙和巨鳌也两眼圆睁,似乎正在惊恐地望着大殿上。

“这盛庸也太大意了!”还是徐辉祖性情耿直敢说敢为,“这夹河大败时间不久,盛庸理应吸取教训,严令军纪,以备再战。可这李远从衡水南下,千里奔袭沛县,焚我粮船数万艘,怎么沿途驻军竟无一人发觉?这真是奇耻大辱!”

“这下我军可就难了!”户部侍郎卓敬焦急地接着道,“沛县是我军最重要的粮草转运地。这一下子烧毁粮食数百万石,盛将军的数十万大军面临断粮,这该如何是好!”

“听说燕军昨日已攻到彰德。”站在右边武臣队班里的驸马都尉梅殷接话道,“这燕军连败盛庸、平安,袭沛县,掠彰德,下定州,占顺德,广平、大名、衡水相继失陷,其势锐不可当,朝廷要早设良谋才好。”

“要是齐泰和黄子澄在就好了。”左边文官队中的御史大夫练子宁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这燕军上下同心,将士用命,实在太难挡了!”

“别提那齐泰、黄子澄了,说起来就有火!”徐增寿又大叫起来,“前年十一月,李景隆兵败郑村坝,形势危急,皇上罢了齐、黄二人的官,但仍留京师,燕军以朝廷失信于民退而复来;去年十二月,东昌大捷,皇上又宣布恢复齐泰、黄子澄的官,是以燕兵又大举南下,致有夹河之败、沛县之失。这次形势又危险了,是以皇上罢了齐、黄官职,谕燕罢兵。现在这齐、黄刚刚贬斥,或许燕军会罢兵北还,如果又把齐、黄找来,岂不是再次制造口实,引燕南下吗?”

“启奏皇上,我倒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文官队列中的学士方孝孺站出班来手执朝笏说道。

建文皇帝一听有计,精神一振,连忙欠身问道:“方爱卿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

“说起那燕军上下同心,将士用命,也未必尽然。”方孝孺躬身启奏道:“今年四月,叛燕听说齐、黄罢官外贬便上书朝廷,请罢盛庸、吴杰、平安兵,臣曾建议派大理寺少卿薛岩赴燕答复。当时随薛岩使燕营者还有陕西佥事林嘉猷。林嘉猷先前曾多次进入燕邸,知道叛燕的世子朱高炽为人仁厚,其弟朱高煦行事狡谲,而朱高煦有宠于叛燕,时刻都想夺嫡。臣以为可以派人秘密给燕世子朱高炽去信,许以燕王之位,令其伺机擒斩叛燕;同时将此事预先告知朱高煦,他必定抓住机会告发朱高炽,使其内乱,我军则可乘乱拿下北平,削平叛燕。”

“反间计!”徐辉祖一旁喝彩道,“叛燕生性多疑,朱高煦向来桀骜不驯,如果行使反间计,定能奏效,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皇上,此计可行!”

“皇上,此计可行。”练子宁、梅殷等都齐声赞同。

那建文皇帝本来就已六神无主,现在听大家都说反间计可行,他便点头道:“那就依方爱卿所奏,给燕世子下书吧。只是派谁去合适呢?”

“臣保举一人。”练子宁启奏道,“锦衣卫千户张安可充此任。”

“臣愿往!”张安站了出来,“臣曾在燕王府当过差事,情况熟悉,臣去比较合适。”

听了张安的介绍,建文皇帝沉吟了一会道:“这下书的事仅张爱卿一人就行了,可是此事还涉及陈述利害,游说关节,恐怕还需要一名能言善辩的文官同行方才妥当。”

皇上的这句话说得倒很有道理,阶下的文武大臣一时没了话说。过了一会,那方孝孺突然想到了杨溥。那杨溥不是主张亲藩吗?那就让他去试试,也好让他认识一下亲藩是否可行。想到这里,他上前启奏道:“臣保举翰林院编修杨溥大人前往。”

提起杨溥,建文皇帝也想起了以往的情景,他是力主亲藩的,或许他去更有可能得到叛燕的相信,这倒是个好人选。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那就让杨爱卿和张爱卿一道去吧。杨爱卿——”

建文皇帝叫了一声,可是阶下却无人答应。方孝孺连忙解释道:“启奏陛下,编修《太祖实录》的翰林们,按您的旨意专心编纂近来免朝,杨大人没有来上朝。”

“啊,原来如此。”建文皇帝望着方孝孺道,“那就请方爱卿拟书传旨,让杨溥与张安即刻启程前往北平吧。”

“热,热,热!”走进真定府馆驿,张安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当扇子扇,一连说了三个热字,脸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地往下掉。看来这北方的三伏天也如南方一样,炎热让人受不了,虽说到了傍晚,气温也没降多少。

“热倒无所谓,可我这眼睛不争气,这几天太阳一晒,热毒上升,眼睛红了。”杨溥解开包袱,拿出一条手帕揩了揩眼道,“这眼睛走路一抹糊,看来不治治是不行了。”

“今天才是六月二十八日,怎么就进三伏了呢?”杨沐一边拾掇行李,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北方的三伏天又干又燥,比起我们南方还要难受呢!”

“夏至三庚进伏。”杨溥道,“今年闰三月,五月初十夏至,六月初三进伏,六月二十三进三伏,今日是六月二十八,已是三伏第六天了。俗话说‘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这正是该热的时候,天不热那才怪呢!”

杨溥带着杨沐,张安带着小厮,奉旨离京前往北平去见燕世子,已经在路上行了十天。这十天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他们早行晚宿,好不容易来到了真定府。这真定府是南北往来的要道。今年三月,燕军赶走吴杰、平安,占领了真定,可不久又南下彰德,燕军一走,真定府又被平安的军队占领了,是以杨溥、张安还能以朝廷的密使身份住进这真定府馆驿。不过,过了真定再北上,那可是燕军与官军作战的地方,杨溥和张安等人就得乔装打扮杂在难民群中混入北平了。

“仅这样用清水洗洗恐怕还不能清除火毒,只怕还要用点药物才行。”杨溥道,“这样吧,我写几味药名,你去街上药店抓来我用用,清热降火的功效恐怕会强一些,早用早好,明日还要赶路呢!”

说完,杨溥随手写了一剂药方,杨沐接过后就出门买药去了。

张安毕竟是个武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杨溥告知了一声,便光着膀子到馆驿外找地方纳凉去了。

不一会儿,杨沐拎着一服药包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

杨沐放下药包道:“少爷,您看这是谁来了?”

杨溥定睛一看,诧异地问道:“这不是司马青姑娘吗?”

那司马青见了杨溥,禁不住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恩公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不必多礼!”杨溥连忙扶起司马青,关切地问道:“小青姑娘,你怎么在真定呢?”

“一言难尽!”司马青抹了抹脸上的泪珠,愁苦地回答道,“自从去年恩公和这位大哥救了我们娘俩后,我们便按照恩公的意思辗转回到了清河老家。不料老家连遭兵灾,亲人一个也没了,加上连年天灾,实在无法活命,我和娘就只好出门乞讨,前不久便来到了这里。”

“这兵荒马乱的,老百姓真是没有活路了。”杨沐听了司马青的述说,一旁气愤道,“不知这天下何日能够太平!”

“真是祸不单行。”杨溥不禁叹息道,“你母亲的病好了没有?”

“感谢恩公惦记。”司马青感激地回道,去年您救了我们母女后,我就用您给的钱钞替母亲治病,两个月后母亲身体痊愈,我们便从京师动身回清河。后来又四处乞讨,虽说经常挨饿受冻,幸好她身体没有大碍,一直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杨溥连连点头,“你母亲现在在哪呢?”

见杨溥问到母亲,司马青难过地说道:“来到真定后我和母亲栖身在城北的城隍庙,每天分头去乞讨,晚上在城隍庙会合。刚才正准备边讨边回城隍庙的时候,在药铺门前和这位恩公大哥碰上了。”

“我刚从药铺出来,便遇见了小青姑娘。”杨沐不禁在一旁笑了起来,“他一见我便拉住作揖磕头,口称感谢恩公,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我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小青姑娘。他听说少爷也在真定,硬要前来拜谢救命之恩,这样我便把她带来了。”

“大人和你救了我们娘俩的命,我们一刻也没有忘记。”司马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娘俩都要向京师方向跪着,遥祝恩公们一生平安呢!”

“还能有什么打算?”说到今后司马青脸上立刻涌上了愁云,“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走到河下问渡船,过一天算一天呗!”

站在一旁的杨沐一听,心里便生出了无限同情。他望了望司马青,转向杨溥道:“少爷,我们救人救到底,让她们母女俩到我们那里去吧,或许会有一条生路。”

杨溥看着杨沐,心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觉得杨沐似乎对这个小青姑娘格外同情,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孤女寡母靠乞讨为生,终究不是办法。想到这里,杨溥对司马青道:“小青姑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到京师去找我们,等我们把事情办完回京师后再想办法。”

司马青闻言喜出望外,连忙跪下磕头道:“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小青愿意到京师去投靠恩公!”

“起来,起来。”杨溥扶起了司马青,“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努力,办法总会是有的。”

“谢谢,谢谢!”司马青再三道谢后迟疑地问道:“只是这偌大个京师,我们到哪里去找您呢?”

“忘了,忘了。”杨溥不禁笑了起来,“我们现在住在京师建康街上金陵会馆,你去后只说我找杨溥便是。”

“我家少爷是翰林院编修大人,那是大名在外,无人不知,你只管去问就是了。”那杨沐在一旁也喜滋滋地对司马青说道,“别说找我家少爷,就是找我杨沐,那也是人人皆熟的角儿!”

“别在那里耍嘴皮子!”杨溥笑嗔道,“快去拿些钱钞给小青姑娘,让她早些回去,不然她母亲又该着急了。”

“好咧!”杨沐高兴地答应一声,跑进客房拿了一沓钱钞递给司马青,“这是十贯钱,大概到京师的路费差不多了,快去吧。”

“谢谢杨大人,谢谢杨沐大哥!”司马青接过钱钞后千恩万谢地去了。

杨溥正要转身进入客房,忽听对面客房走廊上站着一位客人向杨溥拱手叫道:“杨大人!”

杨溥循声看去,只见那人三十开外年纪,矮胖敦实身材,身穿青衣便服,尽管满身风尘,但眉宇间英气勃发,他手摇一柄折扇,望着杨溥含笑点头。

杨溥看了一会,觉得此人有些面生,便疑惑地拱手还礼道:“在下杨溥,请问您是——”

“在下姓解名缙,乃河州小吏。”那矮个子又拱手还礼笑道,“久闻杨编修大名,真是仰慕得很!”

听说那人名叫解缙,杨溥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位竟是名贯天下的江南奇才解缙!他赶忙走上前去抱拳施礼道:“原来是御史大人,失敬,失敬!”

“御史大人的称呼不敢当,”解缙豪爽地笑道,“那是我十一年前的官职,前不久不过是河州卫的一名刀笔小吏,人家是官越做越大,我是官越做越小,现在连小吏都不是的了。我无官无职,杨大人你就叫我解缙小人吧!”

“那就叨扰了!”解缙也不谦让,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杨溥的客房。

原来这解缙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字大绅,江西吉水人氏,自幼聪敏,才华横溢,少年时便闻名于乡,人称江南才子。洪武二十一年,年方弱冠的解缙便高登黄榜,成了二甲第一名进士。被授予中书庶吉士。由于他言谈诙谐,善于应对,常常陪伴帝侧,太祖甚见爱重。洪武二十二年,太祖在大庖西室对解缙说,“朕与你义则君臣,恩犹父子,你应当知无不言。”于是解缙即日上封事万言,纵说天下,很有见地,太祖十分高兴。但解缙心高气傲,恃才傲物,常常冗散自恣,疏劾权臣,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吏部尚书詹徽、兵部尚书沈潜、都御史袁泰等十分愤恨。太祖也觉得解缙年轻气盛,尚需磨炼,于是命解缙回家中读书,许以“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洪武二十四年,解缙归家读书,学问大进。归家八年后太祖驾崩,解缙到京师吊唁,不料遭到都御史袁泰等人弹劾,说他违背太祖皇帝“归家读书十年”的诏旨,而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擅自舍弃父母赴京。建文皇帝即位不久,即下诏贬斥解缙远赴陕西河州卫为吏。那河州卫地处肃州之南,是边远苦寒之地,解缙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

“请坐,请坐。”两人走进客房,杨溥连忙让座。接过杨沐端来的茶杯,解缙呷了一口,坐了下来。

“久闻解大人高名,一直无缘晤面,常常引为憾事,不意今日在这真定相会,真是三生有幸!”

“幸会,幸会。”解缙也寒暄道,“杨大人去年廷试的一篇策论真是见解精辟,我是佩服得很呢!”

“解大人笑话了。”杨溥谦虚地笑道,“我的那篇亲藩的策论,虽说主张鲜明,但比起大人的《大庖西室封事万言书》来,那可是蒙童之作,不值一提了。您那篇万言书议论宽刑简政,任人唯贤,薄税轻赋,疏道远释,等等皆是鞭辟入里,切中时弊,可谓是振聋发聩,警世戒俗。可惜朝廷未能见用,致使大人屈才了!”

说起屈才,这触动了解缙的心事,他不禁长叹一声道:“感谢杨大人抬爱。想我解缙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空怀报国之心,却无展施之时。也怪我心高气傲,轻率狂愚,报上封事,无所避忌,得罪权贵,不为所容。说什么屈才不屈才,能在这荒漠之地保住性命,他日能回归故土就算不错了。”

见解缙十分伤感,杨溥也不禁惋惜不已,好言劝慰了一番问道:“解大人这次从河州回来,想必朝廷定有重任吧?”

听罢解缙的述说,杨溥心里更加惋惜。这翰林院待诏虽说是专门为皇帝起草诏旨敕令的官员,但却是一个从九品的品秩,翰林院除了一个未入流的孔目之外,就数待诏的官秩最低。这个声名赫赫的江南奇才竟然在翰林院仅做一个待诏,那朝廷也真是太不惜人才了!可是这些想法他只能闷在心里,连忙拱手向解缙祝贺道:“恭喜,恭喜,那今后我可是与大人忝为同列了。”

“还望杨大人多多关照。”解缙苦笑了一下,忽然问道,“杨大人身居翰林,何以来到真定?”

见解缙问起这个,杨溥愣了一下,他顿了顿只好抱歉地说道:“我皇命在身,出外公干,此地非说话之所,请解大人见谅!”

见杨溥不便说出原委,解缙也就不再多问,他抱拳拱手道:“好在我们来日方长,待杨大人回京后我们再叙吧!”

说完,解缙告别一声径自去了。